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来,我都在睡觉和画画,一点一点地咬饼干和奶酪,喝掉了所有的瓶装水,没水了,只好从水龙头那里重新把瓶子装满。
第三天,我找到了米奇的头戴式耳机,可以在画画时戴着。莫里西的歌声那么惬意,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击声。我放下耳机,心狂跳不已,门晃荡着开了。米奇?门后方是他吗?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门口的女人个子很高,精瘦的手抓住门框两侧,头发是白的,直直的,刚过耳朵。我穿着工装裤,胳膊从短袖T恤中露了出来,所以,我把手藏到了身后。不是米奇,我很失望,心脏的跳动也慢下来。
她眯眼瞧着我,“我跟该死的蝙蝠一样瞎,把眼镜忘在这屋里了。麦克发信息给我,想知道你如何了。我是这地方的女主人。”
她声音粗糙尖锐,有某种我说不清的口音。她脸上有人们说的那种蚀刻的皱纹,美丽,又令人生畏。我总想知道,这种女人孩童时是什么样子。
我谨慎地点了点头。我在新认识的人跟前总是很戒备,尤其是成年人。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麦克没说你是个哑巴,你哑巴吗?”她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在门框上发出咔啦声,“你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我再度点了点头,咽了一下。
“天哪!”
她快速走到我跟前,抓起了我的手腕,翻过我的手臂,凸起的条纹暴露无遗。我本能地绷紧了,努力要把胳膊挣脱回来,但她抓得更紧了,指尖上长着老茧,硬硬的。
她号叫了一声:“现在的女孩,真让我伤感。世界已经够让人难过了,干吗还要搞得更糟啊?”
我鼻孔的气息惊慌又强壮如牛。“放开!”这话在我的脑海里像弹球一样晃动着,然后从我嘴里喷射而出。我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她肯定也是,因为她松开双手,放下了我的胳膊。
我抹了抹手腕,想啐她一口。
“张牙舞爪的女孩,”她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满足,“叫人喜欢。”
门的边缘从我肩膀扫过,脑海中,我把门猛地砸向了她的脸。我退开一步,没让这事在真实生活中发生。她是谁?
“我是艾利尔,给你。”她把一张纸按在了我的胸口,“我在这条街上有个朋友,她有个店,需要人手。跟她说我周五给她带苹果马提尼酒。”
在灌木丛生的院子里走到一半时,她转过身来,遮着眼睛说:“你要找个工作,麦克的朋友,给自己找个地方住。你待在这儿不得超过两周。”
我花了两个小时才鼓起勇气离开屋子。那两个小时我都沿着小小的客房边缘走动,自言自语,按摩自己的胳膊,深呼吸。出门去,到店里找工作,意味着要跟人交谈,意味着我要开口。好好说话,意味着让人打量我,目光在我身上上下移动,看我古怪的工装裤和长长的衬衫,可笑的头发,所有这一切。找工作就是这样的,对吧?你得告诉别人你从哪儿来,在哪儿工作,你喜欢什么,各种狗屁问题。
我的想法是: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把事情搞砸,然后切割自己。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如果不去,就只有另一个选择:去告诉前边房子里的那个凶女人,我根本不会去找她的朋友,然后,在米奇回来前,我可能就被踢走了,结果就是回到我以前的生活。
我对自己承诺过,要努力好起来的。
我终于跑出了该死的前门,迅速锁了门,不让自己有机会再回屋里绕着墙走一圈。
找到那个商店比我想象的要容易。那个店叫“着迷”。已经是下午较晚的时候了,天气非常热。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两个穿银色超短连衣裙的女孩在衣服架间移动,一边笑一边把衣架弄直。银色的光辉在她们的眼睑上闪耀,她们剪了一样的白色波波头。这是一个漂亮酷女孩工作的店铺,没有穿着工装裤的伤疤女孩。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的。
我上下打量着这条街,街上有一个意大利餐馆,一个旧货店,一个书店,一个合作社,一间精心设计的咖啡屋。
我没有手机。填了申请后,如果有人给我打电话怎么办?还有,万一要穿短袖呢?女服务生总穿短袖的。我胳膊这个样子,谁会雇用我?我肚子里的那个洞开始变大。我正在做呼吸运动时,只听一个声音响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四天以来,除了艾利尔,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是“着迷”店里一个闪耀的女孩站在门口,正往外看。
“我只是……我朋友……有人告诉我你们这边在招工,不过……”老天,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怯懦。
她上下打量着我,“无意冒犯,不过我们是复古型的,你属于……反时尚型的,知道吧?”
我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是啊,我懂,因为我们不必伪装。这些女孩和我,外表上有几英里的距离。我继续说:“你……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周围有地方招工吗?比较适合我的,别的也行?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
她噘起了嘴,“嗯,我想,目前这条大街上那些酷酷的店,应该都满员了。等一下。”她朝身后店里喊了一声:“达拉,这里有个孩子要找工作,你知道有人招工吗?”
另一个女孩探出头来。看着她们闪耀的白色头发和嘴唇,以及一模一样的裙子,我觉得晕头转向。
达拉微微一笑,“嘿,你好!”她跟她朋友一样,上下打量了我,不过不是心怀恶意的那种。她们在一家可爱的复古服装店里工作。我明白了,她们穿这样的衣服,是用来招揽顾客的。
“哦,对了,这样吧,去‘真格里特’那里试试。那是一个咖啡馆,就在这条街上,乳品皇后旁边。我想,昨天那里有个人辞职了。你这模样完全是‘真格里特’的料,去那里问问赖利吧。”
另外那个女孩用手肘推了推达拉,“赖利,哦,对,赖利·韦斯特。”她拖长声音吐出来,就好像很好吃一样:韦韦韦斯特。
“别让你的裤子掉下来了,莫莉。”
莫莉朝我转了一下眼珠。“赖利有几分火辣。”她解释说。
达拉说:“是有几分。但要在状态好的时候,不过那种时候不多。总之,跟他说是我们让你过去的,好吧?还有,买顶帽子吧,女孩,别的也行。你的脸变成粉色了。”
她们大笑起来,退回了店里,我没来得及问赖利的事,什么火辣,什么裤子掉下来。我希望他处在“好的时候”,不管她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满怀紧张地沿着街道走,努力为后边的谈话做心理准备。这次不行该怎么办?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达拉说我的脸变成了粉色。她说得很聪明,其实是晒伤了。
我还是分心了,到处是闪亮的颜色。两边建筑上的巨幅照片在燃烧:戴着黑色礼帽的跳舞骷髅正从水壶里喝酒,白色的骨头松松散散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和吉姆·莫里森俯瞰着街道,甲壳虫乐队光着脚在墙上走。不管朝哪儿看,都能看到一些独特的酷酷的东西。
一群身穿厚重皮革制品的朋克男孩趴在乳品皇后前方的长木凳上,一点一点地咬着糖粒甜筒。跟他们在一起的只有一个女孩,她没在吃东西,而是边抽烟边剔着黑色的指甲。我走过时,那群朋克男孩注视着我。
隔壁,几个年龄大的男人坐在一张铸铁桌旁,低头瞪着方形板,上边摆着圆形的黑色和白色石头。他们咬着手指,缓缓地从有缺口的白色杯子里啜饮一口。在这些下棋的人后头,一扇模糊的玻璃窗上,有闪耀的霓虹灯歪歪扭扭地拼出的字:真格里特。内面窗台上的咖啡壶和盆栽蕨类植物从字母间隐约可见。悲伤的音乐从置于窗子外上方的一个喇叭飘了出来,轻轻飘向我,是范·莫里森的歌:我们坐在自己的星星上,梦想着过去的样子,曾经想走的路……
咖啡馆的纱门“咔嗒”一声在一个消瘦的家伙身后关上了,那人戴着围裙,上面粘了红色果酱和油脂。他点燃一根烟,眼睛扫过棋盘。烟雾在他面前升腾起来。
音乐声使我生了根似的在人行道上站着不动。我小的时候,父亲反反复复地放这张专辑,他坐在海牙大街那房子的后屋摇椅上,咯吱咯吱地摇来摇去。那是一间奶油色的隔板房,有一个小小的方形后院,一个岩块剥落的烟囱。听着音乐,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他,那种情感如此强烈,我差点哭了出来。
“沉迷在幻想里了,呃,亲爱的?”一个带口音的声音轻轻响起,把我唤了回来。
桌旁的几个男人吃吃地笑了。戴围裙的家伙歪着头在看我,脸上长满胡楂,眼睛周围的皱纹像蜘蛛丝。
他注意到我了,这让我很吃惊。他的眼睛漆黑漆黑的,好奇地看着我的脸。
我的内心起了变化,像金色电流一样震撼。他看到,或者说感觉到了我的情况,他的脸舒展出大大的傻傻的笑容。我的面颊泛起了红晕。
一个朋克男孩大声喊道:“他不是真正的英国佬!”
“不是,”坐在桌旁的一个窄脸男人说着,把头靠在自己的手掌上,“他是纯正的美国浑蛋,这是肯定的。”
“噢。”戴围裙的男人把烟头扔到人行道上碾碎了。他现在说话不带口音了,声音慵懒而愉快,脸上的笑容仍然在,“来杯咖啡?浓缩咖啡吗?百吉饼?安琪拉达(注:安琪拉达:墨西哥辣椒乳酪肉馅玉米卷饼。)?”他朝咖啡屋挥了挥胳膊。他把“安琪拉达”说成了“安喜拉达”。
他穿着银扣格子衬衫,口袋里的打火机凸了出来。他是个浑身舒坦自在的人,他怎么会注意到我呢?
“她的舌头被猫叼走了,赖利。”那个朋克女孩咧着嘴灿烂地笑了,我喜欢她粉色的头发。
他们都很亢奋的样子,“她以前没见过什么名人。”
赖利,赖利·韦斯特。让“着迷”店的莫莉掉裤子的人物。我现在多少能看出点原因了。今天肯定是他“好的时候”。
“半名人。”另一个朋克朝地上吐了一口,纠正道。
“当地半名人。”一个下棋的人摆着手指说道。
朋克女孩咯咯地笑了,“在这条街上自认为出名的当地半名人。”那群朋克爆笑起来。戴围裙的男人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
一个极瘦弱的朋克男孩说道:“赖利,哥们儿,你看上去像狗屎,老得很了。”
我偷偷看了看他,赖利。或许他没注意到我的脸有多红吧?没错,他的脸好像疲惫不堪,有点过于苍白。他不屑地瞥了那群朋克一眼。“我好好的,才二十七,孩儿们,我离天堂还远着呢,不用你们为我操心。”他转动着金色打火机,点燃了另一根烟。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脸又舒展出了大大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笑了,电击一般的感觉,在我心里鼓动。
此刻,我们俩傻傻地看着对方笑。或者说,赖利对任何一个有胸部的女人都是这么笑的,我才是傻笑的那个,因为我就是个蠢驴。
因为,如果他真的懂我,如果他能看清我,他会怎么想呢?有一次,我们去参加旧日大巡游,希望能捞到几个掉落的钱包和没喝完的啤酒,邓普让我们停下来,观看舞蹈队的女孩路过,她们穿着紫色热裤,戴着闪亮的金色礼帽。埃文注意到我也在盯着她们看。过了一会儿,他说:“知道吗,夏莉?你也蛮好看的,”他咧嘴一笑,“只是藏在灰土和污垢下方。”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之前,爱丽丝总是受人瞩目的那一个,原因很显然。那些我交往过的男孩呢?他们根本不需要跟我来什么甜言蜜语,或者来鲜花那一套。但是埃文说的……让我觉得心里美美的。
邓普望向我们,专注地看着我的脸,“是啊,你长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是真正的蓝,就像大海什么的。你不用发愁的。”
这时,赖利歪着头看向我,“喂,怪女孩?你有话要说吗?”
对了,工作。我是来这里找工作的。
我脱口而出,“达拉让我来的,着迷店的那个。她说你这里需要人手。”
“达拉真了解我。”他微微一笑,吐了一个烟圈,“我需要人手,没错,我觉得你可以。”
桌边几个男人偷偷笑了。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升温。
“来找工作,我需要找个该死的工作。”
“哦,好吧,好吧,好吧。不过,你看,我只是个跟班的,我姐姐才是店主,她后天才回来。我没办法——”
“吉尔辞掉了,”桌边的一个棋手说道,“对吧?事发突然?”
赖利嘲讽地说:“她不想洗盘子。”
“我可以,我洗。”我快速说,“我洗。”
赖利摇了摇头,“你还要伺候进餐。”
“不行,我不喜欢人。我不想给他们端餐饮。”
男人们笑出了声,赖利微笑着掐掉了他的烟。我听到里头传来了声音:“赖利!赖利!上菜啦!你跑哪儿去了?”
“看来待在这儿的时间结束了,先生们。”他朝那几个顾客行了个礼,然后转向我,“好吧,怪女孩,明天早上再来。六点钟。我不能承诺什么。”
他朝我眨眨眼睛,“你看,心就是这么碎的,就因为相信了承诺。”
绿色的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我站在那里,想着(希望?)那几个棋手,或者那群朋克,或是任何人会跟我说说话,但没人理我。他们已经回到了我来之前的状态。我在想,克里利的人是不是都忘了我?我开始往回走。
工作,洗盘子。我深吸了一口气。是件重要的事。
我回到米奇的住处时,艾利尔的房子里黑灯瞎火的,所以我决定在后院坐一会儿。我找了一根延长线,插进米奇唯一的那盏灯里,拽到外面,放在了泥土上,又把写生簿和炭笔放在旁边。我脱下靴子和袜子,那气味让我皱起了鼻子。我差不多有一周没洗了。怪不得合作社的那些人都瞪着我看:我有臭味。我嗅了嗅自己的腋窝,该洗个澡了。不过现在还不行。我曾有过比这还长的不洗澡纪录。
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吉他和鼓的声音,那是一个乐队在排练,嘈杂声摇摆不定,有时又突然寂静。
我闭上眼睛听着,脚指头挤进了沙地里。贝斯手很焦躁,变来变去,对自己的手指不自信,鼓手不合拍子。歌手因为大家的笨拙而泄了气。他奋力想跟上过渡乐句时,嗓子破了。乐队突然停了,贝斯的声音逐渐消失。随后,歌手高声喊着一二三,他们又开始了,混乱地在噪声中找对方的音。这让我更想米奇了,他总带我和爱丽丝去看他的乐队朋友在车库和地下室排练。看着一个男孩一遍又一遍地找准和弦音,一个女孩狠狠地打着鼓,那种感觉真实而震撼。爱丽丝总是很快就厌烦了,拿出了手机。而我呢,就那么看着,听着他们创作出音乐,可以让我几天都不用吃饭。
终于,手指和声音合到了一起,音乐产生了,音乐里的歌苏醒了。
我不想成为
你的施舍对象
我只想要你看到
我真实的模样
你能否为我这样
只不过一到三分钟
哦,你能否为我这样?
白天的那些脸在我脑海中涌现,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列起来:下棋的男人们,以及有着清澈眼睛和干裂的嘴唇、坐在乳品皇后长凳上的那群朋克男孩,还有咖啡馆的赖利,戴着脏兮兮的围裙,态度满不在乎。
在克里利,晚上这个时候我们会集中在娱乐室,一群沙沙作响的女孩,带着iPod和允许阅读的小说。我想念路易莎,今晚,在我们漆黑的卧室里,她在跟谁交谈呢?我是否已经被取代了?
我的炭笔画在纸上的声音就像狗在门口安静地工作,指甲有条不紊、坚持不懈地刨着。
我缓缓地画出了父亲的脸。他大大的、漆黑的眼睛,沙色的头发,还有我爬在他双膝上时,透过T恤能感觉到他的肩胛骨。我好想回忆起他的声音,但我想不起来了。有时他在摇椅上摇时,不让我进房间,我只好坐在外头,跟我们铁锈色的狗狗待在一起,把脸埋在他的毛里,听范·莫里森的歌声从门里飘出来。
我好想回忆起我们的狗是怎么一回事,它有些天在,有些天又不在。就跟我父亲一样。
父亲的牙齿应该画在哪儿呢,我在他嘴里画了很小很小的药瓶子。
我立马又觉得内疚,那样似乎不合适,而且错了。
他在吸烟,他很绝望。他有着黑色的杏仁眼,充满了和善,但当我凑近了看时,看到了别的东西,有什么东西在背后颤抖。
咖啡馆的赖利也长着那种眼睛,想到他就让我的身体胀满了可怕的温暖。
那天晚上睡觉时,我把关于赖利的想法抛开了:是枕头和毯子上米奇的味道安慰着我,就像一个承诺,像一件即将真正发生的好事情。我盖着他的毯子,就好像那是他的身体,让我的肺里充满了他的汗味,以及皮肤上的气味。我尽可能紧紧地抱住他。我不能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