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咖啡馆的马路对面,大约有十多分钟了。早上四点我就起来了,尽管设置的闹钟时间是五点。那个小小的旅行闹钟是从米奇的大衣箱里找到的。起来后,我开始画画,努力克服来这里前的紧张心理。快六点了,第四大街开始苏醒,商店打开了大门,人们把桌子拖到外边的人行道上。“真格里特”的霓虹灯招牌朝一边倾斜,字母U时闪时不闪的。
我跨过街道,深吸了一口气。就在我打算敲咖啡馆沉重的前门时,几英尺外的绿色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昨天的赖利出现在我眼前。
确实是他,已经在吸烟了,脸上带着微笑。
“怪女孩,”他亲切地说,“这是你余生的第一天,欢迎,进来吧!”
一个漂染了粉狐狸色发梢的女人骑在一辆蓝色单车上,好奇地看着我们。她年龄比较大了,长得矮而粗壮,身穿旧旧的长袖运动衫和长长的流苏半裙。
“什么情况,赖利?这是干吗?”她朝我亲切地一笑,把单车锁在了架子上。
“临时洗碗工,莱纳斯。对了,”他说着低头看我,“我好像还不知道你名字,怪女孩。”
“叫夏莉,”我轻声说,“夏莉·戴维斯。”
他伸出手来,“那么,很高兴认识你。夏莉——夏莉·戴维斯。我是赖利——赖利·韦斯特。”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握了他的手,暖暖的。自上次抚弄路易莎的头发后,我再没跟任何人有过接触。我的身体突然胀满了温暖,抽出了手。
“好了,”他快活地说,“那就开工吧,可以吗?脏盘子、咖啡杯,讨厌的苦差事,慢到要死的长征。”
莱纳斯笑了起来。
我们穿过那扇赖利称之为员工入口的绿门。墙上有个灰色的带有工业气息的打卡钟,槽口上卡了工作卡。莱纳斯朝前端走去,几分钟后,我听到了磨咖啡豆的声音,空气中弥漫起浓浓的略带甜味的新鲜煮咖啡味。
赖利向我展示如何装填洗碗机,按哪个按钮,餐盘堆在哪儿,在哪儿冲洗,传输桶放在哪儿。餐盘和炊具热得冒气,地板上的垫子滑滑的,上面尽是肥皂水和黏糊糊的食物残渣。水槽里放满了锅和壶,还有粘了硬皮层的盘子。赖利皱了皱眉,“我估计,昨天晚上那些女孩没好好清理。”
莱纳斯滑到我们前头,去烤架那边拿什么东西。“欢迎来到精神病院,孩子。”她笑着说,然后大步迈回了前屋柜台,开始翻找CD片。
赖利扔给我一条脏围裙,开始切甜椒和洋葱,然后投进一个一尘不染的不锈钢容器里。我从头顶套上围裙,想从后边系上,但围裙太大了,只能把带子绕过来,系在前面。
我从眼角看到赖利停了一下,等着莱纳斯播放音乐。她按下了按钮,音乐来了,是《星际星期》(注:《星际星期》:北爱尔兰传奇歌手范·莫里森的专辑。),哀戚悲伤。他自己点了点头,就好像表示同意似的,然后开始往烤架上放面包。
我转回水槽,瞪着一堆堆的盘子和壶,打开了水龙头。这就是你来这里要做的事情,我对自己说,现在来了,就好好干吧。
过了一小时左右,莱纳斯打开了前门。我们没等多久,就开始有人来了,到处是声音和弥漫的香烟烟雾。他们有的朝我点点头,大部分只跟赖利和莱纳斯交谈。我无所谓。我不介意做个聆听者,不管怎么说,我更擅长聆听,而不是交谈。
我一早上都在往洗碗机里放盘子,然后是等待,紧接着把碗从架子上撤下,重新堆到烹饪和等候区。要把餐具重新堆到烹饪区,我得从赖利身后走过,伸手去够架子。烹饪台很小,与洗碗区没有隔开。这里有个烤架,还有煎炒锅、烤箱、双门不锈钢冰箱、砧板台和一个小小的独立工作台。
听赖利跟服务生说话,我了解到真格里特都提供一些什么样的食物,以及那几个服务生都是谁。他们大多是乐队或学校的人。浓缩咖啡机强健的噼啪声一直在后屋响着,我口渴了,但不敢要任何东西。在这里喝东西需要付钱吗?我没带钱。爱丽丝和我挣的那笔钱,每个子儿都得花在刀刃上。我觉得没人看着时,拿起一个玻璃杯,从水槽的龙头处接了水喝。很快,我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了,把残余的食物扔到垃圾捅里真让人痛苦。我寻思着要不要抓起剩的半块三明治,只是脑子里想不出该藏在哪里。
有一次,我放回盘子和银器时,赖利没在烹饪。他专注地看着我,我的皮肤因尴尬而刺痛起来。
“你从哪儿来的,怪女孩?”
“明尼苏达。”我谨慎地回答。我从他旁边挤过去,把盘子放在他肩膀上方的架子上。他没给我让位,所以,我的后背擦到了他身体前方。
“哦,有意思。明尼苏达。你知道吗,我还在第七大街入口表演过一次呢?你去过那里吗?”
我摇了摇头。那群朋克说他是半名人。第七大街入口是一个俱乐部,常有很棒的乐队在那里演出,就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中心。难道……赖利参加过……乐队?
“你是为了个男孩到这边来的吧,我猜,呃?”他顽皮地一笑。
“不是。”我说道,声音里燃烧着愤怒。不全是,我想。也可能,是?
“关你什么事?”
“你有点怪,知道吧?”
我默不作声,他这么关注我,吓到我了。我搞不清楚他是真的好,还是想引诱我。有时你真的说不准。终于,我喷出一句话:“你管我?”
“跟我说话你可以放松点,怪女孩。你看,我不会咬人。”
莱纳斯把一张订单粘到滑车上,“现在可不是时间,得了吧。”
赖利朝她扔了一片面包皮,她避开了。
四点半时,赖利说我可以走了。我脱掉围裙,放到洗碗机里过了一遍,就像他给我展示的那样。我穿着长袖T恤,浑身是汗,我往上推了推袖子,凉快一下。
赖利打算把现金递给我时,说道:“哇,哇,哎呀,嘿,那是怎么了?”我低下头,很惊恐,迅速拉下袖子盖住了胳膊。
“没什么,”我含糊地说,“被猫抓的。”我抓起钱,塞进了工装裤口袋。
赖利低声说:“希望你把那只猫扔了。真是一只可怕的猫,怪女孩。”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我没有看他的脸。就这样吧,我肯定被炒了,他绝不会让我在这儿工作了。
“确实,”我慌乱地回答说,“今天,马上就扔。我会的。”我迅速朝后门走去。
他大声说道:“明天早上六点再过来,跟朱莉谈谈,我会帮你说好话的。”
我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回头看了一眼。我明天还能回来,意味着也许后天也还能来。我微微一笑,虽然没打算笑。他似乎也朝我笑了一下,然后转向了烤架。
我又累又疼。潮湿食物的味道附在了衣服和皮肤上,不过,我口袋里有钱了,而且,明天还可以去工作。我在街对面的“食品同谋”合作社买了一大块面包和一罐黄油花生酱。
回到米奇的车库,我躺在床上,外面的灯光消失了,我的身体覆上了一层干汗,还有陈旧的食物和肥皂水。站了一整天,不停地举起沉重的传输桶和碗碟,现在能躺下来,感觉真好。我慢慢地吃了一个花生酱黄油三明治,紧接着又吃了一个。第一天工作,不是那么糟,那里的人似乎还好。赖利看似很和善,而且很可爱。不管怎么说,这已经够幸运了。吃完第二块三明治,我打开了摇摇晃晃的淋浴器,脱掉了衣服。水凉凉地洒到身上,我颤抖起来。朝四周望去,没有香波,也没有肥皂。我故意不去近距离看自己,但没用,我还是看到了大腿上耀眼的伤疤,我的胃往下一沉。
我是弗兰肯斯坦,我是个满目疮痍的女孩。
我抬起脸面向水花,水一下子变热了,好烫,很突然。我假装这突然的热和刺痛才是我哭泣的理由。
米奇的纱门砰的一声关上,把我惊醒了。我坐起来,慢慢地揉揉脸。
洗完澡后,我只穿了T恤和内裤。我肯定是打瞌睡了,在真格里特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太累了。我挣扎着,背对艾利尔穿上了工装裤,这样她就不会看到我大腿上的伤疤。今天做了那么多上举动作,我浑身酸疼,好几个月没用过自己的肌肉了。
艾利尔弯下身,翻起了我的写生簿,发出饥饿的蜜蜂一样的声音。她在我父亲的素描那一页停了下来。我异常保护自己的画作,还有他,所以把写生簿拉开了,按到自己胸口。她耸耸肩,站了起来。
“处方药瓶,有趣的选择,不过太疯狂了。肖像画中,眼睛是最能表现人的地方,是心灵的窗户。你把整个故事放在牙齿上,把牙齿画成药瓶子,对我们来说太简单了。你只给了故事的结局。我们为何在这张画上逗留?因为我们需要浏览整张脸,需要花时间思考。你懂吧?”
浏览整张脸,花时间思考。我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意思,她就轻快地说道:“走吧,我们吃早餐去。我喜欢把晚饭当早餐吃,你呢?估计饿了吧。”
我套上连帽衫,草草穿上靴子。我不想拒绝免费的晚餐。虽然洗澡前我已经吃过了,但又饿了,估计肚子里还有很大的空间需要填满。穿过院子时,我嘴里流口水了。我抬起头,星星就像一个个白色的针孔。
她的房子通风又舒适。水泥地面漆成了大大的蓝色和黑色圆圈,就像步入气泡里,很酷,我喜欢。
我从来没见过哪间房子里有这么多的画,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艾利尔奶油色的客厅墙壁上涂满了大大的黑色系画作。有些是在黑暗中凿出倾斜的光条来,就像门缝下边照进来,或是透过高大的老树枝照下来的光。有些只是形态迥异的黑色阴影。有些涂得非常厚,从画布上凸了起来,就像极小的山峰。我手指痒痒,想摸一摸它们,但又连询问的勇气都没有。不管望向哪儿,都有东西可看,我好喜欢。
艾利尔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你可以轻轻摸一摸。”
我摸了,非常小心地把一个手指放到一幅特别黑的漆画上,轻触了那极小的山峰。很奇怪,摸起来凉凉的,非常坚固,简直就像一个痊愈的凸起伤疤。
艾利尔说:“你在想什么,夏莉?说说看。我总跟学生说,关于艺术,不管你感受到的是什么,都是真实的,取决于他们的经历,而非我的。”
“我不是很肯定……我不知道怎么说。”词句在内部沸腾着,我却不知道怎么组织起来。我不想让人听起来很笨,也不想做哑巴。
“试试吧,我的耳朵,可是跟大象的一样大。”
我往后退,这些画作那么巨大,除了飞溅的光,其他都是黑的。“它们让我……它们让我想到自己被堵在了某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就好像因为太重而下坠,但这些小小的补缀又……”我支吾着。我的话听起来很蠢。看着这么多的黑暗,就好像在拉扯我内部的什么东西,因为,我觉得,只有非常悲伤的人,才会作出这些画来,是什么让艾利尔如此悲伤呢?
这时,艾利尔走到了我身后。“继续。”她轻声说。
“那些小小的凸出部分,让人感觉好像黑暗正试图远离整体,因为小小的光芒在背后,而它转过身背对光芒。这很蠢,我知道。”
“不,”艾利尔若有所思地说,“不蠢,一点也不蠢。”她走开了,回了厨房,我跟了过去,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谈画作了,至少现在不用了。
她光滑的红色餐桌上有一个彩虹色的大浅盘,上面盛着草莓片、凤梨块、几铲炒鸡蛋,还有红红的,看似软软的肉。“口利左香肠(注:口利左香肠:西班牙猪肉香肠。),”她说,“你会喜欢的。”
看到真正烧煮的食物时,我那副饥饿相简直让人羞愧。我盘算着该往自己的盘子放多少,才不会显得我太过贪婪。
口利左香肠不是很烫,但很辣,类似土豆泥热狗,有点油腻,所以我转而去吃鸡蛋。我很久很久没在住房里吃过真正的饭食了。上一次大概是跟爱丽丝和她父母,在他们的纹理餐桌旁吃的吧,那桌子有点往右偏斜。
我手里握的银器凉凉的,盘子坚固而明亮。我努力慢下来吃,虽然真的很想一次性把所有东西推到嘴里。
艾利尔吃了一大口香肠和鸡蛋,津津有味地嚼着。
“你的家人在哪儿?你妈妈呢?”
我弄了一堆草莓,又在上头楔入一块凤梨,就像一顶小帽子。我把嘴巴填得满满的,这样就不用回答艾利尔的问题了。
“也许你觉得她不关心你,但她肯定关心的。”她在手指间把草莓转动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
“麦克说你失去了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也为你难过。”她看着我说,“真不幸。”
她这番话出乎人的意料,我的眼里突然溢满了新鲜的泪水。我很惊讶米奇竟然把爱丽丝的事情跟她讲了,搞不懂他是为什么。我有点被他出卖的感觉。爱丽丝是……我的。“我现在不想谈那些。”我快速说道,同时用凤梨和草莓堵住了自己的嘴。我快速眨了眨眼睛,努力让眼泪不要流下来。
艾利尔从结了茧的手指上舔掉香肠油脂,然后用餐巾擦了擦手,再把餐巾边缘浸到冰水玻璃杯里。
“很多你这个年龄的女孩,不去上学,跟男孩子乱搞,发胖,有时成绩好,有时成绩差,对老爸老妈撒谎,在肚子上打孔,在后腰上文身。”她朝我笑了笑。
“不过,你不是这样的,对吧?麦克说你高中没读完,所以你没法去学那些男孩和该死的书本。”她自己笑了起来。
“我读完了的,”我满嘴食物,反驳道,“嗯,差不多读完了,快读完了。”
艾利尔小口咬着凤梨,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镜片后放大了一些。她的喉咙里发出一个低低的炸裂声:“轰!”她伸开手指。“你把人都藏在心里了,就是这么回事。记忆和懊恼把你吞没了,并且在你的灵魂精髓里变得非常庞大,然后——”
我看着她,被她这番奇怪的话惊到了。她的脸柔和起来,说道:“然后,轰隆,你炸掉了。这就是你搞成那样的原因吗?”她朝我藏在连帽衫下方的胳膊示意了一下。
我注视着自己的盘子。轰隆。没错。
她再度笑了笑,“你打算怎么度过这艰难的一生,夏洛特?”
听到自己完整的名字,我抬起了头。浅桃色的粉抹在艾利尔棕褐色的面颊上,些许口红染到了她嘴巴上方的皱纹里。我想象不出她到底多少岁,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怎么有了这所通风的房子,过着这样的人生?这里的每一天都令我难以想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手伸过桌子,轻轻碰了碰我前额的伤疤。她的指尖很温暖,有一瞬间我放松下来,任由她抚摸。“你只是个孩子,”她轻声说,“这么年少。”
我站起身,笨拙地撞到了桌子。我让她靠得太近了。食物跟亲善让我瞌睡和满足。随时保持警觉,埃文这么警告我:狐狸总有很多伪装。
她叹了一口气,挺直了肩膀,然后把桌子上的碎屑扫到了手心里,朝后门抬了抬下巴,那是示意我离开。
走出去时,我的屁股撞到了一张小桌子。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从一堆信封和传单下方露了出来。我毫不迟疑地把它放进了工装裤口袋。今晚,艾利尔从我身上拿走了一点东西,所以,我也要拿她一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