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不会因为米李花的恐惧和忧郁突然凝固,仍旧不紧不慢流淌,似乎这小小的村子里什么都没发生,似乎米李花一如既往无忧无虑。
季节随时间的滚动不动声色变换了表情,米李花在恐惧和忧伤中不经意看见了漫山遍野春天的身影。
好像跟商量好了似的,候鸟们几乎同时从山那边飞回来了。白鹭在半枯的冬水田里翩翩起舞。燕子飞进堂屋不停地向主人告白——“不吃你家米不吃你家饭借你家墙壁垒个泥窝”。行踪不定的豌豆鸟、布谷鸟纵情放歌,歌声响彻山山岭岭。山峦丘壑们心照不宣地一夜之间焕然一新,触目便是欲滴的翠绿。好像是听到某些鸟儿从远方捎来的笑话,那些无名的野花们都笑喷了。四面的山坳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装饰着白的粉红的花簇,像是在迎接某个盛大的节日。牲畜们闻到了久违的青草甘饴的气息,急不可耐地深嘶长吟,催促着主人赶快放它们出栏享受盛宴。留守的为数不多的农人扛着锄头,出现在田边地头,开始了新一轮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
春天真的来了,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小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终于慵懒地打开了久闭的柴门。
春天斑斓的色彩和清新的气息,轻轻抚慰着米李花的惶恐和无助。
这个周末傍晚对于米李花来说,像是提前过了一回年。
哥哥米铁桥从镇中回来,不但给米李花买回了一大块她最爱吃的米糕,还捎回来了爸爸妈妈的信——放暑假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虽然她盼望妈妈马上就出现在眼前,但总算有个盼头,妈妈回家的日子总算可以一天天数着过了。恐惧和忧郁突然随着爸爸歪歪扭扭的笔迹消散,几只快乐的小鸟猛地飞出了她的心窝窝。她接连看了三遍信,笑意没遮没拦地绽放。
“哥哥,妈妈回来那天要是正好是周末,你可以和她一起回家哦。”米李花坐在灶膛前,在添加柴火的间隙摩挲着信封,巴望着正在锅台前忙碌的米铁桥。
哥哥好像没听见,板着面孔聚精会神地炒米糕。兄妹俩商量好了,一会儿和爷爷奶奶一起吃晚饭。
“木头哑巴聋子你听见没?”直到米李花气哼哼地责问,米铁桥才“哦哦”着应声。过了半晌,好像终于回过神来,“离暑假还早得很呢”。
“这个星期不错哟,五只母鸡每天都下蛋了。我每天吃一个,剩下的都给你留着,你记得煮熟了带走哦。你每天吃两个吧,剩下的你去镇上专门收鸡蛋的店里换些钱。”米李花摩挲着信,似自言自语。“下周别忘了给奶奶买咳嗽药回来,奶奶身体好多了,就是咳嗽还不见好。那群鸭子没良心,喂它们吃了那么多稻谷,它们还不下蛋,真急人。往后,我放学了,顺便捡些蜗牛喂它们,说不定它们很快就下蛋了呢。”
米铁桥继续“嗯嗯”,在盖上沉重的大铁锅的时候,他总算说出了一个长句子,“明天吃过早饭我们去雷老四磨房打米。这一次我们多打些,免得很快就吃没了。我背五十斤稻谷,你背二十斤。顺便分给爷爷奶奶一些,爷爷太忙了,没时间。”
这应该是爸爸妈妈离开家后,米李花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夜晚。
2
清晨,阳光鲜嫩如同雨后春笋,空气被露水漂洗得格外清冽。
画眉和喜鹊的喧闹,唤醒了酣睡中的米李花。她麻利地起了床,习惯性地走向院前的鸡笼鸭舍。
阳光从高高的摩天嘴倾泻下来,鲜活得如同孩子们尽情写意的水彩。院子里一切因阳光温柔的拥抱,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欣悦。
院前那一排李子树突然变成了花树。米李花就降生在某一年春天李花开放的时候,因此她的名字叫“李花”。李花洁白,不沾染一丝尘埃。一树树李花彼此簇拥着,织成了一条圣洁的花带,仿佛是系在院子脖颈上的花环。
院子两旁的桃树也不甘示弱,满树粉红的花朵娇艳得像娃娃红扑扑的脸。那棵紧贴墙根的高大的油桐树繁花似锦,真不敢相信其貌不扬的它,居然能开出如此灿烂的花朵。右墙根那棵歪斜着身子的核桃树倒是表里如一,它的花蕾竟然是青颜色,甚至让人怀疑它到底有没有开花。
“哥哥哥哥,你快出来看呀,我们家现在变成了大大的花园了。”米李花情不自禁大呼小叫。
鸭舍洞开,鸭们没了踪影,估计早就下水田找吃的了。鸡笼也敞开着,鸡们围着米李花嚷嚷着要吃的,满院子的禽鸣。
米李花一边向鸡群投放秕谷,一边暗自嘀咕:“哥哥起得真早哦,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妹妹,你快洗脸吧,水烧好了。早饭也做好了,赶快吃,我们好去打米呢。”米铁桥在堂屋里忙碌。他把两个背篓放在街沿上,里面分别装着一包稻谷。
米李花连声“哦哦哦”,飞快地跑进了厨房。
不多久,兄妹俩收拾停当,和爷爷奶奶打了声招呼,背起稻谷走向雷老四磨房。
爷爷正低头收拾农具,没吱声儿。
奶奶拄着拐棍,颤颤巍巍走下了街沿,有气无力地叮嘱:“路上小心哪,早点儿回来!”
去雷老四家的磨房必须翻过摩天嘴,背着沉甸甸的背篓翻山越岭确实不容易。米李花兄妹俩曾跟着爸爸妈妈去磨房玩过,爸爸挑着百余斤稻谷在高高的山梁上健步如飞。兄妹俩紧赶慢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总会被爸爸拉下一段似乎永远都无法缩短的距离。每到一个垭口,爸爸卸下担子歇息,顺便折回来接应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妈妈。那时候爸爸就是他们敬仰的神,力大无穷,无所不能。
很快,米李花就被米铁桥远远地甩在身后。她弓着腰低着头紧盯着每一寸凹凸不平的山路,奋力追赶。汗水很快就浸透了衣服,脸上汗水纵横如同小河淌水。她头一次意识到,平日吃的米是多么来之不易。
米铁桥的身影很快固定在一个山垭口,米李花羡慕得使劲儿咽口水。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奋力前进。她不停地给自己鼓劲:翻过摩天嘴路就平坦多了,走起来就会很轻松。她正手脚并用全神贯注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爬行,冷不丁地迎面撞上一个人。猛抬头,来人竟然是哥哥。她喜出望外,不禁笑逐颜开。
米铁桥一声不响接过米李花的背篓,一溜烟儿地走向高高的摩天嘴。
“哥哥,你慢点儿嘛,你不累啊你?你不要回来接我了,我自己能够赶到的。”米李花嘟囔着。她空着手,追赶着米铁桥,顺手扯了一束路边的无名野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开满野花的田野里……”她哼起了几年前就会唱的歌谣。
终于翻过了摩天嘴,雷老四家的磨房依稀可见。可是“看见屋,走得哭!”还得走过两道山梁,才能到。
“哥哥,怎么没有打米机的声音呢?”米李花偏着头问。
“管它呢,走吧!”米铁桥背起稻谷,大步流星。
“你走你的啊,我不要你回来接我,我自己能行的。”米李花冲着米铁桥的背影大声喊。
米李花心疼哥哥,不想让他特别辛苦。
太阳高高地挂在摩天嘴上,四面的山丘霞光普照,漫山遍野五彩缤纷,整个山村被装扮成了一个浑身喜气洋洋的新娘子。春天的阳光宣泄着压抑已久的热情,米李花很快就感觉到了焦渴。望望前路,米铁桥的身影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就要到达第一道山梁的垭口了。她头一次发觉哥哥竟然和爸爸一样有用不完的力气,头一次意识到有这样一个哥哥真好。
当米李花兄妹终于到达雷老四家的磨房,迎接他们的是几只看家狗的狂吠。他们知道那些狗不过是虚张声势,只要别慌别乱跑,就会安然无恙。磨房里静悄悄的,安静得像是一间废弃多年的农舍。好半天一个老爷爷才出现在院子里,一边呵斥人来疯的狗们,一边走向兄妹俩。
“娃儿们哟,你们是哪里来的?看我这老的,啥都不认得了。”老爷爷笑容慈祥地说,“放下背篓吧,休息会儿,看这汗出的。”
“我们是从米家湾来的!”米李花抢先回答。
米李花好像从没见过这个爷爷。
那爷爷回转身,从里屋端出一碗水,笑眯眯地说:“喝口水吧,大老远地来一趟,还是娃娃家,不容易。”
“谢谢!”兄妹俩异口同声。
米铁桥接过碗,顺手递给米李花。
“你先喝吧。哥哥!”米李花笑嘻嘻。
“多有礼貌的孩子啊。娃娃,你们歇够了,去二龙村的康家店康老大家磨房吧。你们白跑一趟了,雷老四把磨房关了,去深圳打工了。上周刚走了的。村里人都走光了,守着个磨房赚不了钱了。没了这磨房,留在村里的这些老人娃娃家的就要受罪了,想吃个米都得跑好远好远了。唉!都跑出去干啥子?留在家里多好啊,我们一辈又一辈都生活在这里,不也活得好好的嘛。世道不同了,人心都变了。我看啊,这个村,这些个家,早晚都得被他们给弄丢了……没有人烟的地方还能算是个家?我们这个大院子啊,原来有三十多口人。现在呢,就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和几只狗了。多亏还有这几只狗,不然,哪还有点儿生气呢……你们晓得不?顶梁上的那个村子一个人都没了。那么多户人家,啥都不要了,都搬走了。真狠心哟,真舍得哟,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说不要就不要了。唉,这是啥世道哟?人的心怎么就不一样了哟?”老爷爷絮絮叨叨,长吁短叹。
满怀希望却扑了个空,兄妹俩眉头不由自主凝成了疙瘩。去康老大家磨房至少还得有三倍远的路程,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下午三四点钟才能到家呢。中午饭在哪里吃呢?总不能背着稻谷回家吧?家里的米缸马上就要见底儿了。
有一次雷老四磨房的打米机出了问题,米铁桥跟着爸爸,转奔康老大磨房。那条路,他还依稀记得。
米李花兄妹俩彼此对视了一下,很快达成了无言的默契:走!去康老大磨房!
山路弯弯,弯弯复弯弯,康老大磨房路途遥遥……
3
好不容易翻过了一道山梁,前面还有一道山梁。
米铁桥显然累了,不再一趟又一趟地折返增援米李花。他会停在某一个山垭口,耐心地等待米李花跟上来。
太阳越来越热情了,米李花感觉太阳穴被炙烤得跳着疼。
“还有多远呢?”米李花蔫蔫儿地问。她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迷茫地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峦,心里空空荡荡。
米铁桥随手指了指前方,平静地说:“不远了,就在那个山梁后面。”
米李花不再言语了,她知道哥哥所说的“不远了”意味着什么。他已经说过好几次“不远了”。
“往后啊,我上学直接把稻谷背到镇上打成米,免得这样辛苦了。今天因为事先不知道雷老四磨房关了,才走了这么多冤枉路。妹妹,你还可以坚持不呢?”米铁桥看了看米李花,眼角晃过一丝担忧。
米李花振作精神,抿着嘴,坚定地点了点头。
前面是一条小河,河道蜿蜒,河水淙淙,晶莹剔透。下过几场春雨了,河水突然涨了很高。横跨河岸的那座独木桥,已经塌陷了。兄妹俩走了近三小时,一路上居然没碰见一个人,连流浪狗都没碰见。看来,这山上山下确实人烟稀薄。
兄妹俩驻足在河边,犹豫不前。米李花看着碧绿的河水心头骤紧,想哭。要是有个大人在身边,多少能给她一点儿安慰。
米铁桥倒是很淡定,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插进河里,试探河水的深浅。然后,沿着河道上上下下打探了一番,确定了最佳的过河地点。
米铁桥毫不犹豫脱了鞋,将裤腿挽到了膝盖以上,背起背篓,扭身对米李花说:“你等着哦,我过去了再回来接你。你不用脱鞋,我背你过河。”
春天的河水凉沁沁的,米铁桥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河底的卵石光溜溜,一不小心就会滑一跤。他战战兢兢趟着石头过河,总算顺利到达了对岸。放下沉甸甸的背篓,他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息片刻,他蹚着冰凉的河水返回对岸。先是将米李花的背篓背过河,接着把米李花背到了对岸。他放下裤腿,穿上袜子和鞋子,牙齿一直在磕磕碰碰,嘴唇冻得发紫,腿脚木木的。
米李花心疼地问:“哥哥,你没事儿吧?回来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不走这条路啊?”
“没事儿的。走一走就暖和了。回来还得走这条路哦,这是最近的一条路了。”米铁桥的语气依旧平静,若无其事。
兄妹俩到达康老大磨房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谢天谢地,康老大的磨房还在营业。米李花远远地就听见了打米机“哒哒哒”的噪音,那声音听起来无比亲切无比动听。
操作机器的正好是康老大,他低着头捣鼓着什么,似乎没有感受到米李花兄妹的到来。
“叔叔,我们要打米……”米李花捋着刘海上的汗珠,冲康老大高声喊。
“这倒霉机器,咋个又不听话了?刚才还好好的,真是的!”康老大还是没抬头,“你们等着啊,修好了就给你们打。”
米李花心惊肉跳,拖着哭腔说:“那……那啥时候才能修好啊?我们是从米家湾过来的,路好远好远呀……”
“干吗不去雷老四那里?他关门了?娃儿哟,别急啊。你急机器可不急,叔叔比你还急呢。坐那里安心歇会儿吧,说不定啊,机器很快就修好了。”康老大话音未落,打米机“哒哒”了两声,“哦,好……了!”
康老大愉快的喊声随着机器的呜咽迅速降到冰点。
米李花兄妹俩不约而同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
等兄妹俩身上的汗水都干透了,打米机终于能正常地工作了。
打完米,差不多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肚子早就“咕咕咕”叫唤,嗓子渴得立即就要冒烟。米李花顽强地坚持着,什么也不说。
米铁桥付完打米的钱,瞥见康老大家的偏房里有杂货卖,眼睛立即就亮了。犹疑了一下,他还是买了两瓶汽水和两包饼干。兄妹俩小口小口地喝着,心照不宣地尽量节省,路上还得吃呢!
米铁桥背了所有的米,而米李花则背糠。糠,主要是用来喂猪的。虽然已经不养猪了,但他们还是舍不得扔。再说了,用糠拌上野菜喂鸡喂鸭,鸡鸭能多下蛋呢。
回家的路是何其漫长。
总算完成了任务,兄妹俩都特别开心,似乎都忘记了干渴、饥饿、炎热、寒冷和劳累,似乎也忘记了天色渐渐阴暗下来的恐惧。
当太阳跌落至摩天嘴外的时候,兄妹俩终于疲惫不堪地走进了繁花芬芳的院子。
4
“你们总算回来了哦。”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且惊且喜!“回来了就好了哦!”
看家狗黑儿异常兴奋,满院子的“汪汪”声。
突然,爷爷从街沿上冲了下来,径直扑向米李花兄妹俩,抬手就打。米铁桥走在前面,眼尖,灵巧地躲过了疾风骤雨般的掌掴。米李花被哥哥挡住了视线,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吃了爷爷愤怒的几大巴掌。她眼冒金星,摇摇晃晃,背着背篓摔倒在院坝里。突如其来的风暴令兄妹俩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哭喊。
“你们两个小畜生,越大越不听话了。出去一天了,还晓得回来啊?就晓得在外面疯玩儿,玩儿得都不晓得回家了?你们晓不晓得家里的人有多担心?你们的爹妈不听话,全都跑出去了不回来。你们也跟他们学?”爷爷叉着腰,瞪着米李花兄妹大骂。
“我们不是贪玩儿,我们根本就没有玩耍!”米李花坐在地上,仰着头,拖着哭腔争辩。
“你给我闭嘴!一个女孩子家家不学好,还学会了顶嘴了?不是贪玩儿,你们为啥天黑了才回家?你自己说吧,看你能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爷爷气急败坏,恨得手痒痒。
“妹妹说的是真的,我们真的没有贪玩儿。”米铁桥把满满一背篓米放在街沿上,慢慢走向米李花,把她拉了起来。
米李花失声痛哭,天崩地裂般。
“你还有脸哭?你有啥子理由哭?打你还打错了?不争气的家孽,早晚要被你们活活气死的。”爷爷的火气好像消散了一点点。
“雷老四不打米了,我们只好去了康家店康老大家……”米铁桥提高了声音,怒气冲冲,走进了堂屋。
“哦。我就说嘛,肯定是出了啥事嘛。看把你爷爷和我急的。回来了就好了……李花,听话听话啊,不哭了哦。爷爷也是心疼你们……”奶奶赶紧打圆场。
爷爷不吭气了。
米李花渐渐止住了哭声,胡乱抹了抹脸上纵横的汗水和泪水,蹲在鸡笼前,仔细清点鸡的只数,然后放心地关上了鸡笼门。接着,她查看了鸭舍,关上了门。
米铁桥把新打的米倒进米缸里,余留了一部分,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大声说:“这是给你们的,爷爷忙,没时间,以后我给你们打米。”
“看吧,你看看……看吧,多好的孙儿孙女哦,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到呢。”奶奶激动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她冲着爷爷说,“快进屋吧,消气吧,是场误会呢!”
黑压压的天色遮盖了四个人的表情,谁都不说话了。牛、狗和家禽们都做好了安睡的准备。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没人居住似的……
这个夜晚,米李花是噙着眼泪进入梦乡的。梦里,她看见妈妈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
5
几场春雨飘洒,几阵春风吹拂,整个山村越发婀娜、妩媚,仿若亭亭玉立的青春美少女。桃花李花梨花以及众多无名的小花们纷纷次第谢幕,落英缤纷,余香依稀。树叶们一夜之间便从看似已枯干的树枝里钻了出来,浑身绿得发亮。小草们一定商量好了,齐刷刷换了新装。雨水洗刷过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被日渐灼热的阳光烘烤着,散发出悠远的清香。一定有一个神奇的仙人趁山村沉睡之时飘然而至,他宽袍博带,玉树临风,长长的白须在风中飞扬。站在高高的摩天嘴上,挥挥手,吹几口仙气,山村便摇身一变。
随着季节转暖,奶奶的身子骨竟然奇迹般硬朗了起来。躺了整整一个冬天,奶奶终于可以自己出门走一走了。米李花兴奋得好像突然看见妈妈从远方归来,她忍不住想对老天爷说一背篓“谢谢谢谢”。
院子里常住的就三个人,爷爷整天愁眉紧锁苦大仇深,基本上不说一句话,冲谁都没好脸色。奶奶整天躺在床上,时不时呻吟几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米李花放学回家,被迫把自己变成哑巴。鸡鸭狗和鸟儿们则喧宾夺主,院子里尽是它们的喧闹,仿佛它们才是主人。
近邻罗大爷罗大婆时常笑呵呵的,和谁都有说不完的话,米李花愿意去他们家玩儿。可是,爸爸妈妈说过,爱串门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即或是周末,哥哥米铁桥从镇中学回来了,可他天性沉默,米李花别无选择只能陪伴着了无人声的院子。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固不动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时间像风车一样快速地转动起来。
奶奶曾经是不折不扣的话痨,从早到晚嘴巴就没空闲的时候,说梦话也是家常便饭。凡她所到之处,话声便咕咕咚咚。即便就她一个人,她依然能说得有滋有味。说奶奶一个人的话能顶得上一大家子也一点儿不过分。
罗大爷家的罗大婆时常揶揄奶奶说:“你家的话全都让你米老太婆一个人说完了,自然就养了一大家子‘闷葫芦’。”
爷爷厌烦奶奶有事没事喋喋不休,间或冲奶奶大喊大叫:“你前世是哑巴啊?你闲得没事做啊?一天到晚就知道磨嘴皮子。你把我惹急了,信不信我用针线把你嘴巴给缝上?”
无论爷爷如何嚷嚷,奶奶皆充耳不闻,依旧絮絮叨叨。
以前,米李花也有点儿厌烦奶奶。可是,一旦奶奶长时间无声无息,她突然感到了恐慌。她这才明白没了奶奶的啰唆,家里就没了生气,快乐也就随之消失了。院前院后,没了奶奶的聒噪,那些花草树木们似乎都活得没精打采。可想而知,当奶奶能够独自站在院子里,对于米李花来说是何等的欣喜。
令米李花吃惊的是,奶奶曾经的满头黑发在遭受了病魔的袭击后竟然全白了。灰白灰白的发丝像秋末的一束荒草,毫无生气地蓬松着。奶奶究竟遭受了怎样的魔力?米李花百思不得其解。她怜惜奶奶那突然消失的白发,她更心疼奶奶被病魔吞噬的羸弱的身子骨。
奶奶拄着桑木拐棍,颤颤巍巍在院子里挪步,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从前那个走路风生水起的奶奶,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呢?许多时候奶奶坐在院前那棵歪脖子核桃树下,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的山梁,好像若有所思,好像头脑里一片空白。米李花不知道奶奶想了些什么,她很想和奶奶聊聊天,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米李花只能忙里偷闲隔三差五嘘寒问暖:“奶奶,你渴吗?你要不要再加一件衣服?你要不要回屋再躺一会儿?”
奶奶好像失聪了,头不转动,连眼皮都不眨巴一下。
现在的奶奶和从前判若两人,她好像没有力气说话,好像烦得什么都不想说了。除了能在院子里战战兢兢走动走动外,只能呆呆木木地坐着,长时间保持固定的姿势,好像打坐的菩萨尼姑似的。
奶奶的恍恍惚惚无声无息令米李花揪心,忧伤和恐惧渐渐包裹着她,巨大的阴影在她心头眼前风起云涌。奶奶能回到从前的状态吗?要是奶奶永远就这个样子,那该怎么办啊?米李花害怕现在这个样子的奶奶,她想找回从前那个风风火火甚至有点胡搅蛮缠的奶奶。
“这就是衰老吗?奶奶会不会死呢?人老了真没意思,就像一根枯干的树枝。奶奶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我会不会像奶奶那么苍老呢?我要是老了该怎么办呢?我可不想老,我想永远都活蹦乱跳呢。”米李花时不时默念。
所有沉重的问题像雾气一样在米李花的脑子里弥漫,她好像快要把脑袋想破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她不知道该向谁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不知道别的孩子会不会这样胡思乱想。许多时候米李花想着想着就有了哭的冲动,她讨厌自己,为什么自从妈妈离开家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女孩了呢?
要是妈妈在身边就好了。有妈妈在,就有安慰,就有安全感。
好在妈妈说过,放暑假的时候她就要回来了。
米李花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