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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上去不错

1

深秋的天坛公园已微微消瘦,但清清爽爽,飘逸儒雅。游客虽不少,但因园子实在太大,仍能从容地将各种噪音和拥挤稀释。澄碧的天宇没有一丝杂念,把园子衬托得更加空旷。鸟雀们轻捷地在草地、树林间穿梭,似乎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出奇地好。白果喜欢安静,这正契合她的心境。一进入园子,原本努力提拉的情绪立即就飞升,眼波瞬间顾盼生辉。

爸爸从容不迫地走向那片海棠园,如同回家一般熟稔。繁华即将落尽的紫藤架下,一个阿姨笑意温柔,不疾不缓朝他们走来。

“你是果果吧?嘿,好有灵气啊,怎么长的哟?这姑娘。”像是认识了很多年,那阿姨伸手拉住了白果。

“果果,这就是洪姨,快叫洪姨!”爸爸春风满面,眼里笑意荡漾。

白果很久没见过爸爸笑得如此放松了。

“洪姨好!”白果被感染了,情不自禁地笑逐颜开。

“一路上不堵车吧?”洪姨拉着白果的手,缓缓往前走。

“还好!”父女俩异口同声。

“真是心有灵犀啊!有女儿真好!”洪姨笑声清脆,像是从春天的草地里走过。

“果果,听说你上R大附中啊?你可真行!那是人精才能考进去的学校!”洪姨满脸欣羡,温柔地捏了捏白果的手。

爸爸笑而不语,掩饰不住小得意。

白果看看爸爸,有点儿不好意思。爸爸知道她的底细,她忍不住小声说:“我是凤凰堆里的土鸡呢!”

“这孩子,说话真逗!”洪姨笑嘻嘻,随手理了理白果额前的刘海,“白教授,你看,这就是年轻啊。这发质多好啊,乌黑发亮。可以稍微剪短一点儿,那就更精神了。瞧,多饱满的额头,眼睛好大啊,好漂亮的姑娘!头发好密呢,发质真好。要是戴条发箍,就更利索了!”

“戴发箍?什么样的发箍?”白果声音上扬,顿时精神百倍。

白果一直为自己的头发苦恼。她太喜欢长发飘飘了,可是飘飘了自然也就容易凌乱。

爸爸似乎从来不关心白果的穿着打扮,好像也不怎么会。姑姑偶尔来一趟B城,陪白果买买衣服。反正白果是中学生,多半时间得穿校服。至于她的头发呢,好像从来没人关心过。实在是太长了,白果就对着镜子自己胡乱剪,或者找苗苗帮忙。

“待会儿有空了,阿姨陪你去买。公园里好像就有精品饰物店呢,要不,我们现在就逛过去?”洪姨迫不及待地拉着白果加快了步子。

“洪姨,我就烦我的头发啊,太多了,太乱了。”白果敞开了心扉。

“是啊,女人一生中得花多少时间收拾头发哟。头发多,好啊,怎么捯饬都好看呢。果果,你的头发倒是可以让理发师削薄一点儿。”洪姨声音柔和、自然、亲切,像是老熟人。

“还需要进理发店啊?我平时都是自己胡乱剪一下,要不就找同学帮忙。”白果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洪姨,您的辫子真好看,您自己编的?”

“呵呵,傻孩子……难为你了。我的辫子啊,是跟着电视学的。”洪姨瞥了瞥爸爸,意味深长,“爸爸哪里懂得带女儿去理发店呢?”

爸爸乐呵呵,憨憨的。

“就是啊,洪姨,我爸爸就知道打羽毛球呢,”白果好像有点责怪爸爸,又像是在向洪姨告状,“他哪儿知道这些呀!”

“果果,头发长长了就会分叉,看上去就很凌乱,是需要修剪的,”洪姨站定了,捧着白果的头发仔细看了看,“确实分叉了。要不,我们买了发箍,找个理发店修剪修剪?”

“好啊好啊,”白果喜出望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调转话头,“洪姨,不会耽误您时间吧?”

“不耽误,今天是周末,家里的事情早就处理好了,没关系,”洪姨转向爸爸,“白教授,您的时间可宝贵了,有空不?”

“有空有空有空……”爸爸赶忙点头回答。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了一家精品店。爸爸站在店外,笑呵呵看着白果和洪姨手拉手谈笑风生,状若母女。

白果和洪姨好像忘记了爸爸,径直走了进去。

琳琅满目的小饰品令白果目不暇接,有点儿晕乎,不知道从何下手。这些年来她无数次经过这样的小店铺,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就是没有勇气进去。她不知道该买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怎么戴。唯恐把自己弄得不伦不类,东施效颦,索性素面朝天。反正是学生,不打扮也不要紧。

“果果,来戴这个试试。你皮肤白,年纪小,戴个红色的发箍,青春飞扬。来照照镜子,呵,看吧,多漂亮啊。”洪姨把白果当作了道具,转过来扭过去,啧啧不休地赞叹着。

白果不好意思盯着自己看,虚晃一眼,感觉确实不错,头发一下子就不干扰自己了,清爽,利落,笑意牢固地镶嵌在脸上眉梢。

“这些发卡好看吧,可以把那些细碎的头发别住,还是小装饰呢。这些孔雀形的发卡多漂亮啊,上面还有水钻,很炫吧?”洪姨随手帮白果别了两个,扭身对店员说,“这种发卡我们要六个各种颜色的,麻烦给包装一下,谢谢!”

“太贵了吧?”白果犹豫了一下,冲爸爸喊,“爸爸,您进来呀!”

爸爸闻声进店,还是憨憨地笑。

“爸爸,您买单哦。”白果懂事地命令爸爸。

“不用了,我来吧,”洪姨笑嘻嘻,“白教授,你这孩子多懂事啊。”

爸爸爽快地掏钱,得意得要死的样子。其实,他心里五味杂陈。妻子去世后,女儿的穿衣打扮一直在凑合。毕竟是女孩子,都爱美,真亏欠了女儿。他内疚。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不懂,也没那心思。而且,他唯恐女儿把注意力都用在打扮上,耽误了学习。

此时,爸爸看了看白果,仿佛妙手点化,焕然一新,怎么看都青春靓丽,光彩照人。他情不自禁向洪姨投去感激的一瞥,正好和洪姨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人默契地点点头,无语。

2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精品店。

阳光,没遮没拦,无牵无碍。秋色,缀饰在清癯的枝头。隐约的人声、市声和此起彼伏的鸟鸣,追随着三个人其乐融融的脚步。

“果果的头发确实需要打理一下,长了点儿,分叉了,每天梳头肯定费劲儿。”洪姨笑吟吟。

“就是,理解万岁!洪姨。”白果无比亲昵地挽着洪姨。

“那就别留长发了!”爸爸笑眯眯。

“您说什么呀?我就喜欢留长发。要是学校没有明确规定,我要让头发长到腰以下。爸爸,按照您的逻辑,如果腿有毛病了,干脆锯掉得了?”白果噘起嘴,出口飞刀。

“你这孩子脑子反应真快!白教授,要是您不忙,我们陪果果去打理下头发?”洪姨试探。

“爸爸,没问题吧。就这样吧,陪两个美女去理发,您多荣耀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呢。”白果抢过了话头,调侃爸爸。

“遵命!”爸爸假装正经,冷幽默冷不丁又冒了出来。

白果和洪姨笑得摇摇晃晃。

走出天坛公园,他们在不远处的街边找到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理发店。

因为是上午,店里没什么客人。一个帅哥理发师为白果服务,笑容真实得如同秋天的阳光。

爸爸坐在椅子上翻看杂志、报纸,心安理得。好多年了,他头一次如此从容地陪谁进理发店。洪姨一直站在白果身边,聚精会神看理发师修修剪剪,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还时不时和理发师寒暄,或者商量设计发型,或者提醒理发师注意遗漏的地方。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半小时,总算把白果的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看上去清清爽爽。

“哦,完全变了一个人了。”爸爸赞叹。

“怎么样嘛?好看不?”白果站在镜子前,左右端详,急欲得到爸爸由衷的赞美。

“漂亮,真的很漂亮,更漂亮了!”洪姨捏了捏白果的肩膀,笑容怒放。

“要是长长了怎么办?”白果突然变得有点儿弱智,杞人忧天。

“没关系,一个半月到理发店修剪修剪,就可以了。”洪姨柔声细语。

“下次您还能陪我吗?洪姨。”白果满眼期待。

洪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白帆,眨了眨眼睛:“白教授,您允许吗?”

“洪姨,不用问我爸爸,您同意就行。”白果冲洪姨撒娇。

“好,我陪你。”洪姨脸上山花烂漫。

“我到时候给您短信哦。您手机号多少?我给您打过来吧。”白果情绪高涨,得意忘形,全然忘记了爸爸的存在。

爸爸看着她们互相保存手机号,笑意弥漫了整个面孔。不知不觉就是正午了,爸爸提议用餐。

三个人笑呵呵地走进了一家还算讲究的餐厅。

爸爸让洪姨点菜,洪姨连声推辞,说不熟悉这家餐厅,还说自己是大众口味,没什么忌口。

爸爸没再勉强,认真研究,一口气点了四个,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洪姨赶紧劝说:“白教授,我们就三个人,两菜一汤,一荤一素,就可以了。菜点着是吃的,不是为了好看,没必要铺张,是吧?”

“那怎么可以?怎么也得四五个菜。”爸爸坚持。

“这样吧,先上两菜一汤,不够了,再点,好不好?”洪姨折中。

白果一边玩IPAD,一边捕捉他们交流的信息。奶奶说过,看一个人进餐厅点菜的风格,就知道居家过日子的状态。一个大手大脚的人点菜没数,好像一辈子就吃这一回了。但是,作为主人,不能点得太简单,否则就寒酸了,还有些失礼。

“果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得多吃点儿,”洪姨往白果碗里夹菜,“真好,学习成绩那么好,还没把眼睛读近视。”

不管是吃饭还是喝汤,洪姨的声音都很轻微。她的话少了,好像很享受美食。“食不语”,爷爷从小就教育白果。谢天谢地,洪姨没用筷子剔牙。而且,她压根就没当着白果和爸爸的面剔牙。白果有强迫症倾向,总担心谁会在席间做出如此不雅的动作。一个上午有意无意地观察,她至少给洪姨打了九十五分,她就害怕洪姨前功尽弃。一个各方面都还不错的阿姨,千万不能折在用餐礼仪方面。

放下碗筷,洪姨说“对不起,我需要离开一会儿”,径直去了卫生间。返回餐桌,她从手包里拿出一盒薄荷味的口香糖,与爸爸和白果分享。

白果完全被洪姨征服了,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一举一动。

爸爸和白果执意送洪姨回家的时候,夕阳正飘飘。

驱车回家的路上,白果兴奋得在副驾上扭动。

“爸爸,您说好奇怪啊,怎么我第一眼就觉得她有点儿像我妈,您说是不是?”白果整个身子侧向爸爸。

“好像是有点儿像!”爸爸咧开嘴,似笑非笑。

“越看越像!您很满意吧?”白果一脸坏笑。

“哪里哪里。你觉得怎么样?”爸爸避实就虚。

“爸爸,您不老实!您老实交代吧,您是不是提前和她见面了?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了?您百分百满意了?”白果审问。

爸爸笑而不语。

“沉默就意味着默认了,是吧?爸爸,我这才知道您真是大大地狡猾!”白果捅了捅爸爸,“快坦白吧,她都什么背景啊?你们怎么认识的啊?不然,我不同意,您可就白喜欢了哦。”白果的八卦兴致云蒸霞蔚。

“果果,你这是刑讯逼供?”爸爸的冷幽默又飞了出来。

“说吧,快点儿,急死我了!”白果真的急了。

爸爸顿了顿平缓地说:“也算是缘分吧,我们是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白果瞪大了眼睛,“您继续,我不打断您。”

“高中毕业后,她去南方上大学。起初,我们还有联系。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中断了联系。”

“然后,您撞到了我妈妈?”白果调侃。

“最近,曾经的一位高中同学牵线搭桥,我们终于联系上了。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B城,和先生几年前分开了。现在,她在一家聋哑学校做教师……她有一个……”爸爸吞吞吐吐。

“你们高中的时候肯定有那个意思;爸爸您早恋呀!爷爷奶奶不知道吧?我可要揭发,让爷爷奶奶批评您。”白果兴趣盎然,像是在听娱乐新闻。

“你这孩子又没大没小了。我们那时候多单纯啊,男女生很少说话的。”爸爸矢口否认,一本正经。

“除了我妈妈您就没喜欢过别的女生?我不相信!”白果笑得前俯后仰。

爸爸有点儿不高兴了,不再接茬儿。

“爸爸,您好小气。好了,不逗您了。说正经的,这个阿姨我喜欢,您看着办吧。”

“你喜欢就好,我说过的,你说了算。”

“别介,我可担当不起。我还不知道您早就喜欢上了?我祝福你们幸福,有情人早成眷属。”白果推心置腹。

爸爸温柔地看了白果一眼,随手开启了汽车音响。邓丽君甜美的嗓音再度萦绕了小小的空间,“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银杏叶依旧铺天盖地,依旧亮黄无限,银杏路就在眼前……

3

星期一一大早,白果和苗苗像往常一样在银杏路上碰头。两个人都顾不上欣赏眼前赤裸裸的美景,心急火燎地寻找着彼此。

苗苗居然没认出白果。

白果用力拍了拍苗苗,苗苗像是被陌生人欺负了,缩了缩身子,满脸不悦,旋即惊喜过望地说:“是你啊,你这个大头鬼,鸟枪换炮了?你要当电影明星啊?时尚达人啊,靓丽得要血奔了啊。今天回学校,你肯定要引起轰动的。嘿,还真不错。小发箍小发卡的,很好很好。在哪里买的?空了陪我去买,我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苗苗捧着白果的脑袋,像研究山顶洞人的化石一样看个清楚。

白果来不及回答,两人快速钻进了653路公共汽车,很幸运,居然找到了两个空位置,虽然是最后一排,紧挨发动机,吵得浑身都在膨胀,毕竟,坐着总比站着舒服,两个人好像并不在意。

“真的很好吗?不会太拉风了吧?”白果喜滋滋的,明知故问。

“不会,真的很好。对了,我可还是要提醒你啊,那个女的我觉得可不简单啊。小恩小惠就先把你搞定了,你可别晕了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呢。”苗苗附在白果耳边,严肃得跟特工似的。

“我就凭感觉,感觉她人不错。我不愿把一个人想得太复杂,能够真心实意陪你,我才不愿意多想她的真实目的呢。”白果还是有点儿不悦,虽然昨天晚上苗苗在QQ里已经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赶紧岔开,“看样子梁思帅是铁了心要做增高手术了。昨天晚上快十一点了,他爸爸打电话找我爸爸,好像想让我爸爸开导开导他呢。”

“也不知他怎么搞的,突然神经搭错地方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要做增高手术。我在网上查了,好像已经错过了最佳年龄,骨骼基本上定型了呢。”苗苗忧心忡忡。

“是啊,多疼啊。好端端的腿,做什么手术啊?他是不是很自恋啊?只有特别自恋的人才会特别在乎自己的身体。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啊?”白果脸色也渐渐凝重了。

“作业写完了吧?昨天晚上我居然失眠了,最近总是失眠,现在好困啊。今天上课肯定要打瞌睡。我讨厌失眠,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吃安定了。”苗苗哈欠连天,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眼睛。

“那种药有副作用,你可别吃。你就是想太多了,总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越想就越不舒服,影响了情绪,当然就睡不着了。”白果一把揽住苗苗,“你赶紧靠在我身上睡会儿吧,到站了我叫你。”

苗苗有点儿小感动,赶紧靠在白果身上,假寐。

白果突然收到了手机短信,一大早,会是谁呢?

“果果,记得不要天天洗头发,会把头发洗坏的。头发要是蓬松了,用毛巾浸上热水敷一敷就妥帖了。安心上学去吧。洪姨。”

一股暖流迅速浸润了全身,白果激动得不能自已,赶紧回短信:“知道啦。谢谢您,洪姨!”

白果想和苗苗分享巨大的惊喜,但又担心苗苗又会泼凉水,努力忍住了。赶紧转发给爸爸,虽然她知道爸爸可能还没有起床。

路面上堵塞得跟停车场一般,车厢里已经拥挤得怨声四起,轰鸣的汽车走走停停,跟牛拉车一样。白果竟然心安理得,淡定得不像是白果了。白果努力回想洪姨的面孔,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妈妈,既熟悉,又陌生。白果突然很想尽快见到洪姨,恨不得今天下午放学回家洪姨就在家里。

想藏住喜悦确实不容易,笑意悄悄点缀在白果的嘴角。她还是想和谁分享自己的欢乐,下意识看了看苗苗,突然觉得苗苗好憔悴,好可怜。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对苗苗更好一点儿,少和她斗嘴、抬杠,哪怕是不怀任何恶意的。毕竟,苗苗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姥姥了。毕竟,白果还有爸爸爷爷奶奶,也许还有洪姨的关心。

4

风和沙串通一气,摧枯拉朽般怒气冲冲地杀奔至B城,收复失地般骄矜。B城仿佛一夜之间就进入了冬季,所有的银杏树都被剥蚀得赤条条。银杏路上横陈着枯枝败叶,不复往日的光鲜。B城灰蒙蒙的,放眼便是单调的苍黄。清晨和黄昏,黑压压的乌鸦盘旋在师范大学上空聒噪,声声瘆人。每一个夜晚过后,地面上都会铺满了厚厚一层惨白的乌鸦粪。幸亏乌鸦们偏好在白杨树和梧桐树上歇息,银杏树和银杏路才不至于被污染得面目全非。

这个季节不可能下雨,而且,还没有酝酿好下雪的情绪。空气异常干燥,衣服上“啪啪啪”静电飞溅,和谁握手都容易被电得龇牙咧嘴。握门把手什么的更得格外小心,否则,静电会打得你哆嗦。白果讨厌B城的冬季,讨厌整日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跟北极熊似的,讨厌那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窒息感。风沙的气息非常暴戾、坚硬,仿佛触碰到钝器一般。白果不止一次和苗苗闲聊,要是可能,宁愿去南方上大学。

十月的月考刚刚公布成绩,白果又掉了两名。没什么好沮丧的了,自己好像已经尽力了,只能承认确实不如他人聪明。爸爸没问,他知道白果不主动说,自然就没什么起色。很快就是十二月了,期末考试伸手可及。小考频繁,失败一两次不要紧。期末考试可是衡量一个学期学习好坏的标杆,马虎不得。大多数学生属于小考型选手,平时成绩比较稳定,小考能够发挥正常水平。少数学生属大考型,或者说是超常发挥型,每逢大考就来精神,成绩好得自己都不敢相信,像是放了卫星。根据以往的经验,白果好像属于后一类。白果和爸爸心照不宣,寄希望于期末考试能一飞冲天。

爸爸上学期就接到学院通知,必须在十一月出国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需要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乖乖,正值白果期末攻坚,谁来料理白果的饮食起居?

“爸爸,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您放心去吧,我每天吃食堂就是了。”白果不以为然。

“那怎么可以?食堂的饭菜有什么营养?天天吃食堂哪还有力气学习?”爸爸眉头紧锁,“这个会太重要了,不去又不行。”

“那些大学生不都天天吃食堂,也没见谁营养不良晕倒了啊?您就安心走吧。不就是一个月吗?又不是一年!”白果竭力安慰爸爸。

“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姑姑要工作,都过不来……”爸爸絮絮叨叨,跟祥林嫂一般。

“爸爸,别纠结了,您怎么也婆婆妈妈了呢?”白果不耐烦了。

“要不,让洪姨晚上来陪你,给你做做饭?”爸爸试探。

“什么?洪姨?您不在,我一个人面对她,好紧张啊!”白果犹犹豫豫,“也行,正好可以深入考察考察她。呵呵,是吧?我当您的卧底。不过,还是有点别扭哦……”白果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回生,二回熟,慢慢熟悉了就不别扭了。要是爸爸和她结婚,你不早晚都得过这一关?”爸爸态度很明确,似乎不容商量。

“那不一样啊,因为有您在啊。不过,您说的也有些道理……要不这样吧,她周六或周日过来一次就可以了。如何?”白果快速做了决定。

爸爸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也行,她周末过来帮你洗洗涮涮,做顿好吃的,改善改善……”

三天后,爸爸心神不宁地出国开会去了。

六天后,周日,洪姨出现在白果身边。

上午十点,洪姨敲门。白果还躺在床上,肚子疼。虽不是那种牵肠扯肚的疼,浑身却像散了架。每月例行倒霉,她就会如此。自然不便告诉爸爸,加上苗苗也有类似的毛病,白果以为这是每个女孩子的通病,并不特别在意。只要多躺一躺,熬过了那几天,雨过自然就天晴。

白果脸色苍白,硬撑着起床,蓬头垢面地去开门。

“洪姨,不好意思,我肚子疼,不舒服,还没起床呢。”白果强打精神,迎接洪姨。

“果果,还没吃早餐吧?肚子疼?赶快躺下吧,别着凉。外面风很大,呼呼的。”洪姨赶紧扶白果上床,帮白果盖好被子,柔声问,“每个月都这样吗?”

白果虚弱地点了点头。

“有热水袋吗?”洪姨问。

白果指了指床头柜。

洪姨总算从一大堆杂物中找出了一个陈旧的热水袋,不慌不忙地说:“你先躺着,我去烧水。”

洪姨很快拎着热水袋回到白果床边,俯下身柔声说:“用热水袋来回揉捂小腹,就会舒服很多。”

“谢谢您,洪姨!”白果眼角发潮。

多少年了没人如此贴心贴肺地关心过白果。虽然爸爸对白果已经很好了,但毕竟爸爸和妈妈是不一样的,女儿和爸爸在一起不便触碰某些话题。

“果果,你安心躺着啊,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给你做早餐。早餐最重要了,多晚都得吃呢。”洪姨笑呵呵折返去厨房忙碌。

没过多久洪姨就端着热腾腾的荷包鸡蛋来到白果床边,关切地问:“好些了吧?哎,女孩子也不容易呢!”

“嗯,这个办法真好,洪姨!好多了,没那么坠胀了。”白果渐渐有了精神。

“快吃吧,热热乎乎的,吃了就更舒服了。”洪姨将白果扶靠在床头,“下午等风小些了,我带你去看看中医,最好吃中药调理调理。女孩子这方面得注意,不能拖,千万不能马虎,不然,可能一辈子都有麻烦……”

白果努力控制住了激动的情绪,她不好意思当着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面流泪。况且,打小她就比一般女孩子坚强。

等白果终于可以自如下床了,洪姨已把家收拾得整整齐齐。洗衣机兀自工作,厨房里热气腾腾,炖排骨的味道香飘四溢。白果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突然感觉家里生机盎然,角角落落都荡漾着温馨。这种久违的家的味道只不过留存在白果遥远的记忆中,那是小时候在爷爷奶奶身边经常感受到的安然和甜蜜。

白果又一次眼圈发热。

“果果,记得内衣要分开洗。最好换了就立即洗,不然会滋生细菌,不卫生。不能摸凉水,就用热水洗。”洪姨温柔地唠叨、叮嘱。

白果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其实,她从没洗过衣服,内衣内裤都由爸爸清洗。

待白果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了,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有荤有素,白果的眼睛立即就直了。

“果果,赶快坐下吃吧。”洪姨系着围裙,笑吟吟走出了厨房。

家里多了一个人,白果感觉好像来了一屋子的人,连家具都喜气洋洋。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一边吃一边闲聊,就像从来没分开过一样。

爸爸做饭速度快,但很简单。除非逢年过节,一般不会超过两个菜。而且他吃饭快,跟打仗一样。白果的速度自然就被带起来了,吃饭好比完成任务,似乎也没有细嚼慢咽的情绪。更多的时候,两个人把菜一分,胡乱吃完了拉倒。在爸爸看来,把饭吃得太精心太繁复无异于浪费时间,不划算。

洪姨吃饭不急不慢,好似品尝山珍海味,陶醉感在眉眼间流淌。白果不由得放松下来。每一个菜色香味俱全,白果吃得有滋有味,感觉比餐厅里做的还好。白果头一次发觉吃饭竟然可以如此从容,甚至还有点儿艺术的感觉。

“民以食为天,再忙再苦再累饭可得吃好。吃舒服了,才有力气去做必须做的事情!”洪姨说,“果果,你现在学习任务紧,身体亏了可不行。这样吧,我每天晚上下班后就过来给你做饭。”

“洪姨,那你多辛苦啊!不用了,我吃食堂就是了。”白果看着洪姨的眼睛,小女生娇态毕现。

“没关系啊,就当是我得每天下班回家给自己的孩子做饭啊!哪个妈妈会嫌给自己的孩子做晚饭辛苦呢?”洪姨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筷,一边絮叨。

白果本想帮着收拾厨房,但她不会,不知从何下手。爸爸从来不要求白果做家务,只要她好好学习就行。

洪姨忙前忙后,白果过意不去,只好搓着手,跟着洪姨的身影移动,和她说说闲话。

两个人似乎都忘记了外面呼啸的北风,似乎也把远在美国的爸爸给忘记了……

5

十一月月考,白果居然上升了两名。虽说不值得炫耀,但总算有所提升,怎么说也是高兴的。爸爸远在美国顾不上过问,洪姨从不过问白果的学习。在洪姨看来,一个能上R大附中的学生,学习还用得着操心吗?白果乐得优哉游哉。

苗苗竟然掉了十多名,心情糟得如同寒流来袭。白果知道不能不顾及苗苗的感受,自然不敢得意忘形。梁思帅居然从前十掉到了中游,看来,他说到做到,若不做增高手术,就一定不会好好学习。唯有章天之一如既往名列前茅,不过,他也并非就让爸爸妈妈省心,好像和五中的一个女生交往过密。几个曾经的死党因为境遇不同,心情迥异,便很少在“一路同行”里聊天。

苗苗的睡眠一直不好,不停地抱怨药店限售安定片。“什么规定啊?傻不傻啊,想寻死的人你不卖安定就能救他的命?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可要好好活着,和我爸爸对抗到底!还有那女的,我也不能让她好过!”

苗苗眼里杀气腾腾,让白果有些不寒而栗。白果不想看见苗苗始终生活在仇恨之中,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爱莫能助,似乎只能袖手旁观。

晚上刚吃完饭,洪姨正在拾掇厨房。苗苗打来电话,一开口就哭得说不出话来。

“苗苗,你怎么了?你别哭,慢慢说!”白果抓着电话,抓耳挠腮。

“我姥姥生病住院了……我一个人在家……”苗苗哽咽。

“那你爸爸呢?让你爸爸过来陪你啊!”白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她知道苗苗胆小,不敢独自在家过夜。

“别提他!我恨他!不想见到他!”苗苗近乎歇斯底里。

白果哑然,呆呆地抓着电话不知如何是好。

“让她来你这里吧,你们正好搭伴儿!”洪姨低声在白果耳边提醒。

总算安抚好了苗苗,白果放下电话,怔怔的,忍不住嘟囔:“她姥姥谁看护呢?”

洪姨离开的时候,苗苗正好出现在门口。苗苗视洪姨如空气,径直进了门。

洪姨上上下下打量苗苗,欲言又止。

白果歉意地冲洪姨笑笑,摆摆手,轻轻掩上了门。

“你姥姥一个人在医院?”白果满眼关切。

“有他陪护呢。”苗苗已经平静了。

“看吧,还是有爸爸好吧?关键时刻还得爸爸出马!”白果给苗苗接了杯开水,竭力打圆场。

“那是他应该做的!谁会感激他呢?”苗苗不为所动地撇撇嘴,说,“刚才那个女的就是你的准后妈啊?她就这样进你家门了?我姥姥说没弄清底细就让人进门,当心引狼入室。请神容易送神难呢!”

白果不想和苗苗争辩,虽然她很想为洪姨辩解几句。白果理了理苗苗乱蓬蓬的头发,心疼地说:“苗苗,你……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好吗?你这样下去,早晚要垮掉的!今晚你不会失眠吧?”

苗苗眼泪汪汪,不说话。

抓紧写完作业,白果和苗苗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觉夜已深了。白果有了倦意,苗苗却翻来覆去睡意全无。北风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似乎想要冲进屋内取暖。

“我困了,我要睡了哦。你睡得着吗?”白果翻转身,抓过床头柜上的台历,迅速画掉了今天。“还有三天啊,快了,我爸爸要回来了。”

每天晚上临睡前,白果就在台历上用红笔画上一个圈儿,把爸爸不在身边的那些日子迅速圈掉。自从妈妈去世后,这是爸爸头一次长时间离开白果。白果多少有些不适应,但学习实在是太紧张了,好像没有过多的时间和精力思念他。加上洪姨适时过来填补了爸爸留下的空白,白果还算平静地度过了没有爸爸在身边的日子。不过,临睡前圈掉一个数字,是白果一天中最为惬意的事儿,仿佛爸爸的脚步声已经响彻到了门边儿。

“你爸爸多好啊,心里就只有你。”苗苗仰躺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要是……要是我姥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可该怎么办?我……我好想我的妈妈……”

苗苗泣不成声,双手遮住了双眼,压抑地抽噎。

“放心吧,你姥姥不会有事儿的,”白果拍了拍苗苗的手,有点儿慌乱,“用心睡,好吗?明天还上学呢。妈妈已经不在了,想也没有用。不如,想想爸爸,和爸爸和解?”

苗苗拼命摇头,终于哭出了声。

白果被苗苗的悲伤感染了,突然也很想妈妈,还想爸爸,忍不住陪着苗苗哭泣。

窗外呼啸的北风吞没了两个女孩的哭声。

哭够了,两个人都平静了许多,但都没有睡意。苗苗突然翻身下床,站在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幽幽地说:“我希望人死后真的还有灵魂存在,我希望妈妈的灵魂能够回到我身边,当我悲伤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白果不由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下床,陪苗苗站在窗前。

“啊,好像在下雪呢。”白果惊呼。

“哦,真的,是在下雪,好大的雪,路面上都白了。”苗苗有些激动,“这么大雪,明天不用上学该多好!”

“你看,雪,预示着吉祥如意。苗苗,你姥姥肯定没事儿的,放心吧,”白果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也该下了,太干燥了。好美啊。要是雪不融化,一直覆盖着,多好。”

雪花纷纷扬扬,远处的树木,近处的凉亭,很快就银装素裹。偶尔,一辆小轿车缓缓驶过,证明这座城市依旧活着。

苗苗的手机竟然响了,苗苗看了看,不接,将手机摔到床铺上。

手机固执地响着,白果忍不住了,抓起来催促:“肯定是你爸爸,接吧,他多着急啊?”

苗苗仍旧置之不理。

白果只好摁了接听键:“喂,是苗叔叔吧?苗苗在我家里呢。您放心,她睡了,回头我告诉她啊……”

苗苗无声地流着眼泪。

挂了电话,白果把苗苗拽回床上,努力安慰:“睡吧,不早了。你看,你爸爸还是关心你的……”

白果沉入了梦乡:爸爸回来了,妈妈也回来了,洪姨在不远处踽踽独行……

三天后,洪姨和白果去机场迎接爸爸。

洪姨居然为爸爸买了一大束鲜花。

接过鲜花的那一瞬间,爸爸笑得似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白果敏感地发现爸爸的眼神首先落在了洪姨身上,一丝酸涩快速飘过白果的心头……

6

爸爸从美国开会回来,好像变了一个人,有事没事都乐呵呵的。白果感觉爸爸像是突然脱掉了化纤质地的外衣,换上了丝或棉质的衣服。以前爸爸对白果也好,但白果总觉得有距离,或者说那是爸爸必须完成的任务,白果很难感受到爸爸的从容和柔软。

仅仅从家中突然多出来的一些东西就能判断,爸爸和洪姨一直在秘密往来。白果曾经笃信量子力学是爸爸的生命,甚至是唯一。现在,她惊觉爸爸并非仅仅钟爱量子力学,居然可以腾出时间频频约会?这么多年来,除了打羽毛球,爸爸很少专门、单独陪白果纯粹娱乐,白果的妒意和醋意油然而生,突然就能理解苗苗的某些感受了。

苗苗的烦心事儿够多的了,白果懂得不要把这种负面情绪传染给她。当然,白果不愿让郁闷一直窝在心里,一有空就和奶奶煲电话粥。

“果果,奶奶特别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感觉被冷落了,感觉爸爸被人抢走了,感觉自己很孤单,是吧?”奶奶语音舒缓,不急不躁,“果果,你的这些心理落差非常正常,搁谁身上都是一样的。不过,你听奶奶说啊,爸爸也没做错什么呢。其实,爸爸并不是眼里心里就没有你了。只不过他现在进入恋爱状态了,他只是暂时把你放在第二位了。如果你始终要求爸爸把你放在第一位,那你的要求就太多了,或者说,有些自私。这样说吧,你看,爸爸是奶奶生的,奶奶多喜欢他啊。可是,爸爸长大了,就不可能眼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啊。有了你妈妈和你,他显然就会把对奶奶的爱分出一部分给你们……果果,你能明白吧?”

奶奶娓娓道来,神似广播电台情感类节目主持人。白果不停地“嗯”“是”“我明白”。这些问题她以前从没想过,她需要好好儿消化。奶奶像智慧的哲人,白果乐意听奶奶讲道理。

“果果,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各种各样的感情。父母的爱,兄弟姐妹的爱,朋友之间的友情,还有成年后需要异性的爱情……哪一种感情缺失了都是遗憾。而且,没有哪一种感情可以代替另一种。就拿你来说吧,你妈妈走得早,你是缺少母爱的。虽然奶奶非常非常爱你,但奶奶毕竟不是妈妈,奶奶永远代替不了你妈妈。话又说回来,你爸爸呢,他虽然爱你,但他还需要爱情,你不可能给爸爸爱情,明白吧?”

“再说了,你终究要长大,会离开爸爸,会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你心里眼里也不可能只有你爸爸。如果爸爸认为你变了,认为你对他不好了,你该有多难受啊?你说洪姨很不错,对你好,对你爸爸也好,你爸爸也是这样说的。那多难得啊!都是受过苦的人,能够相遇,把破碎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容易啊。因此,果果,你需要好好调整一下情绪,重新寻找你的位置。现在,你们家里不只有你和爸爸了,还有洪姨。你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还得照顾他们的情绪。也就是说,多为他们想想。你十七岁了,是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女孩了,不能太任性……”奶奶苦口婆心,恨不能把所有的人生经验通通塞进白果的意念里。

白果好像明白了,但心头还是坠着沉甸甸的失落。她意识到家庭格局很快就要彻底改变,她害怕自己不能适应。幸亏有奶奶的开解,否则,说不定她就会变成另一个苗苗。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爸爸当作仇人。

“不管怎么说,爸爸找到了爱情,爸爸很开心,我没有理由破坏爸爸的好状态。我得支持他!”白果叮嘱自己。

北风依旧呼呼,B城的大街小巷依旧一片苍黄,苗苗依旧对她爸爸怨气冲天,梁思帅依旧念念不忘做增高手术,白果依旧忙忙碌碌上学放学。除了爸爸,白果身边的一切似乎一成不变。片片撕掉的台历见证着时间的哧溜哧溜,一早一晚白果别无选择地摇晃在银杏路上。银杏树依旧赤条条木愣愣,恰似一根根被风干了千年的枯木,很难相信它们曾经绿叶黄叶婆娑,美得超凡脱俗。

期末考试总算结束了,寒假一不留神儿就到了。

长时间憋在B城,白果非常烦闷。放假前就商量好了,白果去爷爷奶奶家过寒假。爸爸先忙活一阵儿,年根儿前回去陪他们过春节。白果很想和爸爸暂时分开,既可以单独当面听听奶奶的劝告和安慰,又可以提前适应和他人分享爸爸。况且,她明白,没有她碍手碍脚,爸爸的约会自然更自在、惬意。不管怎么说,白果不想一直充当他们的电灯泡。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爸爸又郑重其事地走进了白果的房间。爸爸无事不登三宝殿,白果大概猜出了爸爸的来意。

这一次爸爸倒是痛快,开门见山:“果果,这段时间爸爸和你洪姨交往,很多时候冷落了你,爸爸向你说声对不起。相信爸爸一直是爱你的,也永远是爱你的,你在爸爸心目中比谁都重要。”

一向理性有余而感性不足的爸爸,竟然一下子说出了那么多肉麻话,白果自然不好意思了,赶紧打断:“爸爸,您别说了,我也没抱怨什么呀。”

白果竟然涨红了脸,她隐约感觉到奶奶提醒过爸爸什么。

“果果,爸爸想了解了解你的想法。这一段时间我和你洪姨有了更多的接触,彼此算是比较了解了。你和洪姨也单独生活过,你觉得洪姨这个人怎么样?”

白果果断回答:“不错哦,确实不错。”

“哪些方面不错呢?”爸爸刨根问底。

“全方位的,都不错。”白果把玩着《海子诗集》,心猿意马。

“能说具体一些吗?”爸爸追问。

“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和她在一起还算自在。对我很好,对您也应该不错吧。得了,我这里过关了。我早就说过了过关了。”白果认认真真地说。

“真的吗?你真这么认为啊?那就太好了,”爸爸不由得提高了分贝,“爸爸也觉得她不错……好像……这样说吧,爸爸准备和她结婚……”

“哦……”白果迟疑了一下,“什么时候啊?我没……意见。”

爸爸把椅子挪了挪,凑近了些,拍了拍白果的肩膀,非常亲昵:“果果,你放心啊,不管爸爸结婚还是不结婚,都不会影响爸爸对你好啊,爸爸保证!”

爸爸像做了错事儿的小学生向老师做口头承诺那样。

白果觉得爸爸这个样子很滑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爸爸,你想结婚你就结吧,别那么过意不去,我说过我不会阻拦。我可不是苗苗,苗苗那人一根筋儿。”

爸爸“呵呵呵呵呵”地傻乐,憨态可掬。他情不自禁掐了掐白果的脸蛋,说:“爸爸要兑现诺言,你点头才算数呢。你先回吧,爸爸过些日子就回来陪你们。”

爸爸走出房间的时候,白果发现爸爸的身板直直的,背影好像都被微笑辐射着。不管怎么说,她喜欢这个样子的爸爸。

7

天气预报说,清明节,阴,有小雨。

清明节放假三天,为妈妈扫墓,是白果和爸爸必做的功课。

白果一直厌烦B城冬季的干燥,但是,她更厌烦每年清明节前后铺天盖地的阴郁。心情本已沉重,天气竟然落井下石。她巴望气象预报出偏差,今年清明可以换一换色彩。

白果曾经被一个嘲讽天气预报不准确的笑话笑喷过:五个气象预报员,四个预报有雨,一个预报晴,就是经常所说的“降水概率百分之八十”。然而,今年清明那天果真阴雨绵绵,天地间依旧堆砌着冰凉、孤寂的灰白。白果不由得叹服,老祖宗发明的二十四节气实在是太玄妙了,清明时节果真“雨纷纷”啊。

为避开祭扫高峰,白果和爸爸,还有洪姨,一大早就出发了。当爸爸驾驶汽车到达青松公墓的时候,墓地里人迹稀落。洪姨能来为妈妈扫墓,大大出乎白果的意料,心底不由得漾起一波细微的温热。

爸爸的脸色虽依旧木然,但居然不再冷凝。三个人都很少说话,似并不尴尬。多年来白果习惯了这种相对无言,习惯了这深不可测的肃穆与欲说还休。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这种特殊的表情和氛围无疑是对亡人最好的祭奠。尽管阴阳两隔,不管怎么说,后妈主动拜祭亲妈,多少还是有点儿别扭。

所有祭奠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白果和爸爸熟悉得就像每天晚上回家一样。

“给你多烧些纸钱。那个世界若真的存在,你轻轻松松去旅游吧。生前没有时间和财力,你的心愿没有实现,”爸爸一边燃烧冥币,一边幽幽独语,“我把她带来了,你若在天有灵,应该放心了。她,是个好人。她和我们一样,都遭遇了夫妻离散……”

洪姨轻轻将银杏叶标本摆放在妈妈墓前,接过爸爸的话音:“果果妈,你放心吧,我会对果果和她爸爸好的。失去了才知道什么东西最宝贵,失去了也就知道什么是珍惜……”

白果竟然泪如雨下。她知道应该对妈妈说些什么,但她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她清楚,从此,她的世界里必然会增添新的内容,爸爸的世界里不再只有她和妈妈。他们的生活已悄然发生了巨变,一切波澜不惊,似水到渠成。一切在预料之中,一切似亦在期待之中。然而,总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焦虑和拒斥,企图破坏白果原本透亮的情绪。

清明一过,B城立即就生动了,仿佛终于解除了烦琐的清规戒律,每一口空气里都充满了解禁的清新。大街小巷阴冷犹在,但春的指尖已经迫近门铃。银杏路依旧车水马龙,那些看上去早已枯干的银杏树们竟然奇迹般活了过来。笔直的树干在乍暖还寒的空气里灵动,龟裂的树枝上竟然钻出了新芽,仿佛顽石开花。银杏树们虽不说话,却能在每一个漫长的冬季过后焕然一新。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霜雪雨,依旧能够保持旺盛的生命激情。

仿佛一夜之间,银杏树们新绿婆娑。不管怎么说,又一个绿意滴答的春天已经来临。

当银杏树们再度阴翳了银杏路,那是B城四月底的一个飘满槐花幽香的星期天,十七岁少女白果目睹爸爸作了新郎。洪姨,自然是爸爸的新娘。

那天爸爸西装革履,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下巴刮得青溜溜,精神得令白果妒意顿生。突然就要把这么帅气的爸爸“嫁”掉,平白无故就要送洪姨一个天大的人情,白果心头坠着沉甸甸的舍不得。虽然早已做好了所有的思想准备,白果还是无缘无故滋生出了敌意。总觉得马上就要把爸爸弄丢了,总觉得爸爸立即就会被一个女人抢走。之前,没有谁和她分享爸爸,她从来没考虑过爸爸是谁的,因此,她并不觉得爸爸原来是如此珍贵。她更加深入地理解了苗苗对爸爸的偏激情绪,虽然她清楚那种情绪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白果不由得想起了她那不知道已魂归何处的妈妈,莫名其妙地替妈妈感到委屈,甚至想替妈妈哭泣。她忍不住抱怨命运不公,是谁不允许她陪着爸爸妈妈一起慢慢变老?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地迁怒洪姨,莫名其妙地觉得爸爸是个叛徒。

那天洪姨浓妆淡抹,脸上镶嵌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确实风韵犹存,特别有味道。白果冷眼旁观,始终克制不住挑出她瑕疵的冲动。但是,白果不得不承认,居心叵测的她无功而返,洪姨确实无可挑剔。爸爸多少还有点儿拘谨,而洪姨举止优雅,言语从容。她的风采丝毫不逊色于看上去比平时精神百倍的爸爸。

席间,爷爷奶奶喜上眉梢。

“真般配啊!白帆总算熬出头了。”奶奶和爷爷低语。

白果不想听见这样的夸赞,感觉爷爷奶奶胳膊肘往外拐,感觉自己孤立无援。虽然她知道这是爸爸的大喜日子,无论如何应该送上真诚的祝福。但她拽不住急速下坠的情绪,始终无法让僵硬的表情悠悠荡漾。面对满桌美味佳肴白果自然没有胃口,只顾埋头给苗苗发短信。

白果:好吵啊,困死了,好想立即睡一觉。

苗苗:心情不好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苗苗戳中了白果的痛处,但白果并不生气。作为多年的朋友,她早已习惯了苗苗的“刀子嘴,豆腐心”。当然,她不想让苗苗小瞧自己,竭力表现得和苗苗不一样。

白果:我不是不希望他们结婚,他们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家,挺好的。问题出在我自己这里,我可能太自私了,我不想爸爸眼里没有我。

苗苗: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在感情方面。多新鲜啦,现在你还想要求你爸爸眼里只有你?好幼稚啊!

白果:555555555……

虽然话不投机,但总算宣泄掉了一部分郁闷情绪,白果感觉舒畅了些,暂时不理会苗苗。恰好,爸爸和洪姨相依相偎过来敬酒,两人喜气弥漫。

这一桌坐的是双方的亲属,按辈分,白果排到最后。爸爸和洪姨端着酒杯环绕在白果身后,不用看,白果也能感应到他们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白果机械地端起饮料,本能地站起身。那一瞬间她感觉爸爸特别陌生,那是她记忆里从未储存过的爸爸。

“果果,谢谢你,谢谢你的理解、支持。”爸爸拥着白果,贴着白果耳根柔声说。

“果果,洪姨也谢谢你的理解、支持。”洪姨笑意盈盈,理了理耷拉在白果额前的一缕乱发。

白果怎么也不敢相信爸爸会在这种场合感谢自己,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多么通情达理,更何况自己这个上午心里一直疙疙瘩瘩,难展欢颜。

这无疑是一份意外的安慰和惊喜,白果的嘴角上悄然扬起了笑意。

“爸爸,我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到老!”白果惊讶自己竟然说得如此流畅、真诚。她仰起脖子,将大半杯橙汁一饮而尽。

“果果,喊一声‘妈妈’,就会给你改口费呢。”有人起哄。

白果的脸唰地红到耳根,低着头盯着空酒杯不知如何是好。

洪姨温柔地摁了摁白果的肩膀,白果顺势坐下。

“不着急啊,别难为果果了。日子长着呢,不在这一时半会儿。”洪姨眉眼含笑。

白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暗暗感激洪姨。

爸爸下意识地掐了掐白果的脸蛋,白果感受到了爸爸不必说出口的亲昵。白果突然非常激动,差点儿就快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恰巧主持人招呼新郎新娘对唱一曲,白果总算远离了聚光区。乘机快速调整好情绪,突然感觉饥肠辘辘,开始认认真真地犒劳紧缩的肠胃。

白果这才意识到自己比较伟大,叮嘱自己最好一直伟大下去,千万不能重蹈苗苗的覆辙。

8

婚礼过后,洪姨正式成了白果家的一员,开始承担起家庭主妇的职责。除了周六,洪姨都围绕着爸爸和白果转。

尽管这个后妈是白果亲自挑选的,尽管白果第一眼就觉得洪姨和妈妈有点儿相似,尽管白果不得不承认洪姨面善有亲和力,言谈举止从容、得体,但是,白果对她还是有点儿排斥,甚至偶有敌意。毕竟,洪姨是后妈,不是亲妈。家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感觉空间一下子就逼仄了。洪姨的气息是陌生的,洪姨的声音是陌生的,洪姨的身影是陌生的。白果尽量不和她面对面,尽量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有距离感,白果似乎忽略了洪姨做的美味的饭菜,似乎看不见家里的井然有条。

婚礼当天下午,洪姨落落大方地进了家门,就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一样。白果只是礼仪性和她打了声招呼,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继续和自己生闷气。她端详着妈妈的照片,想象着许多年前妈妈作新娘时的模样,心里又隐隐作痛。横竖都觉得别扭,又说不出那是怎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白果自然不肯叫洪姨“妈妈”,依旧叫她“洪姨”。即便这样称呼她,白果也感到不自然了。这之前白果喊“洪姨”喊得特亲昵、顺溜,她不明白,现在关系变了,连称呼竟然也变了味儿,甚至还不如在大街上随便叫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阿姨”来得自在、从容。

爸爸悄悄叮嘱:“果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不要和洪姨生分,对她亲热点儿,最好叫她‘妈妈’。她也不容易,刚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

爸爸掩饰不住担忧,一贯的焦虑清晰地挂在眼角眉梢。

“我又没主动找碴儿啊,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啊!”白果大为不悦。

“果果,你看,你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怎么搭理。以前,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爸爸……爸爸……”爸爸投鼠忌器,吞吞吐吐。

“可我就是别扭,不自在。所以,我就只好独自待着。再说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觉得现在家里和以前不一样了,连说话、走路都不像从前那样自在了……这个,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会假装特别开心,您是知道的呀。我向您保证,我绝对不惹事儿,总可以了吧?”白果明显在赌气,委屈汹涌澎湃。

……

谈话总是陷入僵局,爸爸叹息,白果也只能叹息。

不管怎么说,白果就是扭不过那根筋儿。为了避免叫“洪姨”时的尴尬和局促不安,白果尽量躲着洪姨,或者尽可能不待在家里,或者一回家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白果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同意洪姨进家门。

当然,时间是神奇的,总能通过朝夕相处来拆除横亘在陌生人之间的铜墙铁壁。随着时间的流逝,白果渐渐习惯了洪姨的气味,渐渐习惯了洪姨的声音,渐渐习惯了洪姨的身影,渐渐习惯了洪姨的存在,甚至默认了洪姨是家里的一员。

现在,白果不得不承认,自从洪姨进了家门之后,家里一下子就干净整洁了。每晚放学回家,都能吃上香喷喷的饭菜。早上再不用进学校食堂了,起床不久,餐桌上就摆好了牛奶、煎鸡蛋、面包,偶尔还有油条、包子什么的。妈妈去世后,爸爸照顾白果确实无微不至,但爸爸终归无法和妈妈相比。洪姨操持家务,白果似乎又找到了当初妈妈在世时的感觉。有时候放学回家,听见洪姨在厨房里忙活,她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妈妈复活了呢!看见洪姨那亲切的脸,妈妈的影子就会蓦地在眼前飘浮,白果心里就会再一次隐隐作痛。

银杏树一天天枝繁叶茂,银杏路一日日丰腴婀娜。放学回家的路上,白果和苗苗重又在银杏路上踟蹰。除了肃杀、冷酷的冬季,她们时常在这条路上晃悠、逗留。银杏路是她们的襁褓,是她们稀释郁闷和挥洒兴奋的所在,不期然已延伸进她们的灵魂。

“你和你爸爸关系缓和些了吗?”白果小心翼翼试探。

“那能好吗?那天我打他电话找他,让他给我手机充值,他居然不接!”苗苗怒气冲冲。

“可能他太忙了,没听见呢。或者,手机没带在身边,不在服务区也是有可能的。”白果安慰。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我就一直打,打得他手机都瘫痪了。”苗苗自鸣得意,“后来,他乖乖地给充值了。你说他多抠门儿啊,就给我冲了一百块钱!”

“何苦哦?别这样啊,那是你爸爸呢。爸爸总归说来还是爸爸呢,关键时刻还得依靠爸爸呢。就像上一次你姥姥生病,没你爸爸行吗?就发个短信,充值一百块钱得用很久呢。动感地带,短信包月,充多了也白充啊。”白果尽量息事宁人。

“你倒是挺想得开的。对了,你自己呢?她对你怎么样?”苗苗挑了挑眉毛。

“挺好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不过,我就是对她亲热不起来。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和她相处,刚开始特别紧张,现在好多了,但还是不是特别自在,就希望能单独拥有那个空间。”

“那是当然滴!毕竟是后妈呀,后妈就是后妈,哪能和亲妈相比?再说了,世界上只有血缘之情才是无条件的,任何一种感情都无法与血缘相媲美哟!”苗苗一脸成熟,仿佛历尽人间沧桑。

……

白果若有所思,觉得苗苗说得相当有道理,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其实,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在洪姨身上寻找母爱,能够和洪姨和平相处不过是不想让爸爸为难,不过是觉得爸爸想成家了就得成家。她现在就盼望着明年高考,争取能到离家远一点儿的地方上大学,就可以顺理成章逃离这个有洪姨存在的完全不同的家。

9

市里举行“中学生作文大赛”,白果的《银杏路上的白果》获得了一等奖。

班主任通知白果,颁奖那天同时要举行一个诗歌朗诵会。白果作为一等奖获得者,被指定上台朗诵一首诗。

星期天,白果在客厅里对着大镜框练习朗诵。她挑选的是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的一首蕴藉哲理的诗篇——《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却要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树与树的距离

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痕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尚未相聚便注定无法相遇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白果练习了好几遍,但始终无法找到那种声情并茂的感觉。她很沮丧,冲着镜框跟自己着急上火。

没想到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的洪姨系着围裙突然站在白果面前,喜笑颜开:“果果,你朗诵的是泰戈尔的诗吧?”

“您也懂诗?您也知道泰戈尔啊?”

白果瞪大了眼睛,仿佛眼前这个中年女人不是洪姨了。她半信半疑盯着洪姨,感觉不可思议。白果一直没问过洪姨为什么在聋哑学校工作,当然更无从知道她在那里究竟做什么。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洪姨就在厨房里忙活,白果误以为洪姨没上班,一直把洪姨当作下岗女工看待。班上好多同学的妈妈都不工作,白果多少有点儿小瞧洪姨。

“我年轻时还做过文学梦呢,还在一些小报副刊上发表过几篇文章。上大学时,爸爸妈妈逼迫我选择了工科,说文科生就业前景不看好。进大学后,我参加了各种学生文艺社团,一有空就唱歌、跳舞,还写诗……那时候多快乐啊,那时候多单纯啊……”洪姨脸上闪动着光泽,兀自陶醉,仿佛回到了她的青葱岁月。但是,随着那沉重的一声“唉”,光泽倏地消失。

“您还会跳舞?您跳一个给我看看?”白果乜斜了洪姨一眼,想当面考考她。

“好,那我就来个藏族舞吧?哎,现在老了,跳不好了!”洪姨爽快地答应了,快速解下围裙,在客厅里载歌载舞。

白果目瞪口呆,突然觉得洪姨好像变了一个人。

“洪姨,您还真有两把刷子啊!要是穿上藏族服装,那可就更像了呢!”洪姨的表现的确棒极了,白果心悦诚服为洪姨鼓掌,“我想学跳舞,可是我好像没一点儿舞蹈细胞。而且,唱歌也不灵,跑调能跑到西伯利亚去。”

“果果,你这孩子可真逗……不管是唱歌还是跳舞,都属于抒发内心的感情,都需要真情实感。你刚才朗诵诗的时候感情投入不够,之所以感情出不来,是因为你没有理解透诗人所要表达的情感。你得先把诗揣摩透了,理解了诗人抒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朗诵起来才能把自己融入进去,才能与诗作交融,才会有感染力……你看,泰戈尔想要表达的是人生中无法回避的某种无可奈何。我们熟悉,但我们却无法心灵相通。我们想彼此珍惜,可我们往往不知道该如何彼此珍惜……”洪姨侃侃而谈,完全沉浸在诗情里,已经摇身一变。

白果突然意识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她和妈妈之间的距离。妈妈曾经那么爱她,可她没感觉到。当她真正感觉到了,妈妈已经无法知道了。她还意识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距离,明明彼此深深相爱,却阴阳两隔不得不分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目前她和洪姨之间的距离。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明明朝夕相处,但她们中间始终隔着一堵墙。

白果豁然开朗,一下子找准了朗诵的情绪。

在洪姨的点拨下,白果在颁奖会上的朗诵收获了长时间的掌声。

从那以后,白果和洪姨之间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尤其是分享某一首各自心仪的诗篇,成为了她们最为快乐的时光。白果对洪姨自然一点点儿地亲近起来,感觉她们之间的距离正在快速缩短。

白果还是有些迷惑,如此有文化素养的洪姨,怎么貌似沦落成了“家庭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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