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103700000003

第3章

是一个白天值班的护士,维尼,帮我拆的绷带。他大大的双手很粗糙,但却有条不紊的。护理室内冷冷的,非常整洁。我躺在工作台上,纸在身下沙沙作响。我看着装满棉花棒的玻璃罐,还有酒精瓶,整洁地贴了标签的抽屉。维尼有个准备好的银色盘子,里边有剪刀、小钳子、夹子和乳膏。

开始剥我胳膊上的药棉块前,他停了一下,“需要有人陪你吗?史汀生医生再过十五分钟就集合完毕了。”他指的是卡斯珀。

他朝我笑了笑,那是他特有的笑容,张开嘴巴,露出全部的牙齿。每一颗牙齿都镶了边,就像一幅画或一张金色的照片。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碰一下某颗闪亮的牙齿。

维尼笑着说:“你喜欢我漂亮的牙齿?为了这个笑容,我花费了很多,但也是为这个笑容,才花费很多。你应该懂我意思吧。到底要不要医生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用。

“哦,那就好,你是个坚强的女孩,戴维斯。”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我一条胳膊上的纱布,把长长的药棉块从我左手剥去,然后又剥掉了右胳膊的药棉块。药棉块扔进金属垃圾桶时,发出潮湿而柔软的碰撞声。我的心跳加快了一些,没有低头看。

维尼用钳子拔缝线时,靠得很近。他突然有种柔滑的味道,就像发油和咖啡。我紧紧地盯着天花板,眼前形成了黑色的云。一块嵌板上有个肾脏形状的污点,颜色是在锅里加热太久的黄油色。

“我弄疼你了吗?”他问,“我已经尽量小心了,女孩。”

有水流的声音,是维尼在洗手,我抬起了自己的胳膊。

因为包了很久,胳膊苍白苍白的,皱皱的。我翻转过来,看着红色的绳子一样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我小心地碰了碰它们。维尼哼哼了一声,是乐观轻快的调子。

对他来说,我只是某一天碰到的另一个可怕女孩。

“可以吗?”他把药膏抹在双手掌心,抬了起来。

这些新的伤疤下面,可以看到老的伤疤。我的伤疤就像水坝之类的东西,卖力工作的人不断推着新的树枝和木棍,压到旧的上头去。

我朝维尼点了点头。他手上的药膏暖暖的,抹在皮肤上感觉很好。

我第一次切割自己时,最美好的部分在完事之后:用棉球擦拭伤口,小心翼翼地晾干,仔细检查,再把胳膊架在胸前作为保护,诸如此类。

我割自己,因为我应付不了,就是这么简单。世界成了一个海洋,海水冲刷着我,水声震耳欲聋,水淹没了我的心脏,我的恐慌像行星一样巨大。我需要释放,我需要伤害自己,比世界伤害我更甚,然后我就可以安慰自己,好了,好了。

卡斯珀告诉我们:“这不合常理,对吧?伤害自己却能让自己感觉很好。那是通过让自己疼痛来祛除疼痛的一种方式。”

问题是:以后呢?

就像现在,就像现在发生的事情。更多的伤疤,更多的伤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更多伤疤等于更多耻辱,也等于更多疼痛。

维尼在水槽里洗手的声音把我唤了回来。

看着自己的皮肤,我的胃一阵翻腾。

维尼转过身来,“第二轮。你确定不需要人陪同吗?”

我摇了摇头,他给我扔了一张床单,让我赶紧回到检查台上,示意我脱掉短裤。我在床单下方迅速脱掉了短裤,屏住呼吸,一直让床单紧紧盖住自己的纯色内裤。我的大腿刺痛起来,室内冷冷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我不觉得自己怕维尼,但还是小心追踪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把街道感带到表面,以防万一。我小的时候,如果睡不着觉,就在食指和拇指间摩擦床单。此刻,我在做同样的动作,摩擦的是内裤。柔软的粉色内裤,全新,放在我窄窄的床上,带一张小小的卡片。我有七条这样的内裤,一周七天,每天一条。上面没有破洞,没有污点,闻起来没有臭味、尿味或经血味。想着内裤,感受着手指间干净的棉布,我的内心有了一点变化,就好像压在石头堆下的人被拽了出来,石头散开,这个人哼了一声,安顿下来,呼出一口气。

“护士。阿瓦。给。我。买的。这。内裤。”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低声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这话源自哪里,不知道为何突然能说话了,也不知道为何吐出的是这些词。因为很久没出声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就像一只青蛙在呱呱叫。这是一个长句子,是在不知道沉默多久后,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他会尽职地在日志里写上:C.戴维斯在去除绷带时说了一个完整的句子。C.戴维斯说到没穿内裤的事。病人平时不愿意说话,选择性缄默症。

“她可真是太好了,你跟她说谢谢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阁楼上切自己时,穿着一件T恤,穿着内衣裤、袜子和靴子。流的血太多了,埃文和邓普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床单把我裹了起来。

“你应该谢谢她。”

我穿着医院防护服和拖鞋来到克里利。护士阿瓦给我找了衣服。护士阿瓦给我买了崭新的内裤。

我应该谢谢她。

从我大腿上取下的纱布和衬垫就像着色的横幅,维尼把它举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他用小钳子拉着夹着才取掉的。

胳膊上的也是这样:他拆除缝线时并不疼,但用小钳子往上往外拉时,我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很快,疼痛又来了,只是这一次让我想起切割、深深地切割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必须用玻璃戳进去,深深地戳进去,马上戳进去,割裂皮肤,然后狠狠地,狠狠地拉拽,制造一条值得你溺死其中的河流。

哦,制造那条河流可真痛!那么尖锐的疼痛,让人一下子眼睛模糊,就像帘子挡住了你的眼睛,鼻孔里喘出牛一般的粗气。

真痛,痛,痛,但是,血流出来后,一切都温暖起来,平静下来。

维尼看着我的眼睛,我喘得太快了。他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

“好了。”我坐起来时,他仔细看着我。我下方垫着的薄纸撕坏了。

梯子。我大腿上的伤疤就像梯子的横档。嘣,嘣,嘣,我的手指从膝盖移到了大腿顶端。维尼抹了药膏的双手漆黑漆黑的,衬着我的苍白。药膏的感觉很好。大腿上抹完药膏后,他示意我穿上短裤,并递给我一小桶蓝白色的药膏。“一天用两次。暴露在空气中,会时不时痒得难受,感觉很紧,还有刺痛感。”

我把那个小桶抱在胸口,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双手放在我腿上,他温和的手指,我丑陋的腿。我有点想让他把手放到我身后,环抱住我,或许,只是很轻很轻地放在那里,让我可以把头靠过去,就那么待一会儿,吸一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和父亲在一起时一样,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我眼睛后方有点涌动。

我无视双手的颤抖,擦了擦脸。真热。我的身体开始升温。我觉得害怕。维尼清了清喉咙。

“大家都在手工室,女孩,要不要我陪你走到那边去?”

“卧房,”我把药桶抱在胸前,“卧房。”

维尼有点伤感的样子,“好吧,宝贝,好的。”

路易莎不在房间里。她们都在手工室弯着腰忙碌,到处是胶粘的棍子,一包包扣子和纱线,还有大量闪闪发光的星星贴片。

泪水在我的眼里澎湃,我把头埋进枕头,这样就不会被人听到。伤口是那么痛。我想爱丽丝,爱丽丝会轻轻摸我的伤口,会从她老爸那里偷来酒,然后和我一起在她的房间里哭。再听着我们的音乐,啜饮瓶子里的酒,看着太阳系的夜光轮转,在她的天花板上发光。因为你受伤时,如果有人爱你,你希望他们会帮你,对吧?受伤的时候,如果有人爱你,你希望他们会轻轻吻你,把酒瓶举到你的嘴边,用手指抚摸你的头发,对吧?卡斯珀应该会为我的理性思考骄傲吧。

我在一个满是女孩的地方,她们都很热切,但我不需要她们。我需要那个我再不能拥有的人,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我该把他们放在哪里呢?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像鬼魂一样在我身边逗留的人?爱丽丝曾说:“你还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

一年多以前,米奇在电话里朝我哭喊:“她不会的,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为什么要割自己?你就在她身边。”但他根本不知道爱丽丝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在很远的地方,几个州之外。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后来,我就成了幽灵,游荡在街上。

我母亲还活着,但她也是个幽灵。她深陷的眼睛从不远处看着我,身体一动不动。

有太多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哭完了,我的身体累坏了,太多的泪水把感觉都冲走了。我起床,跌跌撞撞地步入太过明亮的大厅,走到护士站。维尼说得对,我的伤疤痒得可怕。

我的外部着了火,内部却空空如也。我没办法切割自己,但我想把身上的某些东西弄走,我需要释放。

维尼在护士站后头,给了我一个金色的笑容。所有护士的照片都钉在台面后边的立方墙上。那上边还有很多孩子的照片,有些胖乎乎的,有些非常瘦,还有表情严肃的青少年,以及狗狗,很多狗的照片。维尼的女儿肯定是穿白色镶边连衣裙的那几个女孩,长着黝黑黝黑的头发,跟他一样。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简直跟鸟窝一样可怕。只是闻一闻,就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想让头发全部消失,一点也不留。

“剪掉。”我嘶哑地说。

维尼举起双手,“别,别,等一会儿,等拿了一日通卡,让别人带你出去,去美发店或者别的什么店。我不会碰女孩的头发。”我把拳头砸在柜台上,“现在,现在就剪。”

“臭三八!”他低声说道。

他猛地用手指指向护理室,“来吧,来吧,还有,别哭了。要想弄头发,只有一个办法。”

在自助餐厅,伊西斯最先开口,她小嘴一张,通心粉和乳酪滑回了盘子里。“我的天哪,夏克,快瞧瞧你。”

布卢笑出了声,深沉的声音一出,极有感染力,惊动了坐在她旁边还没开吃的弗朗西。弗朗西也笑了起来。布卢说:“我恨你,安静的苏,不过你看上去真好多了,差不多像个人了。”

维尼用电动剃须刀推过我的头皮,头发一堆堆重重地落到地面上时,他也唏嘘不已。“脸,这女孩有脸。”他说。

我在护理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块真正的镜子,长长的,在门后面。我得一直看着自己的脸,但没有看太久,因为看到自己时,我开始感到悲伤。

女孩们安静下来,我开始吃东西。你可能觉得,把伤疤显露在一群浑身是疤痕的女孩们面前,应该不会觉得怪异,其实不然。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盘子上。我想在餐后偷走失物招领箱,找一件长袖衬衫。我觉得暴露太多,冷冷的。我想念离开家前穿的那件破破烂烂的芥末黄开衫。它让我觉得有地方可藏,很安全。我想念我所有的衣服,不是那些在街道上游荡时的衣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条纹T恤,花格子衬衫,还有羊毛帽子。

伊西斯长着小猎犬一样又瘦又不安的脸。她用手指把蓬乱的头发辫绞成圈。其他人都等着。桌子尽头,路易莎无力地朝我笑了笑。

我喜欢梅森罐的碎片。这种罐子很厚,必须用力才能击碎。跟其他玻璃不同,梅森罐碎片大块大块的,呈曲线形,闪出尖锐的光。它们可以留下又宽又深的伤口。厚厚的玻璃片好洗,节省,放到绒布袋里,藏在我的工具箱里,下次使用。

想到这里我先行颤抖起来,就像在护理室的感觉一样,卡斯珀说这是一种“触发”,“是碰到了难以接受的事情”。此刻,我看到几个人开始皱眉,比如长着海蓝色眼睛的、苍白的萨沙。布卢和延斯在等待,脸上毫无表情,匙叉停留在空中。

我觉得我想告诉他们,觉得自己想说话。我感到胸腔里有嗡嗡声,心里似乎有些词,只是不能确定该如何整理一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张开了嘴——

桌子那一头,路易莎说话了。她的声音嘶哑而华丽,她参加唱歌的那个乐队叫“无爱”。

“玻璃。”路易莎说。她已经在收拾餐具了。她是个急躁的食客,吃一点这个吃一点那个,从来不会停留太久。“她用玻璃弄的。绝望冠军的早餐结束。”她朝我们耸了耸肩,带着厚纸板杯、塑料盘和匙叉朝垃圾桶飘然而去。

餐桌周围的空气僵硬了,每个女孩都回想起自己最喜欢用的工具。过了一会儿,紧张的空气又松弛下来。

伊西斯继续吃东西,“心真硬,夏克。”

我盯着那一堆闪光的通心粉,单排的绿色豆荚,以及那一坛棕色的苹果酱。

“不是夏克,伊西斯。是夏莉。夏莉·戴维斯。”我的声音不嘶哑了,跟铃声一样清晰。

延斯说:“哇,某人发声了!”

布卢点了点头,盯着我,若有所思地啜饮着咖啡说:“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卡斯珀在她的办公室里朝我微微一笑。“大变样了,”她说,“会说话了,头发剪了,绷带拆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伸手去拿她桌子上的纸张,还有蓝色的圆珠笔,却听她说:“别。”

乌龟在水槽里停了一会儿,就好像在等我一样。它小小的身体在水里上下摆动着。它喜欢底部的那只小船吗?船上有一个洞,足够它游过去。它喜欢那个供它爬上来休息的大石头吗?它有没有想过要出来?

我拉了拉从失物招领箱里找来的连帽衫,裹紧了,让兜帽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丑,我跟她说。我的声音不太清楚,因为脸藏在风帽里。真丑,很丑。

只要巴贝罗在娱乐室的长沙发上一睡着,延斯就会马上消失,每晚都如此,我不可能注意不到。其实,她本来就会告诉我一声的。“我要去下厕所。”她边说边往屋里看,看我在电脑上做什么,长长的马尾辫落在肩膀上。“我肚子真出毛病了,得离开一会儿。”或者说:“我去走廊里小跑一下,觉得有点被幽禁的感觉,你好好的。”然后她就走了。

奇怪的是,我现在对上课有点着迷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完成了十二个单元的课程,差不多是虚构的高四(注:高四:美国的高中有四年,分别为高一Freshman,高二Sophomore,高三Junior和高四Senior。)上了一半的水平。点击“提交”时,会有一种满足感,之后,就是等着延斯回来,输入密码后给我评分。没有了其他孩子、不好的老师和恶心的人和事,上学变得超级简单了。

我在等延斯回来,一边等她,一边看巴贝罗在长沙发上打呼噜,这时我突然想到,延斯可能根本不是去做她说的事情。不过,还没去想她到底在干吗,我就转而去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了,她不在,巴贝罗又在昏睡。

几分钟后,我打开了另一个窗口,设置了一个Gmail账号,绞尽脑汁想出他最新的E-mail地址,输入了,抱着最美好的希望,打开了聊天盒子。我有一年多没跟他说话了。他可能在线,也可能不在。

嘿,我打了这个词。

我托着下巴等着,脑袋觉得有点冷,因为头上一点头发也没有。我把风帽拉紧了。他应该在,因为并没有显示麦克不在线什么的。

他真的在。

我的天哪,真的是你!

是的。

你还好吗?

不好,也好,也不好。我在一个精神病院里。

我知道。我妈妈跟我说了,是你妈告诉她的。

我穿着该死的从失物招领箱拿来的衣服。

我在演出现场。

谁的演出?

火嘴俱乐部的,叫捕蝇草,你知道火嘴吧?你应该会喜欢他们的。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方逗留了一会儿:我想你。

没有回复。我的肚子收缩起来。过去的感觉有一点回来了:我多么喜欢——那时候多么喜欢米奇(注:米奇:是麦克的昵称。),可让我困扰的是,他要的是爱丽丝,即便爱丽丝不喜欢他。不过爱丽丝已经不在了。我咬了自己的嘴唇。

我回头看了看巴贝罗,他一条腿伸到了地板上。

对方正在输入……随后:我让妈妈给你捎些T恤衣物。

他的姐姐塔尼亚,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米奇的房子总是暖暖的。冬天,他妈妈会做油腻松软的长面包和大罐的热汤。

聊天窗口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没说他想我之类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脑海里低声咆哮的声音抹杀掉,那个声音告诉我:你又脏又恶心,白痴。谁会想要你?

我五月会到七街口来,跟我现在的乐队一起去参加演出,在那里待两天。你能把我写在访客名单上吗?

当然!

我咧嘴笑起来,简直要疯了,想到要见米奇,整个身体变成了羽毛,那么轻盈。米奇!

麦克打道:演出结束了,明天有课。真不敢相信是你,你有电话吧?

我起身冲向娱乐室墙上的电话,那里用三福牌墨水写着号码,还写着晚上9点后,早上6点前不得打电话。我往回跑,脑子里重复着号码,就在这时,短靴绊到了一个塑料椅,我扑爬到地上。巴贝罗一下子起来了,移动的速度比以往都快,他取下耳塞,转了一圈。“舒马赫去哪儿了?该死的舒马赫跑哪儿去了?”我挣扎着起来,他快速看了看电脑上的东西。

他用肥胖的手指按了一个键,电脑屏幕变成了黑色。米奇消失了。

“回你的笼子里去,兔崽子。我去追捕你的同伴。”

巴贝罗和护士阿瓦在紧急出口的楼道里找到了延斯。她没有肚子疼,也没在跑步。那天晚上我从路易莎那里得知,她在跟杜利医生做那事。

我蒙在被单下边,一眨眼,睫毛就拂到了织物。我朝路易莎咕哝了一声。

“两人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路易莎低声说,“他们竟然没早点抓到她,真让我吃惊。”

走廊里出现了一阵忙乱:电话铃在响,延斯在护士站大哭。路易莎说:“真是糟糕。他们现在就会把她踢出门的,再把他开掉。也可能不会开掉他,只是训斥一番。他只是个住院医生,他们总搞得一团糟。”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希望延斯别想着到了外边还能在一起,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拉开我脸上的被单,“你还小,不会真正明白的。”她还没有卸妆,睫毛膏晕染到了眼睛下方。

“他选择她是因为她好到手。我们都好到手,对吧?我也曾经以为找到了那个唯一呢。”

我踌躇着说:“也许……他真的喜欢她呢。”

可能吗,可能吗?杜利医生是个美男子,根本不需要引诱毁掉的女孩。他想要谁都可以得到。路易莎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男人很奇怪的,小不点。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干吗。”她把被单放回我脸上,爬回了自己的床。这时,她的声音变得沉闷了,可能她也蒙在了自己的被单下。“我曾经让一个家伙——那时觉得他那么帅气和善良——我让他拍了照。结果他转身就把照片发到一个怪异的网站上售卖。”她在哭吗?我有些迟疑。她真的在啜泣,而且,我听到萨沙也在自己房间里喵呜喵呜地低声哭了起来。

这个地方就是女孩们哭泣的世界。

路易莎在哭,整个走廊都在哭,只有我没哭,因为我已欲哭无泪。我踢开被单,爬出了床。米奇本来那么近了,我却错过了。我失去了他。路易莎咕哝着说:“他们应该在你刚来时就告诉你的,告诉你那种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我们所做的事情,已经叫人不会爱我们了。不会以正常的方式来爱我们了。”

她一只手像蛇一样从被单下蜿蜒伸出,在空气中摸索。我抓住了她的手指。她的指甲染成了光亮的蓝色,带着小小的红色斑点。她喉咙里哽咽了。

“你要明白这一点,小不点。你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吗?”

有人受伤,需要帮助时,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知道有人爱他们呢?我照着人们的说法做了:我爬到路易莎的床上,坐在她的Hello Kitty床罩上方。我们这群人中,她是唯一拥有自己的床罩和枕头套的人,她还汇集了一些毛绒拖鞋,放在床下方。我把粉白色的被单缓缓地从她脸上拉下来,让我刚好能抚摸到她的头发,她有一头美妙而蓬乱的头发。

我在想延斯,走廊里安静下来,她被带回了自己房间,整理行装,等候发落。她这一段时间都和杜利医生黏在一起。他们都去了哪里呢?有没有用过护理室,有没有在地板上撒了沙沙作响的纸?他们有没有在检查台上做过,还是一直在楼梯道里?会不会冷呢?他们会聊些什么呢?他们俩都那么高那么漂亮,干净的脸,性感迷人。我描绘着他们亲热的画面,大腿内侧觉得暖暖的。随后,米奇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他金色的骇人发辫非常柔软,从来没有粗俗的气味,他坐在自己卧室的老休闲椅上,朝着我和爱丽丝微笑,让我们尽情地疯,把音乐开得很大声。我从来没跟米奇在一起过,但我试过,我的意思是,我想跟他在一起,非常想,可惜他爱的是爱丽丝。我找的那些男孩闻起来就像烧焦的玻璃,像怒火。污垢一条条地留在他们的皮肤上,还有文身和痤疮。他们住在车库里或汽车上。我知道这些男孩从来不会黏人。他们很油滑,在秀场肮脏的后台或派对的地下室洗浴间完事后,他们就会溜走。

爱丽丝有个男孩。他长着狼一样的牙齿,穿长长的黑色外套。他们在爱丽丝家的地下室里干那事,就躺在海绵一样的粉色地毯上,我在屋子那头裹着睡袋,全都听到了。他给她留下了一些东西:银色的手链,非常薄的长袜,装有圆圆的蓝色药丸的俄罗斯套娃。一旦他不打电话过来,她就会大哭,喉咙都哭哑了。一提起他的名字,米奇就会把目光移开,你可以看到他的下巴发紧,脸色暗了下来。

想到两个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我觉得很伤感,并且隐约有点对什么的渴望。我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上,试着让自己的脑海变成空白,忽略那些发痒的伤疤。路易莎在梦中不安地叹息着。

我不愿意相信她的话。

延斯的妈妈像面团一样丰满,长着圆圆的脸和紧抿着的嘴唇。她的爸爸很肥,蔻驰牌的夹克拉链紧紧地绷在肚子上。她父母站在走廊里,忧虑地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护士维尼让我们聚到娱乐室,把门锁上了。我们不允许跟延斯说再见。女孩们在屋子里动来动去,从箱子里拿出牌和游戏器具,围着圆桌子跟维尼一起玩。布卢站在窗口,脏兮兮的金发用一根乱糟糟的头绳扎住,燕子文身在脖子后头闪着微光。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她走了。”

我们冲向窗子。停车场里,延斯的爸爸将两个绿色手提箱举到黑色斯巴鲁汽车的后备厢里。天空是灰色的,冷冷的样子。他把自己塞进驾驶座,整辆车因为他的重量往下一沉。延斯像一根可弯曲的稻草,高出妈妈一大截。妈妈拍了她胳膊一下,打开后门钻了进去,让她坐在爸爸旁边的副座上。她一直没有抬头看我们。

车子融进了车流,消失在长长的咖啡和酒吧街区,那地方还有中东饰品店,热狗店里售卖的热狗有二十二种。米奇夏天的时候在那里工作过,他的皮肤散发出拼盘和泡菜的味道来。

天空铺满了黑色的云。暴风雨即将来临,这在四月一点也不寻常。布卢的声音把我带了回来。“可怜的布鲁斯。”她指着窗子外头,轻声说。

巴贝罗站在停车场的一角。他今天没穿防护服,而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帽卫衣和长袖衬衫,还有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跟街道上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哦!”我说道,紧接着又“哦”了一声。

他喜欢延斯。巴贝罗的名字叫布鲁斯。

他戴着一副金属丝框眼镜,让他看上去不那么……笨手笨脚……还有点……和蔼。布卢和我看着他擦了擦眼镜,爬进自己那辆生锈的橘色两厢车里,开走了。

“可怜,可怜的布鲁斯。”布卢低声说。

人们合到一起,有时又分开了。

同类推荐
  • 被湮灭的亲情

    被湮灭的亲情

    夜幕降临的时候,A市刑警总队大队长周明远和他的助手陆阳刚走出办公大楼,手机响了,他本能地预感到,一定又出了什么大事。老周今天可是连一口气都没喘过来。刚破获了A市理工大学教授被毒杀的恶性案件,卷宗上的手温还没退呢。电话是西城区消防支队李挺支队长打过来的。他说,两天前,十里堡一个废弃的仓库发生了一起火灾事故,造成一人死亡,死者为男性,年纪大约六十五岁左右。让人奇怪的是,死者的状况虽然如大多数死于火灾的殉难者一样,表情痛苦,面目狰狞,可死者仰面倒卧在仓库中央,没有一点企图逃生的迹象。
  • 高人

    高人

    我思故我在。这话说得聪明。不管那位先贤试图说明什么哲理,他首先证明了脑袋的重要性。假如没有脑袋,我们还存在吗?一个植物人虽然活着,却没有任何知觉,能算人吗?疯子傻子满街乱跑,肢体健康而脑子废了,还不如死了算了!据说,现代医学都以脑死亡为判断病人是否存活的标准,那是非常科学非常英明非常有道理的!脑袋是百官之长,无可取代。我如此强调脑袋的重要性,因为我本身就是一颗脑袋。没错,我仅仅是脑袋!你可能有点糊涂,那好,我就把我的状况仔细描述一下。
  • 关东参王

    关东参王

    云淡风轻,阳光穿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和地面上的雾气凝聚成一条条七彩的光柱射在地窨子里。“大哥,二哥,又是一个好天气。”陶喜旺伸着懒腰从地窨子里钻了出来,一边陶醉在昨晚的梦境里,一边冲着还在酣睡的老大孙正连和老二孟魁生喊道。孙正连和孟魁生钻出地窨,一边胡乱往身上披着褂子,一边揉着睡眼打着哈欠。陶喜旺说:“大哥,二哥,我昨晚做了个好梦。”哥仨儿是一块闯关东过来的,陶喜旺来自山东莱州府,孙正连来自山西大槐树,孟魁生来自河北沧州。当年,陶喜旺饿昏在一个土地庙里,发着高烧,恰遇身后赶来的孙正连和孟魁生。
  • 蓝色百合

    蓝色百合

    这是一个青年女子对一个陌生人的奇怪情感。水青有爱她的丈夫和稳定的工作,生活安宁妥帖,但是她内心中并不平静。她时常会碰到一个陌生男子,一个“高高的个子,有些清瘦,捧着一张报纸,边走边看”的人,这个陌生人像一个谜,她开始幻想,并试图接近这个陌生人……水青对陌生人的兴趣,可以说是对庸常生活的一种反抗,是对诗意的一种追寻。
  • 江南碧血(二)

    江南碧血(二)

    望楚堂中走出的人四十来岁年纪,一身书生袍袖,却是个敦厚儒者。另有三名弟子跟在后面随侍而出,也都如司徒逸等六人一般,头戴白玉。儒者走出堂前五步,向着天台上众弟子轻轻招了招手,跪礼的众人轰然站了起来,整齐划一。而后他负手挺立,转目看向孤立圈中的聂轻尘。聂轻尘望着他,半响没有言语,眼中却似有纷杂湿润的光色在跳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弯腰行礼,极其沙哑地问候道:“陈大侠,久违。近来,一切可好?”陈渭城微微一笑,言道:“确是久违。有个师弟在外面作恶,弄得门楣蒙羞,你说,好是不好?”
热门推荐
  • 岁月归真

    岁月归真

    此书分为新闻篇、言论篇、评介篇、散文·诗歌、采访·拜访等板块,内容包括:革命的友情洋溢在崇山峻岭、繁荣热闹的雷波物资交流会、千红万紫争芳菲、节日的歌声、借宿番家、双喜临门等。
  • 大脑程序员

    大脑程序员

    或许某一天,或许某阶段不再缺少人才,但永远会缺少天才;计算机水平达到分子级别前,人脑无法替代;把大脑能力发挥到极限的,永远是稀缺资源。以后最重要职位会是大脑程序员以及安装员类似的人,因为天才缺少,需要普通人发挥天才部分水平;
  • 小冤家很凶萌

    小冤家很凶萌

    新书《枭妻诱入怀:景少,轻点宠》已发哟!第一世,她姣花照水,被他摘了。第二世,她破茧成蝶,被他捉了。第三世,她转为玉兔,被他烤了。第四世,她终成人形,看着让自己前三世都不得好死的罪魁祸首,复仇小火苗熊熊燃烧:“沈易初,我要你血债血偿!”“血债肉偿可好?”高贵冷邪横扫六界神兽之首的他倾城一笑,……透过现象看本质,其实就是一对被下了诅咒的冤家吃来吃去最后携手打破诅咒造包子的故事……【君易欢,爱如初,三生六世吃掉你】【沈家系列三】
  • 王者无敌海贼王

    王者无敌海贼王

    本人萌新,宁愿烂尾,绝不太监,虚心求教,拒绝喷子。一个宅男,穿越海贼,能干什么?要是有金手指——王者荣耀呢?(英雄被适当削弱,要不然很快就会崩,小风也驾驭不了,多谢读者大大海涵)
  • 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

    《猎人笔记》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一部通过猎人的狩猎活动,记述十九世纪中叶俄罗斯农村生活的小说。作品采用见闻录的形式,真实、具体、生动、形象,体裁风格多样,语言简练优美,可谓散文化小说、诗化小说的范例。《猎人笔记》是作者成名之作,对俄罗斯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
  • 黑色佣兵团(北境三部曲)

    黑色佣兵团(北境三部曲)

    小人物,大历史,书写不一样的阴谋与宿命。如果你有勇气翻开我们的历史,记住,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正义必将战胜邪恶;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正义或是邪恶。晴天里一个霹雳击中绿玉城郊外邪兽墓,削去半边符文——怪雨天降石雕泣血飞鹰逃窜青藤枯萎,接二连三的异相将原本暴动不断的南方港城一步步推向内战深渊,受雇驻守的黑色佣兵团眼见将同当权雇主葬身此地,一艘诡异的黑色巨船悄然而至,船上,来自北方的神秘使节向佣兵团伸出邀约之手:他想雇用兵团前往北境——这,本该是根救命稻草。但当数千佣兵踏上甲板,以为躲过命中大劫,却发现新雇主与封印在北方大坟茔的古老邪魔——帝王与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东方缘墨录

    东方缘墨录

    一个带着残破记忆和人格的灵魂于无意间飘落到距幻想乡建立前的世界。那是一个百怪横行的时代,人,神,妖,怪,相互并立。且看这个独立独行的异乡者,在这个世界漫步旅行,缘起缘落。直白版:啊哈哈,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东方同人啦。即使没了解东方系列的童鞋也可以看的明白的哦。虽然可能更新不会很快,但是保证稳定,只要有人看,就会一直坚持下去,直至完结。(觉得有趣的童鞋可以先收藏一个,等养肥了再割也行啊,人品保证,直至完结。书友群,484831318)
  • 穿越兽世:兽夫要抱抱

    穿越兽世:兽夫要抱抱

    她不过就是趁着师傅午睡的时间睡了一个觉嘛。为毛还给她来一个穿越,穿越神马的也就算了,勉强接受吧,可这些都站在她面前的裸男是怎么回事?布依依承认自己长得不漂亮,但为什么这些帅哥都要跟她啪啪啪是怎么回事。什么?蛇兽人居然有两个丁丁,不干不干,神马交配生崽崽的,我才不要ヽ(≧Д≦)ノ欢迎入坑,不喜勿入,可提建议,但求别喷,前方高能来袭(~O~)
  • 沙汀文集(第六卷):报告文学·散文·剧本

    沙汀文集(第六卷):报告文学·散文·剧本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九日,一个晴朗的融雪日子,我们“鲁艺”一部分同学,还有何其芳同志,跟随同志一道从延安出发,到晋西北去。因为机器出了毛病,出发时我们乘的一辆车开得最迟,当下午三点钟到达青化砭时,同志已经歇下来好久了。青化砭离延安七十里,是一个高踞在山道边的小小村落,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同志正站在路当中和一个青年农民攀谈。那个矮小而又瘦削的农民,一面编织着那种恰和北方人豪迈性格相称的羊毛板带,一面回答着他的询问。这些询问,多半是关于编织毛织物的技术知识的。最后,同志把那尚未完工的羊毛板带拿过来,学着编织了一阵。那些围绕着他的干部、小孩子和头缠毛巾的朴实农民,全都忍不住笑起来。
  • 雪原狼王(兽王系列)

    雪原狼王(兽王系列)

    一个在瘟疫中幸存的男孩兰虎,因为彰显出不同寻常的能力而被路过的一对善良的夫妇给救出带走,兰虎被带到一个温暖的家庭,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这对夫妇告诉兰虎,他其实并非普通的人类,而是拥有暗能量的新人类少年,一年后,年满十五岁的兰虎被送到古亚洲大陆的宠兽学校去学习,这是一所与普通人的学校绝不相同的新人类学校,在这里老师们将会教新人类孩子们怎么善用自己的力量,发挥自己的专长,驾御各种动物,摹仿它们的能力,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兰虎面前,然而,一个巨大的危机正悄悄逼近宠兽学校,黑暗势力试图控制这所新人类学校,进而借助学校的力量实现他们称霸世界的野心,兰虎和他的伙伴们将怎么化解这次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