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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辨花丛哪辨香

在顾皇后的安排下,我搬进了东宫,二皇子云天府邸。和我一起来的还有八九个人,分别负责二皇子的衣食住行,清一色都是清秀可人的男孩子。

照这么看来,那天在客云来看到的一幕挺能说明问题的,二皇子真的好男色。

我不动声色地搬着被褥,低着头走过二皇子云天身边,我跟他打过照面,还是小心为妙。但待了良久,我感觉他压根没看出来,我在他跟前走来走去,他也熟视无睹,我松了口气。如今我是男人,是华佗传人薛太医,是他的专职医师,他认不出来。

窗前有张木桌,云天坐在上头,背靠窗棂剥了几颗蜜饯吃着,无动于衷地看我们忙碌。顾皇后走进来,他并未施礼,吃着东西,懒懒道:“母后费心了。”

顾皇后笑道:“天儿莫怪母后大包大揽才是。你若早点选了妃,就不用母后操心了。”

云天依然斜斜倚窗,佻巧一笑:“云杉不急,我更不急。”

顾皇后轻皱眉头:“哎呀,你怎么好和他比……”又连忙掩口,“天儿,你着紧点。”

我快要笑出声,真是个奇怪的母亲,一边劝儿子娶亲,一边苦心寻了一堆男孩子投其所好。我偷偷观察着顾皇后,她四十余岁吧,保养有方,是个容色秀丽的妇人,只是神色过于疏离,让人亲近不起来。

论到美女,本门的老十一算是一个,她面如桃花,眼波荡漾,连跳脚骂人都婀娜多姿……我竟是想家了吗?

顾皇后走后,云天跳下桌,指着我们几个人:“你,你,还有你,对,你们新来的,排成一队站好。”

我们依言站成一排,他从左到右走了一圈,又从右到左走回来,嘿嘿笑了两声。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他走到我右边的男孩子跟前,命令道:“你!抬头。”

男孩子发着抖,很快又低下头去。他又走了两圈:“你们都抬起头吧。”

他没认出我,我也就不心虚了,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他嘴角却又浮现出懒洋洋的笑意,手往空中一挥,我以为他要训话,他想了想,发表了高论:“你们全都长得不赖。”

随后他就换了行头出门,油头粉面的,是要到酒肆去花天酒地吧?我听宫人议论过,这皇子殿下不玩到黄昏绝不回宫。顾皇后训过他好几次,劝他早立皇妃,收心养性,他却振振有辞地反驳:“不辨花丛哪辨香?”于是玩得变本加厉,不亦乐乎。

云天刚走,就有个男孩子找我说话了:“你是给皇上治病的薛神医吗?”

我冲他笑:“叫靴子就好啦。”

“好的,靴子,我叫蚱蜢,皇后娘娘选我过来给二殿下梳头发。”

有钱人真幸福,梳梳头发还专人专项。我问:“以前有人做这个事吗?”

“有,是二殿下的书童来弄,我来了,他就只磨墨了。”

顾皇后对云天真好,安排了这么多人照顾他。但我却觉不出母子情深,这两人相处时的对话真别扭。

谨记着顾皇后的叮嘱,我强打起精神做事,却总被她训斥,秀眉一拧:“就这些?”

“就这些。”

“其余时候呢?”

“……呃,小的不知道。”

“你不是会武功吗?怎么不盯紧些?”

雇主不可得罪,我挤个笑脸:“请娘娘恕罪,小的一定……”

顾皇后将我安插在云天身旁,定期向她汇报他的动向:“他起得早,练了一会儿剑,吃了几道小菜,溜了半个时辰的鸟,就出宫了……出宫我就没办法了。傍晚时他回宫,哼着小曲,吩咐小六去给他找吃的,又找了几个人陪他下棋,输了的人就学狗叫。狗叫声此起彼伏,他哈哈笑。”

“他输过吗?”

“输过一次……”

云天惟一一次失手,是我胜了他。我自幼看着师父和大师兄对弈,将路数都摸熟了,他们下棋时,我就在一旁看,师父的妙着,大师兄的绝处逢生,我全都看在眼里,心里跟着下一遍。

可能看了五年吧,有次大师兄出门办事,师父找不着对手——销金窟里,只有大师兄才能和他互有胜负。别的人都有自知之明,但我没有,我说:“师父,我陪你下。”

他信不过我,但棋瘾难耐,搓搓手:“好吧。”

老七哀叹,缩到旁边:“小靴子,你可别让我帮忙!”按惯例,负者将打扫整个庭院,是以人人都不跟师父对弈,练功就够累了,谁还没事找罪受啊。

我没能赢了师父,但只差三子,他吃惊了:“小靴子,不简单嘛!”

那天,老七陪我扫到深夜,一边扫一边恨铁不成钢:“你拿鸡蛋跟石头碰,亏了吧?”

但我很乐,因为师父说:“下次再与为师下。”

那之后,我也加入了下棋之列,连大师兄也愿意和我下了。这是我惟一的动力,我苦练棋艺,在同门中,颇出风头。

大师兄和同门师弟妹走得不近,并不亲,不过他们不在乎被他如何对待吧,但我在乎。我的待遇比同门是好些,起码他会和我下棋喝酒,出远门会给我带吃的回来,吃饭时,会把我爱吃的夹到我碗里,我练剑时他伫足看过好几次,还夸我呢。

为了他的赞美,舞剑成了我最拿得出手的花活儿。可这有什么用,以我的武功,哪轮得上和他一起执行任务?不知将来有没有机会呢,但我拿到了云豹刀的话,他会对我另眼相看吧。

云天的棋艺不错,但比起师父,仍稍逊一筹。我赢他不算太艰难,他不服气,盯着棋盘,再盯着我,半点不能接受战败的事实。我被他盯得发毛:“小的运气好,误打误撞……”

云天脸涨得通红,背过身去,扭捏了半天,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狗叫,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跟我说:“再来一盘!”

那模样让我想放声大笑,可我不敢。

他要真耍赖,我们谁敢吭一声?我们这帮人都怕死了他。可我哪能跟他再来一盘啊,他不是我的对手,可我一让着他,他就会看出来,这人多要面子啊,到时我会死得更惨,我连连摆手:“我乱下的,我……”

还好,太监解救了我。自从上次为皇帝施针,让他睡得安好,他大为满意,命我再去一次。我乐颠颠地溜了,走出老远转头一看,云天失落地坐在棋盘下,瞪大眼找自己的漏洞,挠挠头。

那样子,哪有半分初见时的嚣张?蚱蜢他们最爱说:“二殿下是个怪人。”我还不信,这一回倒信了。既狠毒又天真,既随性又较真,还愿赌服输,这个人喜怒无常,真怪。

为皇上施完针,已是入夜时分了。宫女掌灯走到近前,银针晃眼,我坐在床边,这九五之尊老让我心酸,坐拥万千财富,却只盼能黑甜一梦。被子里的他,薄薄的一层,枯瘦虚弱,贵为国君又如何?病魔缠身照样凄苦难当。我直起身,接过宫女送来的饭菜胡乱吃了,放下筷子时,窗前有黑影闪过。

那身影很眼熟,我追出去,却扑了空。

雕着龙爪的柱子旁,衣角一掠而过,我差点喊出声,赶快捂住嘴巴。

是大师兄!

大师兄来了皇宫!尽管咫尺天涯,一晚上我都很亢奋,他来了,就有见面的机会。我很心急,但我知道不能打扰他。

师父派大师兄出马,雇主索要的物件非同小可,不会是一件珠宝那么简单,会是什么呢?我躺在床上东想西想睡不着,蚱蜢翻了个身,嘟哝道:“二殿下等你到半夜。”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到,云豹!一定是大师兄打听到了云豹的下落,亲自出马!想到这一层,我又低落又安心,我努力了几个月,仍是弄砸了,还受人要挟,困在这深宫,多窝囊啊!连个像样的礼物也没法送给他。他看重云豹,我得多想点办法呀。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天刚蒙蒙亮就被打醒,一睁眼,云天拿着剑鞘在我被子上敲着:“下棋!”

他眉眼弯弯瞧着我,下一秒就会淌出笑意来似的。我爬起来,蚱蜢地同情耸了耸肩。惦记着大师兄,我下得心不在焉,如愿以偿地输给了云天。他又瞪着棋盘瞅了半天,一拍桌子:“快!”

我很乖巧地学了好几声狗叫,他满意地笑了,捞住我的衣领,直视着我:“下次再来!”我点头,他才丢开我,“我们细水长流。”

等到午时,我还没等来我想听的小道消息,就派了一堆爪牙去帮我私下探听。他们都是我的自己人,仗着有点小身手,我常常摸到御膳房偷小吃,用来讨好东宫的这帮宫女和小厮。三两下都下肚了,叫人找不着把柄,大家三五成群,吃得很香。

天黑时,大家颗粒无收地回来了。大内的小道消息向来长了脚,跑得特别快,这次真古怪。往常只要有失窃事件,不出两个时辰,整个皇宫都在议论“大内又丢了东西,真丢脸。”接着就会有几个侍卫头子被撤了职降了级,可眼下,消息被封锁了。

我隐约地感到,云豹不寻常。大师兄看重它,绝不止是武者对武器的热爱而已,它另有来头。我不大担心他的安危,凭他的武功,即使不能完成任务,也能全身而退。可宫中这么平静,莫非他不曾得手?

只要云豹失窃,我就能离开这该死的皇宫了,但它还在的话……连大师兄都不能拿到它,我还得听凭顾皇后摆布多久?

我以为就是我不耐烦了,可顾皇后比我还不耐烦。下午她就来了,喝退了左右,面罩寒霜地问:“他去了哪里?”

“小的不知,一大早他就出门了,到现在……”

“他不是和你下了棋再走的吗?他对你倒不坏。”

一整天都在为大师兄牵肠挂肚,我竟忘了这茬:“小的……忘了……”顾皇后授意看着二皇子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从前现在应该一直有,我太笨了。

顾皇后铁青着脸,抓起手边的一只杯子摔得粉碎:“本宫交代的事,你竟敢不放在心上?”

她真像个失宠的妃子,哪有什么母仪天下的高贵?我真瞧不上她,表情却越发谦恭:“小的该死……”

“暂时还轮不到你死。”她从怀中掏出两只小瓷瓶给我,“拿着!”

如此这般一通叮嘱,她走了。我唯唯诺诺地捧着瓶子,她转过脸逼视我:“你好自为之吧,别忘了,我捏死你,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天黑了,云天还没回来,我坐在树下等着他。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冷颤,两只瓷瓶像烫手的山芋,丢不得,吃不了。我斟酌得头痛欲裂,甚至想去找皇帝为我撑腰,跪着说:“皇上啊,你大老婆想害你的小儿子,要我下手,我怕死,不敢。”

不听顾皇后的,我死路一条,被云天识破了,我仍死路一条。我心如死灰,左右都得死,怎么办呢?

真去找皇帝也悬,他病歪歪的,就算替我做主,搞不好还出不了宫,我就被顾皇后派来的人杀了。想到静想阁的夜晚,那黑沉沉的侍卫们,我一哆嗦。

皇帝不至于为这点事就杀了他老婆,但他老婆会为这点事杀了我。找皇帝是行不通的,我捧着脑袋哀声叹气,一个声音在头顶炸开:“下棋去!”

目标对象回宫了,但我还没准备好。好吧,我还不想死,不能在见着大师兄之前就死。我一咬牙:“深秋寒露重,小的去给殿下沏一壶茶暖胃,这就来。”

“你不是很懒吗?”他命人掌灯,自顾自地铺开棋盘。

“小的知错了。作为殿下的医师,小的终日无所作为,会被皇后娘娘责备……”

回了房间,我掏出小瓷瓶,迅速地将里面的粉末倒入茶杯,放茶叶,冲水,一气呵成。闻了闻,没有异味,诚惶诚恐地端出去。

心里压着罪恶感,我下得束手束脚,慢慢地就觉出不对劲。云天是打哪儿学了几招野路子?邪气十足,步步紧逼连连杀着。我只和师父与大师兄下过棋,学会的全是正统一派,克不住他。

四面楚歌,我推枰认负。云天喜不自禁,拍我的肩:“快!”

我张张嘴,想学狗叫,他摆手,指着放在一旁的茶:“我最讨厌喝药茶了,你替我喝了吧。”

我张口结舌地杵在那里。云天斜我一眼:“高人跟我说,对付你的棋路,只能见招拆招,不顾章法。”

灯光中,他的黑眸深如幽潭。顾皇后的话回荡在我耳边:“本宫怎会加害自己的儿子?这药物只会让他有片刻神志不清明,你趁机问他每日去了哪里便可。”

这女人绝非善类,我不信。但再不喝,云天可要起疑心了,箭在弦上,姑且信她一回吧。我举起茶杯,一狠心,喝光了它。

我回屋,静待发作的时刻到来,心里尚不算太慌乱。我惟一的秘密是大师兄,但早在大牢里就抖落给疯子了,再承认一次也无妨,随便问吧。

一柱香的时辰,我就受不了了,渴,极度地渴,我扑到桌前,抓起杯子咕咚咕咚灌水,但仍很渴。蚱蜢惊叫道:“靴子,你病了?脸好红!”

非常非常渴,是渴望被……巧取豪夺那种渴。我抓心挠肝,胸腔里热得难受,抓住衣服扯着,呼吸急促得快要窒息。蚱蜢大惊:“靴子!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云天一袭黑氅,飓风般闯进来,蚱蜢还不及跪下,他已快步冲到我面前。

我躺在床上,热得死去活来,渴的感觉却愈发强烈,脸上如火烧灼……身体也是。但思维还在,明白自己很丢人,可完完全全控制不了。

症状何以不是顾皇后说的那样?我痛苦地想着,又灌了一大口水,焦躁而激动,却不明所以。

云天俯视着我,双眼亮如寒星,停了一停,突然上前,双手撑在床上,将我环住,亲了亲我的脸,笑意漾开:“只有我能帮你了吧?”

蚱蜢捂住嘴巴,惊讶地站住了。我脑子轰然一响,他已俯下身,拦腰将我一抱,扛到肩膀上,疾步走出门。

出门向右,直行二十米就是云天的寝宫。我被他扛着,接受这一路的侍女讶异的目光,羞愤得想咬舌自尽。他不以为意,目不斜视地走向华美的雕花大床,将我往床上一扔。

贴近的皮肤温度上升,呼吸更急促,他弯腰,轻佻地冲着我的脸吹了一口热气:“真红润啊。”

不用看,我也能想象侍女们的目光。他吻向我的唇角,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侍女们顷刻间都退下了,木门咿呀一声合拢了。

他坐下了,搂过我,嘴唇在我耳垂边碰着,我剧烈地一颤,浑身软弱无力,想推开他,却被他的双臂紧锢着,推不开。他的声音低不可辨:“有人在偷听,你快叫几声。”

“啊?”

“快叫,要不我就真的……”

“啊——”

他失笑:“你叫得不对。”

“那该怎样叫?”

他认真地看着我,嘴角现出一个玩味的笑:“以后你会明白的。”说着,缓缓地解开我的上衣,“看来,得动真格了……”

不,我不能让他识破我的女子身份!我倒抽一口气,不住地挣扎:“你要干什么?”

火一般烫人的身体,火一般烫人的脸……

他的手没有停止,嘟囔道:“穿得真繁琐啊!”

恐惧感席卷而至,我无法自控地扭动着身体,想逃开他的掌控,却使不上劲。他的手慢慢地下滑,撩开我的衣衫。

想推开他,却又是那么地渴望……

“二殿下,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我……”神智当真不清明了,拼尽气力教育他,“我们两个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怎么能……”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真罗嗦。”他低头,固定住我的双手,不由分说,将双唇封了上来。

“别……唔,唔……”我轻哼了一声,身体有些不听话了,心志一寸寸地迷失……他的手停下了,冷哼道:“嘴硬!快说,到底要不要?”

羞耻地想将他推开,双腿却紧紧地缠住了他,“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要……要……”

知道这样是不可以的,但渴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是一朵花等待着蜜蜂的那种渴,来,来我的花蕊,来……在最后的昏沉到来之前,脑中不断地晃动着梦中那黑衣的挺拔的身影,徒劳地、渴慕地喊:“大师兄……”

一室暗灯的午夜,我清醒过来了。头痛欲裂地支起胳膊,愣了愣神,才发觉这不是我和蚱蜢那间小屋。

扭头一看,云天正坐在他那张大木桌上,望着窗外悠然出神。一刹那,我全都想起来了!慌乱地摸索自己的衣服,发现衣衫几乎褪尽,只剩亵衣。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手抖抖索索,不听使唤。

夜真静,窗边的人听到响动,回过头,笑得异常开心:“夜明珠姑娘,别来无恙?”

糟了!他知道我是女儿身了。我悲愤地咬住下唇:“你是几时认出来的?”

“一开始啊!”

“当初为何没将我拿下?”

“看你可怜,就算了,哪知日后你跑到我家来了。”他得意扬扬地跳下桌,不怀好意地瞟着我的胸:“真看不出来,你还蛮有真才实学嘛!”

我护住胸,窘得满脸通红:“你……你,你……”是该怪自己太大意了,还是该怪自己把持不住呢?

云天站在床边,欣赏着我眼中懊悔的水雾,才稍稍满意地说:“把自己绑得真结实!啧啧,对自己都下得了狠手。”

我又气又急,闷头查看床单上是否有痕迹,他明白我的用意,轻笑一声:“你不是男人吗?我怎会让人看见那东西?”

我气急败坏:“你不是喜欢男人吗,怎么能,怎么能……”

“哦。”他抬起手,慢吞吞地瞧着自己的手指,翻过来,翻过去,有滋有味地瞧了半天,“我喜欢美人。”

可我哪算什么美人,本门公认的美人是老十一。我不死心,哀求地追问:“你真的……真的?”

他反问:“你说呢?”我说不出话,他笑眯眯地拍我的脸,狎昵不已,“哟,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我瘫坐在床上发怔,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坐过来,想揽我的肩,我一侧身,避开了。

他笑意疾敛,像换了个人,两眼暴起精光,冷静地问:“是她给你的药?”

我装傻:“啊?”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还有什么可说?

他扳过我的手,往左一扭,我痛出了眼泪,他说:“你知道是什么药吗?”

“麻痹你头脑,会回答我的问题的药。”

“那你喝下去了,却是什么反应?”他暴跳如雷,“蠢女人!你怎么那么好骗?那是媚药!”

我愣住了。心头火起,那该死的女人!她骗我!她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丢人,没脸没皮地只能任云天扛来扛去,早知道是媚药,我死也不会喝!

云天面色低沉,我紧张地瞅着他,心念急转。出卖了皇后,我没好下场,但小命还在他手里捏着呢,能明天死,绝不今天死,先过了眼下这关再说。念及此,脸上挂个笑容:“你是我的主子,我哪敢害你,我以为……”

无人接话,空气凝滞,云天的目光像落在九天云霄之处,茫茫然。我硬着头皮说下去:“你们是母子,我就还算放心,她总不会害死自己的儿子……”

云天回转心神,笑容寒凉:“如果是毒药呢?喝下去的人是你。”

我打个冷战:“她要我的命也没什么用处,她说她捏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谁会跟蚂蚁计较?”

他坐直了身子,双目清湛地看向我,清楚地问:“她真这么说?”

“嗯。”

他额角青筋一跳,面孔上陡现嘲弄的笑意:“好,那我们走着瞧。”他往床头一靠,手枕在头上,眼里闪过一缕伤痛之色,不再言语。

天亮时分,我们并肩走出他的寝宫。我还是男装打扮,他和我勾肩搭背,拧一拧我的脸,放软声音,低笑道:“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是做自己人吧,乖乖地听话,我罩你。”这句话说得极小声,旁人是听不见的,站得远一看,只当我们在情话绵绵。

平素跟我要好的宫女和小厮见我们出来了,都弓身行礼,但无人肯跟我对视。

完了,他们都会以为我是……那种人。往后可怎么混呢?又一想,是哪种人都一样,我已不复从前那个清白的自己。更羞愧的是,我竟没有反抗到底,我竟是……欲罢不能。

蚱蜢是个话多之人,此番竟也没找我打听,我打定主意不说话,拉过被子蒙住脸,睡觉!可怎么都睡不着,哪里是睡不着?当初雄心壮志,非要闯什么江湖不可,结果既失了手,还失了身。这皇宫中的人,我全不是对手。

不,我不能让自己回想起昨夜,火热的身子,火热的吻,还有比夜色更浓郁的沉沦……那当真是我吗?想起大师兄,我连死的心都有,云豹刀不见踪影,我却一再被人摆布。

竭力压住心头的千百般滋味,不,不能死。

顾皇后来东宫时,我正在被窝里抹眼泪。蚱蜢等人跪了一地,她向屋内走来,未语先笑:“哦?架子大了?”

我遮眉遮眼地钻出被窝,羞得不敢看她的眼睛。确切地说,我也没把握掩饰住我眼里的小刀子,这女人害死我了!

她也尴尬:“你不负我所望,本宫会奖赏你的。”

我后背一寒,昨夜……缠绵时,门外真有人偷听!她的眼线遍布整个东宫,难怪云天呆不住,频频往外跑。被自己的母亲监视着、算计着,这感觉可不妙。我强自镇定心神:“小的明白。”

“你们已经……你就是二殿下的枕边人了,今后可要多陪着他才好。”

我懂她的意思,她苦于难以得知云天出宫后的所作所为,这才设了局,使我和他春风一度,顺势获得近身盯防的机会。真是一箭双雕,既试探出了云天是否喜欢男人,又顺利安插了心腹。

“下次他出宫,你可要求同行。”

我可以勇敢地说不吗?我可以跟她说实话吗:“这位大婶,你儿子也有十九岁了,该有自己的人生了,深宫是寂寞,但你这么恋子是不妥的。”但我艰难地忍住了,师兄在,不言死。苦头不能白吃,我必须搞到云豹刀,博他一笑,我喜欢看他笑。

嗯,就冲皇后那二十锭元宝的奖赏,我也得忍住,黄澄澄的,多可爱。销金窟动辄接手上千上万的生意,但那不是我的。钱财是好东西,让我暂且忘记了死念,欢欣鼓舞地应承了她:“小的试试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总不至于一生困在这儿。只要将来能出去,带着我的夜明珠和这些钱财,我能阔上好几年。可问题是,到什么时候她才满意,肯将云豹交给我呢?

我在宫里蹉跎了太多时光,还一无所获,这女人我彻底信不过了。我想通了,她的赏赐我收着,云豹嘛,我也得自己寻访着。

顾皇后赏了十锭元宝给我,余款等事成后再清算。我将一锭元宝换成了小钱,广而散之,但东宫的侍女和小厮再也不像以前,跟我亲密无间了。我去偷小吃分给大家,他们也吃着,对我很客气,但讲起小道消息时会避开我。

他们形成了无形的圈子,合力排挤了我。我苦闷得想死,知道他们认为我“已经”是云天的人了,不便当着我的面讲皇族是非。否则我吹吹枕头风,他们可就要掉脑袋。我想解释说事实不是那样,但他们看到的那些,已是铁证如山。

少了交流八卦的乐趣,我便寄情于事业,翻看《华佗针灸经》刻苦钻研。这是本奇书,我略知一二,就能在皇宫讨口饭吃,真精通它了,名满天下也未可知。那么,大师兄该会对我刮目相看吧?

薛神医?这名儿好听。似乎很多神医都姓薛,兆头不错。

《华佗针灸经》埋在地里很久了,纸张脆薄,我小心地翻,拿出银针往胳膊上扎着、摸索着。有的穴位在背后,没法扎,就扬手唤来蚱蜢他们帮忙。在他们看来,我好歹是给皇帝看病的太医,便不怎么担心,一一脱了上衣,露出后背让我扎。

一个穴位摸不对,他们痛得哇哇叫,却也不敢翻脸。原因嘛,还是那个——靴子已是二皇子的人了,得罪不起。

特权果然是有好处的,怪不得那么多人打破头的想当官。

傍晚时,蚱蜢他们被扎得满背伤痕,却只能忍气吞声,穿好衣服走开。我猜他们在心里骂了我千百遍,像皇后面前的我,敢怒不敢言,哦,压根连怒气也不敢有,奴颜卑膝,嘴脸猥琐。

我一夜成名。

转天,我被皇上召见去扎针,碰到楚松柏了,我打个哈哈:“楚兄这一向可好?”

他垂着手,垂着眉,垂着眼,假装没听见。我又道:“楚兄……”

他方方正正地拱拱手:“薛太医和在下道不同,万望……”

喔,他瞧不起我。来的路上,我就听到有人指指点点,闲言碎语飘了过来:“以色事人……”后半句说得更咬牙切齿,“色衰爱驰!”

他们说的声音很大,惟恐我听不到。总有些人以直言为荣,把自己打造成不畏强权、不同流合污的典范,哪怕为此送了命,也会自豪于自己有气节。

他想让我听到,我就遂了他的愿,走过去问:“你在说什么?”

他握紧拳,大无畏地端然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大人过誉了。”我照单全收,谦虚地答。能以色事人者,必是国色天香也,他送了一顶高帽给我戴,我笑纳之。能官拜要员,谁都不是等闲之辈,见解也比草民独到些,这皇宫水深,名不虚传。

“你……”他久久不能成言,跺足离去,“市井之徒,悲哉!”

从他穿的衣服来看,是个文官,我最有把握对付的就是这种人了。论武,他打不过我,论胡搅蛮缠,他更不是对手。读书人自小被教导要知书达礼,张口闭口孔孟之道,哪吵得过市井之徒。

沿路都有人在驻足观看我,或暗窥或明目张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丢下他们自认的骂辞,清高离去。

二皇子再浪荡,也只出宫寻欢找乐,如今却在宫中公然养娈童,同出同进,高调得气吞山河,引人侧目在所难免。

根据我和蚱蜢他们还要好时掌握的线报,前来挖苦我的人里,有诸多大员,而他们大部分人又刚好都有那么一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朝廷命官,自不把小小贱民放在眼里,骂也骂得理直气壮,一来表明了自身的清流风仪,二来替自家女儿出了口恶气,他们的言论越高屋建瓴,我就听得越来劲。

被重视的感觉真好。从小到大,我只被人赞美“笨得很可爱”和“傻人有傻福”,进了宫却频频被人奉承我媚惑皇子,一个小老头还说“眼珠乱转,一看就不安于室,若生得女儿身,那还了得”,简直是神来之笔,绕梁三日不绝,吾甘之如饴。

观看我的人络绎不绝,有大员,有大员之女,有宫女,有宦官,我一一满足他们的心愿,随他们看个够。想必这帮人永远都无法理解云天的想法,就像我也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把嚼舌根当成正义凛然的讨伐。

我们彼此都深深地违反了对方做人的美学,一场会晤下来,他甩袖,我甩袖,他向左,我向右,我窃喜,他盛怒。楚松柏对我也是,但由他去吧,云天说了会罩我的,皇后和我互为制约,暂且也不会动我,趁着如今还安全,当然要猖狂点。

师父他老人家训诫过:“即使你很怕,也要装作不怕,对方瞧不出你的来头,就不太敢轻举妄动了。”所以呢,纵使别人骂得再投入,我也不忍心说出实情,云天哪是因我而沉迷男色啊,他无非是拿我和他母后斗斗法。

销金窟保命要诀第三条是:“藏好拙,别露怯!只要气势如虹,毛虫也像金龙!”我深以为然。在云天尚未召集群臣开辟谣会议前,我将计就计,先风光了再说。好话不是经常能听到的,劝君惜取娈童时。

那晚后,我见云天时总有点难堪,他却像不记得了。臭脾气如故,心情好就扯我下盘棋,输了就翻脸不认人,对我呼来喝去。

多数时候他仍不在宫里,我暗暗查访过,想知道他抓回来的丁丁的下落,但找了几个人打听,都没结果。莫非他才是他的隐秘情人?又或者,他“色衰而爱驰”,被打入了冷宫?

那帮人说的倒也没错,以色事人多半没好下场。除非姻缘天定,才会颠扑不破。大多时候,喜新厌旧本就是人类本能,娶不起小妾的人才会老实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空有贼心但没有贼愿意跟他。

只要手头疏爽点,大部分男人心思都会活络吧,连地主都娶三姨太呢,皇帝就更不用说啦,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的。像我师父那样的,乃奇男子也。但也有可能是他太忙,又很怕我师娘下毒谋杀了他。

我师娘精通天下毒物,事业爱情双丰收,是我成长之路的明灯。我觉得我也要术有专攻,这才前途无忧,婚姻无忧,便又捧着医书读。

当天色渐暗,云天还没回,但有人登门拜访了,冲我道:“这位想必是薛大人了?在下陈思明……”

我正陷在一页书里入了迷,目不斜视:“殿下还未回宫。”

来人笑了笑:“在下陈思明是特意来拜访薛大人的。”

“找我?”我抬头一望,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白净脸,文质彬彬,手里捧着一只大木盒,满脸堆笑。

“在下陈思明算个棋痴,听闻薛大人棋艺高绝,特来讨教一二。”他打开大木盒,语带恳意,“若能得到薛大人的指教,在下陈思明三生有幸。”

他口口声声在下陈思明,让我错觉他的名字是五个字,但几声“薛大人”喊下来,我颇受用,欣然道:“好啊,切磋切磋。”

吩咐蚱蜢他们帮我搬来桌椅,我和陈思明摆开棋局下了一盘。这人自称棋痴,可两柱香时辰就败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一红,躬身道:“在下陈思明不才,水平有限,让薛大人见笑了。”

我又陪着他下了两盘,他一次比一次败得快,脸也红透了,眼露懊丧:“跟高人手谈才知差距……在下陈思明天赋不佳,却在围棋上蹉跎了十四年,人已中年却一事无成……”

若不是顾及他的颜面,我会说“你不是这块料”,他自己先说出来了:“在下陈思明实不该再无谓浪费精力,也罢,这副棋就赠于薛大人吧,以答谢点津之恩。”

他带来的棋光滑盈润,手感极佳,我推辞道:“它恐是陈兄爱物吧,薛某不才……”

他一脸诚意:“区区围棋何足挂齿,薛大人何必客气?”长叹道,“这棋……我是不敢再碰了,但看着又会手痒,留在大人处,方是物尽其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年岁也不算小了,再玩物丧志下去也不像话。我笑道:“那薛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姑且替你先收着,当你功名尽在掌握,再找我索要不迟。”

他站起身,感激万分:“有薛大人这话,在下陈思明就放心多了。”

寒暄了几句,他告辞。我重新摆好棋盘,想等云天回来手谈一局,陈思明勾起了我的棋瘾,但水准过低,我不尽兴。

不多时他就回宫了,醉醺醺地哼着小曲,像个走马章台的风流客,多半又去了酒肆。我替他拉开凳子:“下棋吗?”

“好啊。”他坐定,拈起一粒黑子,沉顿了一下,手指揉捏着棋子,轻挑眉梢,问道,“哪儿来的棋?”

“别人送的,怎么了?快下快下,轮到你了!”

他答非所问:“谁送的?”

“在下陈思明。”这五个字马上蹦到嘴边,“说错了,他叫陈思明,他……”

我把傍晚的情景说了一遍,催道:“他说得对,放在我这里比较好,我俩能经常下一下。这棋子我颇喜爱,比我们用的那副棋更小巧精致。”

月光之下,他的目光如淬沥过后的钩戟,锋锐难当:“雪玉做的棋,天下几人不喜爱?”

“啊?它很值钱?”

他剑眉一折,唇角的笑很微薄:“也没有多值钱,但够京城一户老百姓全家七口人吃五年。”

“那就是好大一笔钱了!”我脑海里有短暂空白,陈思明轻描淡写地说赠给我玩,我就以为不值几个钱,哪里料到竟价值不菲。

“六品小官,出手倒阔绰。”云天眼内有陌生的戾气,将我落下的一粒白子放回小陶罐里,收起棋盘道,“陪我去个地方。”

我站起身:“是去还给他吗?早知道它值钱我就不收……”

他讥笑我:“你不是很爱钱么?”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是很爱钱,也很想不劳而获,但数目太大,又得来轻易,就会有点怕。不似顾皇后的赏金,我是以命换钱,心安理得。陈思明是云天口中的小官,但在我面前就是大老爷了,收了他的钱却没帮他办事,将来他还不把我拍死?我又不可能在宫里待一辈子,被人罩着。

“我倒希望你会说君子固穷。”

“那可不行!谁不爱钱啊!”他贵为皇子,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自会送上门,他才不会懂钱财的可贵。

“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安矣。”

“那你呢?”

“我爱钱,也怕死。”他往自己脸上贴金,“算不算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戗他:“珠宝不见得能搞到,但死亡迟早会来到。”

他扳了扳我的肩胛,低下头来。他的呼吸间有酒气,我马上移开避过,挣脱了他:“你醉了,殿下。”

他抿了抿唇,笑意不掩:“天下几人对我不逢迎?你却反其道行之,夜明珠,你是在欲擒故纵吧?”

“呸!我要喜欢什么事物,早就急吼吼地就伸魔爪了,一刻也等不了,哪有余裕僵持和算计?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惺惺作态。”

师父笑过我,说我有一张圆脸,装得下喜怒哀乐之余,还能留出一块白——专供害怕时使用,以呆滞示人。所思所想都反映在脸上,各种表情瞬息万变,看着好吃的就笑开了花,大师兄离家就哭丧着脸,挨骂了就吹胡子瞪眼。

“你什么都会?这论调甚别致。”风声如梭,他走得极快,语声带笑,“知道为何会送你这副棋么?”

“……想让我在你面前美言几句,是吧?不过他倒没说托我关照关照。”我跟那陈思明素昧平生,他手笔如此之巨,自然是盼着我……吹吹枕头风了,戏文里不也这么唱吗。

可他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啦,我在云天处说不上话。他这人啊,连他娘说话都不听,我算什么。

“有的话点到即止,欲使贱名常达钧听,他一再强调‘在下陈思明’,就是想让你记牢了。在适当的时候,提一提他的名字就够了。”

他带着路,我越走越心惊,及至停在一处黑灯瞎火的殿前我才想起来,这就是我失手被擒的静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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