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擦亮了火折,拉着我的手走上台阶。我凝神望去,左右都是侍卫,防备紧密。
皇家真有意思,搁置宝物的地方却取名为静想阁,满目金碧辉煌,哪顾得上思想,更别提静想了。惦着云豹刀,我东翻翻西翻翻,云天问:“找什么?”
“随便看,随便看。”我才不说实话呢,免得打草惊蛇。
我连最底下的一层都搜寻了,也没发现云豹刀。云天也蹲下来,挑了几样首饰,笑道:“这一层不算值钱,你可以选两样。”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耳环和金钗,是要送给他的情人吧?可我既已是“男儿”,这些都用不上,直起腰,从第二层抓了一把匕首:“我想要这个。”
他把陈思明送的围棋搁在第三层,这意味着越上层越昂贵,我才不稀罕最底下的一层呢。我就想要这把匕首,将来回销金窟,云豹送大师兄,匕首送老七。
他失笑:“你倒不傻。但能放进静想阁的,都是好东西,再不值钱也不便宜。”微微眯起眼,看不出情绪,淡淡道,“都是陈思明这帮人搜刮来的,全在这里了。”
连我这种刚攀上高枝的人都会被送礼,何况是他?但这些宝物他和他爹他哥都用不上,白白堆着蒙灰,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有权真好啊,所以陈思明之流削尖了脑袋想当大官。他送礼,升官,送更多礼,升更大官,到时就会收回很多礼,连本带利,一鼓作气,全都收回。
云天最终也没让我拿走匕首,只说他另有用途。但最底下的一层全是女人用的首饰,我放在身边易露出马脚,便跟他约好,等我将来能做回女人了,就找他要几件,他答应得很爽快。
回东宫的路上,他叮嘱我,若再有谁打着幌子送我珍宝,我不得收下,但要记清对方的姓名。这很容易,过了两日我就收到了檀香扇、红木笛、镇纸和砚台,全是附庸风雅的玩意儿,送礼的人胡话连篇:“薛大人是斯文人,小小物事不成敬意,还望……”
销金窟的宝物也不少,但我无缘得见,没见过世面当然就估不出价值,但送给皇子身边的“大红人”的东西,哪里会是什么“小小物事”?这些人也挺煞费苦心的,我不是武将,没法送武器,又“不是”女人,没法送珠宝,只得牵强附会地把“斯文人”的名头指派给了我,显得正中下怀。
为了偷懒不练武,我花样百出随口乱说,朝廷的命官们更是借口成堆,比我可老谋深算多了。
更好笑的是一位五品官,送了几只碗来,说是敬我两袖清风,又怕殿下怪罪,就不邀我酒池肉林了。见天气转凉,又听闻我口味清淡,让我用它们随便盛粥盛汤喝,补补身子。
我爱吃鸡翅膀,口味半点不清淡。他好厉害一张嘴,硬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脸不红心不跳的,且不容我辩驳。若非有陈思明那副围棋在先,我差点要相信他说的了:“粗制滥造的碗颇拿不出手,但天朝历来倡导节俭,薛大人定会海涵。”说不定还会感动他贴心又质朴呢。
我问过云天:“若我吃肉不吐骨头,他们岂不是要吐血?”
云天嗤一声:“几样东西就能让他们血本无归?他能送你玛瑙碗,家里就有玛瑙山。你的两颗夜明珠掖得多紧,舍得送人吗?”
我想想也是:“要么我有一百颗,要么我送了就能换回一百颗。”
云天发话,莫敢不从,我把我的财运都挡在外头,尽管与它们聚散两依依。只有一回没忍住,见是茶叶就留了下来。茶叶嘛,再贵也不是珠宝,我就拆开了泡了一壶茶试了试。
是极清润的香,像桂花,比我在销金窟喝过的都好喝。我盘算过,若云天不反对,我就留下它,回去孝敬师父。他一回我就去问:“茶叶贵不到哪儿去吧,我喝了一点。”
他目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笑:“世上只有三株树,每年只产7两茶,你说贵不贵?”
“比那副棋贵?”
“贵数十倍。”
土包子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了何为皇族,何为草民,我一口下去,就喝掉了老百姓家多年的口粮。把我卖了也赔不起啊,我发着抖问:“怎么办?”
“以身相许。”他坏笑。
我脱口道:“不已经许过了吗?”那次我是受害者,是意识不清醒之下的举动。但现在我大脑清明,断不可应承。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肯定还有,我多想想。
他低低笑起来,眉间带了几分傲意:“两情相悦方动人心魄,你另有所爱切切呼唤,我再趁人之危,岂非低格无品?”
“啊!真的?”
“真的,本小王秉承以德服人、以情动人的原则游走于欢场。”他答得甚平静,我看着他的眼睛,信了。只要皇子殿下乐意,多少女子甘愿投怀送抱,他确实没必要强迫于人。
我……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把手按在心口,半晌才平静了些:“那这次你也不许趁人之危,我欠你的钱会想办法还你的。”
“你很难还得清。”他眸色浓稠,牢牢扣住我的手,似笑非笑道,“别嘴硬,你会有甘愿的那天的。”
“走着瞧!”
“走着瞧。”
这之后我愈发谨慎,谁送我礼物都拒收,虽然心里在滴血。让一个贪财之人当官,并送他一块牌匾上书“清正廉洁”,以精神施压的方式勒令他油盐不进,实乃人间惨剧。
没多久,秋就深了,冬也来了。冬天一来,送来的礼物就更贵重些,紫金小手炉啊,给薛大人暖手用,狐裘披风啊,给薛大人挡风寒……我形容给云天听,他面容一寒:“这等毫无杂色的白狐裘,至少有一千条小狐狸丢了命……我哥畏寒,也有一件,用料却不及百分之一。”
“方大人对我好大手笔,我……”
云天出宫后,我情难自已地怀想那件披风。有了它,大师兄在雪地里练剑也不会冷吧……若偷偷地收下几样物色,不说与云天,是否可行呢?但我没胆量这么做,别人给我好处,我势必要还以好处,但我拿什么还?
不过我留了个心眼,对谁也不把话说死。日后离开皇宫前放出话去,捞上几笔再跑,才对得起那些“视富贵如浮云”的煎熬日子。
计划好了,心就定了,我抱着医书歪坐在树边看。正懵然时,忽听一声:“小师妹?”
颊上血管一跳,我扬起脸,是大师兄,穿素朴夜行衣,斜斜地背一柄玄铁古剑,掩不住铮铮铁骨。他沉水瞳中映出一襟星光,正俯身向我伸出手,我低呼,“大师兄!”
一只温热的手拉我起身,他身上有浓烈的烟火气味,却叫我心安。我问:“大师兄怎么来了皇宫?是来找云豹的吗?”
他略舒眉峰,避而不答,乌金眼眸粹亮,有煦煦暖意,只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带你去看烟花。”
说时便已带我飞掠,素带当风,飘然拂过宫墙的高枝。花雨纷坠间,我们已越过深宫,落在一处开阔之地。
长天寥廓,浓云肆卷。大师兄点燃了提早备好的烟花,嗖嗖两声,天空开出了一朵朵红的黄的紫的大花,忽而又变成了五彩缤纷的蜻蜓,我看得全身的血都沸了,转眸去望他。他乌发雾敛,正弯下腰点火,火苗耀动,他的眼睛亮如黑曜石,比这煊赫的烟花梦更像生命中的良辰好景。
忽地,数十颗小星星冲上了天空,炸在半空的图案像只金色大网。然后慢慢下降,如旋转的蝴蝶般,散成了万千金丝银线,光缕交织成了一个清晰的“欢”字。
云开月出之时,他送了“欢”字贺我生辰。溶溶光圈如光亮的甬道,直通向暮色深处,尽头站着我此生最最渴求的那个人。
神光耀目,像银河夜宴的琥珀酒,像玉帝手中的银盏,像玉碎宫倾时的金杯……我欢呼着去抱他,他亦环拥住我,手臂收紧,和我并立看着那个渐亮,渐灭,渐消失的字。
我有所悟,低声道:“愿将千日酒,长奉万年欢。”
他笑得疏疏寥寥,浓睫在颧弓上投下黑影。我看不清他海一样深的眼里,是不是卷起了层层波澜,只想将他抱紧再抱紧,从此永不落空。
却听得几声轻唤:“靴子!靴子!”
像被人当胸捣了一拳,我双臂一僵,怀内一空,这才发觉竟是梦境。留恋地睁开眼,想冲喊话的蚱蜢发火,劈脸给他一掌,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玉肤如脂的容颜。
蚱蜢吐吐舌,跑了,剩下我和陌生人相对。然而也算不得陌生人,多日前的月夜,我向白衣的他问过路,他的声音动听得让人如饮醇醪。
此刻的他潭眸如星,水裳迤逦,雍容中透出荏弱,是我见所未见的秀致之美。我心头撞鹿,飞快爬起来,问道:“找我还是找二殿下?他还没回吧。”
他容色是淡得透明的青白色,浅淡一笑,如春水映梨花:“不碍。你看这残局,可是这样?”
我拒绝送礼的人很简单,指着早摆好的残局道:“若能破解了它,在下就留下礼品,否则请回吧。”
推来搡去很麻烦,万一一个失手,可就鸡飞蛋打了,没捞着实惠还担了恶名,我可不干。以棋会友,也算对得住他们扣给我的“斯文人”帽子。
这个残局是师父出给我的考题,黑棋似弓形,把白棋团团围住,而白棋只有一个成活的眼形。乍看时,黑棋似是花几步就能至白棋于死地,送礼之人都像当年的我,欣然应对,却很快傻眼了。
白棋巧妙避让,防守做活,按后发先至的行棋顺序就能起死回生。于是每个人都败下阵来,他却能解开?我大惑不解地朝棋盘望去,倒吸一口冷气,他竟真的破了局!
这个送礼人不简单,我瞅了瞅他,手中拿着一册书,是要送给我还是送给云天?按连日来我目睹过的宝物估算,他这册书得是王羲之真迹才够分量。
他的棋术颇高,我解这个局花了大半个月时间,他竟在我小寐间就破了它。我顿生较量之心:“我们来下几局如何?”
“我正有此意。”他扇睫轻颤,目光像晨星,“见你在休息,本不想叨扰,但他们却……”
是,我仍想停留在那流水浮灯的梦境里。它或者不是梦,是我十二岁生辰的亲见,那个冬夜,大师兄为我燃放了风狂雨骤的壮美烟花,送给我一个欢字,他说:“小师妹,愿年年岁岁,花间酒前,欢笑如旧。”
但我没能对他说出“愿将千日酒,长奉万年欢”,只因我有怯意。而梦中,我告诉他了,但他会不会知道呢,我想表达的是——但愿人长久。
我是个胆小鬼,太多话语都是我想了千百回,却只敢在梦里说出来的。
四岁时,我遇见了那个身姿颀长高挑,修眉如长翎拂鬓的英气儿郎,六岁时我爱上了他,可我什么都不敢说。
六岁,我还很小,但谁又能说六岁的爱就必然是儿戏呢。老夫能发少年狂,小儿如何不能自比鸳鸯?
世上有个词叫大器晚成,也有个词叫青梅竹马。
……也许是六岁,也许更早,也许更迟,但一生中遇上注定之人,从不以年纪判定。汉武帝五岁时说要金屋藏娇,唐明皇花甲之年为杨贵妃昏了头。喔,这两个例子都是悲剧是吧,那不怨他们,谁叫无情最是帝王家?
民间多少两小无猜,做了一世和美夫妻。
七岁时,我住在明月山下。在风雨琳琅的初春时节,被老十一带去赏花,空谷清幽,一树一树的梨花清艳无双,是又白又香的、开花的雪。
我被美景震撼,回销金窟跟大师兄念了又念。尽管第二年我们就搬离了明月山,我却仍能见着梨花——大师兄在他独居的院落里,种满了我的花朵,香雪成海,亭亭如盖。此后无论搬去何地,推开他的柴扉,永远都是我心爱的梨花小院,我便在花香里读诗,晒太阳,等他远归。
逢上落花时节,拾起满院的花,酿成美酒埋在树下,到了冬日温一温再喝,最甘冽,也最绵长。某个和大师兄对饮的日子里,目光倥偬交汇之时,我竟有微醉之感,以为我和他必然如此生活一辈子,没什么会使我们分开,像师父和师娘。
师父有太多身份,是古玩商,是棋迷,是盗贼头子,但铁打的生意场流水的客户,铁打的棋盘流水的对手,铁打的营生流水的徒弟,只有当他是一个人的夫婿时,才朝朝暮暮不离不弃。
我若不想和大师兄分开,就得成为他的娘子。八岁的夜晚,我如是想。他喝着酒,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偷偷摸摸地长出了心事,我知道。
在销金窟,众所周知,大师兄疼爱小师妹,小师妹仰慕大师兄。疼爱不是爱,仰慕却是。不是他们以为的敬慕,而是爱慕,我心藏邪念,但不想对众人澄清,我只惟愿它仅属于我一人。
在我心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我占山为王自立门户,侍奉着我的爱人,有生之年,日夜相对。我们的生活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顺其自然,黄昏时在山头走一走,秋天时在空地上写诗,落雪时烫一壶酒送他。
我的心健步如飞,向着远方我的小城我的圣地。
念着大师兄,我初时下得恍惚。但对方的水平却是出乎我意料的高,圆融缜密,滴水不漏,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战。
可仍是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他比云天厉害,比大师兄厉害,也比师父厉害,为我生平罕见。当然了,我生平活动范围比较局限,也就是销金窟方圆几十里内,罕见的事物太多了。但棋艺这一块,倒不夸海口,我家中那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是难得的奇才,连号称京城第一棋王的张子善去讨教都掩面而归,眼前人居然比他水平还高?
我可不能丢了销金窟的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再来一局吧!我不会再输得这么惨的!”转念一想,这话说得太被动了,改口道,“我争取不输!”
他静定而笑,恰如晨曦,玉指拈起一粒白子:“这回换我执白,你先行三步,如何?”
真小瞧人。我回之一笑:“连二殿下都愿赌服输,我又不比他面子矜贵,输就输,怕什么!”
第二局,我又输了。
第三局,我还输了。
完败。
我跟师父对弈都侥幸赢过几回,但面对他,我竟毫无还手之力。我不解:“你怎么这么厉害啊!那张子善也不是你的对手,哪有脸称第一?登峰造极的人是你!”
他又笑:“长居深宫,却无事可做,就研究棋局,久而久之……”
“我知道了,你跟我一样!我不爱练武,整天游手好闲,东看看西摸摸,久而久之,我认得山上大部分植物和鸟类,如数家珍!”可我师父却说我不学无术,可能我惟一被他认可的是还能背几首诗词吧。我武功稀松,棋艺有限,他却博古通今,瞧不上我,我也无话可说。
来人闲然如玉,沉然笑道:“……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他们?”我稍一想就明白了,他是指那帮夸我“以色事人”的朝臣和小厮吧。我顺口接道,“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随便吧。”
他点头:“你聪慧绝伦,又烂漫可喜,无怪乎他喜欢你。”
我和云天的关系被天下人误会,连这风骨清绝的人都不例外。我向来被云天耻笑笨拙,他却夸得甚有新意,我心情大悦,也吹捧了他两句:“你也聪慧绝伦啊,可叹却执念太深。”
他眸光如水,欠身轻问:“哦?为何?”
连这般清隽俊逸的人都看不开,竟也跑来送礼,想着官升一级,我大为惋惜,想开导开导他:“看你身子单薄,身体也不好吧?哪天我给你看看病。你们大男人就是迂腐,非要求个功名利禄不可,依我看啊,当到皇帝又能怎样?所有的房子和珠宝都是他的,可他不也躺在床上生着病吗?”
他笑了,如阳光普照:“你的见解倒是别致。”
拯救迷途羔羊,我责无旁贷,滔滔不绝地发表着伟论:“江山是他们路家的,你削尖了脑袋也只能当到丞相。可是君心似海,你纵然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一句话还是会让你掉脑袋,多危险啊,名利双收也提心吊胆,有钱也不能痛快花。”
他又点头:“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
这人周身洋溢着清贵之气,何必被官场的浑浊污染了呢。他很虚心,我很高兴,好不容易有了个仰慕者,信心大增,语重心长续道:“你看,你聪明,长得美,棋下得好,家境也不错吧?我若是你,就不当官了,出宫去开间茶肆。闲了找几个人下下棋,弹弹琴,自在又快活,比当官强一百倍。”
他低下头来,望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古人的诗句总让人心头柔和,我不自禁地和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一说出口,立觉失言,我竟和一位陌生人一唱一和,浓情蜜意起来。面上一红,忙顾左右而言他,便瞧见了他放在一旁的《论语》。这是诗集之外,我惟一爱看的古书,也许只缘于里头的一个小故事,我岔开方才的言谈,说给他听:“我最喜欢曾点,你呢?”
他的微笑荡人心魄:“我也是。别人的理想都是齐家治国安邦平天下,他却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喜欢曾点,也是因为这个典故。我望着他,突然对销金窟的那几架书心生感激,如果没有它们,我能和这位美人谈些什么呢?只怕会呆呆地瞧着他的容颜,失态又失礼。
灯光之下,他的笑意浸润眼角唇间,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我心痒痒,赶忙掩饰地翻开书看。竟是手抄本,是行书,笔势静美古雅,飘若游云。我猜这就是他要送给云天的礼吧,只晓得是好字,却看不出出自哪位大家之手,正待相问,云天回来了:“咦?哥,你来了?”
这声称呼惊得我头皮发麻,哥?我看看来人,又看看云天,这两人长得并不很像,却是兄弟?
我心中的谪仙,原是当今大皇子云杉。我反复思考过,探访静想阁却被檎,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怎会遭到伏击?会是白衣人设下的圈套吗?当今日他登门来访,我就已明白,不可能会是他。
死亡是横亘在他头顶的千盏明灯,随时崩塌,碎裂一地。他有一千种理由性情乖戾,阴郁怨毒,但他没有,仍保持着罕见的明朗微笑,像从不曾感受人间疾苦,世事风霜。这样的人,我怎可去怀疑他?
云天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我:“吃!”
是自宫外买回的豆沙馅饼,又酥又香,以往大师兄老买给我吃的,他竟也爱吃这个。我忙不迭地接过,一想到我竟将当今皇子殿下当成了送礼求官之人,还教导了半天,就赧然不已。
但瞧他的模样,倒没想着将这一出当笑话说给云天听,我就乐得装傻。只听到他说:“你要的《论语》我已抄录完毕了,可耽搁了你的事?”
“没有没有,好得很!”云天匆匆一翻,笑得很害羞,“我的字太见不得人了,多亏了大哥帮忙。”
这个人比我还不学无术,断不会突发其想学点文化吧。只怕是借花献佛,送与哪位红颜的,跟偷拿了家中的银子逛青楼的纨绔子弟没两样。这两兄弟的行事风格真如传闻的那样,大相径庭,天上人间。
隔天我又瞧见了《论语》了。云天破天荒地回得早,呆坐在院落里喝闷酒。小圆桌上摆了瓜果和清酒,对面半个人影都没,他却斟满了酒,连同《论语》慢慢推过去,还低语了几句,像在跟人对话,但哪有什么人?
蚱蜢他们在檐下站得笔挺,跟就近的人咬着耳朵:“二殿下醉了吧?”
“他还没开喝呢……”
还没喝就傻了?是中了邪吧。正要走过去,他又做了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抓起果盘里的核桃,一下一下地敲着,仔仔细细地剥出果仁装进盘里,推给对坐的莫须有。
蚱蜢等人哗地跑上前:“殿下,我们来剥吧。”
他摆摆手,喝退了他们,仍一下下地敲着核桃,抠出果仁堆进盘中,好久才攒了一小撮。他对着劳动果实看了又看,端起自己的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像个极年幼的孩子,欣赏着涂鸦作品,腼腆而自得地笑了笑。
院里的灯光暗,他大半面孔都隐在阴影里,只有那个孩子气的笑在发光。我站在树下,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像隔了千万里路,看一朵花开。
苍黄的烛火跳动着,映上他的侧脸,那一瞬,我觉出了他的孤单。
满满两大坛酒,他像渴极了似的,一口一杯。再好的酒量也经不起这种喝法,当他抱起第二坛酒时,手已在抖索了,却还强颜欢笑,和莫须有碰碰杯,说着话。
他是在思念某位想见却不能见的红颜吧,想来是个爱吃核桃的活泼女子。穿花快意的云天,竟也有温柔眷念刻苦相思的一面。他似明镜,照得我望见了自身,感同身受地体会着酸楚感,回不了的过去,见不着的人,不能预见的未来,我们都一样。
他是皇子,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却也有未遂的心愿……我们都一样。
我走到他身旁,拿过他的杯子,利落地一仰脖,干尽杯中酒。
喝多了的人都很迟钝,他呆了一下,醉眼迷蒙地抬起头,失了神志般。他就那样抬头望着我,望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灵魂出窍时,他开口了。
没有别的话,只茫然地问了声:“怎么是你?”
他在期盼谁?他等的人是谁?我不是那个人,便不能用她的杯子喝酒,那晚,我和云天共用一只酒杯,一杯接一杯的,痛快饮尽了深冬的酒。他的她,我的他,我们的心上人都不在身旁,真是英雄惜英雄。
失意的人醉得快,蚱蜢他们七手八脚地将烂醉如泥的云天抬进房间时,他徒然地摊开手心,向这世间索求:“我饿。”
都说酒后吐真言,他说的却是,我饿。
饥饿感从未稍离,我饿。我胡吃海塞,但身体里某处总在喊饿。他呢?他锦衣玉食,为何也不能饱足?共通的感受让我对他有种自己人的贴心感,在黑暗中,我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只为某一个时分的我们,那一点点真性情的流露。
我挺糊涂的,是非不分,没原则,谁对我好,谁就是好人,对自己人就更怀有敝帚自珍的情意。从此这一生,不管他如何戏弄我,小心眼如我,也没记恨过他。
次日云天醒来,问我他是否说了胡话,我回道:“说了,你说你饿,听得我老怀大慰,我对饥饿的人有亲切感。”
他嘴角一勾,笑涡又出现了:“初见你那回,你又脏又傻又馋又可爱,可笑地嚼着鸭肉和我说着话,像个饿惨了的田鼠。我就觉得啊,放你一马算了。”
我们都是挨饿国的灾民,我窘了:“田鼠……我丑陋成这样了?”
他优哉游哉道:“你别小瞧了田鼠,它一生一世都忠于伴侣,即使对方死了,它也不变心,孤独终老。”俊眼微睨,用手指轻轻扣扣我的鬓角,“把你比作田鼠是夸你呢,要知道,在当时的我看来,你不是小乞丐就是小偷儿。”
“啊?”
他折过腰身捏我的脸:“穿得破破烂烂,却点了一大桌好菜,又大有把饭当成最后一顿吃的嘴脸,显然钱财来路不正嘛。”双眼弯成月芽儿,眉飞色舞道,“我喜欢你那挥金如土的气质和一贫如洗的实质,有趣,很有趣。”
我讲给云天听,其实我最饿的经历不是在监狱,而是六岁那年。当时我已不怎么练功了,不是每个习武之人都是武学奇才,我和老七同时起步,两个月后,他就有模有样,我却连练个步法都左脚绊右脚,每每摔得鼻青脸肿。
说来惭愧,第四个月,我才能跃上和我等高的小树。黄昏时,老七收了剑喊我去吃饭,我仰望着他从围墙上跳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么容易就能越过去呢,明明是高耸入云的障碍。
我的孩提年代,出奇地不堪回首。练了两年后,我还会摔跤,愈发失去了信心,能偷懒则偷懒。天底下的读书人那么多,但成为状元的又有几个?很多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仍连秀才也考不上。更无赖地说,留名历史的多是皇帝奸佞忠臣良将刺客和妃子,又有几位是状元出身?
武者又何尝不是?武林至尊只有一个,其余人等不妨自立门派,三个人两把刀就能号称华山鹰派洞庭水帮,帮主教主瓢把子大当家,个个有名号,人人笑开颜。
靠着满肚子歪理邪说,我极大地纵容和说服了自己的懒惰无能。至少将来可以说,我就是不刻苦,不然早就能和老七打个平手了。
把自己武功平平推到不刻苦上,总比承认自己笨强。谁说我笨我就会冲谁发火,像守财奴最怕别人说他吝啬,麻子脸最怕别人当着他面吃芝麻。
我四岁学武,两年后就频繁偷懒,带本诗集上山看,消磨一下午。我六岁时,销金窟在雷公山脚下,我常在秋天跑到山上,晒太阳读诗诵词。雷公山上满是植物,常有樵夫药客出入,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荒山,否则我才不去呢。
大师兄的书很多,《六韬》、《三略》、《鬼谷子》、《将苑》和《唐李问对》……我都不爱看。最感兴趣的是诗词,《论语》也还行,朴素好读,朗朗上口,回味无穷。师父说我罗嗦且好动,又好大喜功,乐意学的也就是诗文之类不费劲的东西,比练武省心省力。在武学之家里靠了吟诗作对来脱颖而出,是为剑走偏锋,又狡猾又功利。
我喜欢午后的阳光,它让我相信这世上所有事情都会有转机,命运宽厚而美好;也喜欢诗文歌赋,铿锵优美哀愁的句子书写着是最生死相依的情爱,以及最壮怀激烈的四方男儿事,读读诗,晒晒太阳,散兵游勇的日子很悠扬。
读得累了,就把书往脸上一盖,睡大觉。有个傍晚,一场阵雨兜头而至,我慌不择路地躲进了一个狭小的山洞。正窝在洞穴里安逸着,有人声传来:“姐,那儿有个山洞!我们去避避雨吧!”
脚步声近了,我好奇地向外张望,忽地听见对方尖叫道:“鬼呀!”
洞内光线很暗,我穿的是灰色衣裳——我喜欢坐在地上,灰衣耐脏,好洗。冷不防一望,可能真的像个虚幻的影子。听他那么一喊,我一时兴起,决定吓唬吓唬他,把嗓音压得阴恻恻的:“你们别怕,我刚吃饱了,不饿。”
我本想说“我不吃人”,但身为鬼却不吃人,说明是个道行不深的新鬼,会被人类瞧不起,有违我吓人的初衷。对方真的被吓住了,但雨太大,这附近并没有第二个山洞,他战战兢兢地问:“你……你真是鬼吗?”
我咂巴咂巴嘴:“对极了,你们别怕,我刚吃过。”
男孩探头探脑地望了一下,声音松快了许多:“是一只小鬼,没事,姐,不怕!快进来。”
哄他真容易,我装老成:“小娃娃,你多大?”
男孩子已拉着他的小姐姐钻进洞中了,是来山上拾柴的姐弟俩,一头湿答答的雨水,衣衫湿透。女孩大约十三四岁,跟我师姐老五差不多大,长得还算秀丽,但没老五美。男孩有双圆溜溜的眼睛,腰上别了一把镰刀,背篓里堆满了柴火,气鼓鼓地说:“小娃娃?我八岁,你呢?”
这呆子看起来这么呆,居然比我还大?我更坚定了逗他的信念,皱着眉沉默了一下。他得意了,撑着腰道:“你比我小吧?怕了吧?”
“别吵!我还在算!”我一本正经道,“加上我在阳世转了四个轮回的寿,我九百二十岁了。”
他不信:“你看起来真小!”
“我死得早,就留在这么大的模样里了。等哪天高兴了,就钻到一位美娇娘的身体里吧。”
他听得张大了嘴巴,连忙护住他姐姐,我摆手道:“你姐长得是美,但我想钻到千金小姐的躯壳里,好不容易当了人,我不想再受苦。”
这话倒没骗人,借尸还魂也得还得像样点,我才不想当铁拐李呢,人世这么苦,得一劳永逸才行。小姐姐开腔了,轻言细语道:“那得托生去皇帝家才好呢,皇帝女儿不愁嫁,若只是一般富户人家的女儿,嫁得不好,也会很受气的。但公主下嫁,就没人敢欺负她了吧?”
她肯定不爱看戏,戏文里和亲的公主比比皆是,也很不好过。但我是鬼,人世黑暗面就不多说了,以免暴露。
男孩头发粘在额前,很滑稽,抹了一把雨水困惑地望着我:“你这只鬼,看上去不怎么可怕。”
我笑眯眯:“好鬼可怕,还是恶霸可怕?”
他赞同:“对!恶霸更可怕!你……吃过了吗?你吃了什么?”
“你是想听我说刚吃了一个小孩,还是吃了点瓜果,喝了点露水?”
“喝露水?那是神仙啊!可你是鬼啊!”
坦白说,我有些挫败,在山洞里待着的就是鬼吗?不能是神仙在歇脚吗?当妖精也行啊,妖精通常很美,再不济就被看成妖怪吧,也有几分可爱。可他第一眼就觉得我是鬼……
见我耷拉着眉,他解下背篓,捧出一堆果子友好款待这只就要发怒的鬼:“吃吧!我刚采的,鲜!”
吃人家的嘴软,慢慢地我们攀谈起来,男孩叫阿牛,女孩叫小翠,我就按人间的年龄喊他们为“阿牛哥”和“小翠姐”。阿牛哥认识这座山上所有的树木,会用树叶吹出小调,熟悉最好吃的野果长在哪里;小翠姐的手很巧,会编花环会做饭,她做的白糖切糕味道极佳,加点红枣就更美了,我能吃掉三块。
自四岁得知身世,我幻想过,我出生在怎样的家庭里。我的父母是农户或货郎都不要紧,我渴望有哥有姐,一家人贫寒而友爱地过活。遇见了阿牛哥和小翠姐,我很高兴,每天都去雷公山读诗晒太阳,他们来砍柴时会给我带好吃的,和我玩耍。
自是会被他们问起法术的,我就拿销金窟新晋小贼惯用的迷烟,糊弄住了这对纯朴的小姐弟。至于被问起“你是鬼,怎么会有影子”和“鬼没有脚,你怎么有”呢,就更简单啦,我只消信口雌黄:“我都九百二十一岁了,法力高强得很!若连这点都藏不住,我的道行岂不是白修了?”
大师兄总是忙,每回外出都是十天半月。他不在的时候,阿牛哥和小翠姐是我最好的玩伴。他们教会我辨认各种植物,分清可以吃的果子和有毒的蘑菇,编漂亮的花环让我戴回家炫耀,我们越来越亲。
转眼到了深秋时节,我们三个盘腿坐着玩抓石子,走来了几个形容恶劣的男人,穿得最阔气的那个是乡绅的儿子,魔爪一伸就想把小翠姐抓走。眼见姐姐要被人调戏,阿牛挺身而出:“你不许欺负我姐!”
恶霸嘴巴一努,三四个家丁一哄而上,将阿牛掀翻在地,二话不说又向小翠姐脸上摸去。我也急了,从兜中摸出一枚黑弹掷到地上,趁大片白烟散出,拉着小翠姐和阿牛哥的手,飞快往山下跑。
但我们哪里跑得过四个男人?没多时他们就快追了上来,仗着口袋里还有几枚黑弹,我推他们:“你们快跑!”
阿牛人虽小,但很讲义气:“不行,不能扔下你,你不是乡绅儿子的对手!”
那几个人离得越来越近了,我又推他:“我是鬼啊,我有法术,你们快逃!”
阿牛哥和小翠姐逃走后,我被他们抓住了。再多黑弹也不管用,我个矮,腿短,跑不赢。调戏不成,恶霸就以毒打我来出气,打了不说,还脱下长褂拧成粗绳,把我吊在树上,扬长而去。
树太高,枝干又粗,我被绑得结实,挣了好半天也只震掉了几片叶子,脱不了身。本就是黄昏,砍柴采药的人早就下山了,整座山成了空山,越到夜深我越害怕,也越来越饿。他们若是把我吊在柿子树上就好了,我伸手就能摘一只果腹,可一株椿树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吃叶子。
我没想寻死,为何让我自挂东南枝。
更晦气的是,右手边是一只死猫,晚风吹来它的腥臭气味,令人作呕。真搞不懂民间为什么会流传着“死猫挂树头,死狗弃水流”的习俗,反正从此我看不得这种动物。
捱到后半夜竟下起了雨,不大,但秋夜很冷,我穿得单,又冷又饿,冻得直发抖,天快亮时晕了过去。
秋雨绵绵,下了一天一夜,我被困在树上也一天一夜,饿得气息奄奄。人生最悲哀的事是饥饿,再加上与一只腐臭的猫相提并论,饿并屈辱着,薛十九的童年过得烟雨凄迷长恨天。
第二天傍晚,我才获救。我的大师兄撑一把大伞,像摘柿子似的,把我从树上摘了下来。他拿一块毛巾给我揩干身上的雨水,用毛毯一裹,背在肩上,带我回了家。
你来了,带来这满城灯火。
那初见就令我惊悸的男子,他为我而来,为我驱赶生命中的冷雨和暗夜而来。情自那天起深植心间,前方纵瓢泼大雨,要痛断割舍又谈何容易。
天黑路滑,不知跌倒了多少回,我们才回到销金窟。雷公山太大,他定然找了几个时辰,只怕也摔了好些回。当我被他安放在温暖的大床上,昏昏沉沉地喝着师娘熬的姜汤时,望见他的衣袖上、腿上和鞋子上都是泥浆,我跟他说:“大师兄,对不起。”
他摁住我的手:“饿坏了吧?我去给你端白粥喝,明日再去给你买好吃的。”
饿得久的人是不能一上来就吃赤油重酱的,大师兄怕我肠胃受不了。但第二天一早,他就给我买来了梅花糕和豆沙团子,连同他从西北带回的耗牛肉,细细地哄着我吃。
许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糕点。事实上,他是个冷如寒霜的人,平素连话语都说得少,但我生病了,他倒会跟我说着话,且说上好些。
当我赖在病床上,心想,若是能天天享受他的关爱备至,听他和声细语地跟我说话,我情愿一辈子都生着病。
后来听师娘说起,大师兄刚一到家,听说我不在家中就急了。他们还安慰他说,我可能是去槐树湾和那两个孩子家做客了,见落了雨就没回,但他不听,一径说:“小师妹知道我今日到家,不会不回来的。”
自四岁起,我就守着他的归期,在他的小院里等他,从未爽约,他是知道的。那个雨夜后,我病了好几天,师娘每天都熬姜汤给我驱寒。大师兄去市集给我买了一大提篮零食,还把我拥在臂弯里,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吃肉丸汤。师父找他议事时,他便叫了老七陪我说话,极为周到。
回忆太深,并深觉窘迫,我绝口不提。连大师兄问起,也只说被乡绅欺负,前因后果一概略过。但从此生命中每一个下雨的日子,心情都会无端地沉郁,并且变得很怕挨饿,一旦发觉饿了又找不着食物,就会急疯了似的乱转。
八年后对云天说起这些,我仍后怕:“若不是大师兄找着了我,我可能就饿死在那棵树上了……”
云天调侃地笑:“自作孽,不可活。救不了那对姐弟还逞什么能?你啊,有情有义,没头没脑。”
有情有义是个好词,我爱听,自动忽略了别的话,谦逊承认:“是,我高估了武功,但低估了运气。既没饿死,也没冻死,世间自有公道。”
“没错!”他接下去,“祸害遗万年,你我都会活到七老八十。”
我朝他一揖:“路老妖怪。”
他回以一礼:“薛老不死的。”
“你才老不死!请叫我薛圣婆。”
他拿手指在我额上弹了弹:“除非你先称我为路仙翁。”
这人真幼稚,竟比我大了四岁?竟过了顾皇后所说的“授室之年”?前日,她来找云天谈话,我就在其场,想回避,但她示意我留下听训导:“……你和他的事,母后也无从反对,但在立储的关口,实为大大不妥。天儿,以大局为重吧,只要你安安分分立妃成家,堵住这攸攸之口,等当上了储君一切都好说,再荒唐也会被视为玩乐而已。”
不单是顾皇后,连我也觉得不可理喻,宫中非议虽多,云天却照样我行我素,毫不收敛。但连他娘都想不通的问题,我想再多也没用。
顾皇后继续怀柔政策:“我看孔广常的女儿不错,秀外慧中,遵礼识体,年岁也相当,正是天儿的良配……”
“哇,在母后眼中,孩儿的良配是个三角眼朝天鼻孔?”云天作痛不欲生状,“母后太大度了吧,秀外慧中这等美妙的词也能随意派送?”
顾皇后被他气得柳眉倒竖,有情有义的我看不过眼了:儿子喜欢“男人”,放着皇位不争取,还成天跑去宫外胡作非为,不晓得夜深人静她会不会哭湿了枕头,绝望地想要弄包老鼠药煮进汤里,跟孽子同归于尽。
云天嘻嘻一笑,带着三分痞七分邪,抓起我的胳膊就往怀里拽,极尽轻浮地轻捻我的耳垂,我的双耳腾的就烧红了,他便在我的耳边落下一吻。我的心像擂着战鼓,气血激昂,再一望,顾皇后已在更“下流”的场景到来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母子谈心不欢而散,我彻底沦为了云天的同谋。她一走,云天就放开我,转过脸去拿蜜饯吃,递给我几块:“嗟,来食。”
分享了往事,交流了心得,还狼狈为奸,作恶多端,我和云天之间比往常要好了不少。再下棋时我就放开了手脚,时不时就杀他个落花流水,但此人每出宫一趟就能讨回克制我的办法,我赢起来也不那么轻松了。
每次他回宫时,身上都有酒香,双目更亮如美酒,总惹人有微醺之感。他是去厮会那位使他痛饮狂醉的美人了吧?我心痒痒,真想见见她是何方神圣,有多美,又有多好。
这心情不亚于我想再次见到阿牛哥和小翠姐,自那天分别后,我就一病多日。天也冷了下来,没几天就落了雪,放晴那天,销金窟就举家搬到两百多里外的另一座山脚下,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
在我的回忆里,销金窟每年都会搬家,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师父的打铁铺子生意越做越好,师兄姊的任务也完成得越来越顺利,雇主也遍布大江南北,我九岁时,销金窟搬到了京城,此后就再没挪窝。
可我很想念在雷公山度过的时光,也很想念阿牛哥和小翠姐,他们会想起我吗?想起那个秋天遇上的小鬼?
八年了,小翠姐该嫁人了吧,她做的白糖切糕也肯定更可口。何时能再重逢呢?我叹着气,将医书翻到另一页。皇宫人心叵测,我得自求多福,还是销金窟好啊,天大的事都有师父和大师兄扛着。
五岁那年,我和老七溜出去玩,和几个大孩子发生口角,被打得满头是包地跑回师门,受尽了嘲笑。只有大师兄不笑我,还带零食来看我,看到我的手都被打得肿了起来,他锁紧了眉峰。见他不高兴了,我连忙安慰他:“我一点也不痛,我要练好武功,将来打得他们更痛。”
但我只擅长夸海口,该偷懒时绝不含糊,勤于练功的人是我家老七。我则磨了老十一学了几招暗器,等老七功夫练好了些,就带上迷烟和毒炮去寻仇。
我们做了充足的准备,就想着打上一架出出气,没想到刚一找着对方,他们就连连告饶:“少侠饶命!女侠饶命!”
原是大师兄早就教训了他们,替我和老七报了仇。我和当时还被称为老十七的老七称呼着彼此为少侠和女侠,活蹦乱跳地回销金窟。
夕阳下,我们勾肩搭背,吹着很响的口哨,还吃到了很甜的桑葚。那是春天,沿途有雏菊溅开,我的心中供奉着大师兄,如供奉着神。
在一天天的消磨中,我对《华佗针灸经》的了解与时日俱长。皇帝再派人请我去,我就能施针为他镇痛了,他也能多用点膳。
一年一度的梅花宴到来时,已卧床年余的皇帝竟也能出席了。怕他染风寒,宫里请来了能人巧匠,为他特制了精巧的车椅,窗户密不透风,只须摇下一半,就能尽情赏梅了。
梅花宴是皇宫的盛事,但近来边关战乱不断,皇帝并无心思,一切从简。待到离园的梅花都打了苞那天,梅花宴如约而至。既是皇家尊享,赏花人不多,无非是皇帝的亲眷,三宫六院,皇子公主。照说是没我的份儿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是皇帝的贴身医师,他很信赖我。
我和皇帝一行到得晚,还很远就听到了欢声笑语,花色美秀间,弦乐大起。皇帝命人将车椅停下,静静地听。我不通音律,一旁的楚松柏道:“是《梅花三弄》!”
秦筝悦耳至极,弹奏之人琴艺高超,行水流水地拨弄琴弦,像是盛装女子在起舞。先是轻舞慢摇,再是疾舞飞扬,陡然间,又有人加入进来合奏。是古琴,音极低,空旷低吟,似公孙大娘舞剑,自如挥洒,有风飒飒从林间穿过。
一曲已终,皇帝拊掌赞叹,梅林里一声欢呼:“父皇来了!”
幽香白梅中飞快地跑出一个少女,紫衣黑发,脚踝的银链叮叮响。她娇俏如花地跑到车椅旁,扬着脸喊:“父皇!”
是公主海棠。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一朵艳光蓬勃!和我同龄的少女眉目如画,笑语可人:“父王,我来推您!”
皇帝摸摸她一头秀发:“棠儿的琴艺又精进不少了啊!”
“是大哥弹得好!”海棠笑得娇憨。
说话间,我已看到云杉。仍是白衣,正坐在梅树下抚琴。五弦的古琴音色寂寥雅逸,多像他,再素朴不过,却自有风华透出,宛如天山冷月。
酒水和小食一拨拨地呈上来,一拨拨地撤下去。顾皇后和云天也在,两人坐得近,却一看就知貌合神离。
顾皇后精心打扮过,戴了凤冠,双眉画得仔细,冷艳迫人,跟这家常恬淡的氛围格格不入。云天漫不经心端杯酒喝着,见我来了,遥遥地举杯,展颜一笑。
海棠斜靠在皇帝肩头,剥一瓣橘子喂给他吃。她的母亲兰妃坐在一旁饮茶,她是个和婉的妇人,却生了个活泼俏丽的女儿。
待到下午,满园花苞陆续开放了,海棠穿梭在梅树间,折了几株开得正盛的递给皇帝:“父王,给您!”
这一刻的皇帝一脉,也只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赏赏花,弹弹琴,饮酒喝茶。我突然觉得很感动,多年后,也会记得吧,在那个遥远的春日午后,微风,白梅,琴声,无忧抵达了幸福。
海棠揪了一朵白梅别在鬓角,取出随身小镜照了照,去找大皇子云杉:“大哥,我们再来合奏!”
云杉正在饮酒,琥珀色的杯子里梅酒荡漾。他放下酒杯,清雅笑道:“好啊,《广陵散》?”
美人的韵致清远,将这在座的女子们都比了下去。他取了琴,拨了几下,凝神听音,旋即奏出第一个音符。海棠不示弱,以筝和之,两种乐器交相辉映,你追我逐,一声比一声高了上去,像大漠的两只雕儿,展翅高飞,去往天尽头。
两人的琴艺了得,配合又是丝丝入扣,天地间,仙乐飘荡。皇帝听得入神,目光渺远,像被旋律带去了某个空灵的彼端。
我是外行,听不出韵味,就去看人。海棠的美是不用多说了,而云杉更是清华俊秀,他很静,却是那么动人,我错不开眼光。早春二月,天气渐渐转暖,他却仍裹着重裘,像这满目的白梅,全情盛开,却将在春雨过后零落成尘。
宫人说,两年前早夭的太子云飞比他长得还秀美,且早慧,六岁就能背诵《四书》,到了十二岁,学识愈加惊人,已可与内阁大学士坐论古今,亦可研经说道。皇帝对他爱如珍宝,不顾“立长不立幼”的祖训,将太子之位给了他。
群臣虽有人持反对意见,但大皇子云杉沉疴袭身,二皇子云天游手好闲,三皇子云飞的确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且宅心仁厚,隐见明君风范。
盛极而衰。这被皇家寄于厚望的太子云飞,在一个春天染了风寒,没几天竟不治而亡。皇帝被击垮了,群臣要求重立太子的呼声越来越响,他只一味推脱,最好的已逝去,他只觉无可奈何。
角落里似乎有目光看过来,我一扭头,云天星眸清澈,离席而去。无人知晓,我们分享了烈酒和往事,已成隐秘组织的盟友,平日里隐匿真身,安分守己,只在特定场合联手作战,不与为外人道。
旋律未完,云天已匆匆折返,拎着一只蒙着白布的竹篮入座,左顾右盼,像个幼小的孩童,急于炫耀手中的宝贝。《广陵散》弹完,他跳了起来,掀开白布,嚷嚷开了:“梅花糕!蜜饯!木瓜水!”
不等宫女迎上前,他亲自将竹篮里的大小食盒取出,挨张桌子分发。海棠一拍手:“二哥哥,你最好了!我最爱吃梅花糕!”哗地抢了三只拿在手里,被烫到了,想丢开,又不舍,“刚出炉的呢,香!”
到了皇帝跟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云天却露怯了,掏出一只食盒捧给他:“父王,木瓜水。”也不多说,继续分下去,将几只蜜饯递给我。
顾皇后冷冰冰地插道:“你父王的肠胃不适,你怎可让他吃寒食?”
兰妃将手贴在食盒上试了试:“二殿下有心,这碗是热的。”
顾皇后投来恼恨的一瞥,云天跟了一句:“特地吩咐要加温的。”
皇帝没做声,舀了一口细细地尝着,神情一变,朝云天瞧去,却什么也没有说,一勺一勺地喝着,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歉意。云杉也分到了木瓜水,尝了尝即对云天说:“很可口。”
皇帝将食盒放下,我留神看,他将木瓜水喝得精光。云天显然也发现了,低下头去,笑容澄澈。我咬着蜜饯想,每次为皇帝施针时,门外总有人影晃动,待诊治结束,人已不见。问起宫女,说是二殿下刚来过,但他却不愿进去探望。
这个人,别扭地跟父母相处着,是顾皇后口中的孽子,是群臣眼里的浪荡子,但此刻的他,只是个想办法讨严父欢心的孩子。
梅花在夕阳映照下更见疏影雅秀,早春的风吹面不寒,刚用过小食,满座皆欢。却有侍卫飞速奔来,将一封密信呈上。
只扫了一眼,皇帝就叹气了。按住额角环视四周,一字一句如炸雷:“辽军已破玢州!”
云天和云杉面色俱是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