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火麟(赌场荷官)
2000年圣诞前夕,24岁的健明焦灼地考虑究竟要送什么礼物给阿芬。那个年代,中国还不大流行过圣诞,更别提他们所在的这个福建二线城市了。可健明坚持要送。
他花了好几个月工资,在金店买了只镶刻着龙凤图案的金镯子。陪他去的哥们笑话他:“人家都要去美国享福了,还会记得你吗?把钱往水里扔!再说了,谁圣诞节送金镯子?这是该结婚时才买的,得买一对。”
健明把镯子收好,说,结婚的时候再买一只,凑一对。
健明和阿芬来自福建一座小县城,关系要好,从小一起长大,健明高中毕业后就跟随叔叔到漳州做水果生意,阿芬读了几年大专也来到漳州,在一家私企做出纳。
他俩同岁,原本准备过了龙年,本命年就结婚,可在本命年里,阿芬爸妈决定带一家人去美国投奔她姨妈,定好了日子,过不了多久全家就飞往美国。关于移民的细节,阿芬没有正面回答我,我也很识趣地没有问。
阿芬在漳州的最后一个夜晚,健明带她去了两家小店吃卤面和蚵仔煎,说:“到了美国以后,漳州小吃应该就吃不到了吧?”
阿芬的眼红红的,嘴里吃不出滋味。两人沿着河道没有目的地朝前走,天黑蒙蒙的,冷风呼呼刮在脸上。
健明把礼物递给她,阿芬措手不及,接过来打开看,一阵恍神,盖上盒子,硬要把礼物塞还给他。
“这很贵吧?快退了去。金镯子这么土,我到美国也戴不上。”
健明拉住她,把脸凑近前去:“镯子是买给我媳妇的,要退也得由媳妇去退。”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健明才说:“听说美国那边冬天下大雪,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呢,你可要多穿点。”
阿芬说自己从来没见过雪。健明把她抱得更紧了,说来年和你一块儿去美国看雪。
一个多星期后,阿芬一家五口落地洛杉矶,一点儿都不冷。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那是纽约,洛杉矶从来不下雪。
阿芬一家被前来迎接的姨妈接到家里,她松了一口气。来之前,她读了《北京人在纽约》这本书,很怕一下飞机就像书里那样,被亲戚拉到阴暗残破的地下室去。
姨妈开的是一辆旧旧的六人座本田商务车,在中国一般很少有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开这样的车。姨妈说,在美国开大车方便,接送人、托运货物都能用得上。能自己搬运的东西就自己运,能自己干的活就自己干,租车请人都贵得吓死人,来久了你们就明白了,处处都需要省钱的。
姨妈一家移民到美国快十年了,每逢她回福建小县城探亲,亲朋好友都围拢来问她,是不是在美国发财了?是不是开小车住大洋房了?姨妈大多笑而不语。
她们家住的是独栋平房,外观看上去很老旧,内部没有装修,屋里只有普通实用的必备家具。姨妈和姨父住一间主卧,他们的大儿子住一间小卧室,小儿子刚结婚搬出去住了。姨妈把阿芬爸妈安排在以前小儿子住的那间卧室,阿芬和弟弟妹妹们睡在客厅。弟弟睡沙发,阿芬和妹妹一人一张折叠单人床。
第二天,姨妈带他们一家去感受圣诞节气氛。大商场热闹温馨,拉着彩旗,挂着彩灯,聒噪的圣诞乐循环往复地提醒着人们给亲友们购买礼物。商场中央划出一块区域,一位扮成圣诞老人的大叔坐在长椅上,和排队的孩子们合影留念,脚下堆满用泡沫塑料制成的假雪。
在姨妈家客厅里一翻身就会咯吱作响的简陋小床上,阿芬还没有调整好时差。圣诞夜里,她辗转反侧,就像商场里没有真正的圣诞老人一样,在美国也没有一张舒适温暖的床。礼物,更是没有的。
时差还没倒好,家人们已把谈论的话题集中在了找工作这件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上,就像《北京人在纽约》的作者曹桂林说的“美国不养人”。
姨妈带他们全家去找中介帮忙。中介所位于丁胖子广场附近一栋低矮破旧的写字楼底层,很小的一间办公室,里外都是人。八九个人坐在靠墙的一溜椅子上,五六个人坐在门口台阶上,还有几个人蹲在门边。
阿芬看看那些人,他们大多四五十岁,灰头土脸,眼神空泛,不像受过高等教育的模样。中介所里就一个工作人员,看着像老板娘,拿着一部手机和一部座机疯狂地接打电话,语速快得像机关枪。
“杂工对吗?有没有年龄限制?什么时候要?”那女人把话筒从嘴边移开,朝等待的人群大喊,“中餐馆,杂工,1200,包吃包住,45岁以下的有没有?”
人群中有三四个人举起手来,起身快步朝那女人围过去。
跟这些人比起来,阿芬的条件绰绰有余。她趁那女人接打电话的空隙,主动起身自荐:“我24岁,大学本科毕业,学工商管理的,做过……”
老板娘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让她找个地方等着。
等了整整一天,那女人始终在竭力喊叫着:“保姆有没有?月嫂有没有?厨师三年经验的有吗?司机呢……”
阿芬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是保姆,这只是临时的,没有一家女主人愿意请一个24岁的女人来家里当住家保姆。当老板娘喊出“每周工作3天,一天50块,5~6个小时,要女的有没有”时,一个响应都没有。
阿芬举手走上前去。她说,举手的那一瞬间,自己内心的某种坚持垮塌了,默认自己和在这儿找工作的人们没什么区别。
为了做这份工,她交给老板娘50美元作为中介费。姨妈接送她上下班,也得付10美元。
她的雇主周姐比她大十岁,她家房子比姨妈家的宽敞气派多了。第一次到周姐家时,打扮得美美的周姐客气地安抚她说,知道工资不高,但工作很轻松,只需要在没大人在家的时候,照看下九岁的孩子和两个“小宝贝儿”——两条上蹿下跳的雪纳瑞。
去了没几次,周姐叫阿芬连时间都开始不固定了。说好的每周哪几天去,周姐却会临时通知她不用来了,或是火急火燎地催着她去。
“有次周姐催得急,没好气地说:‘知道洛杉矶工作不好找吗?’”时至今日,阿芬对我说起来还有些恼火。
很久后,她才明白,周姐要急着出门就必须把她叫来,因为在美国不允许把这么小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这样的话,她就得全天待命了。
渐渐地,周姐精明算计的一面也暴露出来。除了让阿芬打扫家里卫生和清理院子,还让她干其他活。超市里手工水饺卖得贵,就买了饺子皮和肉馅让阿芬包,包完把大双开冰箱的冰冻层塞得满满当当。给两只雪纳瑞洗澡、吹毛、剪指甲的活,也落在阿芬身上。
当时,在阿芬的一家人里,阿芬妈妈的收入最高,她当住家保姆,一个月有1500美元。她爸爸在餐厅做杂工,平均一个月被辞退一到两次,老板总是在找比他更合适的人来代替他,加上不懂维权,语言不通,阿芬的爸爸精神抑郁了一段时间,一度很后悔带家人来到美国。阿芬的妹妹和她一样,也在打零工,弟弟则被安排进了高中。
姨妈家也不是白住的,阿芬一家每个月要交大几百美元的房租、水电费和耗材公摊费。说起这些,阿芬没有抱怨,反而很感谢姨妈一家:“我们一家五口,这个收费标准真不算高了。”
第一年在海外过春节,阿芬一家就随便吃了顿饭,没有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没有小长假,也没有亲友来回串门。只有华人超市里播放的新年喜乐,提醒着春节到了。
一次晚饭,阿芬不自觉地谈起美国的种种不好以及洛杉矶的破烂,还不如福州,好想回国。性子耿直的姨妈不以为然地提高了音量:“谁刚来美国不是这样的,人人都坚持得下来,怎么你就不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段日子,阿芬常常用这句话宽慰自己。
健明当初的圣诞礼物被她藏在一只装满衣服的旅行箱深处,在姨妈家的那段日子里,她一次也没有拿出来过,渐渐地,给健明打电话的次数也不那么频繁了。
阿芬走后几个月里,健明的哥们儿劝他死心:“早跟你说了,人家在洛杉矶,你在漳州,该断的心思就断了吧。”
健明只是埋头干活,把一箱箱水果搬起,然后整齐地码放进货车厢里。
初来美国,阿芬睡不好觉,精神日渐萎靡。姨妈的大儿子,也就是阿芬的表哥,时常对她说边打零工边上学,还有些奔头,光打零工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阿芬向他寻求建议,表哥说,只有去上学才能从社会最底层往上爬,至少得先学会英文,否则在美国相当于瞎子和哑巴。
姨妈也表示支持,带着她和妹妹去社区学校报了免费ESL课程。社区学校的老师试图说服她俩学完英文课后继续学习正规课程。可哪怕只是社区学校,每年也要一万多美元的学费。这让阿芬望而却步了。
最终,她决定寻求爸妈的支持,共同资助妹妹读书。“我那时都25岁了,学什么都晚了,阿妹才21岁,不能像我这个没用的姐姐一样干一辈子体力活。”
出国后从没掉过眼泪的阿妹抱着姐姐痛哭了一场,她们的爸妈也含泪默许了。
在姨妈家的客厅里睡了半年多,阿芬终于告别了那张吱吱呀呀的弹簧单人床,告别了夜里摸黑去上厕所的日子,和家人搬进了新家。搬家时,姨妈的那辆旧本田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新家不大,阿芬只能和妹妹睡一个房间,三个卧室的房子的租金对于一家五口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阿芬早已不做零工,而是在餐馆打工,从杂工、油锅、帮炒到企台都做过,梦想着将来开一家自己的店。
第二年的圣诞很快到来。阿芬给健明寄去了一双漂亮的球鞋,在一张卡片上写着:“下一个圣诞节,穿着它来美国和我结婚吧。”
健明收到球鞋后,却没有对哥儿们炫耀,而是把鞋盒盖上塞到床底下,直到盖子上积满一层灰。
2003年底,健明以阿芬未婚夫的身份,穿着两年前的新鞋第一次踏上美国国土。他们在教堂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健明提起要买个金镯子凑一对,阿芬告诉他:“不用了,你来了我们就是一对了。”
阿妹则从社区学校结业后,转到大学读书,毕业后留在华盛顿州,嫁给了一名药剂师。
健明来美国后也在餐馆打工,先后打了十多年工。
2005年,他们迎来大女儿Lisa,2009年,又有了小儿子Jacky。
儿女的出生,在为幸福生活添砖加瓦的同时,也增大了家庭的经济压力。父母有他们的生活,不能常来帮忙看孩子,阿芬也有了当年周姐的难题——孩子离不了大人。
阿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孩子身上,有那么几年里,一家几口就靠健明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生计。从2000年来美国直到2015年,阿芬和健明才盘下一家中式快餐店,实现了梦想。
开店后,阿芬成了全职太太。她听说我是熟人介绍、来采访她时,先是一口拒绝了:“我没时间。早上6点就要起床弄早餐,送两个孩子去上学。回来买买菜收拾收拾,就要做午饭了。把小孩接回来,吃完午饭,再送去after school。做完晚饭又把他们接回来吃。有时带他们去上跆拳道课,还要盯着他们写作业,帮小的那个洗澡,你说我怎么会有时间?”
我问周末呢。她说:“周末更不行了。店离家远,我老公平时住员工宿舍的,周五晚上我要带两个孩子去找他,星期天晚上才回来。一个星期,我们家就团聚这么一次。”
我努力了很久才采访完这个故事。她几次向我哭诉,钱难挣。半年前,离店几个街口外新开了家同类型的餐厅,和他们一样,也主打陈皮鸡、蒙古牛肉等菜色,因此她店里生意每况愈下。
他们的快餐店在洛杉矶棕榈泉附近的“老墨区”,在那片区域居住的墨西哥人和黑人比较多,治安状况也不好。夫妻俩选择这里的原因无非是这家店转让费最低,租金也低。
三个星期前,他们的店被人砸了。那天,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被人砸开了一个大洞,店里的收银机、部分电脑连同墙上的摄像头,都被人搬走了。
阿芬站在一旁直掉眼泪。健明伸出手轻轻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别着急,我会叫人修好的,很快。”
阿芬的落泪一半也是因为前晚受的委屈。前晚,两个墨西哥人快打烊时才进店里,两人要了三份餐。各吃完一份后,大个子把阿芬叫过去,要求把第三份退了。小个子却说,不退,他可以吃完。
不料,等小个子把餐盘吃得一干二净后,又把阿芬叫去退钱。阿芬没忍住,和他们吵了起来。健明怕阿芬受欺负,赶忙同意退钱。
望着一片狼藉的店铺,阿芬止不住啜泣:“也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都是我不好,太冲动了。”
健明温柔地安抚她:“别想太多,该来的总会来。”
上周五,临近圣诞,我再去阿芬家的店里,她正在和丈夫商量,今年是不是该往墙上贴圣诞老人了,再把去年那棵圣诞树拖出来摆在柜台旁边。
她对我解释说,这么多年,家里从没买过圣诞树呢。Lisa大了,懂事,从没提过。Jacky从前年就抱怨说同学家里都有圣诞树,就我们家没有。
一旁的健明不置可否:“今年买一个也行,不过圣诞树华而不实,不如把钱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夫妻双双把头转向正在店里的小餐桌上做作业的儿女,阿芬当场做了决定,对健明说:“要不我们全家人去看雪吧,大熊湖,大熊湖那边下雪!这辈子我们谁都没见过下雪!”
健明看看孩子们,又看看阿芬。提到雪,她脸庞上挂着孩子般的稚气。
“好,圣诞节我们全家去看雪!”
几天后,她给我传来了几张大熊湖的街景和雪地的照片,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