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127900000003

第3章 阿迅

樱花梦始

“老不离家是贵人,少不离家是废人。”

1990年9月9日,秋收起义纪念日,朱迅出国。

选择9月9日,颇有点儿下了决心、狠心的意思。就像秋收起义,义无反顾,只有勇往直前了。

电视剧《梦回青岛》刚刚杀青,凯丽姐姐代表全剧组送给我一套蓝色印花布做的连衣裤,“马上就要播我演的《渴望》了,可惜你看不到,好妹妹一路顺风!”

虽看不到《渴望》,可此时的我全身心都充盈着渴望,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北京,只剩下两天,还什么都没准备呢。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姥姥还在灯下等我。她耳朵不好,听不见开锁的声音,见我提着大包小包进屋,才慌忙站起,心疼地摸着我的脸,“黑了,黑了。”姥姥的手有点扎人,糙糙的、硬硬的,倒还厚实。

姥姥的皮肤很白,白皙的脸庞总含着笑,无限慈爱地看着我。脸上最明显的标志是一副宽边眼镜,重重地压在鼻梁上。几十年的分量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血印,给人很痛的感觉。

“换副轻薄的吧。”从第一次挣钱起我就跟她讲。

“不用不用,你挣了钱,我替你藏起来。”姥姥的爱是不讲任何条件、不计任何代价的。我突然很怕,怕自己无法回报这样的目光。赶紧躲进房中,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沓钱。这是我这次拍电视剧的片酬和以前藏下的所有私房钱,加起来有好几千块,在1990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我把它们放在姥姥的桌上,“这些您留着用。”

姥姥看着厚厚的一沓10元钞票,“穷家富路,你带上吧。”

“日本花不了人民币。”

姥姥不再坚持,同样的话:“我替你藏起来,等你回来时用。”

我腻在她身上,再一次提议:“姥姥,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请舅舅来接你去上海?”

“没关系,老不离家是贵人,少不离家是废人。我在这儿看家,等你们回来。”

姥姥眼中看不见一丝犹豫,一点忧伤。她曾饱受苦难,练就柔中带刚的坚强。

送行的排场不小,六辆黑色的小轿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首都国际机场。姥姥没有跟来,八十八岁的她像每天送我上学一样,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戴着厚厚的眼镜,朝我笑着,平静地挥手,直到看不见我的影子。车拐弯时,我看见姥姥摘下厚厚的眼镜,擦着眼角。

从此,姥姥三楼阳台上的身影成了我一生的惦记。

东京会师

第一次走进机场“国际出发”的感觉很不错,骄傲中带着几分年少的轻狂。飞机上没有像我这样十几岁的独行者,更有一番独闯天下的傲骄了。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仍在戏中。

一路好睡,飞机降落的巨大轰鸣把我惊醒,睁眼已经踏上了日本的土地。这是一个干净得几乎透明的地方,我自豪地通过“外国人通路”,带来的五个超大旅行箱却给我惹了麻烦。来时做好吃苦的打算,连被子都塞着呢。

我用仅会的一句“斯咪妈散”(日语“对不起”)马上就招来了两个地勤人员,这两个大男人很费力地把行李搬上车,其中一个“黄头发”还把我送到接站口。

“Welcome to Tokyo. Take care!(欢迎来东京,请多保重!)”他鞠躬告别,嘴角边挂着灿烂。人家帮了忙,还向我鞠躬,我忙不迭地模仿他的样子还礼。

一个人从后面扑上来,抱住我,“一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是从中国来的妞儿!”二姐哈哈笑着,像在嘲笑我这印花布做的连衣裤,“你才老土呢,这是国内最流行的!”

我和二姐从小就亲,交情是在拳打脚踢中拼出来的。三姐妹中,她比较“另类”,天生一身牛力气。小时候爸爸不在家,家中男人的活儿都是她一手承担。扛个煤气罐,连上三层楼,大气都不喘。更有甚者,二姐上中学后,开始在东城区武术馆练散打。开始还算收敛,渐渐地,我就成了她的拳靶子。每次回来都要跟我“切磋”一番。一个劈掌加飞腿,能让我在床头足足哭上半天。“等你老了,我一定报今日之仇!”每次我都会咬牙切齿地默念着“君子报仇几十年也不晚”的口号。

就在一次激烈的“比武”中,一个五大三粗的邮递员擂鼓般地敲开了我家的门。“没事吧?”他探头向里看,一定是听到尖厉的哭叫声,以为是遇上了入室抢劫。

“没事,叔叔。”二姐一脸坦然,我含着泪在一旁怒目圆睁。

“日本的挂号信,朱迅签字。”一看是小孩儿打架,邮递员叔叔笑笑走了。二姐却躲进里屋哭出了声,一会儿她拿着那封信跑出来,“三儿,我的日本签证下来了,以后没人跟你打架了,自己要多小心。”

我哭得更凶,“就是你把我打得再疼,我也不希望你走!”

中国功夫练就了她的吃苦耐劳,来日本两年了,二姐一个人熬过了最窘迫的日子,为我们三姐妹在东京会师建立了根据地。现在她已经站稳了脚跟,一边上大学,一边在一家清洁公司里打工挣学费。

“大姐呢?”

“在那边的出口等你呢。”

一大群人中,我一眼就看见了大姐。她还是那样出众,甚至更漂亮了。只因她从小就在清华附中住校,所以姐妹间略显得客气。半年前,她放弃了高级白领的生活,也来日本求学。

“红姐。”我挤不进去,就大声叫。

二姐捅我,“在日本别喊。”

大姐已经发现了我们,快步迎过来,轻轻拥住我,“半年不见,怎么黑了?”

“我刚从海边拍戏回来。”

“哟,还是小明星呢。”大姐身边冒出一个男孩子。

“这是我同学,今天他开车来接你。”大姐解释。

大姐的出众让她身边总围着一些男孩子,可她跟每一个人都不冷不热地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水中月、镜中花的清高,让男孩们更加趋之若鹜。出自外交学院的她,这就是本事!

出了机场,天已全黑。东京的夜真亮啊!城市的七色光从眼前划过,留下无边的想象。空气更是清透得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心高兴得直往外蹿,大喊一声:“东京,我来也!”

到了玉县的姐姐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吱扭扭地拉开一扇木门,我走进一个只有六(计算榻榻米的量词,一约为1.62平方米)的日式房间。我们姐儿仨全要住在这里。五个超大行李箱往里一搬,连转身的地方都没了。这里看上去很像电视剧中的布景,我兴奋得在榻榻米上打滚,“来,二姐,打一架!”

大姐劝着:“早点睡吧,从明天起,你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我压根没明白大姐的话中之意,折腾了一天真累了。那晚,我挤在姐姐们中间睡得好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不动声色,我的樱花梦就从这一夜开始了……

拾荒的日子

清晨,腿上奇痒。

我一骨碌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腿上红通通四五个好大的包。“日本的蚊子好厉害!”我发狠地挠。

二姐从厨房里露出了头,“不是蚊子,这叫‘DANI’,也就是‘壁虱’。”

“恶心!家里怎么会有虱子?”

“壁虱是专门长在榻榻米里的。这房子太旧了,又全是木头盖的,一年到头都会长虫子。”

虽然早早地被虫子咬醒,并不影响我在日本第一天的好心情。坐在长着壁虱的榻榻米上,我开始打量日本的家。这是战后修建的已经很老的木房子。别看木板破旧、四壁透风,却是典型的独门独院的和式屋。房间真小,所有的地方加起来也就十平方米,可小小的木房间很别致。两面都是落地窗门,地上铺着榻榻米,有个很大的壁橱,起床后可以把摊成一地的被褥收进去。还有一张矮桌和一个低柜各自摆在角落中。

浴室是放在厨房里的一个透明塑料盒子,厕所是最古老的蹲式,连冲水都没有,听说每个星期会来抽一次。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中是那么新鲜,最让人高兴的是家中电器一应俱全:红色的小电视,两个录像机,音响、冰箱、空调,应有尽有。

“姐,这些都是你买的吗?”20世纪90年代初,这些家电在国内都很贵。

“我才不买呢,都是捡来的。”

“有这好事?上哪儿捡?”

“就在咱家门口的垃圾站。”

“什么?捡垃圾?”

1990年的日本正处在泡沫经济的顶端,银行年利率高达7%以上(现在几乎为0)。经济推动着紧追潮流的日本人,与此同时,地价暴涨,寸土寸金的房间依然是那么小。在频繁的新旧交替中,我们这些穷学生就成了其中的获益者。垃圾收集站是外国留学生经常光顾的地方。

在日本,垃圾处理是有固定时间的。分类非常细:可燃烧的,不可燃烧的,可回收的,不可回收的,瓶瓶罐罐都要分开。在我们家附近,每星期四可以扔不可燃物,其中包括小型电器。扔不能白扔,如果想扔掉中、大件的电器或家具,还要交垃圾处理税。所以有些日本人在前一天晚上就会把一些不要的电器、小家具等放到垃圾站里,同时上面还会认真地贴上纸条子:“我很结实,带我回家吧。”

二姐端着早饭走进来,拉门,关门,地板咯吱咯吱响。我在房间里蹦几下,整个屋子都跟着抖。

“这房子结实吗?”

“不结实才好呢。日本地震多,夜里房子塌了也砸不死人。”她把一个紫菜饭团掰开一半递给我,“大姐上学去了,今天我陪你做两件事:第一、去拜会房东,第二、办外国人登录卡。”

屋檐下

走出房门,便是用低矮的石头墙围成的日式庭院。入秋了,院子里郁郁葱葱,一抹红枫像团火般在绿色中燃烧。角落里有一棵好大的樱花树,正好盖在屋檐上,遮住我们的窗。

房东隔着院子住在对面向阳的木屋里。门前守着一条懒洋洋的老狗,灰白色的毛耷在眼前,看不清眼是睁着还是闭着。

二姐轻轻敲门。

“嗨——”拖着长音的应答声,一个白净的日本女人出现在门前,看样子有五十多岁。二姐鞠躬行礼,叽里咕噜地介绍着我们的来意。我看着有趣,在北京打起拳来威风凛凛的姐姐,什么时候变成点头哈腰的小绵羊了?房东太太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蹲下身摆出两双拖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房东正在屋里看书,见我们进来忙放下。他一抬眼把我吓了一跳,一只眼睛是瞎的,睁不开。

“你们好。”他热情地用不够地道的中文跟我们打招呼。房东衣服邋遢,头发花白,乱蓬蓬的吓人。

“这是我妹妹,叫朱迅。”姐姐故意用中文介绍。

“噢,是妹妹,朱迅小姐。”他的发音夸张,听着好笑。房东太太跟进来,坐在对面。

房东的中文到此为止。姐姐和他们之间一顿叽里咕噜的对答,虽然听不懂,但是我能感觉到女主人看我的眼神并不友善。她向姐姐问了几句话后,就不再开口。还好,在这种不舒服的环境中,没挨几分钟我们就起身告辞了。姐姐拿出一包我从北京带来的茶叶送给房东,女主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一出门,我问姐姐怎么回事,姐姐说,男房东是日中友好协会的成员,据说年轻时在东南亚打过仗,一只眼睛就是在战争中瞎掉的。他平时话不多,对中国留学生很友善。房东太太就实际多了,一直在问姐姐,是不是我们三个要住在一间房里。当初每月两万日元的房费是给二姐一人住的,如果加人就要加钱。二姐解释说,大姐已经考上横滨国立大学的研究生,马上要搬到横滨去了,加上房东说情,才得以勉强维持现状。

“一到日本就住进‘日军’家里来了,真别扭!”我有些抱怨。

“傻瓜!每月两万的房租在东京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很多房子根本就不租给外国人。别看这里像个小柴房,但能住一天就省一天!”二姐为找房子到处碰壁,一肚子苦水。

走到院里,刚才那只懒洋洋的老狗在散步,或许是听懂了我们在抱怨它的主人,追着我们“汪汪——”地大叫。房东跑出来喝住它,“别怕,它叫五郎。”房东吃力地抱起狗,为我们让开路。这只凶狗,一身花白的毛,也瞎了左眼。

接下来,姐姐带着我去办外国人登录卡。其中一项竟是按手印。“这不是侮辱人嘛!我是来留学的,干吗要像留案底似的?”我愤愤不平。

姐姐却淡淡一笑:“是你自己要来的,不想按,回北京去!”

我默默地伸手,心情就像电影中穷人家的女儿在卖身契上按手印。“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我自我安慰着。

第一天过得有点儿别扭。

随俗,便随不了心

每日恋家十几秒

日本的电车准得让你根本没理由迟到。

开学了,我每天从玉县的家出来,清晨7:40一定会准时出现在浦和到东京的京滨东北线上。车上的乘客,主要是赶着上班的职员。一车的西装革履按照同样的节奏摇摆着。你不能不佩服日本人的素质和集体的隐忍,虽然摩肩接踵,但每个人的身上都干干净净,没有难闻的气味,没有大声的喧哗,即使被挤成“照片”,车里仍然是静静的。

一小时的车程并不难熬,这是最好的学习时间。我一只手抓住栏杆上的吊环,一只手捧着书,耳朵里塞着耳机。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自己日语过人的听力是在电车上练出来的。但千万注意,随身听不能大声,电车里太静了,耳机里露出的声音也会招来周围人嫌弃的目光。

车轮金属碰撞的声音让我抬起了头,电车驶上一座铁桥,面前开阔起来,赤羽河到了。这条河是玉和东京的分界线,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两次,早上拉着吊环背单词,晚上靠着门打盹儿。日本城市间很少会有视野这样宽阔的地方,所以只要经过这里,我都会眺望窗外,就像回到北京家边的玉渊潭公园。

车快,桥短,这样的恋家情结只能维持十几秒。

剩下的时间就泡在日语里。出国前,我也报过一个日语班,零零散散跟了一个月,连五十音图都没认全。太难了,我几乎绝望。但当语言成为生存工具时,人的适应能力简直可怕。日文老师一进门就立下规矩,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学生,在教室里都不许说母语。只要张嘴,唯一可以蹦出来的必须是日语单词。这种强化训练让人透不过气。

压力内外夹攻。

我和二姐久别重逢,和平共处的日子没维持几天,就恢复到从前的状态。“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是她一贯的信条。她说周围爱我的人太多,再不加以调教,我就要被宠坏了。

浦和的家是二姐一手建起来的,所以她格外珍惜。比如说,进屋时,要在玄关换鞋,方可登门入室。我刚到日本,没这个习惯,经常穿着鞋往里跑。身后二姐一声大吼:“再穿鞋进屋,你就给我搬走!”

我傻在原地,刚来日本谁想到她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两顿绝食抗议后,二姐终于先软了,“入乡随俗,进屋脱鞋,是这里的规矩。我骂你总比外人看不起你好,你自己打工后就知道了。”

也许是看过的抗日剧起了作用,加上一个凶巴巴的女主人和一条瞎了眼的老狗,虽同住在一个院里,我几乎不和房东家来往。但好景不长,房东太太已经来过几次了,没有笑容,薄薄的嘴唇张得很小,说出的话却毫不含糊。

“这房子要翻修,希望你们尽快搬出去。”

再装听不懂也无济于事。我们白天要上学,姐姐晚上还要打工,没有多余的时间和钱再找房子。

“希望你们马上搬家!”女人再次出现在我们小屋门前的时候,近乎骂人了。

我们请求她再让我们多住些日子,找到合适的地方我们就会尽快搬走。可找房子哪有那么容易?别说有很多地方不租给外国人,即使租,一上来几十万的礼金、押金,刚刚交完学费的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呀!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们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出门的时候尽量躲着对面,生怕撞上会更尴尬。开学了,学习紧张,回木屋休息也十分不安。我和两位姐姐商量,三人尽量抽休息时间分头找房子,我也尽快开始打工,看能否合三姐妹之力,找一处安身之所。

租赁房屋的店面到处都是,可租金高得我们无法承受。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便宜的屋,人家一听我们是中国留学生,笑成缝的眼睛圆了,“对不起,不租给外国人。”门重重地关上,心被夹得生疼。

钱是尊严的屏障

一天,房东来敲门,从门缝中看见他的灰白的头发我就紧张。这回他要亲自上阵了。

“对不起,打搅了。”房东手里捧着一盒点心,“我刚从秋田回来,这是一点心意,请。”他很友好地递过来。

我不敢看他白色的眼睛,“谢谢。”

“我可以进来吗?”

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这儿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抬头看见房东太太正在对面的阳台上晒被子,只好侧身把他让了进来,门大大地敞着。

“姐姐在家吗?”

“她去……买东西了,马上……回来。”我磕磕巴巴,用刚学来的日语回答。

“真不简单,才来这么短的时间,日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他坐在地上,看看四周,“布置得好漂亮,还是女孩子有心。”

我眼帘低垂,听他慢慢讲话。

“这个房间以前是我儿子住的。结婚后,他就搬走了,前一段好像闹了点别扭,说要回家住,所以我太太就……”

“我们正努力……找房子,可是……”我拼凑着单词,一脸委屈。

“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小两口吵架是常有的事,如果他们真要分开,也应该自己解决问题了。你们要是喜欢这里就请安心住下去吧。”

我是不是听错了?真的吗?我们不用重新找房子了?他微笑着点头,瞎了眼的脸似乎没那么可怕了。“我年轻时去过中国,很年轻的时候。十五岁吧。”他好像话中有话,“现在每两年也会跟着日中友好协会去中国走走,每次都会看到变化很大。”

我心里别扭,根据姐姐介绍过的背景,边听边猜他当年究竟做过些什么,现在是不是在施舍恩惠来弥补当年的罪恶。想起姥姥给我讲过那些日军的残忍,坐在面前的人已经戴上土黄色的遮耳帽了。我是一个喜怒都形于色的人,嘴上不好说,脸上一定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好像看出了什么,并不回避,“以前日本在中国做过许多坏事情,现在年轻一代不是很了解。好在中国的年轻人很努力,就像你们一样。我希望能尽自己的能力帮点忙。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安心地住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搅你们的。过两天我帮你们安个电话,请不要告诉我太太。”

自从这次谈话后,房东太太没有再撵过我和姐姐。我们明白是房东在暗中求了情,心里十分感激。同在一个屋檐下,能明显地感觉到房东太太的不满,每次见面都是不理不睬。我们自知占了人家儿子的地盘儿,心知理亏,但也别无他法。

我第一次意识到“钱”是那么重要。在异国他乡,钱是维护自由和尊严的一道最有力的屏障。除了学习,我要挣钱!挣很多的钱!

一连几个晚上,我闭着眼睛在床上算计。有了钱,先买张床,刚来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我不喜欢睡榻榻米,老跪在那儿,跟受罚似的;然后还要交日语学校的学费,攒大学的入学金;千万别忘记先还上姐姐们为支付我的赴日费用,借别人的50万日元;最好尽快搬出去,弄个自己的窝儿……

生活百味,当然有臭

便池里的水,一饮而尽

说到挣钱,我是老手。

我十四岁进电视台,利用寒暑假,几个星期拍部戏,挣的钱比父母一年的工资加起来还多。自从上高中后,就再没向父母伸过手。俗话说得好,“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挣钱当然靠自己!

日语学校里除了韩国、马来西亚的那几个富家子弟外,几个日语稍有底子的同学都先后做起了小时工,中午买饭时,能毫不犹豫地点上一份500日元的鳗鱼饭。我一边吃着250日元的青咖喱,一边托付几个刚认识的同学,“如果您打工的地方有空缺,别忘了给小妹推荐推荐。”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几天,那位天天吃鳗鱼饭的同学就告诉我,他打工的地方正招人。太棒了!我再次换上那件蓝印花的连衣裤,兴高采烈地跟他去面试。

在电车上晃了50分钟,到达东京的大手町,这里有在日本电视剧中多次出现的摩天大楼群。我兴奋且不安地走在楼群黄昏的日影里,费力地跟上前面日本人脚步的节奏。

同学宽慰我:“没事,对于不会讲日语的学生来说,这份工作最轻松了。”

“谢谢,等我拿到工资一定请你吃鳗鱼饭。”我一向很大方。

走进一座大楼,直接进了地下室。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中年男人坐在那儿。我心里偷笑,他衣服的样式和我身上的很相似,连工作服都可以免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对陪我来的同学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话,大意是我年纪太小,可能做不了这份工。我怕就要到手的工作泡汤,赶紧用今天课堂上刚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日语说:“大丈夫!大丈夫!(没关系!没关系!)”

“领导说可以先试一天,但没工资。”同学很得意,终于为我争取到了这份工作。

这是一份清扫的工作。拿起抹布时我才弄明白,争来的工作是和一位四十来岁的日本女人一起,打扫从1楼到18楼的厕所。听说是扫厕所,我脑子有点蒙,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干过。但想想自己交了语言学校的学费,钱包已经瘪瘪的,还要为上大学积攒120万日元……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拽着拖把跟在后面。

有好几个小时工都是第一天上班,穿工服的“领导”身先士卒,要为几个新人做示范。这就是我第一次接受日本的职业教育。在男厕所里,他麻利得就像洗自己的茶杯一样把小便池擦得白白净净,连漏口边上的一点点黄色,都细心地用手抠掉。在便器比他的牙还要白了之后,他满意地停下快速移动的手,便池上能清晰地映出男人有些变形的脸。“尤西(很好)。”他转头看着我,“明白了吗?”他很自然地拿过一个纸杯,从便池里接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我一阵恶心,虽然知道日本的自来水可以喝,但在这儿的一出一进,距离太近了。

樱花梦醒

女厕比男厕脏多了。

九月的日本,闷热潮湿,厕所中没有空调。下班后,留在这里刺鼻的臊臭,让我真想把一个星期前在北京吃的饭都吐出来。用手把纸篓中的脏东西一个个掏掉,再用抹布把便池旁溅出的屎尿擦净。鼻子一酸,泪水夹着汗水一滴滴地掉进了便池里。

想起以前,姐妹中我是老幺,十四岁进央视做主持,十五岁在青影厂拍电影,当时因《摇滚青年》在全国放得正火,我留学之事引来了电影学院老师们的一片惋惜声。可年轻气盛的我,自认为出身书香门第,满腹清高,看不惯文艺圈中的一些唯名利“誓”图的作风,拍拍屁股走人,咱敬而远之。我推掉了五部电视剧的片约,东渡日本。

现在我身上穿着全剧组朋友送的蜡染衣裤,却在这里扫厕所。和我一起干活儿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欧巴桑”(日语中对上了些年纪的妇女的称呼),见到新人进门,显然已经以前辈自居了。生怕我偷懒,她一直侧眼盯着我。到了十楼以上,她干脆止步歇息,在旁边对我指手画脚地吆来喝去。

这样一干就是四个小时,从一楼扫到十楼时,我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一不小心碰翻水桶,又引来她铺天盖地一片惊叫。在连续的高声责骂中,我只听懂了电影中日军吼过的一句“八格(笨蛋)!”。

我缩在墙角,浑身颤抖着,不敢去看那张愤怒的脸。这时,一位四十岁左右、身着和服、打扮得很体面的太太走了进来。她没看见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向前扑去。

“当心!”中文冲口而出,我一把抱住了那妇人的双腿。她摇摆了几下总算站定,雪白的日式足套已被溅湿。

“妈妈,怎么了?”跟进来的一个女孩子,慌忙扶住了母亲,低头看见跪在水里的我,又是一声惊呼。我的一双脏兮兮的手正紧攥着她妈妈美丽的和服裙摆。我赶紧撒手,衣服上已经留下了两个完整的脏手印。

闯祸了!我吓得站了起来,向后退去。和我一起干活的日本老太冲上来,小鸡啄米一样频频地向那位阔太太鞠着躬。大概在说我是个外国人,刚来的,不会做事,实在对不起!边说边把我拽过来,拿她那双刚刚掏过厕所,还戴着塑料手套的手摁着我的头让我鞠躬道歉。

过腰的长发在眼前不停地抖动着。我这十几年都是被人哄着、捧着、惯着的,哪里向人低过头?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堵满了心,我硬梗着脖子,士可杀,不可辱,决不向你们日本人低头!

阔太太看出了我眼中的愤怒,她招招手,要我出去。

“她会不会要我赔?没钱会不会打人?听天由命吧。”我默默地跟着她走出了厕所。她开始向我问话,我又累又气,什么也听不懂。看她的神态还和气,我只能拼命地回想上午刚在学校里学来的日语,结结巴巴地说:“我……叫……朱迅,我……是中……国人。”

阔太太见实在不能和我交流,也就不再多问。她从包中拿出两个用银锡纸包得很精致的饭团,做了一个吃的动作,柔声说:“KAWAYISO(可怜的)。”

最后一句我听懂了,她在可怜我!这句话对于一向傲娇的我来说是扎进骨血、刺痛自尊的伤害,比打我骂我还要疼、还要冷!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那母女俩优雅地离开。没到大门口,女儿拿出一张湿纸巾给她妈妈擦手,好像在埋怨她怎么去碰一个扫厕所的外国人。那妇人擦完手,顺手把纸丢进了垃圾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笑着。

一股不可阻挡的寒意涌上心头,让我浑身哆嗦,手里捏着的那两个饭团已经变了形。走回厕所,日本老太还在叨咕着。我既听不懂,也不想听。走进一个小格子,反手插上了门。看着手里的两个饭团,我的泪水奔流而下。“天哪!这就是我要接受的现实吗?”我狠狠地把饭团扔进便池,不停地按着冲水钮,水声轰隆,奔流而下,掩盖了我的呜咽,冲走了我的骄傲,也惊醒了我的樱花梦……

天知道我是怎么扫完这十八层厕所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我走在回家路上。鼻中仍残留着“纸篓”中女人们用过的生理用品的恶臭,让我下辈子都不想做女人。心中也再无初到日本的兴奋,就是这短短的几个小时,让我真正知道了这不是拍电影,我不是在演戏,这是赤裸裸、活生生的现实。这一切是我自己选的,背水一战,毫无退路,为了挣钱,我只能一步一步跪着向前走……

他写上我的名字——阿迅

你若不勇敢,谁替你坚强?

第二天,当我再次出现在同一栋大楼的地下室时,穿工服的“领导”有些吃惊。他翻出一张纸卡,写上我的名字——阿迅。“从今天开始,请加油干啊!”他把纸卡塞进小机器,“咔嚓”一声,我正式打卡上岗。

日语学校每天下午五点放学。我在便利店买袋薯片或面包当晚餐,边走边吃。街边自动贩卖机里的汽水又在诱惑我了。想到“噗”地拧开盖子,会冒出晶晶亮的气泡,喝进胃里,打个响嗝,爽透了!

一瓶要100日元。我捏了下自己的兜,里面有个硬硬的钢儿——500日元。不行,这是最后的底牌,不到发工资是绝对不能用的。目光艰难地从葡萄味的芬达上移开,前面就是车站的免费饮水处,我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赌气般地大喝。

晚上六点半,准时开始清扫。这时楼里大多的公司职员已经下班,我的工作就是把十八层大楼的每个厕所清扫一遍,让它们清清爽爽地迎接第二天的工作。

那段日子里,我累得几乎无法思考,更不知道现实和梦想的结合点在哪里。每天的重体力劳动后,身体就像用旧的抹布一样,破旧萎缩,不剩丝毫力气能对自己怜香惜玉或暗自神伤,那些是娇小姐的奢侈品。睡眠时间少得可怜,刚闭眼就被闹钟叫得直挺挺地从榻上蹦起来,不敢再有一秒钟的赖床,如有,是定不会再醒了。

《红楼梦》中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打工时,我常常会把自己想象成某个戏中的主角,今天是勾践,明天是苦菜花,后天是阿信,现在不过是卧薪尝胆、体验生活。我喜欢演戏,戏里有百变人生,百种滋味。我感谢生活给我不同的味道,当然包括臭味。

从此,每天傍晚,总会有一个刘海儿齐眉、长发齐腰的女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目光清澈地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打扫着白天的污秽。

厕所厨房,更是课堂

得宠是久违的事

富兰克林说,恭候运气的人连一餐饭也无法保证。

于是,三个月后,我主动出击,换了一份在餐馆刷盘子的工作。

当最后一次从一层清扫到十八层,再从十八层下来,拿了工资和这座大楼里所有被我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厕所告别时,我竟有一丝留恋。这里是我的第二课堂,穿制服的工头、日本老太、每天进出厕所的男男女女,给我上了多好的一堂社会实践课。有的对着镜子笑,有的锁进门里哭,有次还撞上对偷情的男女……人生百态在这最隐私的地方上演着。走出这里,我不再怯生生,熬过了最底层,还会怕什么?!

东京的涩谷区,有一家不大的亚洲料理店,老板经营有道,这里的东西好吃不贵,顾客盈门。菜单上有几道类似中式的家常炒菜,也许是喜欢来这个餐馆的客人中有些有中国缘,老板招工时就雇了我洗碗,而且可以当天开工。傍晚六点,小店里客人最多,活儿最忙。

洗碗这活儿最要命的是不可以戴手套,容易打滑,也洗不干净。只是我的双手长时间浸泡在洗洁精里,不到一个月就变得粗糙并开裂。但我还是喜欢在餐馆打工,和清扫相比,这里更需要跟人打交道。只要是日本人,都是我练口语的“靶子”。每晚小店热热闹闹,人气旺旺的。除了我这个留学生外,还有几个日本的学生工,他们比我来得早,对我很友善。因为我眉毛浓浓,眼睛闪亮,总是笑着,进门第一天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看,阿迅多像‘芭比娃娃’。”

得宠是久违的事。在这里,即使一点点善意都会让我感动。比如说,忙不过来时,一个叫桥本的男孩会主动帮我洗碗,为此,他还挨过店长的骂;我曾一次打碎过四个盘子,胖厨子挺身而出帮我担下责任,没有罚我钱。至今我还忘不了他们的笑脸。扫厕所让我甩掉了娇气,厨房里我学会了感恩。

但洗来洗去,我还是洗出了心理障碍。夜里梦见自己如雷峰塔底的白娘子般被堆成山的盘子压在下面。但一到店里,我又会被洗洁精的清香所感染。告诉自己,洗碗这活儿是有前途的。吃苦,苦十年;不吃苦,苦一辈子。现在把一辈子的碗洗了,一辈子就再也不用洗碗了,长大后定找个不让我洗碗的老公才嫁。

当我洗到十指肿胀时,店长终于松口:“阿迅,你可以到前厅端盘子了。”

厨子笑着竖起大拇指,顺手奖了我根胡萝卜。我乐喷了,谁不知道当跑堂就意味着要涨工资了!

语言就是生存的手段,就是钱。当单词表变成工资单时,这种动力是无可替代的。我的口语能力和听力与日俱进,这种进步如三月的小雨,润物无声。有一天自己会吓一跳,能听懂周围人说的话了!

端上客人要的菜,我退到一角。今天客人不多,我却忙得很。手里攥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日语学校要求每天必须掌握的七十个新单词。偷偷打开来看一眼,赶紧合上,心里默记着,样子像考试中作弊的学生。

“对不起……”有时客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话找话。

遇到善意的人我会应几句,碰到张扬的主儿,我有自己的招儿。

开始可以装听不懂,这招很管用。“原来是外国人。”一般客人就会宽容地笑笑。如果遇到不依不饶的,我从来不生气。笑着把一连串的英语甩过去。上高中时,我就给外国人做过翻译,英语好得可以骂人!但特别要注意的是脸上一定要笑着,笑着较劲,心里痛快着呢!

日本人对英语有种特别的崇拜,听不懂,自然觉得很没面子。但不能让周围人看出自己不懂,“OK,再拿瓶酒来。”他口气软了下来。

我还是微笑着双手递给他。在这儿我学到了职业尊重。在店里做事,他是客人,我要提供优质服务;他是男人,女人要给男人留面子,特别是在众人面前。店里如果有客人吐了满地,清扫这活儿店长马上就会让我做。起初,我认为这是歧视中国人,非常生气。后来渐渐了解,在日本,女人在职场为男人送咖啡,说顺从话,倾听众人的抱怨,是多年沉淀下来的对女性角色的要求。做到了是有教养,做不到是没家教。到任何一个地方,新来的人做最脏最累的活儿是理所当然的。过了一阵,店里又进了新人,这种活儿自然就有了接班人。

苦时快乐多

只有了解艰难,才懂感受快乐。

说到苦,十八岁的我真不觉得有多苦,而快乐是发自内心的,那么简单又随处可见。发工资了,考好了,别人的话能听懂了,我说的话别人也听懂了,都会有一连串的惊喜。苦的时候并不缺少快乐。而后来所谓成名后,简单的快乐却少了许多。

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更没有人知道我父母其实就在身边。我不敢说,父亲就是当时的新华社东京分社社长。

当我下决心要来日本留学时,妈妈没有敢把我的想法再告诉爸爸。从二姐想出国时,爸爸只有一句话:“等我们回国后再考虑。”当时的氛围就是这样,在职干部的孩子出国留学,难免有利用工作便利之嫌。妈妈只好瞒着爸爸办理一切手续,求到一个她在日本的学生在银行做了个人担保。直到孩子们都到了东京,才跟爸爸摊牌。理由相当充分:第一,没有政策说驻外记者子女不能留学;第二,没有动用任何工作关系;第三,任何方面都经得起组织检查。生米煮成熟饭,爸爸拗不过,只能做好被立即调回的思想准备。

后来真有人告到了总社,说爸爸把女儿都办到了国外。总社经过调查,认为父亲的确没有利用职务之便,此事才沉寂下来。现在驻外人员携妻带女早已是人性化管理的必备福利,但在当时,我不仅童年和少年没有父爱,而且高中毕业,留学东瀛,就在父亲身边,还要提心吊胆、东躲西藏。

经济上我更不敢伸手要钱。当时驻外人员每个月的工资很低,爸爸、妈妈加起来也到不了5万日元(约3000多元人民币)。当时随丈夫出国的夫人都是“编外”,妈妈作为编外人员,每月800日元津贴,只够买碗面条。

爸爸最喜欢吃面了。他能在外面用自己钱吃得起的,就是车站边面店里650日元一大碗的叉烧面,加个蛋,正好800。日本的上班族也都站在那儿,带着嘶啦嘶啦的响声埋头大吃,声音越大,吃得越香。

我很想爸爸妈妈,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极难见面。偶尔打个电话……

“今天我和你妈上街了,买了一些好吃的。”爸爸的情绪似乎特别好,“还看到了一盒葡萄,好大,可是太贵了,要六千多日元!我们只好望梅止渴了。”

于是那串美丽的葡萄,就成了我下一个拼命打工赚钱的目标。餐馆生意好的时候需要加班,虽然到点儿已经筋疲力尽,但想到多挣的钱可以去买那盒巨峰葡萄,我顿时打了鸡血。每天一到快下班的点儿就盼着来客人,多干一小时,多挣750嘞!

终于有一天,我把一盒美丽得如艺术品般的葡萄捧到了爸妈面前。这盒葡萄足够让我在店里站上八九个小时。看着爸爸妈妈一边责怪我,一边把一颗颗晶莹送进口中时,我是幸福的。

日本的夜太短

咆哮夜归人

日本是安全的。

刚开始打工,晚上下班就提心吊胆。渐渐地,胆子一天天大了,一个星期总有两天加班到十一点多。加了班就可以奖励自己在路边摊上买串盐烤鸡皮!真香啊,油油的、焦焦的,脆脆的,顶到第二天早上也不会饿。舔干净签子,抹把嘴,赶00:13的末班车回家。

来日本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一月份的天气很冷。

腿被电车里的热气烘得暖暖的。“浦和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不要忘记随身物品。”电车的广播把已经喝迷糊的乘客叫醒,零零落落几个人,我睡眼惺忪地下了车。一阵寒风,两个冷战,哆嗦几下,顿时醒了。

出了浦和车站,我一个人快步往家走。浦和的周边环境不错,非常安静。从车站到家大约有十七八分钟需要步行。车站附近还算亮堂,经常会遇上“面壁思过”的小解者或“倾吐衷肠”的醉酒人。

越走越暗,回家要路过一片荒草地,即使小跑过去也要四分钟。每次走到这儿,我都有点头皮发麻,心中发紧。还好,田地前有个红绿灯,有个人用长大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站在那儿等红灯。日本人很守规矩,即使很晚了,周围没车,也会等到灯绿了才过。我没有介意,见灯变了就快速通过。

“请等一下。”后面那个人礼貌地叫了一声,这么晚了,我心里防备,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说话,怕对方听出是外国人。

“对不起,”那个人的大衣领高高竖起,挡住了半张脸,戴着一顶黑帽子,只留着口鼻在外面,“请你帮个忙。”

我向四周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前面就是荒草地,更没人。我有些担心,好在他有礼貌,不像个醉鬼。

男人不说话,快步跟上来。昏暗的路灯下,逆光,看不清他的脸。我没敢停下来,低头继续走。他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绕过我,在我前面站住。我开始怕,要是二姐在身边就好了,姐的那身功夫一定不怕他!他挡着路,我只好停下,还是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对方。相持了一会儿,慢慢地,他从上往下把大衣扣一个个解开,“哗”地把衣服掀开,白晃晃的一片。原来是个变态的暴露癖!

我吓得“啊”的一声惊叫,撒腿就跑。不敢回头,但能感觉到男人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从来没在任何一节体育课上跑得这么快。用最快的速度穿过荒草地,我喘着,前面还是没人,但路边有人家,路灯也明亮起来。胆子大了些,回头看他还是跟在后面。我快,他快;我慢,他也慢。其实他想追上来很容易,但他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这更让人害怕。

已经看见家门口了,不,不能这样逃回家,如果让坏人认了家门,以后我和姐姐的生活就不得安宁。继续向前跑,我家隔墙对面是另一家,两家之间有一个窄窄的缝隙,我回头看看那个人还没有转过弯来,就一头扎进去,藏在窄缝中。冬天厚羽绒服让我几乎是卡在那儿,不敢出声,不能动弹,只听见心在衣服里上下乱撞。

穿黑大衣的男人跟上来,黑影从窄缝前一闪而过,随即又马上退了回来,探头往缝隙里看。根本没地方躲,他一眼就发现了我。我卡在那里,吓得腿都软了。他堵在窄窄的入口处,不出声也不进来,我拼命向后挤,想从另一端逃出去,这才发现另一头早被高高的铁栅栏封死了。我扭头还是看不清他的脸,灯影下,他的大衣一摆一摆,像魔鬼的斗篷。

我怕极了!

男人的手又伸向大衣的扣子,想掀开自己的衣服。我向里挤,“噼啦”一声,羽绒服被旁边的锈钉钩住,扯开了一个口子。这是我冬天唯一的一件羽绒服啊!我突然由恐惧变成愤怒,气得破口大骂:“你干什么?臭流氓!不要脸!……”

急了,我脱口而出的是响当当的中文。男人被这种不熟悉的发音吓到,他愣在那儿。我家院子里那条瞎眼老狗被我吵醒,跟着一起大叫起来,周边的狗也应和着,在夜幕里如“千军万马”在咆哮,格外凄厉。连我都被自己发出的叫声震慑住了,刚才吓得四处逃窜的我,突然间变成了一头咆哮的母狮子。那人愣愣地迟疑了会儿,转身跑了。

过了好半天,我才敢挤着墙蹭出来。确定周围没人,才溜进了家门。

院子里,我向老狗作揖,兄弟,够仗义!

临界之困

我的时间表:

07:20—08:50,上学路程(一个半小时)。

09:00—17:00,语言学校上课。

17:00—18:00,打工路程(一个小时)。

18:00—23:00,打工时间。

23:10—00:00,回家路程(50分钟)。

00:00—03:00,做学校作业。

03:00—07:00,睡觉。

一年来,我每天的睡眠时间绝不会超过4个小时。真是“头悬梁,锥刺股”了。日本老师非常严格,学生睡眠时间再少,也要求我们把作业和练习完成。否则,会在来自世界各地的全班同学面前严肃地训斥:“你是来学习的还是来赚钱的?”一句话就能把你噎死。

我所在的ABK是日本最有名的几所语言学校之一,也是少有的全日制日语学校。一个班不过十四五个学生,除了来自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学生外,还有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韩国人和菲律宾人。刚开学时曾做过分班考试,我交了一张白卷,毫无争议地被分到了F班。F班里中国大陆的同学居多,都没什么日语基础。家庭经济条件相对于韩国、马来西亚的富家子弟,更摆不上台面。但是,一年后整体格局有了很大的改变,F班的学生大多跳到了A班,A班的几个学生降到了F班。

原因很简单,那时的中国留学生都得不到家里的资助,全部需要打工挣钱养活自己。生活危机是最强的动力,语言好,就能少挨骂、多挣钱。打工的地方更是一个超级教室,不仅学校里教的能得到极限应用,连粗话、俗语也是得心应手。语言上的长进自然比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要快得多。

时间飞逝,马上要进入考大学前的最后冲刺了,一切辛苦和努力都要在考试中得到验证。为了强化外语思维能力,老师规定在教室内不许使用其他语言。实在表达不清时,句子里顶多夹带几个英语单词充当日语中的外来语。强制自己用外语思维是很折磨人的,一天下来,头疼得直恶心。这就是用脑过度,时时有想呕吐的感觉。这也是进入一种状态、到了一个临界点。

一天凌晨,我迷迷糊糊地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摇晃着向外走,一脚踩在姐姐的腰上。

“你干什么?”

“onagagaidai(肚子疼)。”

姐姐一下子精神了,“梦话都说日语,过关了!”

考试就在眼前,打工照常进行。

京滨东北线的列车呼啸着进站了。飞速掠过的车厢冲断了我停留在白雪上的视线。上车,末班车的车厢里总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酒气。

我很累,但思维却痛苦地清醒着,它不肯睡。要考试了,电车锃亮的玻璃上映出我困倦的脸。在日本很少有“漫漫长夜”的感觉。对我来说,长夜总是太短,打工回来,仅仅是一个部分的结束,接着是另一个部分的开始。“今天的作业是……”

一瞬间,突然没了知觉和记忆,只是下意识的反应,手紧紧握住吊环,不让自己摔倒。这样短暂的休克已经有几次了。清醒后,我糊弄着自己,没事,睡个觉就好了。

1990年10月,我通过了日本文部省日语验定的最高级“一级”考试——有资格考大学了。

闻见伤口糜烂的气味

月光如盐,洒在伤口

手里攥着医院的诊断书,头上挂着吓出的汗。

刚才日本医生说得很肯定,这个病不能等,最好马上手术,术中切片化验,但愿不是恶性的。

为什么会长肿瘤?我不知道。可能是累的,也可能是心情压抑,憋的。马上回国吗?不行,半途而废,如何见江东父老。在这里开刀,继续学业?摸摸自己的口袋,这一年来,一小时、一小时攒出来的辛苦钱刚够交大学的入学金和上半年学费。

咬咬牙,我躺到了一家私人小医院的手术台上。

贪便宜的结果是手术失败,坏东西没全拿干净。

无奈第二次开刀,我选择了日本红十字医院。当我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后,医生戴着血手套,掌心托着一块鸽蛋大的石头和一串芝麻大的小颗粒,“全取出来了,放心吧。”

半昏迷中,我只记得那块石头粉红色、半透明、很好看。医生将它们放入铁盘时,“当啷”一声很清脆。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回到病房,麻药劲过后,我疼得死去活来。心里哭喊着:“姥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但病房里灯光昏暗,周围一个亲人也没有。姐姐去打工了,陪伴我的只有透过窗帘的温柔月光。我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手边的床单是皱的,疼得钻心时我攥紧它。后来攥不动了,就让它疼吧。心里更疼,在这儿住一晚上要花多少钱呀!两次手术转眼几十万就没了。大学的学费怎么办?大脑在计算着各项费用,快算出结果时,又迷糊了。放弃吧,眼泪滑到枕头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吗?

我突然很饿,饿得发慌,更想姥姥,想她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姥姥要是知道我生病了,定会炖上一锅浓浓的乌骨鸡汤,一口一口喂给我吃。来日本这一年,别说乌骨鸡了,就连一只完整的鸡都没见着,超市里都把鸡分成各个部位,洗得白白净净的摆在货架上,哪有国内的农贸市场里被人追得满街跑的鸡来得美味。那一夜,迷迷糊糊,我梦到了北京,看见了姥姥……

经不住我的一再恳求,医生只好让我提前出院回家静卧。妈妈偷偷从社里跑出来看我,她看着仰面平躺的小女儿,心疼得不知所措。我挤出笑容给她。

“没事的,放心吧!”

妈妈给我带来半个西瓜,2000日元,用了她两个半月的津贴。对我们来说,在日本吃西瓜是件奢侈的事儿。妈妈把半个西瓜放在我床头,里面插上把勺子,“饿的时候自己挖着吃。”妈妈眼里带着歉意,按当时的纪律,她只能马上返回分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真想喊住她:“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妈妈?”

白色的月光洒在伤口上,像盐一样……

粥饭不易,丝缕维艰

等我能站起来去学校时,已经错过了国立大学的考期。幸好,动手术前,我已经通过了一所私立大学的考试。可私立大学需要每年120万的学费啊!为了凑足这笔钱,第二次手术后刚出院,我就开始打工了。

这天,餐馆里客人出奇地多。

我的身体还很虚弱,走了两趟,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脚像踩在棉絮上,似乎没有落地,我很怕自己脚步不稳,摔了托盘,肩膀和胳膊一起用力死死地擎着托盘。随着我一趟一趟地走来端去,盘子的重力一点点地集中压在了刀口的位置。我头上的汗珠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淌。这时的伤口像泡在盐水里,钻心地疼。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会让我丢掉饭碗。人家会同情你,但没人会原谅一个拿钱却不能做事的人。我必须带着微笑面对每位客人,做出轻松热情的样子。

回到家,手已经疼得抬不起来了。二姐帮我脱掉外衣,她惊叫起来,纱布上浸透了血水。当把纱布一层层地揭去,姐姐哭了。原来缝合已经长肉的伤口,竟然像两片翻开的嘴唇,完全裂开了。二姐为我消毒,贴上新的纱布,我用牙咬着下唇,疼得冷汗直冒,马上到急诊室重新做了缝合。

挣不够学费,我就只能放弃学业,打道回府。我不能这样走!没脸回去!第二天晚上我又去餐馆,继续端我的盘子。虽笑脸迎人,但手中的托盘却重似千斤。强体力劳动使伤口久久无法愈合,血水、脓水和纱布粘在一起。每天晚上回到家,姐姐都会帮我处理化脓的伤口。即使穿上衣服,我都能闻到自己伤口糜烂发臭的气味。姐姐心疼得暗自落泪,但也无能为力。

每当我做选择时,这段生活经历总给我巨大的勇气。有底线的人生无所畏惧。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羡慕那些靠家里供给,在国外毫无压力、一掷千金的留学生。有时,生活越富足,越容易生出更多的抱怨和是非。回到国内,什么都看不惯,什么也做不来。

我感谢父母,他们没有能力给我钱,而给了我赚钱的能力,培养了我应对生活所需要的品格和意志。五岁时背诵的《朱子家训》,嘴上早已滚瓜烂熟:“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可直至今日,才明白其中道理。更感谢的是,父母给了我最大的信任,让我很早就知道:女孩子要对金钱、物质、欲求有足够的自制力,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我在日本发展的目标是什么?在每天上学和打工的劳累中我看不到未来。在120万日元学费这个天文数字面前,我犹豫过。

但性格即命运,乐观是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不论是扫厕所,还是在术后伤口撕裂的疼痛中端盘子,我始终都怀有良好的愿望与梦想,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体验。每天心平气和地去感受细节,点点滴滴都会成为生命的财富、生活的动力、生存的价值。

换句话说,这就是生活。

在千万个骨灰盒旁游荡

一个拒绝记住的日子

我的乐观是从姥姥那里学来的。

她总看自己有什么,不看自己没什么。

她总能从困难中看到机会,而不是在机会中看到困难。

姥姥一生宽容,但最恨、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日本兵。在她记忆中有很多抹不去的关于日军的暴行。出国前,我曾怯怯地问:“姥姥,您哥哥就是因为抗日,被日本人活活烧死的。我去日本,您不生气吗?”

姥姥笑了,“孙中山、鲁迅还去过日本呢,多学学人家的长处,回来好报效祖国!”

姥姥疼爱的三个外孙女,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她坚持要帮我们看家,“一个家要有人住,等你们念完书回来,家里才会有人气。”于是,八十八岁的姥姥和一个阿姨就一直留守在北京的家中。

1992年,爸妈工作任期满了,双双回到北京,姥姥终于盼到了团圆。过了一阵,她就提出想回上海舅舅家。妈妈不肯,“您在北京已经住了二十多年,回上海会不适应的。”可姥姥非回去不可,“老了就要回去,如果一直住在女儿家,你弟弟会被别人说闲话的。”

没想到,姥姥回到上海后中风了。

当时我正在读大学三年级,生活很拮据。得知姥姥生病,我第二天就飞到了上海。直奔医院病房,看见妈妈守在床前,一个护士正往姥姥的床头放鲜花。我心里一凉,呆在原地,“姥姥不会是……”我吓得不敢进去,强撑在门框上。

这时,妈妈看到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涨得满脸通红。

妈妈最爱姥姥,我是姥姥的最爱。妈妈见到我,积聚了多日的担心和焦急喷涌而出。我们抱在一起流泪,希望能有更多的力量支撑起对方。

“姥姥病得很重,见到你一定很高兴。”妈妈把我拉到床边。

我终于见到阔别了四年的姥姥。她瘦了许多,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显得更加白皙。脸上的老年斑更明显了,鼻梁上眼镜架压出的两道红痕也变成了褐色,满脸疲惫,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拼命地忍住。姥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睁开眼。

我知道自己不能哭,强笑着,凑到她耳边说:“姥姥,我是三三,回来看您了!”姥姥的眼睛亮了一下,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我。她伸出干枯的手,想去摸我的脸,但已经抬不起来。

我把姥姥的手捧在脸旁,她的手还是那样糙糙的有点扎人。但原来那种厚实有力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皮包骨了。摸在脸上冷冷的,因为这种骨感让我心里冒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它已经脆弱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什么时候会变凉。那种无助、无奈、无力,能把亲人的心揉碎。

“好,好,回来就好。”姥姥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她的嘴唇在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

晚上,我坚持要在医院陪床,姥姥说什么都不让。我明白她的心思,这个病房里都是危重病人,夜里常有人死去,她怕我害怕。但我知道如果我守在姥姥身边,她就安心了,不会觉得孤单。

姥姥中风,身体右半边已经瘫痪,摸上去冰凉。我掏出从日本带回的暖宝宝,放在她右脚上想让她暖暖。然后给她按摩,帮她翻身,希望她会好受些。等我从头按摩到脚的时候,才发现姥姥的脚上已经被烫起了一个蚕豆大的水疱!

姥姥的脚没有知觉,她感觉不到冷热、疼痛。看着这个大大的水疱,我真恨死了自己,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赶快叫来医生,他说,对于恢复能力差的老人,这种水疱不易吸收,很容易感染。我多想为她承担所有的痛楚,用我的所有来换取姥姥的康复和快乐。这个亮晶晶的水疱和姥姥在弥留前的模样,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消逝。

姥姥睡觉时,我坐在她床边的小凳子上,一直无声地哭。守在姥姥身边几十个小时了,她不哼不叫,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躺着。一个人,生病也要生得如此隐忍吗?

这个睡姿我太熟悉了。我家有张大木床,因为屋里都是女孩子,所以床上像皇宫一样常年撑着白纱帐。姥姥是宫里的“皇太后”,我们姐仨儿就是最得宠的“公主”。

每到晚上,“皇太后”就会把蚊帐放下来,小心地掖进褥子下面。我们便飞快地钻进被子,占领各自的地盘。我是最小的“三公主”,所以总可以耍赖睡在“皇太后”的身边,另一侧由“大公主”和“二公主”轮换着睡。姥姥的皮肤很白、很滑,还有一股甜香,耳垂很大,每夜我总要拽着姥姥的耳垂、听着她的声音才能睡熟。木床已经很旧了,床上四个人无论谁动一下它都会大叫。想来真难为姥姥,耳垂被我拽着,手被大姐拉着,腿被二姐抱着,自己还不敢动一下,就这样坚持着!

大木床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先是大姐考上了清华附中去住校了,听说睡在两层的架子床上。接下来二姐去日本留学了,听说睡在长着腻虫的榻榻米上。紧跟着我也出国了,家里的大木床上只剩下了孤独的“皇太后”。再没人拽着她的耳朵、手和大腿了。但她每天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睡在大木床上,等着她的三个公主回来,一等就等到了现在。等我闻讯赶回时,姥姥已经躺到了这张医院的病床上,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姥姥终于醒来了,我朝她笑。姥姥轻声说:“我怕,我怕……你们快走吧!快走!”她催我回东京,让妈妈回北京。

强撑了一段日子,我必须回日本了,不走就更无法维持在国外的生计和学习。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姥姥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平时记忆力极好,却一直拒绝记住姥姥去世的日子。

姥姥去世了好久,二姐才告诉我实情。她说,姥姥走的那天,我白天磕断了镯子,夜里突然高烧,病得很重,还老讲胡话,说厨房里有人在做饭。

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知道姥姥走了,我又一个人安静地飞了回来。

姥姥还没有入葬,骨灰盒就存放在火葬场。到了上海,我谁也没找,自己在火葬场边一家小旅馆住下。放下箱子,我第一次走进了火葬场。刚进门,我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号叫,今天又有人生死相隔。

进了骨灰存放厅,我知道姥姥正在某个地方听着我的脚步声,等我去看她。可是那么多骨灰盒,怎么找呢?唯一的线索就是姥姥的名字叫浦敏。我问管理人员有没有登记,她见怪不怪,“不知道哪天死的没法查,你自己找。”

我只好凭感觉一个个骨灰盒看过去,一层层,一排排,成千上万,已经找了几个小时,我在千万个骨灰盒旁游荡。累了、冷了、急了,我开始哭,“姥姥,我回来陪您了,告诉我,您在哪儿呢?”

感觉离姥姥越来越近,就是她,我真的找到了!

我用手轻轻地摸着那个沉重的小盒子,这是在世间我能和姥姥相连沟通的唯一物件。这感觉总让我想起最后给姥姥按摩时,她瘦成一把骨头的身体和冰冷的体温。我抱着骨灰盒,跟姥姥说话,不停地说,把分开的这几年我记得的每件事都说给她听。直到晚上殡仪馆关门才肯离开。就这样,每天我开门就来,关门才走,坐在地上陪她说话,一连几天如此。

半年后,姥姥入葬。我又从日本回来,一个人去找她。

我到了上海郊外姥姥入土的墓园。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献上鲜花,烧串纸钱,靠着冰冷的墓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另一个世界好遥远,姥姥孤独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她生活中有我们这些孩子,孩子们在她的照料下出生,长大,一个接一个地出国了。最小的我走后,她一个人怎样生活的呢?

姥姥的耳朵听不清,在北京拍片子时,我总是很晚回家,她怕听不见我敲门,不论多晚,都会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打着瞌睡等我。孩子们都离开了她,她还是等我们回家,可这一等就等到了生命的尽头。

直至今日,每到上海,如有半日空,我定会去看望姥姥。

那里,心静、话真、爱深……

同类推荐
  • 生命里的世外桃源

    生命里的世外桃源

    《生命里的世外桃源》是一本抒情的散文和随笔作品集,共7部分,分别是:淡泊,岁月静好;心灵独舞;阳光,温暖时光;榕树,亲情相融;沉思,感悟生命;奏响,生命强;素美,馨香几缕。
  • 两片叶子不孤单

    两片叶子不孤单

    《少儿奇幻童话故事精品集:两片叶子不孤单》文采斐然的童话盛宴,简洁流畅的文字辅以形象可爱、栩栩如生的精美插图,为孩子们打造出一个鲜活灵动的童话世界,这一个个妙趣横生的童话故事下,流淌的是真爱纯美的情愫情感,蕴含的是积极探索的童真童趣,能有效帮助孩子培养好品质、好习惯。
  • 余华作品全集(共13册)

    余华作品全集(共13册)

    本套装收入了余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13部经典代表作品。
  • 莫急,你要的岁月都会给你

    莫急,你要的岁月都会给你

    豆瓣超人气、嘴最贱、毒毒教大当家“毒舌奶奶CC”最辛辣观点。豆瓣上从未发表过的8万字内容首度面世。生活中的女汉子,写书时却是玻璃心,对于爱、背叛、受伤、柴米油盐霸气解读。言犀利却用轻轻的笔触修复你在社会丛林生活中遇到的伤。拒绝神秘主义,拒绝哄你开心,掏心窝地直言隐秘的生活真相,如果不能训练你内心更强大,至少给你安慰。天下万物来和去都有它时间,你若不伤,岁月无恙。如果世界上真有奇迹,那也是努力的另一个名字,只是需要自己慢慢等待。读这本书能静下自己的心,充满正能量,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
  • 纯情小语(少男少女文摘修订)

    纯情小语(少男少女文摘修订)

    《少男少女文摘丛书》汇集的是近年来写得最优美真切、生动感人的少男少女作品。这里有少男少女们初涉爱河的惊喜、迷惘、痛苦和走出“误区”挽手无怨的历程,有对五彩纷呈的世界特殊的感受和选择,有在升学压力之下压弯了腰的哀怨和对父辈们关于人生关于命运关于社会的认从与反叛。
热门推荐
  • 末世重生之进化者

    末世重生之进化者

    前世被友情所背叛,重生后的熊梓玲决定不再相信友情,想要再见一面家人的熊梓玲重生了,没有想过去复仇,只要这一世不再和那个杀死她的人为友就好。但有什么和前世是不同的,得知真相的同时,熊梓玲也得知了前世的自己是因何而死。比起前世的绝望,这一世,总还是有点希望的。
  • 别怕,我只是个开门的

    别怕,我只是个开门的

    被联邦背叛的星际大佬,重生为蓝星上的小萝莉。由一个莫得感情的调整者,变成了众人珍爱的小公主。星球上危机渐起,人类却还争斗不断,本想安安静静的造机甲回去报仇,却被卷入蓝星的进化浪潮。历娅(怒):“说好的外挂和金手指呢?为什么连萌宠都自己跑了?”AI01:“您的心率提升百分之十,是否需要镇静剂?”
  • 皇朝经世文续编_2

    皇朝经世文续编_2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捡个校草带回家

    捡个校草带回家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爱财如命的杨一一上演了一场美女救英雄之后,家里就多了一个拖油瓶,原本想要仗着自己是房东,可劲的欺负消遣人家的,不料,却被对方扮猪吃老虎,从此陷入了暗无天日之中。斩她桃花,灭她情人。封去她所有的退路,只留下通向他怀抱的那一条最终的情深爱恋之路。
  • 美妙的新世界(纯爱·双语馆)

    美妙的新世界(纯爱·双语馆)

    本书是赫胥黎所著,二十世纪最经典的反乌托邦文学之一。本书描写了在工业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里,取消胎生实行人工生殖,把人类分成十多个种姓,分等级分层次,低等为高等服务。对人们实行潜意识教育,满足人类的一切欲望,同时割断过去,封杀所有过去的产物--书籍建筑等等。人们按照自己的种姓过着“幸福”的生活,而这种没有亲情、爱情的精神世界既空虚,又迷乱。
  • 另类间谍

    另类间谍

    二战前夕,纳粹德国即宣布有可能首先造出原子弹!第二年,二战爆发,德国攻占欧洲,不久又进攻苏联;美英苏恐慌至极,加紧研制;若希特勒抢战先机,二战历史将改写!同时,各国间谍也使出浑身解数,刺探对方核武器研制的技术和进展,本书的故事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独辟蹊径;全新的谍战小说路子,深刻地揭示出了人性的某些方面,令人震撼、发人深思。《另类间谍》为其战争三部曲第1部,旨在揭示战争对个人命运的影响。
  • 窃法剑皇

    窃法剑皇

    联盟已死,取而代之的是继承了联盟设定的全息网游《无垠》。骨灰级LOL玩家高恒初入无垠时就表示,全世界就像一个大鱼塘。高恒:那天我正准备到游戏里虐菜,跟着就被脏东西黏住了。龙傲天:咳咳打扰了,是我在玩一个寄生游戏,你只要稳住别死就行。……这是一个高恒被养成2代目龙傲天,然后在游戏和现实中怼天怼地怼空气的低俗故事。当然,它可不仅仅是个游戏。(窃法是小挂,无敌是大挂,书名叫做:体内有只龙傲天)
  • 魔凰邪妃:狂医倾天下

    魔凰邪妃:狂医倾天下

    【结局已补,可免费看】她聪颖出彩,誓要达到炼丹技术的巅峰,不料却被同门害死。复活之后,谁欠了她,以血来偿!难得管闲事,捡到一身份不详冷酷男,还霸道得没边。“我活着,你就不能给我死了。”“如果你死了呢?”“那你就陪我一起死。”“……”是个人都要来压迫她,靠!当她吃素的?妈的,统统等着被神级魔兽踩扁吧!高利息高回报还不收费!御海驽风,一袭魔魂纵九天。千年圣犀保驾,上古神兽护航,三尺回眸虬龙剑为破天之光…她命,天地赋予。要夺?来!——“我要逆了这天,灭了这地,拆了这城,谁能阻拦!”
  • 斗夫谣

    斗夫谣

    【四海游龙系列三】梅若斯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她的名字!梅若斯,霉若斯,倒霉成这样!倒霉之人终于拿到调酒师大奖却悲催地穿越鸟~~而且竟然变成拥有处子之身的下堂妻!什么?那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狐狸冤家竟然是她前夫?而且有两个?那个戴眼罩的酷酷少年是谁?还有那妖孽王子!管你是谁,我就是要调我的酒开我的店!招蜂引蝶谁不会,有本事来单挑!不论你跑到哪里,我梅若斯都跟你斗到底!轻松风格,曲折情节,敬请阅读~(*^__^*)嘻嘻……
  • 中国父母培养孩子易犯的600个错误

    中国父母培养孩子易犯的600个错误

    本书列举了父母在家庭教育中经常易犯的约600个错误,既分析了错误产生的原因,又提出了解决错误的方案。一书在手,父母必能茅塞顿开。这是一本可以伴随父母一生的书,天下的父母们可能每天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实践着书中的内容——用自己的心灵和行动;这也是一本影响孩子未来的书,它将伴随孩子一天天地成长。当孩子长大成人,我们不苛求获得丰厚的回报,只希望他在回忆儿时的经历时能发自内心地说:“假如有来生的话,我希望下辈子还做你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