我弄伤脚趾的第二天晚上,延斯来找我,我正在看照片。我用手指摩挲着,贪婪得就像我放纵自己想念爱丽丝那样。我凝视着墓地里我们四人的黑白肖像,我们摆出摇滚明星那样的愚蠢姿势,把烟叼在嘴角,丹尼男孩的兔唇几乎看不见,爱丽丝的雀斑也不明显。丹尼男孩总说拍黑白照的时候人要好看一些,他说对了。照片小小的,正方形。相机很老了,是六十年代的,最早的那种拍立得相机,外婆给我的。相机有折箱,让我觉得很酷。我们从麦卡利斯特学院旁边的相机店里找到了一些胶卷,是圆筒状的。把胶卷滑进相机,然后拍照,从一边扯出胶卷带,再设置一下小小的圆形定时器。等相机嗡嗡叫时,剥开胶卷,我们就在上边了,黑白的,古旧而整洁,黑发的爱丽丝那么美。还有我这个小哑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穿着多孔毛线衫,头发乱糟糟的,现实中是染成了红色和蓝色,一片缤纷,但在黑白照片里看着一头污浊。站在爱丽丝旁边的这个人,除了粗俗,你还能看到什么呢?
“好酷!”延斯伸手来取照片,但我把它们放回亚麻布,滑到了枕头下方。
“老大,”她叹了一声,“好吧,爱咋咋地。不过,快点吧,巴贝罗在娱乐室那边等着呢,我们要给你一个惊喜。”
娱乐室里,先前看电影时留下的爆米花味还残留在房间里,一个空碗放在圆形桌子上。延斯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把碗里的盐和小块的黄油冻吸进嘴里。巴贝罗柔软的嘴唇卷了起来。“舒马赫,”他说,“杀了我吧。”她耸了耸肩,把湿湿的手指往松垂的绿T恤上擦。
她把手伸进“无所不有”箱子中的一个,找她最喜欢的扑克牌。色彩缤纷的箱子一个堆在另一个上头,靠着娱乐室乳白色的墙。里头有扑克牌,以及一盒盒磨损的蜡笔、筹码和游戏器具。
三台电脑排列在一个墙角,巴贝罗打开了一台,输入密码时,他朝我嘘了一下。
“是这样的,小疯子,”巴贝罗说着朝我扔了一个小册子。我弯腰捡起。他开始打字,网页上出现:埃特纳学习网,最适合你的地方。“卡斯珀医生认为你需要一些东西来克制愤怒,这类东西很多,不过还得改变你不睡觉的怪习惯,所以,让你回学校再适合不过了,小哑巴。”
我看了延斯一眼,她一边洗牌一边咧开嘴笑。“我要当你的老师。”她咯咯咯地笑着说。
巴贝罗用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集中一点,我在这边,这边!”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巴贝罗掰着手指说:“听好了——不能看别的,只能看学校网站。不能看你的脸书、推特、电子邮件,只许看学校网页,别的什么都不行。你朋友舒马赫自愿做你的老师,上完课后,她会检查你的测验结果和其他的。”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你不想学是吗?”他说,“医生说,你晚上得开始吃睡眠药了,不过我觉得你不想吃的。她希望你待在这里,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偷偷溜到大厅里去。因为那样太怪异。”
我不想服药,尤其是晚上,因为那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要保持警觉。从八岁到十三岁,医生就一直往我嘴里填药。利他林(注:利他林:中枢兴奋药,适用于呼吸衰竭和各种原因引起的呼吸抑制。)没什么用。我朝墙上撞去,把一支铅笔刺进了埃里森·贾布隆斯基的肚子,他的肚子像云一样松软。那一年余下的时间,妈妈让我一直待在家里。她在冰箱里给我留了保鲜膜包好的午饭:海绵一样的肉条三明治、发臭的鸡蛋沙拉配潮湿的吐司。吃左洛复(注:左洛复(ZOLOFT):美国首屈一指的抗抑郁处方药。)就好像吞下了非常重的空气,好多天都不能发散。这里的大部分女孩都服药,顺从地接过她们的药杯子。
我坐在椅子上,在“你的姓名”那个选框里输入了自己名字。
“这才是明智的选择,怪胎。”
“天哪,布鲁斯!”延斯恼火地说,“你上护理学校的时候是不是逃课了,没听他们讲过临床态度?”
“我学了临床态度的,宝贝。你想试一下的话,跟我说个时间就好了。”他嘭的一声躺到破烂的棕色长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iPod。
娱乐室的整堵墙是一串长长的窗子,窗帘拉开了。外面黑漆漆的,已经过了十点。我们的侧厅在四楼。我可以听到车子在雨中的河畔大道上飞速移动。如果我开始上网络学校的课,卡斯珀会为我高兴的。我最后一次去学校是高三上到一半时,后来就被踢出了校门。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试着阅读段落,但看到的是“蠢蛋”和“没种的婊子”一类词,潦草地涂在我的储物柜门上。我闻到嘴巴里有股厕所用水的特殊气味,感觉自己在挣扎着冲开束缚;有手掐在了我的脖子上,周围还有笑声。我手指刺痛,胸口发紧。后来我被踢出了学校,一切就更加混乱了。
我把娱乐室扫视了一圈,就像一只吹毛求疵的小老鼠,脑子里想着这一次该挑剔谁,但我把这些想法推开了。我妈妈有几年在一个餐车餐厅里烹饪洋葱肉条和番茄酱,还有马铃薯泥堆成的小山,不过后来餐厅也没有了。我们不是有钱人,会翻尽钱包和背包底掏零钱,每周有四个晚上吃黄油素面。我想到自己竟然能待在这里,只觉得忧虑又恐惧。
我想,如果按他们说的来,就可以让我留在温暖的屋里,那我就听他们的好了。目前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遵守规矩,我就能待在里头。
延斯翻洗着扑克牌,听起来就像一群鸟儿匆忙飞离了一棵树。
卡斯珀问:“你感觉怎么样?”
她每天都问我这个问题。别的人也会每周问我一次,可能是杜利医生,如果他值班的话。或者是那个声音焦躁、头发僵硬、睫毛膏涂得太多的医生,我想她的名字叫海伦。我不喜欢她,她让我觉得屋里很冷。每周有一天,也就是星期天,没人问我们感觉如何,我们就会觉得失落。延斯会戏谑地说:“我感觉太多了,需要有人听听我的感觉了!”
卡斯珀等着我回答,我能感觉得到。我下了个决定,我要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我把纸顺着桌子推到了卡斯珀那边:我的身体像着了火,日日夜夜灼烧着我。我必须把那黑色的灼热切除。然后在清洗和缝补伤口时,才会感觉好点,感觉内部冷却并平静下来。就好像你走进树林深处,碰到苔藓的那种感觉。
我没有写下来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孤独,我想把自己的肉都剥下来,只剩下骨头,然后直直地步入河流,像父亲那样被吞没。
父亲病重之前,曾经带我长途驾车去北方。我们会把车停下,顺着小路,深入到芬芳的枞木和繁茂的云杉丛里,我们走得那么远,有时就好像夜晚已经来临,因为树木太多了,看不到天空。他说:“我只是想静一下。”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寻找安静的地方,但森林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安静。
他死之后,母亲就像只螃蟹:把所有东西裹在了内部,只留个壳在外头。
卡斯珀读完后,把纸整整齐齐地折起来,滑到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里。“凉凉的苔藓,”她微笑着说,“那种感觉不赖。但愿我们能让你有那样的感觉,同时你又不伤害自己。只是怎么才能做到呢?”
卡斯珀的桌子上总为我准备着白纸。我写下答案,推给她。她皱了皱眉,从抽屉里拉出一个小册子,手指沿着一个页面移动。
“没有,物品清单里没说你的背包里有写生簿。”她看着我说。
我发出了一点声音。我的写生簿里什么都有,那是我自己的小小世界。有爱丽丝、米奇的画像,有我为街头生活作的小连环画,关于我、埃文和邓普。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刺痛。我需要画画,我需要把自己埋进去。我又发出了一点声音。
卡斯珀合上小册子,“我跟琼尼小姐谈谈,看看她能做点什么。”
我父亲抽烟,喝红白色的罐装啤酒,穿脏兮兮的白T恤,总坐在棕色的摇椅上,一双蓝色的眼睛,脸上的胡楂刺得人痒痒。母亲朝他皱眉时,他总说:“哦,米丝蒂。”他几天不离开那个椅子,我就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用蜡笔、铅笔和钢笔在纸上涂满了太阳、房屋、猫咪的脸。他几天都不换T恤,有时很安静,有时笑得太多,是那种奇怪的笑声,就好像从内部爆裂出来的,然后戛然而止,开始哭泣。我流着泪爬上去摇他,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地摇,只听到心跳声,心跳声,心跳声,外面的光线变了,周围的世界越来越黑。
路易莎说:“你真是太安静了。我很高兴,他们放了一个安静的人在我身边。总听某个人大声说话,你不知道有多无聊。”
说完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她睡着了。
路易莎又说:“我的意思是,我在跟你说话,明白吗?就在我的脑海里说。我在脑海里跟你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因为你应该是个不错的听众。不过我不想占用你的思考时间。这样说应该比较明白了。”
她发出了催人入眠的声音,呼呼呼。随后又说:“我要跟你讲我所有的事情。你是个可靠的人,一个保管人。”
一个可靠的人,一个保管人,一个可靠的人,一个保管人——一个切割者的摇篮曲。
集合的时候,卡斯珀不喜欢我们说“切、割、烧、刺”这样的词。她说你做什么、怎么做都不重要,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可能酗酒、自残、服冰毒、吸可卡因、烧、切、刺、砍、扯掉你的睫毛,或者胡搞到流血,这些事情说到底是一样的:自我伤害。她说:当有人伤害了你,或让你感觉很差,觉得不值得时,我们没选择理性的做法(意识到那人是个人渣或精神病患者,应该枪毙或被绞死,然后远离他们),而是把自己受到的虐待内化了,开始指责和惩罚自己。奇怪的是,一旦你开始割、烧或诅咒,因为你觉得那么可耻和不值,身体就会开始释放出让你感觉舒适的东西,叫内啡肽,你觉得真爽,这个世界就像棉花糖一样,那么美丽,五彩缤纷,但却只剩下血腥和感染。不好的是,一旦你开始自我伤害,你就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因为你整个身体成了一个伤痕累累的烧焦的战场,没人喜欢那样的女孩,没人爱那种样子。所以,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每一个人,都是被扭曲了的。
我试着遵守规矩,他们让我过去我就去,然后像个好女孩一样坐着,什么都不说,因为喉咙里塞满了钉子。我试着遵守规矩,因为不守规矩就可能被赶到外边。
杜利医生说有两个男孩扔下我的背包?我不止一次猜测,应该是救我的那两个男孩。但是他又说,他们对我感到抱歉?我有点想不通。
埃文和邓普。他们把我从地下通道里那个图谋不轨的男人手里救出来,他们需要抱歉吗?明尼苏达的冬天冷得要死时,我们三人迫不得已跟该死的弗兰克生活在一起,需要抱歉吗?我当时病了,再也不能到外头的大篷车里生活。埃文毒瘾发作,邓普只是跟着埃文。我没按该死的弗兰克的要求去做,他们是为此而抱歉吗(他要求种子屋里的女孩都那样做,否则就不能留下)?还是为我没死在种子屋的阁楼里而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这个词也切掉了,但它不断长出来,更加粗暴和恶意。
路易莎不来集合。她晚上跟卡斯珀会面。路易莎夜间有电话;她紧靠在娱乐室的墙壁上,用手指捻弄着绳子,芭蕾平底鞋里的脚趾优美地在地毯上滑动着。路易莎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不需要请假条。路易莎在黑暗里低声说:“我得告诉你,你跟我们不一样,知道吧?看看周围,这些床单,这张床,还有药、医生,所有一切都是要钱的,你在听吗?”
床吱吱吱响了几声,她翻过身来,靠着手肘,面对我。
半明半暗的光下,她卵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要说的是,你得做好准备。”
但我只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一阵温润的风。她转过去了。钱,钱,我不想去思考钱从哪里来,或不从哪里来。
我只希望她继续睡觉,这样我就可以吃掉藏在床下方的火鸡三明治。
集合室的门嘭的一声打开了,卡斯珀侧身进来,在萨沙旁边坐下。萨沙就像个小狗一样朝她扭动着微笑。卡斯珀穿着棕色的裤子和她的小精灵木底鞋,一块红色的大手帕像头巾一样系在黄色的头发上。银月色的耳环,粉色的脸颊,她是一条美极了的彩虹。
我想知道,她上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肯定是个好女孩,把书本抱在胸前的那种,头发总梳得整整齐齐,考试的时候会咬自己的嘴唇,可能上了学校年报,或参加了数学组或辩论组。
不过肯定还有我们看不见的、别的什么东西,藏在卡斯珀干净的面孔下,就像隐秘的创伤,一触即痛的秘密,不然她为什么要跟我们待一起,过这种糟糕的人生?
她分发了纸张和记号笔,我们紧张起来。每次需要写的时候,集合时间就变得很粗暴。她让我们把纸和笔放在地上,做手风琴式的呼吸。我在看墙上的钟,集中不起精神来,待会儿我要早点离开,今天我要拆绷带了。这些想法让我的腹部微微发颤。
卡斯珀说:“我想让你们写一写,在自我伤害前,你们都对自己说什么。”
布卢大声呻吟了一下,舌头在嘴巴里扫过,伸了伸光着的脚。她从来就不穿鞋子,银色的环在三个脚趾上闪光。从这个圈子看,她似乎跟我们一样年轻,但在餐厅或娱乐室凑近了看,你会发现她眼角处有深深的沟痕。我很久没画画了,也很少去手工室,这样盯着布卢看让我难受,因为她会让我为自己丢失的铅笔和炭棒而痛心。
她有某种东西,让我想画到纸上。一开始我什么都没写,只是用红色记号笔画了几条短线,随后我偷偷看着布卢,画了个淡淡的朦胧的素描。这种感觉很好,手指握着记号笔,摸索着画她猫一样的眼睛,丰满的嘴唇。画起来有点笨拙,因为纸是压在大腿上的,但感觉我的手指从没忘记过自己要做什么,就好像它们一直等着我苏醒一样。
布卢的嘴是那么丰满,我自己的嘴唇有点薄。爱丽丝会说,你得凸显一下,于是捧起我的下巴,把凉凉的唇膏涂到我嘴巴上,但一点用也没有,在我嘴上根本就不对劲。我没看到长着漂亮嘴巴的人,只看到有人把唇膏抹在面部皮肤上。
我的脑子开始转圈,转圈,即便在画布卢时。有一些我不愿意想的事情正在发生,不过不是现在。有一些词正在上演,比如“抱歉”“阁楼”“地下通道”和“伤害我”。
萨沙抽了一下鼻涕,弗朗西清了清喉咙。我的笔写道:出来,弄出来,都切出来!我在布卢的脸部画像上画了个又大又红的×,弄皱了纸,塞到大腿下方。
“伊西斯!”卡斯珀抱着双手,等着伊西斯念出纸上写的东西。
伊西斯挖了挖鼻孔,脸变红了。“好的。”她终于开始了。她轻声地,耳语一般地说道:“你怎么就学不会?这是你的教训。”她用力闭上了眼睛。
弗朗西咬着半边嘴唇说:“没有人,空白。谁在乎。”
萨沙的身体好温暖,她哭出了热源效果,我把椅子挪开了一点点。我能感觉到布卢的视线投在我身上。
萨沙低头看着纸,哽咽着说:“你个胖子,白痴,去死!”
布卢像鸟一样,迅速起身,越过圈子,猛地从我大腿下方拽出了那张纸,在圈子中央瞪着我。
卡斯珀平静地看着她:“布卢。”那是一声警告。
布卢展开弄皱的纸,抹平了,仔细看纸上的内容,这时,笑容慢慢爬满了她的脸。“这是我吗?非常好,安静的苏。我很高兴你把我叉掉了。”她把纸展示给大家看。“她把我消掉了。”她重新把纸揉皱,扔到我的膝盖上,我任由纸落到了地上。回到座位上,布卢告诉卡斯珀:“她比我说得好,那正是自我伤害时,我脑子里头想的。消掉我。”
卡斯珀转向萨沙,但没等她开口,布卢就打断了她:“你知道吗?医生,这很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卡斯珀看着布卢。我的脸开始发烫,看着时钟。再有几分钟,我就该起身离开,把这些抛之脑后了。
“她从来都不用说什么。我们都得谈啊谈,把该死的内脏都吐出来了,而她呢,什么都不必胡扯,或许对她来说,我们就像在演小喜剧。”
“集合是自愿的,布卢。如果有人不想说话,就不必说。在……”
“把你写在纸上的告诉大家,安静的苏。”布卢说,“不说啊?好吧,我来说。她写的是:出来,弄出来,都切出来。把什么切出来,苏?交代吧,看了戏该付费了。”
该死的弗兰克戴着重重的银耳环,是邪恶的头骨模样,他总用衬衫把它们擦得锃亮锃亮。他那些脏兮兮的、被打火机微微烧焦的手指抠进了我的脖子,把我举到天花板。埃文和邓普在他身后发出小猫一样的尖叫,但他们只是两个需要毒品的男孩而已。外边冰冷冰冷的,四月竟意外地落起雪来,变成寒冷的雨夹雪。那是最不适合外出的糟糕天气:冰水会冻僵你裸露的脸颊,把你的手指冻得像被剥了皮一样。
该死的弗兰克在门口欢迎我们时,我早该知道他不会让我们免费住在那里的。埃文和邓普带着我进去时,我早该仔细看看坐在破烂长沙发上的那些女孩。我昏昏沉沉的,肺部就像混凝土,视线模糊,我觉得她们好像石化了,眼睛一片蒙眬。现在我知道了,她们的眼睛是死的。
那天晚上,该死的弗兰克说:“给我照做就是了。”在他紧抠的手指下,我喘不过气来。“跟其他女孩一样,照着做。不然,我就亲自把你上了。”
如果你是个女孩,也在种子屋,而且想留在种子屋,那么楼下有个只有床垫的屋子。弗兰克把女孩们弄进屋子。男人们走进来,付钱给弗兰克,然后到屋里去。
出来,都切出来。把我父亲切出来,把我母亲切出来,把消失的爱丽丝切出来,把地下通道的那个男人切出来,把该死的弗兰克切出来,还有楼下的那些男人、街道上那些内心装了太多东西的人,切掉饥饿、悲伤和疲惫,再也不是任何人,不漂亮,没人爱,只管都切出来,变小,变小,直到化为虚无。
那就是我在阁楼上从工具箱里取出碎玻璃,把自己切割成小碎片时,脑子里想的。我一直都在这么做,年复一年,这是最近的一次。我要比爱丽丝做得过火,才不会变得跟爱丽丝一样:我要死去,不要半死不活地终结。
那一次,我那么努力地去死。
却来到了这里。
脑海里的音乐让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烟雾。我几乎看不见布卢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和乱糟糟的牙齿了,但我朝她走了过去。我可以体会到把那张脸按到集合室的地板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身体沉重得出奇,同时又好像轻了,有一小部分的我正在飘浮而去——卡斯珀说这叫分裂——我还在朝布卢蹒跚而行,她有点紧张地笑着说:“来干我啊!”然后警觉地站了起来。
延斯也站立起来,说道:“别这样。”
我在街头流浪的时候,把这种感觉叫街道感,就好像电线紧紧地捆住了我整个身体。这意味着我可以握起拳头打河边的两个流浪汉,把他们的睡袋夺过来;意味着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只为了度过这个夜晚,进入另一个不断行走,行走,行走的日子,无穷无尽。
卡斯珀的声音平和又清晰:“夏莉,再次警告你,否则连我也帮不了你了。”
我突然站住了。夏莉,夏莉·戴维斯。埃文叫我夏洛特。那天晚上在阁楼上,他眼睛发光,醉醺醺的,脸部抹上了我的血。多美的名字!他不停地吻我的头,不要离开我们,夏洛特。
父亲通过告知我余下的时间,来教我认表,“长针在这里,短针在这里。等短针走到这里,长针在这里,妈妈就回家了。”他点燃一支烟,怡然自得地坐在椅子里摇着。
集合室墙上的钟告诉我,该去拆绷带了。
我踉踉跄跄地向前,愚蠢的短靴被小毯子绊住了,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嘭的一声把一切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