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夕阳是真的落下。
隐隐中有一道叫做感伤的利刃割舍着人的心脏,让人疼的喘不过气来。
一道仿佛来自天堂的缥缈声音传入脑海之中,平岚有些艰难的睁开眼,昏迷之间他觉得似乎有一道锋利无比的青光钻进他的眉心。
他揉了揉眉心。
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永远沉入黑暗之时,那道锋利的光替他斩开黑暗,迎来光明。
“你他……终于醒了!”苟士奇骂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有些欣喜的表情也收了回来,逐渐变成忧郁和悲伤。
平岚极其勉强的用手撑着地面,咬紧牙关站起身来。
他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藏兵府众人,看着沉默不语伤亡惨重的范柳两家众人,却不见鬼将和九大人。
他似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踮起脚,一瘸一拐让人心疼的走到柳仲义和白沐容身前,然后很干脆的跪下。
他这一生并没有跪过什么人,就连他的爸妈也几乎没跪过,但他今天跪了白鹿缘,以及跪了柳仲义夫妇。
“对不起……伯父伯母。”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嗓子有些干疼,不仅如此,心里也火辣辣的疼,眼角也火辣辣的疼。
他此时在想,如果不遇见柳如絮,不遇见柳仲义夫妇,不遇见白鹿缘,他的心此时会不会好受些。
柳如絮与白鹿缘都是因为他而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没有此时的沉默好。
而后只是跪着,叩了三个头,等待着柳仲义和白沐容的回复。
众人都看着这一幕,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情感,有谅解、有愤怒,甚至还有些柳家的前辈想出手杀了他。
这是人之常情。
他现在更想柳仲义打他一顿骂他一顿,或者刀剑向他他也不会躲避。
这种气氛僵持了许久,柳仲义搀扶着妻子白沐容站起身,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少年此时略显薄弱的肩头,似要说什么却什么话也没说,而后带着柳如絮的尸身离开。
至于白鹿缘老爷子的尸身,谁也没看见……
或许在那些恶鬼撕扯之下,连枯骨都不剩……
直到柳仲义夫妇走远之后,平岚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再叩首。
风有些冷,如同刀子一样将平岚的脸颊割的生疼。
人死如灯灭,这种说法是糊弄人的。
灯灭了还能再点上,但人死了还能完好无损的复原吗?
苟士奇拍了拍他的肩头,思来想去找不出什么能说的话,只是极其生硬的安慰道:“节哀……”
范飞鸿亦是走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此时他身上的白衣沾染不少如同寒梅点缀般的红,他犹豫片刻说道:“修行是一条残酷的路,有的人走的远些,有的人走的近些,但谁也不知道谁的路终将走到头。”
是啊,有些人携手同行,一路谈花草繁茂,一路谈风光大好,一路谈氤氲淡彩,但也说不定哪天谈到相濡以沫就分道扬镳了。
柳如絮那句话说的当真不错,总有一天,我会在你的心上种下我来过的痕迹。
如今这道痕迹烙印的太深,一辈子都抹不去。
花间一头驴的那句话说的也不错,我终究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在梨花瑟瑟的巷子里路过,在你心头留下一道坎坷。
仿佛早在那天晚上,这一切都成为了定数。
范贤低头叹惋怜惜几声,而后转身挥袖离开,似连身影都佝偻了些许。
整个浔阳城以望天楼为中心,方圆十里都成为废墟。
风起时烟尘大作。
平岚揉了揉被吹进风沙的眼睛,抿了抿苍白且干枯的嘴唇,顿声片刻后说道:“我……有些困了,先回去歇息。”
苟士奇和范飞鸿没有阻拦,或许平岚是该一个人静静。
少年一瘸一拐的往客栈方向走去,途中被碎砖碎瓦残垣断壁绊倒过不少次。
……
“谁?”
客栈老板平日里如雷霆般的嗓门似乎在今天变得轻了些,问向敲门之人。
开门之后见平岚这幅伤痕累累眼神忧郁的模样客栈老板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沉默跟着他,为他提了壶热水。
经过这三天的恶战有不少人都已经背着包袱离开浔阳城,不知为何平静多年的小城在短短几个月里几经灭亡,只因那个外乡少年的到来,让不少人有些心寒。
平岚回到那间隐隐还有熟悉胭脂水粉香的房间,身心疲惫的他沉沉的倒在软绵绵的大床上。
尽管丝被很柔软,也难以抚平他心头的一道坎。
他闭上眼睛想到很多事情,从第一步踏进浔阳城,似乎从他来到浔阳城之后整座城都变了。
见到范飞鸿,认识苟士奇和钱老板,第一次见到柳如絮,擂台切磋赛,狼刃血,狼丘平,火狐妖,万狼斋,雷无雨,雷加印,藏兵府,九大人以及鬼将。
每段回忆都历历在目,其中有喜有悲,有欢有怒,还有……死别。
他将脸狠狠的埋在枕头里,隐隐有啜泣声传出。
这几天经历了太多,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将一切都抛之脑后,或许睡一觉能将这些情绪慢慢消除吧。
有阵风将窗子吹开,他没有起身去关,这样就很好,说不得等明早醒来枕边就会多一人。
……
翌日清晨,有一阵阵争吵喧闹声将平岚惊醒。
他三息凝神,五息睁眼,洗了把脸,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原本爽朗的碎盖此时已经长长不少,梳理头发之后,他叹了口气。
他想到一句话,时易逝,年难留,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半年之久。
稍稍从那种悲痛欲绝的情绪中缓缓走出,他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
比如去柳府拜访柳仲义白沐容夫妇,以及安顿如絮和白鹿缘老爷子的后事。
咚咚咚。
突然,一阵匆忙的叫喊声从门外响起。
“平岚公子,您出门看看吧,如果您再不出门我这客栈可又要遭殃了。”
客栈老板的嗓门没有之前那般震耳欲聋了,或许是因为此时的焦虑。
平岚开门,随他一同下楼。
楼下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这幅画面很熟悉,但众人的神情以及所喊出的话变得不再熟悉。
“柳如絮因你而死!浔阳城三番两次遭遇灾祸都是因你而起!你这个扫把星滚出浔阳城!”
“白老爷子虽然为人不讨喜,脾气不好,但总归是我浔阳城的老辈,护我辈安生多年,如今也是因你而死!滚出浔阳城!”
“你就是个灾星,我们浔阳城容不下你,你还是走吧。”
说罢那些人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农具或是鸡蛋菜叶向平岚丢来。
这些人的态度一前一后相互对比,非常明显且露骨。
这也是人之常情。
平岚低头沉默,没有说话,没有还手。虽然他只要挥挥手便能将这些人赶走,打伤或是处死。
但他确实心中有愧,他只是平静的走出客栈,心中五味杂陈,心想,等了结完一些事情也许是该离开浔阳城了。
在众人的围裹之下他艰难的出了客栈,开始往范家走,身上挂有不少烂菜叶和西红柿或鸡蛋混合的粘稠液体,他没有拂去。
街上有许多人见到他或是闲言碎语,或是匆忙躲避,如同碰到他会滋生霉运一般。
所以少年走在街上时,身影略显单薄。
他第一次经历死别,原来是这种滋味,有些揪心。
柳仲义似乎早就在等平岚。只见柳府门前,柳仲义身躯变得有些佝偻,气势从原先的不言自威变成浓浓的伤痛与悲悯,他平静的看着平岚向自己一步步走来。
直到平岚走到他身前,他一挥手将平岚身上那些脏东西拂去,平岚再次变为原先干净的模样。
柳仲义真的是一位很好的长辈,他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平岚的肩头,有些暖。
“你也不必再愧疚什么,我也没有怪罪你什么。”
似乎又想到自己的女儿,柳仲义眼睛微红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叹息道:“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那些百姓的恶言恶语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修行之人,在这个世事无常的世界里本就生死无常。”
平岚本以为柳仲义会骂他打他一顿,但他没想到却是对自己的安慰。
他心头一酸,此时最应该被安慰的却反倒安慰自己,让他不知所措。
他抱拳深深鞠躬,声音有些轻颤道:“柳伯父,我……真的值得您这样对待吗?”
柳仲义伸手扶起他,僵硬的挤出一个笑容道:“如絮她从小看什么眼光都高,范飞鸿她都看不上却偏偏看中了你。我柳仲义的女儿,看人绝不会看错。再说,你在我眼皮子低下生活了这些天,我能看出来你待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是真真当做前辈。”
“相同的是,我们也把你当成后辈看待。我老柳活了半辈子,就想要个儿子,当见到你和如絮在一块儿时老家伙我比她都要开心,本来还想尽早撮合你们……”
被柳仲义一番开导之后,平岚的心头也舒坦许多,他也勉强露出一抹微笑,叫了柳仲义一声。
“父亲大人。”
……
与柳仲义聊了许多,许久,平岚心头的悲痛似也消散不少。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地,看看这世界,他突然开口说道:“柳伯父,或许那些百姓说的对,我离开浔阳城也好。”
柳仲义眼角的鱼尾纹深了些许,他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有必要离开,这件事过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平岚很认真说道:“不是因为那些话,而是我也该出去走走了,这也是我心中的想法。”
见他眼神中的坚定,柳仲义也没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