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你最美的人鱼公主。
你明白她会一直等你,为你歌唱。
01
我从来没有和谁分享过的经历,是我大二那年极隐秘地交往过一个男友,我叫他木糖醇。
木糖醇是我在校内网上认识的,对,那些年,校内网还叫校内网,不叫人人网。每天有很多大学生在上面晒生活,木糖醇就是其一。
木糖醇嘛,就是又甜,又不会叫我长胖。他也是,他是我认识的最风光的男生,刚刚毕业,在水族馆做饲养员。每天潜水去和不二玩。不二是一只乌龟,它很喜欢木糖醇。这样的木糖醇让我痴迷,甜到发晕。
可我呢,当年的我,连先涂睫毛膏还是先涂眼影都不知道,到了商场苦恼找不到一条足够显瘦的裤子。根本原因在于我不够美丽,并且不够清瘦。但我也有过清汤挂面一样可人的16岁,16岁出去旅行,在海边露着一双白花花的大长腿,清纯又漂亮的背影,被妈妈拍了下来。这张看似女神的照片,撑起了我所有的虚荣。
说到这里,大约已经有人猜测到我能够成为木糖醇女友的原因了—我藏在那张背影身后,伪装成了配得上他的样子。
那时候最热的文艺活动是摄影。一个颜值颇高的男生,背着单反到处拍照,无疑对我这种生活平凡无奇的小姑娘有着超高的吸引力。
我在他的每张照片下面评论,渐渐的,他也会给我的说说点个赞。就这样过了大半个学期,我们成了彼此互动最多的好友。木糖醇加了我好友,给我发了私信。
他说:“嗨,你好。”
我说:“嗨,你好。”
当时的我,读着张爱玲,看着简媜,最喜欢的男星是梁朝伟,最爱的女星是郝蕾。每天听的是李志,穿的是亚麻长裙帆布鞋。
我眼里的木糖醇,英俊温柔,光芒万丈。木糖醇眼里的我清新文艺,是个真女神。
有时候,木糖醇会说:“我来帮你拍一组照片好不好?”
我会笑嘻嘻地拒绝他,说:“不要啊,我不上相。”
我当然不能让他来见我,戳穿我美丽的西洋镜。我们就这样慢热地交往,他开始给我打电话。很多个夜晚,我蹲在走廊里,夜晚的凉风冻麻了我的腿,心底却氤氲着炙热的温度。他温声细语地说,我轻轻地嗯。
走廊里非常安静,声控灯在我的声音里,稀稀落落地亮起。
圣诞节的晚上,木糖醇问我:“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我求之不得,却只是矜持地回复了一个“嗯”。
他没有找我要过照片,我曾想,大约是文艺青年都有的病,觉得如果表现得特在意外貌,就会显得很肤浅似的。但是心照不宣的是,谁不在乎脸?美女披麻袋都是美女。我深信我和木糖醇会是见光死的那种网恋情侣,所以坚决不肯与他见面,也没有主动发过正脸照。
这样就很好了,我对自己说。
同一年的暑假,木糖醇说有了假期,要去青岛吃海星,约我同去。我说我要回家伺候太后,不去了,要他每天发一张照片给我。为了防止被发现真身,我还专门去注册了一个新邮箱给他。木糖醇给我短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我想了想,回复他:“大雪满枝头,我在灯下等你。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去见你。”
木糖醇非常开心。他说,等漫长的夏天结束以后,秋天短得看不见,很快就能见到第一场雪。
其实我骗了他。我知道他的行程,也背上行囊,伪装成一个同路人,与他走着一样的路。漫长的夏天也好,短暂的秋天也罢。我不想让他看到我不够美丽的样子,第一场大雪的日子,就是我离开的时候。
火车上,我的铺位在他的背后。不知道为什么,轰隆隆的声音里,我依旧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他的动静。木糖醇比我想象得还要英俊,又瘦又高,穿白色上衣和牛仔短裤、干干净净的黑色帆布鞋,背一只黑色的斜挎包和一只黑色相机。
男孩子特有的清爽,像凌晨四五点的第一缕风,带着露水和晨曦的气味儿。
我更喜欢他了,一路跟着他,我看到他拍屋子、街道、海水,看到他拍马路上散步的猫和公园里相互依偎的情侣。
他镜头里的世界,我都通过邮箱一一看到了。这种感觉很奇妙。有时候他经过我,大约觉得我很眼熟,会礼貌地浅笑示意。同在异乡遇到的多了,木糖醇问我:“你也是来旅行的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是啊,我喜欢的男孩在这个城市。”
木糖醇笑得很甜蜜,他说:“真希望有一天,我能带着我喜欢的女孩一起来。”
我特别特别想问他的是,那一刻,你笑得那样甜,是因为想到了我吗?
我和木糖醇结伴而行。他告诉我,他有一个特别可爱的女朋友,总是神经兮兮的,特别鬼马。但是太笨了,总是看起来令人很担心的样子。是这个世界上,与他契合度最高的人。每天他们都会说很多很多话,但是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也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他在南方小镇,而她在北方城市,他们的距离隔着天南和海北。但是总有一天,他会走到她的面前去。
我听着笑着,真希望他说的能实现,可怎么办呢,我不是网上的样子,我不够清新也不够漂亮。我只是最最平凡的一个姑娘,一副配不起他的模样。
02
离开青岛之前,我们曾经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滞留在一个咖啡店里,那个店叫作“海边的猫与咖啡”。店里养了五六只猫,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都窝在无人的椅子上睡觉。只有一只戴着铃铛的黄色大猫,不厌其烦地去抓玻璃外面的雨水,眼神中充满憧憬。
它够得是那么用力,让人不忍心嘲笑。
木糖醇一边看着外面的雨,一边问我:“这次玩得开心吗?”
我点头:“开心啊。”我认真地看着他,不忍错过任何一眼,“你是在水族馆工作的吗?”
木糖醇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背包。”我指了指他背包上的一个铁牌,看起来像是某水族馆的工作人员臂章,但真正原因,是我真的特别想面对面地听他讲一讲坏脾气的不二,“所以,我猜你是在水族馆工作的啊。”
木糖醇点了点头:“我是饲养员。”
“可以讲讲吗?在水族馆都要做什么啊?喂企鹅,还是乌龟?”我努力牵引着他的话题。
木糖醇打开相机,给我看不二的照片,他笑着介绍:“这是我负责饲养的乌龟,叫作不二,是我的好朋友。可惜不二脾气太坏了,不开心就会咬我。”
照片很多,在他指尖的滑动之间,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个坏脾气的不二先生。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长长的头发如同水藻一般堆在肩头,靠在木糖醇的肩膀上,美目耀耀。我忍不住询问:“这是……”
木糖醇看了看,口气很亲昵:“这是美人鱼啊。”
“啊?”我瞪大了眼睛。
“是在水族馆里做人鱼表演的美人鱼,很漂亮吧?她是我们水族馆最漂亮的姑娘,可惜脾气跟不二一样坏。”
照片里的她抱着木糖醇的胳膊,背后是一片深蓝色的水色。她笑得很温柔,一点看不出来木糖醇说的坏脾气。
他们看起来可真般配啊。
青岛之行结束了,木糖醇先一步踏上归途,我说我要等一个朋友,留在了青岛。
那天傍晚,我拎着泳圈,坐公交车去海边踩浪花。
天边的夕阳落在了山的后面,坠入海水。有人用相机拍了一张我的照片,我看了以后,忍不住哭了。对方一直道歉,说会删掉这张照片,请我不要介意。我却请他发到我的手机上,我要清楚地记得,自己因为不够美好,才没办法去抓住这份看得到的爱情。
回去以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木糖醇,我注销了所有的社交账号。我每天都会催眠自己:你没认识过一个英俊如同神祇的男孩,他笑起来的样子像个天使。
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有高中同学要组织聚会,说将地址发到我的邮箱,我一时着急,竟然把给过木糖醇的那个邮箱地址报了过去。而当我查看的时候,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里面躺着三封落满尘土的信,是时光的洪荒,溯流而上。
第一封,是同学聚会的通知。
第二封,来自木糖醇——
大雪满枝头,我没有等到你。
第三封,来自木糖醇——
我找了你很久,始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关闭掉所有的联系方式。我们一直玩得很开心啊,如果因为什么事情产生了什么误会,说出来,给我解释的机会。
第四封,来自木糖醇,这是他发到我邮箱的第一封邮件——
你笑得真开心呀,你想玩捉迷藏,我就陪你好喽。
下面有一张照片,是当年在青岛的我,在公交车上与他隔着一条过道,靠在车窗的样子。我假装在看风景,实际上是在看玻璃上映着的他。
原来他早知道是我,原来他喜欢的真的是我啊。
我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却始终没办法忘记的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一样温柔:“喂……”
我终于在大雪来之前,奔赴了那个时隔已久的约会。
木糖醇不是一个人来接我的,和他一起的,还有美人鱼安苏。安苏坐在轮椅上,瘦了一点,可还是一样的美丽。木糖醇扶着她的轮椅,却被她一把推了出去:“快去啊。”
木糖醇踉跄了两步,却还是坚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如同一个抉择。他看着我笑,还是一样的温柔好看:“你来了啊。”
晚上,木糖醇把安苏送回了家,拎着一打啤酒来找我。我们坐在民宿的屋顶上喝酒。我们并没有说一句想念彼此的温存话,没有问一句关于曾经的为什么。木糖醇只是安静地喝完了一瓶啤酒,然后给我讲了安苏的故事。
安苏打小就喜欢木糖醇,很喜欢的那种。木糖醇上了哪所学校,安苏都会紧随其后;木糖醇有了什么新的爱好,不久之后安苏也会是个中翘楚;直到木糖醇违背家人的期望,去水族馆做了一个饲养员,安苏也放弃了国外留学的机会,去了水族馆做了一个美人鱼,她每天穿着人鱼衣服,泡在低温的水里,别说学了那么多年的专业没有了用武之地,连身体都受到了影响。
可安苏每天都能看到木糖醇了,她甘之如饴。安苏对木糖醇的喜欢那么炙热坦诚,木糖醇不会不知道。可他对她,是真的没有一点男女之情,只能一直装糊涂。直到他快乐地告诉她,他喜欢的姑娘会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来到他身边。安苏当时真的想过放手。他那样的雀跃和期待,像是一把刀,先伤了安苏的心。
安苏办好了离职,同意了家人的安排,去相了亲,也去应聘了新工作。木糖醇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于是所有的计划全部化为泡影。木糖醇借酒消愁,安苏就一宿一宿地陪着他,直到一次意外,安苏拼尽全力把木糖醇推了出去,自己被砸在了巨大的招牌下面。
破碎的霓虹灯下,埋葬了木糖醇尚未成灰的期待。
木糖醇只能和安苏在一起,他对她的心疼在乎不是假的,也许没有心动也可以相安无事地过完一生。
“你知道吗?安苏做美人鱼的时候,人气特别高。”木糖醇醉眼蒙眬地笑了。我突然想起来当年他对我说“她是我们水族馆最漂亮的姑娘,可惜脾气跟不二一样坏”的亲昵语气,悲伤汹涌而来。我们两个人,在晴朗无云、漫天星光的夜空之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第二天,木糖醇和安苏在家里请我吃饭。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里那种低很多的料理台。安苏有点害羞地收拾着手里的食物,在这个温馨的家里,她是毋庸置疑的女主人。
安苏手艺很好,但是因为南方的饮食习惯,菜品偏甜,我有点不习惯。可这并不影响我看清一个事实,木糖醇对安苏的体贴周到,绝不仅仅是因为愧疚。他会先她一步递过去水,她会细心地帮他剥好虾子。他们的默契,并不是因为习惯。可木糖醇和安苏,都以为他还爱着我。
在那个时候,我忍不住笑了。那是时隔经年,我真真正正地放下。
在登机口与木糖醇告别的时候,我拥抱了他,并在他耳边问了一句话:“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爱安苏?她不是你最美的美人鱼吗?”
他愣在原地,直到我安检之后,从玻璃门的这一边,看到他奔跑着去抱远处的安苏,她在他怀里笑得一脸幸福。
很多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很多心动,已经很久却被忽略了。
原来那些让我们耿耿于怀的,并不一定是真爱。置身眼前毫不神奇的,也不一定就不是最好的归宿。
坏脾气的不二曾经听你说过爱我,可它并不知道,在你遇到它之前,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地已经爱着那条美人鱼了。
你为她守着一片海域,你当然是爱她的,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
所幸,你明白她会一直等你,为你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