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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颓墙

1

玉皇庙村小学距离老林镇约八里地儿。

这所小学校由一座简陋的乡村寺庙改建而成,哆哆嗦嗦地猫在小山坳里,像偷偷溜出家门生怕被家长发现的孩子。几间昏暗的教室歪斜着身子扭捏在一起,像是冬日里拼命挤靠成一团暖和身子的孩子——此地学生自创的一种课间游戏“挤油”。背靠山丘的那间教室,最为宽敞。教室正中,伫立着一根硕大的木柱。柱身油漆斑驳,犹依稀留存着曾经香火熏染的记忆。

教室里摆放着长长短短的木制课桌,桌面上丛生的墨迹涂鸦,诉说着一代代小学生简陋的童稚岁月。教室前后的墙壁上张贴着几张泛黄的科普类宣传画,早已分不清是哪个年代残留下的遗迹。几根歪歪扭扭的杂木胡乱支撑起一块摇摇欲坠的黑板,黑板凹凸,黑漆剥落,似长出了癞疮。这对教师的书写能力和孩子们的视力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教室地面是简单夯过的红土,裂纹纵横,如同久旱过后龟裂的板田。多处已坑坑洼洼,似孩子们恶作剧掏挖出的陷阱。陈旧的木板壁豁牙裂唇,绝对经不住调皮捣蛋的半大孩子猛地一拳。用荆条横七竖八钉成的窗户,一任四季山风肆意穿堂而过。唯有清脆的铃声和琅琅的读书声,赋予了这蓬头垢面的小学校些许令人吃惊的生气。

小学校四周山丘连绵,宛若营盘。山丘树影憧憧,四时如墨。几分肃穆,几多寂寞。更远处的牛峁山、金子山、猫儿山和五方山,从四面八方将所有的山丘环抱。散落在山丘里的木板房,犹如落单、陌生的孩子,彼此小心翼翼张望,就是不肯主动往前挪动一步。多亏有乳白色的炊烟定时从屋顶蹿出,时不时越过一座座山丘纠结在一起,恰似一条袅娜的丝带,优雅地系在山村寂寞的脖颈上。

数声雄鸡啼鸣,声声犬吠,几声牛哞……间或撩拨出这村庄亘古不变的荒僻。

候鸟们归来离去的喧嚣,提醒着寂寞的村民们,山外还有一个叫“远方”的地方。留鸟们常年不变的啁啾,时不时又将村民们混沌初开的想象凝固。

春耕,秋收,岁月在季节更替间流逝,人们在劳碌与闲暇的空隙间衰老。一些人突然就离开了,长眠于四面的山丘,他们一生都没能走出过那些丘陵沟壑。一些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丘,再没回来。不管是永远地出走,还是永恒地与泥土融合,营盘一样的山丘皆视若不见,无动于衷。

多亏了玉皇庙小学校日复一日的铃声和读书声,山丘们才不至于长睡不醒。

2

周五下午第三节课,玉皇庙小学五年级和四年级两个班上体育。

玉皇庙小学有六个年级六个班,总共只有三名教师。每个老师教两个年级,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复式班”。也就是说,教室左半边坐的是一年级学生,右半边可能坐着六年级的孩子。老师上半节课教一年级学生认字,然后让他们练习写字,不准喧哗。下半节课则教六年级学生四则混合运算。两个年级的课就这么混合着,来回来去由一个老师唱独角戏,像变戏法一样。

古松柏老师负责教四、五两个年级。两年前,他从县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了玉皇庙村小学。他是玉皇庙村小学历史上第三位公办教师,属于端“铁饭碗”的那种。

前两位“铁饭碗”在玉皇庙村小学仅仅混了一个学期,就远走高飞了。村民们一提起他们,就没好声气:“嫌我们这里不好,就别来呀。来了又不好好教,占着个茅坑又不拉屎,那做啥子嘛?把我们的娃儿都给耽误了……这种人哪里配当教师哟……”

古老师初来时,村民们对他自然不冷不热,免不了冷言冷语:“又来了个混日子的,等着瞧嘛,教不了一个学期,就会脚底板擦猪油——溜啦……”

两年过去了,古老师居然没有开溜,大大出乎村民们的意料。

古老师的家隶属金垭镇,距离老林镇大约八里地儿。他每周末回一次家,背些米面油盐来对付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玉皇庙村距离他家所在的村子,大概有二十里山路。每逢周五下午的体育课,他发完体育用品,就让两个年级的学生自个玩儿,自己赶紧背起空空的背篓踏上漫漫回家之路。冬季白昼短,他必须一路小跑,否则就得摸黑回家了。

又逢周五下午的体育课,古松柏老师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学校门前那根长长的田埂尽头,学生们就彻底疯了。巴掌大的操场上怒放着一丛丛嚣声,眼看就要把那几间倾斜的教室轰塌。如此喧嚣,自然影响了另外几个年级上课,两位老师时不时出来制止。

那两位老师就住在本村,属于民办教师。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生,差几分没考上大学。能端上这个半边碗,绝非手到擒来。他们教书之余,还种责任田。他们的老婆在村里种地,孩子就在自己所教的班上读书。他们一生的梦想不过是熬到四五十岁转正成为公办教师,将来可以领取退休金。若论收入,是无法和那些去广州、深圳打工的人相比的。之所以选择留守,图的是能和妻儿朝夕相聚,彼此有个依靠。当然,也还有那么一点点责任感。他们要是撂了挑子,这些娃娃们就得失学。他们会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是多么渴望能走出这山山岭岭的年龄呵。可是,命运却和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们注定一辈子得厮守着这层峦丘山。

男生们霸占了两个没吃饱气的篮球,蜂拥着在坎坷不平的土操场上做折返跑。个别力气大的孩子,能把篮球砸在破烂不堪的所谓“篮板”上。篮架是由条石砌成的,还算结实。篮圈锈迹斑斑,不知道是谁猴年马月囫囵钉上去的。多亏了这两个所谓的篮板,玉皇庙小学的学生们才有了直接接触球类运动的机会。

古松柏老师要求男女生各玩一个篮球,各拥有一个篮板,但男生们霸道,硬是挤走了女生。女生们只好拿出自备的毽子,三五一拨儿轮流踢,比试高低——看谁踢的个数多。毽子由铜钱打底,铜钱包裹在花布里,里面镶着棉花,用针线细密地封了口。铜钱的中空处钉载着鹅毛或鸭毛管,管子里紧插红公鸡尾巴上的上等羽毛,一个华丽的毽子就这样做成了。玉皇庙小学的每一个女生衣服口袋里都装着这样的毽子,一有空就掏出来踢几脚,乐此不疲。不消说,拥有一个硕大的铜钱无疑最令这里的女生们艳羡。

一只阳雀忧伤地呼喊着“李——贵——阳”飞过操场飞向沉默的山丘,宣告春天已经悄悄来到了老林。一不留神,草木就悄无声息地长出了新绿。农人扛着犁头牵着耕牛的剪影,开始摇曳于山山岭岭沟沟畔畔,老林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踢了一会儿毽子,米李花便满头大汗。轮到小伙伴踢了,她捋着额头上的汗珠,目光下意识驻留在东边的山梁上。她的家,就在那山梁后面。那道山梁正好位于小村正中,像一艘巨大的搁浅的船。站在山梁上,可以从四面八方观看整个村庄。山梁属典型的红沙梁,只能种柑橘。几年前,爸爸种植了柑橘,把整个不长草的山梁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果园。远远望去,曾经不毛的红沙梁郁郁葱葱。

现在正是春耕季节,七十多岁的爷爷从早到晚在田地里忙活,奶奶一直病着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的牲畜们急需照料。米李花实在没心思玩了,盘算着偷偷背起书包回家做晚饭。

米李花和堂姐米桐花都上五年级,米桐花虽然比米李花大一岁,但米桐花体弱多病,比米李花矮一个头,看上去倒像米李花是姐姐。米李花和米桐花耳语了几句,独自鬼鬼祟祟返回教室,抓起姐妹俩的书包,火烧火燎地跑向厕所。

3

米李花和米桐花姐妹俩跑到厕所门口,下意识刹住了脚。厕所里安安静静的,好像没有人。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紧紧手抓着手。

“妹妹,不会有狗在里边吧?”米桐花细声细气,生怕被谁听见了。

米李花猛地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强作镇静,说:“有可能,我们还是先别进去!”

因为都内急,姐妹俩儿不愿憋着尿往家跑。她们蹲下身,努力伸长脖子探头朝厕所里面张望,神情异常紧张。可是,厕所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捡了些石块,小心翼翼冲里面扔。一边扔,一边大声吆喝,虚张声势:“狗狗狗,吃屎的东西,快出来,快出来!”

厕所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姐妹俩想象中可怕的狗并没有咆哮着冲出来。

这是一间破破烂烂的窝棚,中间由乱石头砌成的墙隔开,形成男女厕所。不知是哪一年修葺的,墙壁早已千疮百孔。时常有调皮的男生冲着墙壁上的破洞撒尿,尿湿了隔壁女生们的裤子,惹得女生们大哭大叫。厕所里的蹲位是由两块石头搭成的,学生们大小便不入坑,拉得满地都是,很难找到下脚的空隙。村子里的狗们常常溜进厕所吃屎,与学生们狭路相逢,经常咬了学生的屁股。

男厕所旁边有一个露天小便池,池子四四方方,既宽又深。每逢下课,成群的男生急吼吼杀奔至池边,一不留神,前面正站着撒尿的就被挤进粪坑里。然而,这种倒霉的事却会为这小小校园增添不少欢乐。这些平时没什么好玩儿的小学生,就像看见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个个眉开眼笑,纷纷奔走相告。一些爱耍小聪明的还会编几句顺口溜“你说奇怪不奇怪,活人变成了大尿袋”,嘲笑那个倒霉蛋。

米李花和米桐花胡乱扔了一通石头,胡乱吆喝了一阵儿,厕所里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加上实在憋得难受,米李花提起胆子大声说:“姐姐,里面没有吃屎的家伙,没事儿的,我们进去吧!”

这时候一个四年级的男生满头大汗跑过来,径直冲进了厕所。仿佛受到了鼓舞,米李花赶紧拽着米桐花的手,视死如归地走进了女厕所。

姐妹俩刚蹲下,厕所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传出了呼救声。

“哎哟,妈妈呀——救——命——啊——我的腿杆啊——我的腿杆啊——”米桐花撕心裂肺地尖叫。

“姐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啥都看不见了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爸爸——妈妈——救命啊——”米李花拖着哭腔,尖声呼叫。

玉皇庙小学校的窝棚厕所在经历了数十年风霜雪雨之后,终于坍塌了。

4

只有两个成年人参与救援,可想而知,清理废墟是何等艰难。村里的成年男女几乎都外出打工了,而且,去距离学校最近的人家求助也得走十分钟。两位老师只好组织六年级同学,迅速在废墟里寻找。二十多分钟后,总算把三个被埋的学生救了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三个孩子都没有生命危险。

米桐花和小学四年级的那个男生被砸断了腿,米李花居然毫发无损。但是,她似乎被吓傻了,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竟然不知道哭喊了,似乎魂还埋在废墟里。

那场灾难过去一个星期了,米李花仍旧被包裹在可怕的记忆里。

巨响,黑暗,尘土,恶臭,尖叫……始终紧紧包裹着米李花。

米桐花被压在乱石堆里的惨状,始终在米李花眼前忽闪,米桐花长一声短一声的嚎叫,始终在米李花耳边回旋。仿佛灾难正在发生,仿佛灾难一直在发生,没完没了。

事实上,米李花并不像大多数小女孩那般胆小。七岁那年,她就能独自走十多里山路去外婆家玩。一路上需要翻越三座山丘,走过四条独木桥,跑过两片阴森森的坟地,还得面对不期而遇的乡村土狗……对于最令女生惊悚的毛毛虫、蛇等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她并不怎么惧怕。然而,被埋在废墟里的经历,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催生出难以名状的巨大恐惧感。她害怕上厕所,甚至害怕待在房子里。所有的房子似乎都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有时候她正在上课,不知怎么的就会“啊——”的一声尖叫。教室里顿时兵荒马乱,待大家都镇静下来,却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一些孩子忍不住指责她破坏课堂秩序,甚至嘲笑她莫名其妙得了神经病。

好在古老师并没有责备米李花,还及时给予她心理疏导。

“米李花同学不是故意的,我们不要怪她。同学们,你们都要体谅米李花同学。大家想想,要是你突然被埋在废墟里,那是多么难受多么可怕啊。米李花同学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淡忘,她需要我们的帮助……”古老师耐心地告诫所有同学。

上课或课间休息的时候,古老师时不时走到米李花身边,和她说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他还叮嘱一些女生,多陪陪米李花踢毽子。因为提前离开了学校,他一直内疚、自责,总觉得是自己失职才导致了那场灾难。他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包括被上级主管单位批评,写检查,甚至承担一切经济损失。

夜里,米李花总是做噩梦:尿憋得受不了,她四处寻找厕所。可怎么也找不着,急得想哇哇大哭。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痛苦而徒劳地挣扎……或者,好不容易找到了厕所,正欲进去,厕所突然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嘴要一口吃掉她。她拼命逃跑,腿却像被捆绑住了,根本没法动弹。她本能地想哭喊,却出不了声……

总算是被惊醒了,米李花发现独自躺在床上,浑身冷汗淋漓。她蜷缩着,哆哆嗦嗦,像是伤了风寒。屋子里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她感觉屋顶即将塌陷,吓得用被子紧紧捂住头,以寻求一点点自我安慰。

那应该是在半夜。

屋子里偶尔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拴在柴房的看家狗黑儿没有吠叫,猪们在圈里发出酣畅的鼾声,牛在安详地反刍。屋外一片死寂,整个山村像是突然停止了心跳。米李花竖起耳朵等了很久很久,才听见猫头鹰在某一棵树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身上就蓦地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一声空灵的犬吠撕破了夜空的空旷。那不知疲倦的阳雀依旧翻山越岭渐飞渐近,苦苦呼唤着失踪了多年的丈夫“李——贵——阳——”。

它悲悲切切,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确实像一个痛哭哀哀的女人。

奶奶曾经讲过,阳雀是一个悲苦的女人的灵魂转世。那女人的丈夫名叫李贵阳,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木匠。有一年开春,木匠离开家,替人家打家具。没想到,他一走就没再回来……那女人四处寻找他,哭喊着他的名字。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她哭干了眼泪,喊破了嗓子,抑郁而亡。她的魂魄变成了一只鸟儿,春天刚刚露头,她就出现在老林的山岭沟壑,日日夜夜泣血地呼喊“李——贵——阳——”

不知道那悲情的鸟儿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心爱的“李贵阳”?米李花替那痴情的鸟儿揪心,泪水悄悄洇湿了枕巾。她害怕,她不愿面对这无边的幽深的夜色,盼望着天快一点儿放亮。只有见到了光亮,她才有安全感,才能感觉到一切都不再摇摇晃晃。

然而,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奶奶躺在隔壁房间,时不时痛苦地呻吟几声。爷爷在沉睡,偶尔会翻转身,咕哝着抱怨奶奶打扰了他安睡。

米李花害怕奶奶的呻吟,更害怕爷爷对奶奶粗声大气。她希望奶奶快点儿好起来,她更希望脾气暴躁的爷爷能对奶奶温和一点儿。

5

这种时候要是爸爸妈妈在家就好了。米李花只需拖着哭腔喊一声,爸爸妈妈就会立即出现在床边,给她安慰。她本能地想喊,但她控制住了。她知道,奶奶没有力气起来给她安慰。爷爷年纪大了,每天起早摸黑劳作实在是太累了,不能再让他操心。否则,他的脾气会更加暴躁。

爸爸妈妈过完春节就到深圳打工去了。家里刚盖了新房,欠了两万多块钱的账。

去年冬天盖好新房后,爸爸妈妈一有空闲就反反复复嘀咕外出打工的事。

“你还是别走了,家里没个男人就没了主心骨。你一走就是一年,这家哪像个家?就留在村里算了,把庄稼种好,多喂些牲畜,也能挣些钱。”妈妈的额头皱起了疙瘩,掰都掰不开。她在缝补哥哥米铁桥摔破的裤子。

“你以为我不想留在家里?古谚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出门在外,吃不好,住不好。我们又没啥文化,只能卖苦力哟。横竖都被人呼来喝去,尽遭冷语白眼。可话又说回来,外面的钱就是比家里好挣些哟。留在家里种庄稼,比去外面卖苦力更不划算。农产品卖不上价钱不说,现在庄稼离了化肥就没好收成。化肥多贵啊,苦累倒不要紧哟,就怕白忙活了,收的粮食全都抵消了化肥钱……”爸爸眉毛一挑一挑的,表情凝重,似乎不屑与妈妈商量。

妈妈飞针走线,叹息一声接一声,间或嘟嘟囔囔:“反正我说啥你都不愿意听……起初我就不同意盖新房,手头本来就不宽松。你就是爱着急,死要面子,偏偏要盖。欠了那么多债,哪辈子才能还清哟?要是别人需要钱了,催着还,那可怎么办哟?”

似乎是戳到了软肋,爸爸不吭气了,抱着脑袋,绷着脸,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山梁。一只母鸡不知趣地在爸爸跟前“咯哒咯哒”,爸爸一脚将它踢飞,惊起满院子鸡鸭的聒噪。

爸爸铁青着脸在晒坝里转了一圈,慢慢走回妈妈跟前,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房子迟早都得翻新,早盖总比迟盖好嘛。早盖可以早住新房啊,这个你还想不明白哟?再说了,谁家盖房不借钱呢?我们现在还年轻,还有的是力气。现在出去打工还有人要,还能挣些钱。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把账还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不讲信用,以后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了……要不这样,我们都出去拼几年……回来就不出去了……你看咋样?”

“啥?你说啥?”妈妈立即放下针线活儿,瞪大了眼睛,“都出去?你是说我也出去?这个家不要了?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牲畜,还有……还有……李花和铁桥……都……都不管了?我看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脑壳里装豆腐渣了?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叫我也出去?我出去能做啥子?要啥没啥的!”妈妈破天荒急了。

“我说你这妇道人家就是见识短哟。你看看吧,现在村里像我们这么大年龄的,还有几个死守着没走?别人又没有三头六臂,他们能在外面挣钱,我们为啥就不可以?我们比他们缺啥少啥了?你全手全脚的,还怕出去没饭吃?再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要是一直窝在家里,那就只能穷死了。没听说‘树挪死,人挪活’吗?出去能做啥?啥能挣钱就做啥哟。你就惦记着你那点儿庄稼你那些牲畜,那些能值几个破钱?丢了就丢了嘛!你看看,这岭上丘下,有多少田地丢了荒,谁家的日子不比我们过得好呢?就怪你一直拖后腿,打死个人呢就是不愿意出去……”爸爸的声音又提高了许多,扯着嗓子,摆开了吵架的架势,盛气凌人。

妈妈不吭声了,看样子被爸爸说动了心。

爸爸每年春节过后离开家,汇入浩浩荡荡的民工潮。爸爸走了,还有妈妈在身边,米李花不觉得孤单、寂寞,甚至不觉得家里缺少了什么。可是,今年春节过后,妈妈也跟着爸爸走了。这是妈妈头一次长时间离开家,米李花到现在都没适应。发生了如此大的灾祸,她自然时时刻刻盼望着妈妈回家,巴不得妈妈立即就出现在眼前,只想扑在妈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6

听说妈妈也要外出打工,米李花如同被一只流浪狗追到了悬崖边,恐惧得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了。每天一睁开眼,她就会想起即将独自在家,眼前的一切就像被那铺天盖地的冬晨大雾包裹了,没有一丝光亮。不管是上学,还是做家务活儿,她都心不在焉。课间休息时,她常常像被钉进了板凳里,一动不动。放学路上,不再像半大小狗一样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飞奔。时不时站在某一棵还残留着几片黄叶的栎树前发呆,或者长时间坐在一块光溜溜的巨石上,若有所思。

妈妈吆喝米李花递个什么东西,她明明听见了却没精神回应,要么傻愣愣地站在那个东西前不知道该做什么。

“米李花你脑壳被牛踢了啊?”妈妈忍不住高声叱骂,“你一天到晚就像把魂儿搞丢了一样。你这娃儿越大越不像话了……”

一向大方的米李花竟然眼泪汪汪悲悲切切,似乎遭受了天大的冤屈。

妈妈被彻底激怒了,冲到米李花面前大喊大叫:“我一没骂你二没打你,你还有脸哭?你既不是聋子又不是哑巴,喊你半天了你却故意不答应。说你两句你还觉得委屈了?你自己说说你有啥理由哭?你还好意思哭?你不觉得很丢脸?”

米李花只好赶紧竭力憋住汹涌的哭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往下掉。

米李花一贯服软不服硬,妈妈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好打鸡骂狗走开了,继续忙碌。

偶尔,妈妈闲了,守着小烘笼缝缝补补。(小烘笼是这里冬天流行的取暖器具,在一个青灰色的敞口瓷器小钵外编织上篾条,再插上竹片作为提手,便于携带。往钵里盛上炭火,炭火上覆盖着热灰,既能保温,又能防止灼伤。)这个时候妈妈最有女人味,声音温柔,脾气好得像是别人的妈妈。米李花当然特别喜欢这个样子的妈妈,情不自禁静静地依偎在妈妈脚边,一边伸手向小烘笼取暖,一边仰头看妈妈飞针走线。

“妈妈,你真的要跟爸爸一起出去打工呀?”米李花摇晃着妈妈的腿,嘟着嘴撒娇。

“不走怎么办?你也看见了的,刚把这房子盖好,借了别人家好多的钱。妈妈不出去挣钱,怎么还人家?你以为妈妈想出去啊?出去有啥好?哪里都比不上自己家的狗窝好哩!”妈妈盯着衣物不停手,絮絮叨叨。

“妈妈,反正我不想你走。你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这么大个家,我害怕!”米李花继续摇晃着妈妈,眼泪不知不觉沁出了眼眶。

“李花你别碰妈妈,小心针把妈妈的手扎了哟。你这娃娃说啥傻话呢?你说说有啥好害怕的嘛?家里多好啊!怕啥子怕?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吗?桐花姐姐也在家呢。哥哥每周都要回家呢,哪能说是你一个人在家?再说了,你多大了?十一岁了哟!你以为自己还是没断奶的小娃娃?”妈妈轻描淡写,好像米李花不过是信口开河,全然没理会她的惊恐。

自打米李花记事起,桐花姐姐一家就单独过,爷爷奶奶也另起锅灶。哥哥米铁桥在镇中学读初二,每周末才回家。米桐花的爸爸是老大,米李花叫他“大爸”。大爸大妈两年前就一起出去打工了,很少回家。米李花的爸爸排行老二。她还有一个小叔叔,但她从来没见过他。大人们偶尔提到小叔叔,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支支吾吾。小叔叔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想了解他,又本能地感觉到不能轻易问起。

“妈妈,我就是害怕嘛!我不想你走,我不要你走。求求你了,你不要走嘛!你要是走了,啥时候才能回来嘛!我想你了,那该怎么办呀?呜呜呜……”米李花抱着妈妈,哭得昏天黑地。

有时候米李花一想起来就泪水淋漓,眼睛总是红肿红肿的,夸张一点儿说像两个不大不小的半熟的鲜桃。

看到米李花伤心欲绝的模样,妈妈的心自然很快就柔软了。毕竟只有米李花这一个宝贝女儿,还是家里排行最小的,刚满十一岁,妈妈心里还是放不下的。虽然家里有爷爷奶奶,但他们得忙自家田边地头的活儿,哪有那么多时间过问孩子?更何况奶奶身体很弱,基本上管不了什么事。妈妈甚至被米李花哭动摇了,有时候母女俩儿抱在一起哭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然而,妈妈一旦冷静下来,立即又坚定了外出务工的决心。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不过是分开一年半载。长痛不如短痛,死守在家里就意味着继续受穷,还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把债还清。待在家里挣钱多艰难啊。村子里那些年轻力壮的男男女女都走光了,他们出去一趟,回来时大多变得很阔气。不但不用借一分钱就盖好了新房子,而且有的人家还买了彩电、冰箱等高级玩意儿,那日子过得多么令人羡慕呵。

“李花啊,你十一岁了,是半个大人了。妈妈在你这个年龄时,早就能顶大半个劳动力了。不信,你问你外婆去。我十一岁时,就能洗一屋大小一年四季的衣服呢。我们农村的娃娃不比街上的娃娃娇气,你要听话,你看看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穷得啥都没有。妈妈不出去挣点儿钱,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要不然你和哥哥也不能上学了。你放心啊,妈妈只要挣了钱很快就会回家的。只要还完了债,妈妈就再也不出去了,天天都陪着你……”妈妈一有空就这样叮嘱,喋喋不休。

这样的话米李花差不多能背下来了。她本来就是一个懂事早的孩子,经妈妈苦口婆心劝慰,她不再哀求妈妈。然而,她还是无法接受妈妈不在家,常常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尤其是当看见妈妈收拾行李时,她的心就像被使劲儿捏住了一般,钻心的痛。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留在家里就挣不了钱?为什么外面偏偏有那么多的钱?为什么外面的钱就那么好挣?

7

就像大人们经常做的那样,妈妈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

除夕夜,米李花一家四口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

大爸大妈没回家过年,堂姐米桐花几天前就去外婆家了。按照以往的习惯,吃过年夜饭,一家人还得围坐在一起烤火聊天看电视——守岁,至少得熬过凌晨,直到家家户户放完了鞭炮,驱赶跑了“年”那个怪物,整个村子安静下来了,一家人才会上床歇息。

然而,今年的年夜饭一家人吃得死气沉沉。虽然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但谁的脸上都没有一丝节日的欢乐。奶奶身体弱,不能长时间坐着。因为是过年,她一直在努力坚持,尽量陪大家多坐一会儿。看得出来,她浑身都不舒服。爷爷的眉头始终拧成疙瘩,很少吃菜,倒是喝了几杯酒,间或沉重地一声叹息,欲言又止。奶奶时不时偷偷碰他几下,似乎是在提醒他什么。爸爸挨爷爷坐着,陪着爷爷喝闷酒一声不吭。大人们不说话,米铁桥和米李花知道不能随便开口,只好埋头认真吃饭。只有妈妈不停地在厨房和饭桌之间穿梭,添菜加饭,忙得跟打转的陀螺似的。

“海带萝卜炖腊猪脚杆来了——趁热吃,炖了大半天很烂了,爷爷奶奶吃得动的……铁桥让一让,米粉扣肉上来了,米粉好像粗了点……李花,给奶奶夹芋头凉粉啊……煮成汤,暖和。今年磨的米豆腐不错的,你们多吃点儿……”妈妈尽力提高声音,热辣辣地招呼大家,试图打破尴尬,活跃气氛。

寒气一点点儿地渗透进窗棂,饭菜很快就没了腾腾的热气。幸亏桌子下方的火盆里炭火燃得明晃晃的,顽强地抵抗着渐渐寒凉的夜色。

“本来今天是过年,按理说我不该说不高兴的话,但是我还是要说。反正你们做事情太不周全了,”爷爷突然放下筷子,把着酒盅,瞪着红红的眼睛,“你们自己看看吧,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你们也能忍心全都走?不留一个顶事的大人在家里?老大两口子更不像话,一走两年不落家,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一两年了,不来一封信,是死是活都不晓得,把这个家把爹妈都忘记了。早知道是这样,真不该生他,白养活了他。老幺呢,那个不争气的家孽……唉,提都提不得……你们倒好,也学老大了。出去一个就可以了,偏偏两个都要走。你们这一走,明摆着是往我身上套枷锁啊。我要是还年轻我二话不说,你们想想啊我都七十几了,还能折腾多久?”爷爷撸开奶奶的手,哽咽着,“你们一定要走,那我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家里的事儿我可管不了。”

爸爸捏着筷子,铁青着脸,不知道如何开口。

妈妈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满脸堆笑:“爹——妈——,是我们当儿子儿媳妇的做得不好,这大过年的,我们不说不高兴的事儿了。你看,我们把家里的一切都安顿好了。庄稼不种了,让它抛荒。牛没卖,是给你留着,你种田好使。猪都卖了,不用养猪就省了好多事儿。就剩下一些鸡和鸭,它们省心,不需要费多少劳动力。生几个蛋,给李花和铁桥补补身子。铁桥住校,不怎么回家。李花自己会做饭洗衣服,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了,不会给二老添太多麻烦的……我们出去一年,明年春节一定回来。爹——妈——,再吃点儿,凉了吧,我再去热一下……”

“说得多轻巧,不给我们添麻烦?才多大的孩子,能完全照顾自己?你们也放心,也忍心?米面油盐没了,总得去镇上买吧?两个小娃娃在家,这些都能打理好啊?到时候还不是我的事儿?再说了,他们就算是真的不要我管,可我和你妈呢?尤其是你妈这个样子,哪个来管?”爷爷越说越愤怒,站起身,牵着奶奶,离开了餐桌,咳嗽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爸爸妈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知道爷爷的火暴脾气,只好不再说什么。米李花和米铁桥一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年确实过得太令人沮丧了,没有压岁钱,没有鞭炮放,更没有围坐在一起守岁。大家匆匆收拾妥当,根本没心情看电视,早早熄灯上床睡觉。

米李花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床,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苦苦盼望的除夕夜就这么不欢而散。更何况今年她和哥哥居然都没有新衣服。爸爸妈妈提前就说过了,今年家里情况特殊,所有人都没有新衣服。没有新衣服的年,那还叫年吗?明天一大早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别人都穿戴一新,自己却穿着旧衣服,多没面子啊。比没有新衣服更令她伤心的,莫过于明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就要离开家。她不敢想象,没有爸爸妈妈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是,除了没完没了地淌泪,她什么也不能做。

东院大爸家没有人,自然什么声响都没有。隔壁爷爷奶奶家也没动静了。爸爸妈妈的房间里也没了声响。哥哥睡在偏房里,即使有声音也听不见。猪圈空了,偶尔还能听见那头大黄牯牛用犄角擦痒痒的声响。那家伙块头大,吃得多,力劲足,脾气横,一些胆小的成年男人都不敢接近它。雾气随山风窜进了屋子,被子表面潮潮的。米李花蜷缩着身子,尽量捂紧被子,尽量把头埋进被窝里。一只猫头鹰在院前那棵高大的核桃树上发出异常沉闷的“哆哆哆”,米李花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猫头鹰也真是的,不安安心心抓老鼠过年,竟然怪腔怪调吓唬人。米李花恨不得立即爬起来,用长竹竿把它赶走。

哭累了,眼泪好像突然干涸了。米李花还是睡不着。寂寥的村子里突然响起了爆竹声,此起彼伏,炸破了无边的黑暗。大家虽然相隔甚远,却跟商量好了似的都没有睡意,心照不宣地燃放起爆竹玩。米李花很高兴能听见这些欢乐的巨响,喜欢闻着空气中飘浮着的淡淡的火药馨香。往年,她和哥哥都会兴高采烈地放爆竹和烟花。他们甚至会站在院坝里,看四处山坳里朵朵开放的绚烂烟花,那是多么的神奇和惊喜啊,一年中也就这个夜晚最令人激动了。

要是哥哥米铁桥悄悄招呼米李花起来看烟花,那该多美妙啊,总算是给这个异常冷清的年一点点儿补偿吧。然而,自从哥哥上中学后,他就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不愿意和米李花玩了。他越来越像爸爸,话少得让人想去掰开他的嘴。米李花知道,不能指望哥哥会给她带来惊喜,打算强迫自己赶快睡着。只要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翻来覆去,可她就是难以入睡。

米李花隐约听见了不远处罗大爷家院子里漫溢出的喧嚣,罗大爷的儿子孙子们一大家子一定在院子里燃放烟花爆竹呢。她家与罗大爷家隔着一根田埂,两家人平时走动频繁。罗大爷是村里的名人,很多年前他的三个孩子就考上了大学,村里人至今还时常称赞他们。过年时他们从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回来,穿着打扮特别洋气,脸上总挂着笑意,声音温和。他们的孩子有的和米李花一般大,像电视里的人那样说话。孩子们三番五次接罗大爷罗大婆进城,可他们哪里都不去,一心一意守着那个木板房小院。村子里的人们常说他们不会享福。

“城里有啥好嘛?到处都是人和车,住楼房不能沾地气,人活得有啥精神嘛!”罗大爷经常笑眯眯地说。

罗大爷家的儿孙们渐渐成了米李花心中的偶像,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考上大学是特别荣耀的事,好像懂得了古老师经常叮嘱的“努力读书,改变命运”的含义。

米李花和着罗大爷家院子里轰隆隆的爆竹声恹恹入梦……

8

雄鸡嘹亮的啼鸣惊醒了睡得并不踏实的米李花。

屋子里黑黢黢的,寒冷的雾气塞满了角角落落。远远近近的公鸡们似乎都冻得受不了了,争先恐后试图把黑夜喊破。多亏有鸡鸣,村子里每一个夜晚才不至于那么死寂荒芜。雄鸡一叫,整个村子似乎就一点点儿恢复了活力。

米李花听见爸爸妈妈轻手轻脚下了床,笨拙的木门发出低沉、生涩的“叽嘎”声。很快,屋子里弥漫着烧柴火的气味,灶膛里柴火的欢声笑语依稀可闻,锅碗瓢盆随之叮叮当当。

爸爸妈妈去深圳打工,必须在天亮前赶往镇上,乘坐头班车到达县城,然后再转乘长途汽车抵达省城,只有省城才有直达深圳的火车。

米李花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以比平时快十倍的速度穿好衣服。当她蹑手蹑脚走进厨房,满屋子已饭菜飘香。爸爸正埋头洗脸,妈妈坐在灶膛前专心添加柴块,火苗把她的脸颊映照得红彤彤的。她头发蓬松,浑身上下还残留着丝丝倦意。

“李花,你怎么就起来了?偷偷摸摸的,吓我一跳。起来了也好,饭菜很快就好了。吃了再睡一会儿,昨天晚上肯定没吃好。今天是大年初一,没啥事儿,你们就多睡会儿。时间紧张,来不及包汤圆了,热些剩饭剩菜就行啦。”妈妈不经意瞥见米李花,明显受到了小小的惊吓。

米李花拢着双手,哆嗦着,木木的,站着不动。她想哭,但她明白大年初一一大早是不能哭的。还好,她努力控制住了濒临崩溃的情绪。

这时候哥哥米铁桥也悄无声息出现在厨房里。他熟练地倒掉了爸爸的洗脸水,从铁罐里盛了热水,低声问:“妹妹,你洗脸了没?”

米李花慢慢走向洗脸盆,没精打采地打理满脸的阴郁。她恶狠狠地命令自己:一定不能哭,一定!奶奶和妈妈每年都会提醒:大过年的哭哭啼啼不吉利,会倒一年大霉的!

爷爷奶奶依旧睡着。

“太早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好好睡吧。要不……还是……叫他们起来?”妈妈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问爸爸。

爸爸沉思了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

一家四口围着八仙桌安安静静吃饭,谁也不说话,好像全都不会说话了。他们不约而同动作很轻,只有偶尔碗筷不小心碰撞才会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爸爸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哥哥吃得也很认真。妈妈勉强吃了不少,心事全都写在脸上,欲言又止。米李花只是象征性地抓着筷子,压根儿什么都没吃。没谁提醒她多少吃点儿,似乎谁都没注意到她。要是谁叮嘱她喝点儿汤暖暖身子,她的哭声立即会山洪暴发。

爸爸很快吃完了,离开饭桌,把鼓鼓囊囊的行李(两个大大的蛇皮口袋)拎到大门口。哥哥帮着妈妈收拾碗筷。米李花跟在他们身后,终于想起来该帮妈妈洗碗。

“妈妈,你换衣服去吧。我和妹妹收拾灶屋。”哥哥说。

一家人各就各位,不声不响地忙碌着。当他们都收拾妥当站在院子里时,村子里的鸡们叫得更欢了。天色依稀有了一丝光亮,但四周仍旧模糊一片。雾气铺天盖地,浓得风都无法吹动。大家都忍不住打着寒战,牙齿碰得“嗒嗒”作响。爸爸用一根特制的小扁担串起了两个沉甸甸的蛇皮口袋,点燃了事先扎捆好的一把黄麻秆。枯干的黄麻秆噼里啪啦爆响,熊熊火光燃亮了浓雾。

看家狗黑儿“汪汪”着,把拴它的铁链拉得直直的。

“铁桥,李花,天还没亮,路不好走,你们就别送了……”妈妈的声音哆哆嗦嗦,掩藏不了一丝哭腔。

“不要紧的,我们打上火把看得见的。”哥哥若无其事,声音很坚定。

米李花捂住嘴,仍旧没能捂住极度压抑的哭声。

现在,每个人手里都燃起了黄麻秆火把,院子被照耀得毫发毕现。爸爸举着火把挑着麻袋大步流星走出了院门,哥哥打着火把紧跟在爸爸身后。妈妈举着火把环顾了院子,迟疑着叹息着走出了院子。她背着一大捆黄麻秆,以备照亮那漫长的山路。米李花抱着火把,眼泪汪汪地跟在妈妈身后。

“小心点儿啊,李花,别掉进冬水田里哦。”妈妈边走边回头柔声提醒,“爸爸妈妈今年过年就回来了,你们要听话……我们安顿好了就给你们写信,寄钱回来……”妈妈数次哽咽。

流淌在米李花脸上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雾水。

火把队在长长的田埂上游弋,走到罗大爷家的吊脚楼前,惹起了四下里一片犬吠。公鸡们鸣叫得越发亢奋,似乎在为他们送行。

“你们这么早哇?年都不过完就走了?”罗大爷嘹亮的招呼声穿透了青灰瓦屋,“路上小心啊,今年过年早点儿回来啊!”

“罗大伯,谢谢你了啊。过年好啊!两个娃娃就多承你老人家照顾啊。”妈妈大声回应,脚下仍旧生风。

刚刚走上山梁,米李花浑身就被汗水、雾水和泪水浸泡着。雾气重得像石门,使劲都无法推开。爸爸站在高高的偏崖子上,卸下担子。崖前有一棵巨大的老桑树,不知道有多少年岁了。每当村子里的人们远行,这里就是送行的终点。火光照亮了老桑树盘旋的虬枝,也依稀映出蜿蜒至山梁下的那条小路。小路边丛生的荒草、藤蔓和树枝,都在浓雾中昏睡。

“你们回吧,好好学习啊,听话。”爸爸终于开口了,重新挑起担子,准备走下山丘。

“嗯。晓得了。你们要早点儿回来哦!”哥哥说,声音依旧很平静。

“李花,听话啊,赶快跟哥哥回去吧。太冷了,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妈妈不停地拭擦眼泪,扭身走下了山梁。

米李花站在哥哥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爸爸妈妈的火把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淹没在浓雾中。

米李花突然放声大哭,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她就是觉得爸爸妈妈这一走可能就不会回来了,自己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她蹲在老桑树下想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再想一会儿。越想越伤心,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哥哥怎么哄劝都不管用,只好陪着她抹泪。

这是米李花头一次哭得跟世界末日到来了似的。

无边的浓雾和此起彼伏的鸡鸣,最终吞没了两个孩子猛烈的哭声和汹涌的泪水……

爸爸妈妈走后,米李花蔫儿了好些天。

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日子照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时间的滔滔洪流,总会将所有的喜怒哀乐冲刷得平静如砥。米李花逐渐从忧伤中走了出来,渐渐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她好像突然就长大了,一如既往认真念书写作业。一放学就匆匆忙忙往家跑,喂牛喂鸡喂鸭喂狗煮饭洗衣,完全就是个小大人。当然,许多时候她会不由自主想念爸爸妈妈,偶尔还会偷偷抹泪。尤其是收到爸爸妈妈的信,她总会伤伤心心哭一场。

米李花在泪水中学会了坚强,在等待中学会了自立,在忍耐中茁壮成长……

9

如果没有发生那场事故,十一岁的小学生米李花能够把独自在家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甚至算得上从容自在。她虽然侥幸躲过了飞来横祸,却丢失了安全感。爸爸妈妈刚刚离开家的那些日子,她也过得凄惶胆怯,如同被抛弃了一般。随着爸爸妈妈的信件一封封从远方回来,她在思念与等待中渐渐找到了莫大的慰藉。然而,被掩埋在废墟里的恐怖遭遇,彻底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她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慌慌的,像是随时都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哥哥米铁桥在镇中学住读,周末才能回家。如果哥哥每天都在身边,米李花多少会找到一些依靠。哥哥每周末倒是准时回家,可他很少和她说点儿什么。他是初中生了,总有写不完的作业。更何况他天性沉默,从不轻易开口说话,是一个沉稳有余而活泼不足的小小男子汉。

米李花很想和哥哥说说心里的恐慌,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要是哥哥能主动问问她就好了,可她何尝不知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事实上,哥哥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哥哥。哥哥从来不会欺负米李花,从来不支使她干这干那。只要回到家,他就一声不响抢着干粗活累活。家里缺啥了,他会惦记着从镇上捎回来。要是能立即上中学就好了,她可以和哥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在人多的地方,她才能找到一丁点儿安全感。

虽然爷爷奶奶还在身边,但他们都没有能力给予米李花任何心理支持。或者说,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以前分家的时候,爸爸嫌爷爷奶奶偏心大爸和小叔,和爷爷奶奶大吵大闹,他们心里的疙瘩一直没解开。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和爷爷奶奶并不怎么亲近。

现在,奶奶一直病恹恹的,下床走一走都很困难。说话有气无力,也不愿意多说话。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哪还有精力关注米李花的恐惧。爷爷倒是精神矍铄,可里里外外都是活儿,从早忙到晚,根本没有时间顾及米李花。再说了,爷爷是一个特别粗糙的人,除了知道埋头拼命干活儿,别的似乎啥都不明白。打从米李花记事起,就没听见过他和谁会轻声细语说说话,也没听见他问过谁的温饱。

极度孤独极度恐惧的米李花,只能拼命想远方的爸爸妈妈。她多么希望他们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多么想扑在他们怀里酣畅淋漓地哭啊哭,把所有的委屈和惊恐全都哭出来。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家后,米李花还从没像现在这么想念他们。

米李花含着眼泪给爸爸妈妈写了三封信,希望他们能够赶快回家。爸爸妈妈回信说,刚找上工作,还没挣到钱,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回不来。还叮嘱她好好学习,喂好牛和鸡鸭,听爷爷奶奶的话。在他们看来,米李花福大命大躲过了一劫,已经是阿弥陀佛了。皮肉都没受一点儿伤,他们回家根本没那个必要。如果刚刚出去就回家,那简直是疯了。往来路费是一大笔开销,钱没挣到不说,还搭进去了路费,好比“赔了夫人又折兵”哪。

米桐花左腿被砸折了之后,一直住在医院里。两个多月过去了,还不见好。

米桐花腿上打了石膏缠满了绷带,不能动弹,上厕所都需要人背。她的腿动不动就钻心地痛,跟要了命似的,额头上滚动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她抱着腿在床上滚来滚去,大哭大叫,特别凄惨。

赶集的时候米李花到镇医院看了米桐花好几次。她害怕听见那种惨叫,她心疼姐姐,心疼得眼泪汪汪。她多么想替姐姐分担一点儿疼痛啊!

一见了米李花,米桐花就想回家。她拉着米李花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幸亏她外婆还很年轻,一直在医院陪着她。米李花觉得姐姐特别可怜,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姐妹俩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着呜咽流泪。

腿一疼起来米桐花就拼命喊爸爸妈妈。可是,她的爸爸妈妈哪里能听得见呢?

出事的第二天,古老师就代表学校给他们拍了好几次电报,可他们就是不愿意回来,好像米桐花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女儿。

一提起大爸大妈,米李花就气鼓鼓的,好像前世就和他们结下了深仇大恨。

大爸大妈是两年前过了春节离开家的,听说他们在广州打工。走之前,他们把家里的东西几乎都卖掉了。米桐花的外婆家离他们家不远,米桐花经常住在外婆家。村里的人们时常议论,说他们好像不打算在这儿生活了。他们长时间躲在外面,就是想生个男孩。

倘若没有外婆照顾,米桐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已经落下两个月的课,米李花真替她着急。看来,她又得留级了。留级生可是要遭到同学们耻笑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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