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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冬

漆黑如夜,尽管现在才傍晚六点,雾气弥漫,如同裹尸布那样包覆了冰冷的河面。我嗅到绝望的气息,它来自伦敦塔湿气沉重的高墙,这儿想必是所有君王曾经建造的行宫之中最为阴森的一处。我来到侧门,那里的守卫举起明亮的火把,照着我苍白的面孔。

“一个小男孩。”他武断地说。

“我来给罗伯特大人送几本书。”我说。

他将火把放回原位,黑暗立刻吞没了我,紧接着的铰链的吱嘎声提醒我他正在拉开大门,我退了几步好让那两扇巨大而潮湿的木板能够彻底打开,然后我走向前去。

“让我看看你的书。”他说。

我欣然拿出了书。这些是为天主教观点进行辩护的神学著述,梵蒂冈发放了许可,女王治下的国会也予以承认。

“进去吧。”守卫说。

我踩着滑溜溜的鹅卵石路穿过守卫室,沿着堤道前行,另一侧是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泥泞,然后我爬上一段木制台阶,来到这座白色高塔的高大门口。如果遇到袭击或是救援行动,塔内的卫兵只需要撤除内部的阶梯,就没有人能进到塔里了。没有人能将我的大人救出去。

另一个卫兵守在门口。他领我进到里面,敲了敲里间的门,然后打开门让我进去。

我终于见到他了,我的罗伯特大人,他埋首于书页中,手肘边放着一支蜡烛,金色的烛光照亮了他的黑发和他苍白的皮肤,然后是他缓缓焕发出光辉的微笑。

“假小子!噢!我的假小子!”

我单膝跪地。“大人!”只说了这一句,我便流下了泪水。

他笑了起来,拉我起身,将手臂环在我的肩上,擦去我的眼泪,他的触摸令人迷醉。“好了,孩子,好了。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您!”我哽咽着说,“因为您到了这儿。而且您看上去这么的……”我不忍心说“苍白”、“病弱”、“疲惫”、“落魄”之类的话,但所有这些都是真话,“而且您被囚禁于此,”我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词,“还有您那些漂亮衣服!还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大笑起来,仿佛这些根本都不重要,然后他带着我来到火边,坐到椅子上,拉过一张凳子给我,让我和他面对面地坐下,像是对待他最爱的外甥一样。我怯生生地坐在对面,将双手放在他的膝上。我很想摸摸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我经常梦见他,现在他就在我面前,依然如故,只是脸上因挫折和失望而留下了深深的纹路。

“罗伯特大人……”我轻声说。

他迎上我的目光。“我在,小家伙,”他温柔地说,“这是一次豪赌,而我们输了,所以得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该知道世事不易。我会为此付出必须的代价。”

“他们会不会……?”我感到不忍,但我还是想知道他坚强的微笑所面对的是不是自己的死期。

“噢,我想应该会吧,”他轻松地说,“很快。如果我是那位女王的话。现在来说些最近的消息吧。我们可没多少时间。”

我将自己的凳子拉近了一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我不太想和他说起最近的消息,因为都是些坏消息,我只想看看他平静的面孔,摸摸他的手。我想告诉他,我一直都想见他,在知道他落败以后,我写了一封又一封密码信,但都丢进火中燃烧殆尽。

“来吧,”他催促道,“把一切都讲给我听。”

“女王在考虑她是否应该结婚,我想您应该也知道,”我用很低的声音说,“而且她生了病。他们提议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最好的选择是西班牙的菲利普。西班牙大使说这将是一场非常美满的婚姻,但她仍在担心。她知道她无法独力执政,但她也担心会有越权的情况发生。”

“可她还是会答应下来吧?”

“她也许会放弃。我不清楚。她病倒的一半原因就是担心这件事。她害怕床上多一个男人,又害怕没有男人会让王位不保。”

“那伊丽莎白女士呢?”

我看了一眼厚重的木门,把声音压得比之前更低。“这些天来她和女王一直不和,”我说,“她们起初很亲密,玛丽女士希望伊丽莎白始终站在她这边,也认可了她的顺位继承权;但她们最近生活上起了龃龉。伊丽莎白女士不再是听从女王教导的小女孩了,而且在争辩方面,她远胜过玛丽。她像炼金术师一样机智。女王很讨厌有关宗教的讨论,伊丽莎白女士则凡事都要争论,什么都不认同。她看待任何事物的目光都很吓人……”我停了口。

“吓人?”他有些疑惑,“她的眼睛很美。”

“我是说她看待事物很苛刻,”我解释说,“她没有什么信仰,她从来也不会因畏惧而阖起双眼。她不像我的女士那样,你从来都看不到她举起圣体时有任何崇敬。她想知道一切的真相,又不相信任何事情。”

罗伯特大人点点头,对我准确的形容表示肯定。“没错。她总是不相信任何事情。”

“女王强迫她出席弥撒,伊丽莎白女士手按着肚子去了,一边还痛苦地呻吟。然后,等女王再次强迫她的时候,她却说自己已经皈依天主教。女王想让她吐露真相。她想让她说出心底的秘密,想知道她究竟相不相信圣餐礼。”

“伊丽莎白心底的秘密!”他惊叫一声,大笑起来,“女王到底在想些什么?伊丽莎白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触到自己心底的秘密。甚至当她还是个育儿所里的小孩子的时候,就很少自言自语地吐露心声了。”

“噢,她说她会公开表示自己已为天主教的诸多美德所折服,”我说,“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只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去做弥撒。每个人都说……”

“他们说什么,我的小间谍?”

“说她正在给真正的新教徒写信,说她已经有了大批拥护者。说法兰西准备资助反抗女王的势力起义。还有人说,至少她可以等女王死后坐上王位,然后抛开所有伪装,从新教公主成为一位新教女王。”

“啊哈,”他顿了顿,花了点时间去消化这些信息,“而且女王相信这些都是诽谤?”

我抬头看他,希望他能够明白。“她认为伊丽莎白会成为她的好姐妹,”我说,“取得大胜的那一刻,她和她一起走进伦敦城。加冕礼的那天她也把伊丽莎白带在身旁。她还能怎样表达对她的爱、对她的信任和对她顺位继承权的认同呢?从那以后的每一天,她都能看到伊丽莎白说一套做一套,看到伊丽莎白在逃避弥撒,一面假装她会去,一面又毫不顾忌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伊丽莎白她……”我停了口。

“伊丽莎白什么?”

“她出席了加冕礼,根据女王的要求就排在队列的第二位。她的马车就在女王后边,”我语气没那么忿忿,但还是压低着声音,“她带自己的人出席了加冕礼,第一个在新女王的面前跪倒,发誓要做她最真诚也最忠实的臣民。她在上帝面前宣誓效忠。她怎么能密谋反抗呢?”

他听出了我话语中的气愤,靠向椅背。“女王生伊丽莎白的气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比生气还要糟糕。她对她很失望了。她很孤独,罗伯特大人。她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陪在身边。她的爱和尊重都留给伊丽莎白一人。她几乎无法相信伊丽莎白并不爱她:如果发现伊丽莎白在密谋反叛,她一定非常痛苦。而且她在密谋这件事几乎已经确定了。每天告密者都带来新的消息。”

“他们有什么证据吗?”

“我想证据多到足够逮捕她十几次了。相比她表面上的无辜来说,有关她的谣言也太多了。”

“可女王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事?”

“她希望一切和平,”我说,“除非迫不得已,她不想做出不利于伊丽莎白的举动。她说她不会处死简女士和您的弟弟……”我没有说出“还有您”,但我们在想的事情都是威胁着他的绞刑。“她想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

“噢,阿门,”罗伯特说,“伊丽莎白会留在宫里过圣诞节吗?”

“她请求过要离开。她说她又病了,需要乡间的平静。”

“她真的病了?”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我们看到她的那天,她面孔浮肿,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没有人仔细打量过她。她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出来。没人和她讲话,女人们都对她很不友善。人人说这只是出于嫉妒,不是她的过错。”

听到我提起女人之间的互相鄙夷,他连连摇头。“尽管这样,这个可怜的女孩儿还得拿着玫瑰念珠和弥撒书去做弥撒!”

“她不是个可怜的女孩儿,”我愤怒地说,“女王宫里的那些女士对她是不够好,但这全是她自己的错。只有在外人面前,她才话语温柔,走路的时候也垂着头。而且做弥撒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去,一向如此。每天要在女王的祈祷室里唱七次弥撒曲。至少每人每天两次。”

他几乎就要为宫中如此迅速地恢复虔诚而失笑。“简女士呢?她真的不会因叛国罪而被处死吗?”

“女王不会杀自己年轻的表妹的,”我向他保证说,“她还会以囚徒的身份在塔里住上一段时间,然后等国家恢复平静之后就会被释放。”

他的脸稍稍抽搐了一下。“女王冒了很大的险。如果我是她的顾问,我会建议她趁早结束这一切,结束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她知道这不是简女士自愿的。残忍的女王才会惩罚简女士,而她并不残忍。”

“那个女孩才十六岁。”他半是对我说,半是在自言自语。他站起身,几乎没看我一眼。“我本该阻止这一切的,”他说,“我本该让简平安无事地远离这些,无论我父亲究竟有什么打算……”

他看向窗外暗沉的庭院,他的父亲就是在那儿被处决的。他也曾乞求宽恕,提出证据证明自己与简为敌,与自己的儿子和其他人为敌,只求饶他一命。他跪倒在处刑台时,蒙眼布滑落下来,他拉起蒙眼布,又以双手和双膝摸索着地面,恳求刽子手等到他做好准备。这是个悲惨的结局,但却比不上他给予年轻国王的结局那样悲惨,因为后者才是真正无辜的。

“我是个傻瓜,”罗伯特不无痛苦地说道,“被野心冲昏了头脑。我惊讶的是你竟然没有预见到我的下场,孩子,我真觉得达德利家族的傲慢甚至能让天国也为之震动。要是上帝能让你及时警告我就好了。”

我背对着火光站着。“我也希望这样,”我伤心地说,“只要能把你救出这儿,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是不是要在这里待到腐烂为止?”他轻声地问,“你能帮我预见一下吗?有些夜里,我听到老鼠爬过地板的声音,我会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了,还有透过窗能够看到的那块天空也是我唯一能够看到的东西。她不会砍我的头,但她会耗尽我的青春时光。”

我在沉默中摇了摇头。“我道听途说,也曾经直接问过她。她说她不希望有太多不必要的流血。她不会处死你,等到她释放简女士的时候,也会释放你的。”

“如果我是她,我可不会这么做,”他轻声说,“如果我是她,就会铲除伊丽莎白、简、我弟弟还有我,让玛丽·斯图亚特做下一任继承人,管她是不是法国人。斩草除根。这是让王国回归天主教并继续保持下去的唯一办法,很快她就会明白的。她会将我们这批新教的阴谋者全部铲除。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她就只能砍掉一颗又一颗脑袋,却永远也砍不完。”

我穿过房间,站到他身后。我怯怯地将手搭上他的肩头。他转身看着我,仿佛刚才忘记了我的存在。“你呢?”他柔声问,“你在宫廷里安全吗?”

“我从来都没有安全过,”我低声说,“你知道为什么的。我永远也得不到安全。永远也感觉不到安全。我爱女王,没有人会质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人们只知道我是她的弄臣,仿佛我一生下来就陪伴在她身边。我本该觉得安全的,但我总是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他点点头。“我会将你的秘密带到绞刑架上的,如果我被绞死的话,”他允诺道,“你不必因为我而担心,孩子。关于你的身份和你的来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点点头。当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注视着我,漆黑的眸子充满温暖。“你长大了,假小子,”他评价道,“很快就会变成女人。很遗憾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呆立在他面前。他微笑起来,仿佛深谙我矛盾的心情。“哈,小弄臣。那天我应该直接离开你和你父亲的书店,这样就不会把你卷进来了。”

“我父亲让我和你道别。”

“嗯,他是对的。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不用再遵守发誓爱我的那个承诺了。你也不再是我的臣属了。我允许你离开。”

这对他来说只是个玩笑。他和我一样清楚,没有人能解除女孩对一个男人的爱的承诺。要么是她自己抽身离开,要么因此束缚一生。

“我不是自由之身,”我低声说,“父亲让我来看你,和你道别。但我并不是自由之身。而且永远不会是。”

“你想要继续为我效力?”

我点头。

罗伯特大人笑着将身体向前倾,他的嘴唇凑近我的耳边,我甚至感觉得到他呼吸的温暖。“那么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吧。去伊丽莎白女士那里。给她带去衷心的问候。告诉她去跟我的导师约翰·迪伊学习。让她务必想办法找到他,协助他的研究。然后你再去找约翰·迪伊,告诉他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我觉得他应该和他旧主威廉先生取得联系。听明白了吗?”

“好,”我说,“威廉先生。我认识他。”

“第二件事情是:让他和詹姆斯·克劳夫特还有汤姆·怀亚特见个面。我认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会让约翰·迪伊很感兴趣的炼金术试验。爱德华·考特尼可以筹划一场化学婚礼。你记得住这些话吗?”

“记住了,”我说,“但我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那就更好了。他们想用最基础的金属来提炼黄金,再将白银化为灰烬。这么告诉他就好。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再告诉他说我会在那场炼金术表演里扮演好我的角色,如果他能带我去那里的话。”

“哪里?”我问。

“记住我说的话,”他说,“给我重复一遍。”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他点了点头。“最后,再回到我这里一次,最后一次,然后告诉我你在约翰·迪伊的镜子里看到了什么。我要知道。不管我将来会如何,我都要知道英格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点点头,但他没有立刻让我离开。他将唇贴在我的脖颈上,就在耳朵下面的位置,轻轻一吻,呼吸般地轻轻一吻。“你是个好女孩,”他说,“谢谢你。”

然后他让我离开,我向后退去,一步一步地退后,仿佛转个身都令我无法忍受似的。我轻轻拍了拍身后的门,守卫将门打开。“愿上帝保佑您平安无事,大人。”罗伯特大人转头向我微笑,那微笑甜蜜得让我心碎,然后门就关上了,将他与我隔绝开来。

“快走吧,小子。”他对着渐渐关上的门平静地说道,随后的我伫立在没有了他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到了外面的街上,我迈开步子,想要跑回家里。这时门口突然走出一个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警觉地深吸一口气。

“嘘,是我。丹尼尔。”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去了你父亲的店里,他说你去了伦敦塔给罗伯特大人送书。”

“噢。”

他几步走到我身旁。“现在你应该不用为他效力了。”

“对,”我说,“他给了我自由。”我多么希望丹尼尔能马上离开,我就可以好好地回味罗伯特大人带着呼吸印在我脖颈上的那个吻的温度。

“所以说你不用再为他效力了。”他咬文嚼字地说。

“我说过了,”我很生气,“我没在为他效力。我只是帮我父亲送书到这儿来。而主顾恰巧是罗伯特大人。我甚至没有看到他。我只是把书带了进去,交给了一个守卫。”

“那他什么时候给了你自由呢?”

“几个月前。”我撒了谎,试图掩饰过去。

“是在他被捕的时候吗?”

我打量着他。“这关你什么事?我不再为他效力,现在我为玛丽女王效力。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他也像我一样生起气来。“我有权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你以后会跟我的姓。因为你坚持离开宫廷,前往伦敦塔,你也就给你自己、给我带来了危险。”

“你根本没有什么危险,”我反驳他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危险?你什么也没做过,哪儿也没去过。世界翻天覆地然后又恢复原状,可你一直安全地待在家里。你为什么会有危险?”

“我的确没有挑拨一个主人跟另一个对抗,也没有戴着假面具去刺探别人,再做出虚假的见证,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什么也没做’的话,”他言辞尖锐,“我根本不觉得这些是多么伟大多么令人钦佩的举动。我坚持自己的信仰,我父亲的葬礼也是根据恰当的仪式而操办。我供养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们,为了婚礼存钱。为了我们的婚礼。而你在昏暗的街巷间奔走,穿得像个仆童,为天主教的宫廷效力,探视一位戴罪的叛徒,还要责怪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从他掌中抽回我的手。“难道你不明白他快死了吗?”我大吼着,意识到有泪水流过自己的脸庞。我气恼地用袖子擦去泪水,“你不知道他们就要处死他,没有人可以救他吗?你不知道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也会把他留在这里,一直一直一直地等,一直等到死去吗?你不知道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吗?难道你不明白,我所爱的每个人都会无辜地死去,而且没有可以拯救他们的办法?难道你不明白我这辈子的每一天都在想念我母亲吗?难道你不明白,我每天夜里做梦都闻得到烟味,而现在这个人……这个人……”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丹尼尔抓住了我的双肩,但并不是拥抱,而是伸直双臂结结实实地按着我,以便长久地、目不转睛地打量我的脸。“这个男人跟你母亲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他语气平淡地说,“他和为信仰而死的人完全不同。所以别再用悲伤掩饰你的欲望了。你曾经为两位主人效命,而他们彼此为敌。他们其中一人注定会被囚禁在这里。如果不是罗伯特大人,那就会是玛丽女王了。胜利者只有一个,而另外一个注定会死去。”

我挣脱他的双手,避开他苛刻无情的目光,步履艰难地向家的方向走去。片刻后,我听到他尾随的脚步声。

“如果关在这儿的是玛丽女王,如果上断头台的人是她,你会像这样哭泣吗?”他问道。

“小声点。”我警觉地说,“我会的。”

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沉默足以证明他深深的怀疑。

“我没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我冷冷地说。

“我很怀疑,”他的口气和我一样冷冰冰的,“你只是缺乏做不光彩的事的时机。”

“混蛋。”我压低声音说,没有让他听到,他跟着我回了家,一路上沉默不语,我们在门口握手道别,但既不带亲情也不带爱意。我目送他离开时,真想找本大部头书丢向他那高昂着的脑袋。然后我去了父亲那里,心里思索着要过多久丹尼尔才会来找他,说他想解除我们的婚约,又想着我那时将会怎样反应。

作为女王的弄臣,我本该每天都待在她的房间里,待在她的身边。但等到我能够擅离职守一个钟头而不引起注意的时候,我就趁机去达德利以前的房间找约翰·迪伊。我轻轻地拍了拍门,一个穿着古怪的仆从打开门,神色诧异地打量我。

“我还以为达德利家族的人是住在这儿。”我羞怯地问。

“已经不住这儿了。”他巧妙地答道。

“那我在哪儿能找到他们呢?”

他耸耸肩。“公爵夫人的房间就在女王的房间旁边。她的儿子在伦敦塔里。她的丈夫在地狱里。”

“那位导师呢?”

他耸了耸肩。“他走了。回他父亲那里去了,我这么认为。”

我点点头,转身回到女王的房间,坐在她脚边的一块小垫子上。她的小狗,那只灵缇犬,也有一块和我这块很搭调的小垫子。狗儿坐着,我也坐着,我们俩的鼻子平行,用同样迷茫的棕色眼眸四下打量,当其他朝臣前来躬身行礼,然后要求封地与拨款的时候,有时女王会拍拍狗儿,有时候会拍拍我;而我和狗儿会保持沉默,从不会说出我们对这些虔诚的天主教徒们的看法,也从不谈论他们如何将自己对信仰的热情巧妙地隐藏了这么久。当他们宣布自己对新教的虔诚时,当他们眼看着天主教徒被烧死时,他们都深藏自己的信仰,等到此刻才像复活节的水仙花一般盛开和绽放。原来这个国家有着如此多的虔信者,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道他们的存在!

等他们都离开以后,她会走到一面斜墙的窗边,在那儿没人听得到我们说话,她示意我走过去。“汉娜?”

“什么事,陛下?”我立刻来到她身边。

“现在不正是你脱去这身仆童装扮的时候吗?你很快就会变成女人了。”

我迟疑起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陛下,我倒是宁愿穿得像个仆童呢。”

她诧异地看着我。“孩子,难道你不渴望穿上漂亮的长裙,不想留一头长发吗?你不想成为年轻女人吗?我想我可以送你一条长裙作为圣诞节礼物。”

我想起母亲将我浓密的黑发编成辫子,再把小辫子绕在她的手指上,对我说,我会长成一个美人,一个以美丽而闻名的女人。我想起她因为我贪慕昂贵的衣服而责骂我,想起我是怎样央求她买一条绿色天鹅绒长裙给我做光明节礼物。

“我失去母亲的同时也失去了对服装的热爱,”我轻声说,“不是她为我挑选、亲手为我穿上、告诉我很适合我的衣服,不会让我开心。没有她在这里为我梳理头发,我甚至都不再想拥有一头长发。”

她的表情温柔起来。“她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十一岁的时候,”我撒了谎,“她染上了瘟疫。”我绝不会冒险说出她作为异教徒被烧死的真相,即使是面对这位庄重而感伤地看着我的女王。

“可怜的孩子,”她温柔地说,“这是你永远也忘不掉的伤痛。你可以学会忍耐,但永远也忘不掉。”

“有好事发生的时候总想告诉她。有坏事发生的时候我总想得到她的帮助。”

她点点头。“我以前也常常给我母亲写信,就算我知道那些信件根本送不到她那里去。即使里面没有任何会受人责备的内容,没有秘密,仅仅诉说了我对她的需要和无法见到她的悲伤。但他们还是不允许我写信给她。我只想告诉她,我爱她、想她。等到她过世的时候,我仍然不能去见她。我甚至不能握住她的手,为她阖上眼睛。”

她将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用她冰冷的指尖按压着眼睑,仿佛要止住那些泪水。

她清了清喉咙。“但这并不表示你不能穿上长裙,”她轻声说,“生活还要继续,汉娜。你的母亲不会希望你难过的。她想让你长成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永远穿着男孩子的衣服。”

“我不想长成女人,”我说,“我父亲为我安排了一桩婚姻,但我知道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女人,成为妻子。”

“你不会想要像我这样永保处子之身的,”她挤出一丝笑容,“这并不是大多数女人的正确选择。”

“不,”我说,“和您这样的处子女王不一样,我并不是决定要做个单身女人,而是说……”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而是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个女人,”我尴尬地说,“我观察您,也观察宫里的其他女士们。”我明智地省去了后半句话:在她们之中,我最关注的是伊丽莎白女士,她就像是女孩的优雅与公主的端庄的代名词。“我观察每一个人,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的。但现在还没有。”

她点点头。“我很理解。我也不知道没有丈夫的我要怎样做好一位女王。我从来没听过有哪位女王不依靠男人的指引。可我现在如此畏惧婚姻……”她停顿了片刻,“我觉得男人无法理解女人对婚姻的恐惧。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既不年轻,也不能献上肉体的欢愉,甚至没有什么吸引力……”她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不要反驳,“我明白的,汉娜,你不需要奉承我。”

“比这些更糟的是,我不是那么容易相信男人的女人。我不想和男人分享权力。当男人们在议会上辩论的时候,我的心就在胸腔里怦怦地跳个不停,担心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会颤抖。”

“我也蔑视那些羸弱的男人。每当我看着我表弟爱德华·考特尼,也就是大法官大人希望我嫁给的那个人的时候,我就会为他的想法大笑出声。那个男孩是个木偶,是个虚荣的傻瓜,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让自己躺在他这样的男人身下的。”

“但如果嫁给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男人……”她顿了顿,“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轻声说。“将你的心交给一个陌生男人!承诺对一个可能命令你做任何事情的男人服从,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承诺爱一个男人直到死亡……”她沉默了一会儿,“而且男人并不总是觉得这种承诺对他们也有约束力。那样的话,好妻子该怎么办?”

“您觉得您直到死去都会是处子之身?”我问她。

她点点头。“我还是位公主的时候就一次又一次地和别人订婚。但自从我父亲拒绝承认我,说我是他的私生子那时起,我就知道不会再有人向我求婚了。后来我就再没了结婚的想法,还有生儿育女的想法。”

“您的父亲拒绝承认您?”

“对。”女王简短地说,“他们让我按着圣经起誓,说我自己是个私生子,”她声音颤抖,深吸一口气。“从那以后,整个欧洲都没有哪个王子愿意娶我。说实话,我那时羞愧得根本不想要什么丈夫。我没法直视任何一个地位高贵的男人。等我父亲死后,我弟弟成了国王,我觉得自己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贵妇人,像一个受人喜爱的老教母,是个可以给他忠告的大姐姐,我觉得他也许会有可能让我照顾他的孩子。但一切都变了,现在我变成了女王,但即使做了女王,我发现自己也没有办法做出自己的选择,”她顿了顿,“他们让我嫁给西班牙的菲利普,你知道的。”

我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朝我转过身,仿佛我比她的灵缇犬更加敏锐一般,仿佛我能有什么建议给她一般。“汉娜,我既比不上男人也比不上女人。我无法像个男人一样掌权,也无法让这个国家得到它有权利要求的继承人。我既不是女王也不是国王。”

“确实,这个国家只需要一位值得尊敬的当权者,”我试探着说,“也需要几年的和平。我才来到这片土地不久,但即使是我,也能看出这里的人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在他们的生活里,教会已经变了又变,他们也只有随着它变了又变。城里有太多的贫穷,国中有太多的饥饿。您就不能再等等吗?您就不能让穷人吃饱饭,让失去土地的人得到土地,让人们回去工作,让乞丐和小偷销声匿迹,让教会恢复从前的美丽,让修道院回归往日的繁荣?”

“那等我做完这些以后呢?”玛丽女士问道。她的嗓音出奇地发着抖,“接下来呢?等到这个国家回归教会的保护,等到每个人都得到温饱,等到谷仓装满,等修道院和修女院都繁荣兴旺,然后呢?等到神职人员们都无欲无求,再也不向人们曲解圣经的含义,然后呢?等到每个村镇都做起弥撒,晨祷的钟声也在每天早上响彻田野,就像他们早就该做的那样,然后呢?然后我又该做什么呢?”

“然后您就该去做上帝指示您做的事了,不是吗?……”我犹豫着说。

她摇摇头。“我来告诉你我会做什么。接下来会有伤痛和意外降临到我身上,我会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死去。然后安妮·波琳和那个鲁特琴师马克·斯米顿生下的私生女——伊丽莎白就会继承王位。而在她登上王位的那一刻,她就会撕下面具,露出她的本来面目。”

她嘶哑的嗓音和憎恨的表情令我感到陌生。“她怎么了?她做了些什么,让您如此不安?”

“她背叛了我,”她口气平淡,“当我为了我们的继承权抗争的时候,她却在写信给那个领军对抗我的男人。我现在才知道。当我为自己也为了她而抗争的时候,她已经和那个男人就我死后的问题达成了协议。她将会在我的断头台上签署那份协议。”

“当我带她进入伦敦城的时候,他们为新教公主欢呼,而她也回以微笑。当我派教师和学者们纠正她的错误信仰的时候,她也朝他们微笑,用她母亲那样的狡猾笑容,然后她告诉他们,说她明白了,她会参加弥撒,接受祝福。”

“后来她来参加弥撒的时候,简直就像在违逆自己的良心似的。汉娜!我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忍受过英格兰最伟大的人们当面的咒骂,并以死亡来逼迫我接受新教。他们把我的母亲从我身边带走,她病死的时候伤心而又孤独,但她从来都没有向他们低过头。他们威胁说,要将我以叛国罪的名义绞死!他们威胁说,要将我以异教徒之名烧死!而且他们根本用不着这些理由就烧死了那么多男男女女。我用所有的勇气来坚持自己的信仰,而且直到西班牙的皇帝亲口对我说应该放弃的时候,我才选择放弃,而且我非放弃不可,因为坚持下去就意味着死刑。他知道如果我不改换信仰的话,他们就会杀死我。可我对伊丽莎白所做的只是祈求她拯救自己的灵魂,重新做回我的小妹妹!”

“陛下……”我低声说,“她还小,她会学会明白这些道理的。”

“她已经不小了。”

“她会学……”

“就算她想学着明白道理,也选择了错误的导师。她和法兰西王国密谋对付我,她手下有一伙人愿意不计代价帮助她继位。每天都有人告诉我不同的阴谋,而她也总是会在阴谋的中心。现在我每次看着她,看到的都是一个沉浸在罪恶之中的女人,就像她母亲、那个囚徒一样。我几乎能看到她的肉体因心中的罪恶而渐渐变黑。我看到她摒弃神圣的教廷,我看到她摒弃我的爱,我看到她对罪恶与叛逆趋之若鹜。”

“您说过她是您的小妹妹,”我提醒她,“您说过您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的确爱过她,”女王语气苦涩,“比她记得的更深。比我所该爱的更深,因为我知道她母亲对我母亲做过些什么。我爱过她。但她不再是那个我爱过的孩子了。她不是那个向我学习读书写字的小女孩了。她走上了歧途。她堕落了。她沉浸于罪恶中。我救不了她,她是个女巫,是女巫的女儿。”

“她是个年轻女人,”我轻声反驳,“不是什么女巫。”

“比女巫更坏,”她控诉道,“她是个异教徒。是个伪善者。是个荡妇。这些我早就心知肚明。说她是异教徒,是因为虽然她来参加弥撒,但我知道她还是个新教徒,她对着圣体做了伪誓。说她是伪善者,是因为她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信仰。在这片土地上,勇敢的男男女女愿意为自己的错误赌上性命,但她却并非其中之一。我弟弟爱德华在位的时候,她就成了宗教改革中的一道耀眼之光。那位新教公主曾经穿着她的深色长裙,戴着她的白色皱领,双目低垂,耳朵和手指上没有任何珠宝金饰。现在他过世了,而她双膝跪在我身边看着高高举起的圣体,画着十字,向圣坛行屈膝礼,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这是对我的侮辱,这倒不算什么,但这也侮辱了我的母亲,以及神圣的教廷,这是对抗上帝的原罪。”

“以及,愿主宽恕她,说她是个荡妇,是因为她和托马斯·西摩尔的所作所为。全世界原本都会知道这件事,但另一个伟大的新教徒荡妇替他们做了隐瞒,而且到死都隐瞒着。”

“那是谁?”我问道。我惊讶而又入迷地听着,记起了阳光明媚的花园里的那个女孩,还有那个把她按在树上、将手伸进她裙下的男人。

“凯瑟琳·帕尔,”玛丽女王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她知道伊丽莎白勾引了她的丈夫托马斯·西摩尔。她在伊丽莎白的卧室里抓到过他们,伊丽莎白躺在床上,托马斯大人正对她上下其手。凯瑟琳·帕尔把伊丽莎白赶到乡下以杜绝后患。她直面流言飞语,半个字也不承认。她保护着那个女孩——好吧,她必须如此,那个孩子是她家族的一员。她保护着自己的丈夫,然后又为他生下了孩子。愚蠢。愚蠢的女人。”

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女人。她非常爱他,所以我父亲还尸骨未寒,她就嫁给了他。她令整个宫廷蒙羞,也冒着失去自己地位的风险。而他回报她的就是在她的房间里,在她的监督下,撩拨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就是我的伊丽莎白,我的妹妹,就在他的爱抚下扭动身子,说着再这样她要死了之类的话,但她从不曾锁上卧室的门,从不曾向她的继母抱怨,也从不曾去找过更适合的住处。”

“这些我都知道。天哪,这流言传播之广,甚至传到了隐居乡间的我的耳中。我写信给她,让她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有住处,能够同时容纳我们两人。她回信的口气非常温柔,非常正直。她写信告诉我,说她没有做过那些事,所以她也不需要搬家。可每天早上她都让他进到自己的房间里,让他掀起自己的裙子窥视裙底风光,还有一次,主啊,她竟然让他扯下了自己的裙子,在他面前赤身裸体。”

“她从未向我求助,尽管她知道我会立即将她带离那儿。那时是个小荡妇,现在成了荡妇,而且我一直都知道,上帝宽恕我,我还希望她能好起来。我想如果我在自己身边给她留出一席之地,让她得到荣耀,她就会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公主。我以为可以将她成长时的恶习抹消,让她重获新生,能将她教导成真正的公主。但我错了。她不愿意。只要她有机会和别人勾搭,到时候你就看她的表现吧。”

“陛下……”她无法抑制的愤懑让我不知所措。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窗外。她将前额抵在厚厚的窗玻璃上,我看到她的头发散发出的热气迷蒙了玻璃。外面很冷,这是难挨的英格兰的冬日,冰冷的花园之外,泰晤士河在铅色的天空下呈现出铁灰的色彩。我看得到厚厚的玻璃上映出女王的面孔,就像沉浸在水中的一块浮雕宝石,我看得到她身体中汹涌的怒气。

“我必须摆脱这种憎恨,”她低低地说,“我必须从她母亲带给我的痛苦中解脱。我必须与她断绝关系。”

“陛下……”我更加温柔地叫了她。

她转过身看我。

“如果我死后没有继承人,她就会登上我的位置,”她说,“那个谎话连篇的荡妇。我所做的一切都会被她推翻,被她夺走。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被她夺走的。我曾是英格兰唯一的公主,是我母亲的掌上明珠。就那么一瞬间,一眨眼间,我就在伊丽莎白的襁褓旁变成了她的女仆,我的母亲与我分离,随后死去。伊丽莎白,荡妇的女儿,则自己堕落了。我必须生一个孩子,让这个孩子阻挡在她和王位之间。这是我对这个国家,对我的母亲和我自己应该尽到的最大的责任。”

“您要嫁给西班牙的菲利普吗?”

她点头。“他和其他人没什么分别,”她说,“我可以和他达成协议。他明白,他的父亲也明白,这个国家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可以成为女王,并且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他有自己的领地,有自己的财产,他不需要小小的英格兰。然后我就会成为自己国家的女王,成为他的妻子,成为一位母亲。”

在她说“母亲”这个词儿的口气让她吃惊。我能感觉到她在抚摸我的头,仿佛能看到她带着孩子们从肮脏的村舍里走出的样子。

“您一直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我吃惊地说。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渴望,然后她转身看向窗子,再次注视着冰冷的河水。“噢是啊,”她对着冷冰冰的花园轻声说,“我一直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已经渴望了二十年。所以我才那么爱我可怜的弟弟。我的渴望是如此强烈,甚至爱过还是个婴孩的伊丽莎白。也许上帝现在愿意发发善心,给我一个儿子。”她看着我:“你有灵视能力。我会有个孩子吗,汉娜?我会有一个能够抱在怀里疼爱的、自己的孩子吗?一个能够长大成人,最终继承我的王位、让英格兰更加强盛的孩子吗?”

我等待了片刻,以为会真的感觉到什么。但我所感到的只有深深的绝望和无助,再无其他。我盯着脚下的地板,单膝跪倒在她面前。“很抱歉,陛下,”我说,“灵视能力从来不听我的使唤。我无法回答您的这个问题,或者别的什么问题。我看到的景象总是来去不定。我无法预见您是否会有个孩子。”

“那么我会为你预言,”她严肃地说,“我会告诉你答案。我会嫁给西班牙的这位菲利普,虽然我们之间没有爱、没有欲望,但这是这个国家的需要。他会带给我们西班牙的财富和力量,他会让这个国家成为帝国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他会帮助我,让这个国家重归真正教廷的秩序井然,他会给我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将会成为神圣的基督教继承人,保证这个国家走上正确的道路。”她顿了顿。“你应该说‘阿门’。”她提醒我。

“阿门”说起来并不难。我是个犹太基督徒,穿得像个男孩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却和另一个男人订下婚约的年轻女人。一个为她的母亲悲伤但却从来不提起她的女孩。我的一生时间都在伪装。“阿门。”我说。

门开了,简·多摩尔示意两个搬着镜框的搬运工进到房间里,镜框上盖着一块亚麻布。“这是给您的,陛下!”她调皮地笑着说,“您应该会有兴趣看看。”

女王从沉思中缓缓醒转。“是什么呢,简?我现在很累。”

作为回答,多摩尔夫人等着两个搬运工将手中的东西靠在墙上,然后走上去,抓住那块布的一角,然后转身看着她的女主人。“您准备好了吗?”

女王努力微笑了一下。“是菲利普的画像吗?”她问,“我不会被骗的。你忘了吗,我父亲因为画像结婚而又离婚的那时,我的年纪已经能记事了。他说这是戏弄一个男人最糟的把戏。画像总是很英俊的。我可不想被画像吸引。”

简·多摩尔掀开了盖在上面的布作为回答。我听到女王深吸了一口气,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色,也听到了随后她孩子气的笑声。“上帝啊,简,这是个男人!”她低呼道。

简·多摩尔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她丢下那块布,飞快地退到房间的另一边,欣赏起那幅画像来。

他确实是个英俊的男人。他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而女王今年已经四十了——留着棕色的胡须,蕴涵笑意的黑色双眸,丰满性感的嘴,健壮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瘦长的腿。他一袭暗红衣装,棕色的卷发上戴着暗红的帽子。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会在女人耳边爱语绵绵,直到她屈服于他膝下的人。看上去像是一个英俊的浪荡子,但他的唇角带着坚毅,坚实的双肩也暗示着他有能力承担责任与信誉。

“您看怎么样,陛下?”简问道。

女王什么话也没有说。我看了看画像又看了看她的脸。她凝视着他。有那么一会儿,我不清楚她让我想起了什么,后来我明白了。那正是我想起罗伯特·达德利的时候,镜子里映出的我的脸。和她同样地如梦方醒,同样大睁着眼睛,同样露出不自觉的微笑。

“他很……讨人喜欢。”她说。

简·多摩尔和我对视,向我微笑。

我也想给她一个微笑,但我的头脑中响起一阵奇怪的杂音,像是铃铛的噪音。

“他的眼睛多么深邃。”简·多摩尔指出。

“是啊。”女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领子多高啊,这一定是西班牙流行的风格。他会为宫里带来最新的流行时尚。”

我头脑中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我用双手堵住耳朵,但头脑中的声音还是回响不停,现在变成了嘈杂的噪声。

“是啊。”女王说。

“看到了吗?项链上有个金色的十字架,”简轻轻地说,“感谢上帝,英格兰又会有一位天主教亲王了。”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那噪声就像是在钟塔里听着轰鸣的钟声一般。我弯下腰蜷起身子,试着赶走在耳中鸣响的可怕铃声。然后我大叫出声:“陛下!您会心碎的!”顿时所有的噪音戛然而止,重归寂静,而这寂静甚至比刚才的铃声更加震耳欲聋。女王看着我,简·多摩尔也看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就像弄臣那样失礼地大喊出声。

“你刚才说什么?”简·多摩尔挑衅我重复刚才说过的话,也迫使我去破坏这个午后、两个女人观赏一幅英俊男人画像的愉快气氛。

“我说‘陛下,您会心碎的’。”我重复道,“但我不知道原因。”

“如果你不知道原因,那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对女主人忠心不二的简·多摩尔发起火来。

“我知道,”我呆呆地说,“我只是忍不住。”

“告诉一个女人她会心碎,却不知道为什么以及如何心碎,这算不上什么智慧!”

“我知道,”我又重复了一次,“对不起。”

简转身向着女王。“陛下,不用搭理这个弄臣。”

女王那张原本喜悦又富有生气的脸,突然间阴沉下来。“你们都可以走了。”她语气平淡地说。她双肩一沉,转过身去。她固执的姿势让我明白,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任何睿智的话语都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弄臣的话语也不会。“你们可以走了。”她说。简将画像用布重新遮起。“你可以把画像留下,”她说,“我也许会再看看。”

女王和议会就她的婚姻问题进行了漫长的协商,他们生怕西班牙打算侵占英格兰王位,将另一个王国纳入他们肆意扩张的帝国版图之内,而在此期间,我去了约翰·迪伊父亲的家中。那是一栋位于城中河边的小房子。我轻轻敲了敲,却一时间无人应声。然后正门上方有扇窗子开了,有人向下喊道:“是谁?”

“我找罗兰德·迪伊。”我喊道。门前小小的屋檐遮住了我,他只能听到我的声音看不到我的人。

“他不在。”约翰·迪伊答道。

“迪伊先生,是我。弄臣汉娜,”我大喊,“我是来找您的。”

“嘘。”他匆匆说着,用力关紧窗户。我听到他踩在木楼梯上的脚步声从房子中传来,然后是抽门闩的声音,接下来那扇门向里打开,露出昏暗的门厅。“快进来吧。”他说。

我从门缝中挤了进去,他关上门重新闩好。我们伫立黑暗的走廊中,沉默地对视。我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臂提醒我保持安静。我立刻噤了声。外面是伦敦街头一贯的喧闹,有人经过,有商人大声地讨价还价,街头小贩叫卖着他们的商品,更远处的喊声来自于河边装卸货物的工人。

“有人跟踪你吗?你对别人说过要来找我吗?”

我的心因为他的问题狂跳起来。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抚上了面颊,像是要擦掉上面的炭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跟踪你吗?”

我试着回想,但除了因惊恐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大人。我想没人跟踪我。”

约翰·迪伊点了点头,然后他转身走上楼,不发一言。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了上去。只要再有点什么刺激,我肯定会溜出后门,跑到我父亲的家里,再也不来见约翰·迪伊。

楼上的门开着,他示意我进到房间去。他的书桌放在窗边,桌上的显著位置摆着一架漂亮而又陌生的黄铜仪器。旁边是一张擦得非常干净的大橡木桌,上面铺着他的纸、尺子、铅笔、钢笔和墨水瓶,还有写满了蝇头小字和许多数字的卷轴。

知道自己安全之后,我的好奇心再也无法控制。“您被通缉了吗,迪伊先生?我是不是该离开?”

他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过于谨慎了,”他坦白地说,“我父亲的确被带走讯问,但他是阅读协会‘新教思想者’的知名成员。他们没有指责我的理由。我只是看到你的时候吃了一惊而已。”

“您确定?”我追问。

他又笑了。“汉娜,你就像只随时会逃跑的小母鹿。镇定点儿。你在这儿很安全。”

我平复心情,四下打量。他看到我的视线落回窗边的仪器上。

“你认为那是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它很漂亮,但我认不出那是什么仪器。它由黄铜所制,中心有个鸽蛋大小的球,围绕着它的是个黄铜环,巧妙地由另外两根长杆支撑,让它可以旋转和移动,环上还有个球体可以滑动。再外面还有一个环和一个球,如此反复。整个仪器上有一系列铜环和球体,离中心最远的环和球体也最小。

“这个,”他轻声说,“是世界的模型。造物主,也就是天堂最伟大的手艺人,就是这样制造了世界,并令其运转的。它包含了上帝的思维方式的奥秘。”他身子前倾,轻轻碰了碰第一个环。如同魔术一般,每一个环都缓缓转动起来,各自以自己的步调,以自己的轨道运转,时而交错,时而彼此追逐。只有正中那个金色的蛋没有动,其余的一切都围绕着它运转。

“哪个是我们的世界?”我问。

他笑了起来。“这儿。”他指着正中央那个金色的蛋说道。他指了指在邻近的环上缓慢绕行的球:“这是月亮。”他又指着下一环说:“这是太阳。”他继续指向另外几个环上说:“这些都是行星,在它们之外,是恒星,还有这个——”他指着一个不同于其他的环,这个环是银色的,就是他最先触动,也带动其他一切的环:“这是原动天。它象征着上帝对这个世界的触碰,它令万物运转,而世界也随之苏醒。这是一句圣言。它就是那句‘要有光’的体现。”

“光。”我轻声重复道。

他点点头。“要有光。如果我知道了它是怎样动起来的,我就会了解天堂运作的秘密,”他说,“在这个模型中,我扮演了上帝的角色。但在真正的天堂里,是什么力量推动这些行星运转的呢,是什么让太阳围着地球运转呢?”

他在等我回答,而且他知道我无法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我摇摇头,被这些金色环上的金色球体弄得有些头晕目眩。

他伸出一只手按在上面,我看到它渐渐停了下来。“我的朋友杰勒德·墨卡托[19]在我们一起学习的时候给我做了这个模型。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伟大的地图绘制家。还有,我——”他顿了顿,“我也会走上自己的路。”他说:“不管这条路带我去往何方。我必须肃清自己的头脑,从野心中解脱,不带杂念地自由地生活。我必须走上一条纯粹的道路。”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我似的。“那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他突然用完全不同的语调问,“你为什么要找我父亲?”

“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是来找您的。我只想来问问他,您在哪儿,”我说,“在宫里,他们告诉我说您回家找您的父亲去了。我是来找您的。我有个消息要告诉您。”

他突然兴奋起来。“消息?谁的消息?”

“罗伯特大人。”

他面色一沉。“我还以为你看到了天使,是天使带消息给我呢。罗伯特大人有什么要求?”

“他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给了我两个任务。第一,让伊丽莎白女士来找您,让您做她的导师,另一个是让您见一些人。”

“什么人?”

“威廉·皮克林大人,汤姆·怀亚特大人和詹姆斯·克劳夫特大人,”我说,“他说要告诉您的是:他们想用最基础的金属来提炼黄金,再将白银化为灰烬,您可以在这方面帮助他们。爱德华·考特尼可以筹划一场化学婚礼。然后我还要回去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迪伊先生看了看窗外,仿佛担心屋檐下有人偷听一样。“现在这种时候,我可不太应该去服侍一位嫌疑颇多的公主和因为叛国罪被关在伦敦塔的男人,至于另外三个名字我大概已经知道,而且我已经在考虑他们的计划了。”

我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如您所愿,大人。”

“而你也本可以找个更稳妥的雇主的,小姑娘,”他说,“他究竟在想什么,居然让你冒这样的危险?”

“我听从他的命令,”我坚定地说,“我发过誓。”

“他应该已经给你自由了,”他轻声道,“他在伦敦塔中不能命令任何人。”

“他确实给了我自由。我只会再去探望他一次,”我说,“我回去的时候要告诉他,您对英格兰的预言是什么。”

“那我们现在就来看镜子吧?”他问。

我犹豫起来。我很害怕那面暗沉的镜子和那间暗沉的房间,害怕黑暗中出没的东西。“迪伊先生,上次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坦白道。

“是你说出国王死期的那次吗?”

我点点头。

“是你预言下一任女王是简的那次吗?”

“是的。”

“但你的预言没错。”他评论道。

“那一切只是猜测,”我说,“是我凭空捏造的。很抱歉。”

他笑了。“那么就再来一次,”他说,“再猜一次。为了我,也为了罗伯特大人。看在是他要求的份上?”

我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好吧。”

“我们再来一次,”他说,“坐下,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我给你准备一下。”

我按他教我的那样坐在一张凳子上。我听到他在隔壁房间轻轻走动的声音,拉上窗帘的声音,他用壁炉里的一小块木片点燃蜡烛的声音。然后听到他轻声说:“好了。来吧,愿善良的天使指引我们。”

他拉过我的手,带我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储藏室。我们用过的那面镜子就靠在墙上,镜子前面有张桌子,放着一块印有古怪符号的蜡板。一支蜡烛在镜子前燃烧,他在对面又放了一支,看上去就像是有无数支蜡烛消失在无尽的远处,消失在世界之外,在太阳、月亮以及他给我看过的那个模型上的所有行星之外。但并非一路通往天堂,而是深入彻底的黑暗,最后黑暗盖过了烛光,笼罩一切。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摒除自己的恐惧,坐到镜子前。我听到他低声的祈祷,便跟着他重复:“阿门。”然后我看向镜中的黑暗。

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但辨认不出那些词句。我听到他的笔在记录着我说的话。我听到自己念出一串数字,然后是一些奇怪的词语,像是首自有其韵律与优美之处的狂野诗歌,但我不理解其中的意思。然后我听到自己用英文清楚地说:“一子但非子。一王却非王。处子女王被人遗忘。虽是女王却非处子。”

“那罗伯特·达德利大人呢?”他低声问。

“他将会成为一位能够改变历史的亲王,”我低声回答,“然后他会在一位女王的挚爱下,平安地死在自己的床上。”

当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发现约翰·迪伊站到了我的身边,拿着一杯像是果汁却带有金属余味的饮料。

“你还好吗?”他问。

我点点头。“好了。只是有点儿困。”

“你最好回宫里去,”他说,“免得被人挂念。”

“您不一起去见见伊丽莎白女士吗?”

他若有所思。“等我确定自己安全了就会去。你可以告诉罗伯特大人,我会继续为他效劳,继续为那件事尽心尽力,而且我也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会在变动到来时向她提出谏言,充当她的情报来源。但我必须行事谨慎才行。”

“您不怕吗?”我问他,想起自己对他人窥视的恐惧,对每一次黑暗中响起的敲门声的恐惧。

“不太怕,”他缓缓地说,“我有很多当权的朋友。我还有计划要完成。既然女王正在重建修道院,也就一定会重建那些图书馆。我要找到并归还图书馆书架上的书籍、手稿和知识,这是上帝赐予我的使命。我希望亲眼看到普通金属变成金子。”

“是贤者之石吗?”我问。

他笑了。“此时还是个谜。”

“我回到伦敦塔见罗伯特大人的时候,应该告诉他什么?”我问。

约翰·迪伊若有所思。“告诉他,他会死在自己的床上,死于一位女王的挚爱中,”他说,“你看到了,即使你并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那就是真相,即使现在看起来有多不可能。”

“您确定吗?”我问,“您确定他不会被处死?”

他点点头。“我确定。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而黄金女王的时代将会来临。罗伯特·达德利不会尚未成就事业便早早死去。我能预见他会拥有一段伟大的爱情,是他前所未遇的不朽之爱。”

我几乎无法呼吸。“您知道他会爱上谁吗?”我轻声问。

我半点也没想过那个人会是我。怎么可能?我只是他的臣属,他叫我‘假小子’,他笑我脸上出现过的爱慕表情,又允许我不再为他效力。即使约翰·迪伊预言他会有一段广为传颂的爱情,我也没想过那个人会是我。

“一位女王会爱上她,”约翰·迪伊说,“他将会是她一生的挚爱。”

“但她就要嫁给西班牙的菲利普了。”我说。

他摇了摇头。“我没看到西班牙人登上英格兰的王位,”他预言说,“另外一些人也没这个机会。”

要想跟伊丽莎白女士说话,又不引来半个宫廷的人闲言碎语,这实在很困难。尽管她在宫中没什么朋友,只有自己家族的小圈子,但时不时会有看起来只是路过的人在她身边出没,其中半数都是派到她身边的探子。法兰西国王让他的探子来到英格兰,西班牙皇帝也布下了他的眼线。每一个大人物都在其他家族安插了仆从和仆妇,监视是否有任何变化或是叛国的征兆,女王本人也动用人力物力,建立了情报网。据我所知,也有人监视着我,光是想到这个就让我满心恐惧。这个世界充满了猜疑与虚伪的友情。我想起了约翰·迪伊的模型,那所有行星环绕着的地球。这位公主就像地球,处在一切事物的中心,天空中的星辰都用羡慕而又恶意的目光注视着她。难怪她日复一日地苍白,眼圈由蓝色渐渐变成深紫色的青肿,因为圣诞晚宴即将到来,却没有任何人对她表达出善意。

女王的恨意也日渐增长:每一天伊丽莎白都高扬着头,翘着鼻尖穿行于宫中;每一次她都转脸不看礼拜堂里的雕像;每一次她都放下玫瑰经,将一本穿在链子上的小祈祷书挂在胸前。每个人都知道,那本祈祷书里写着她弟弟在临终前的祷告:“伟大的上帝,请保佑这个国度免除天主教的威胁,维护真正的信仰。”戴着这样的东西,而非女王送给她的玫瑰经,光是用“公然挑衅”来形容已经不够了——这简直是活生生的一幕违逆的戏码。

对伊丽莎白来说,这也许只是忤逆尊长的行为,但对我们的女王来说,这就是直刺她内心的侮辱。当伊丽莎白穿着华丽色调的衣服骑马出行,微笑挥手的时候,人们都为她欢呼,摘下帽子向她致敬,当她待在家中的时候,就会一身简单的黑白色调,而人们来到白厅宫看着她在女王的桌边进餐,谈论着她精致的美貌和她符合新教教义的朴素衣着。

尽管伊丽莎白从来没有公然反抗女王,可女王还是看得出,她不断给喜好家长里短的人提供谈资,让他们传播到宫外,传到那些仍旧遵守新教教义的人们耳中:

“新教公主今天脸色苍白,没有触碰圣水台。”

“新教公主请求缺席晚弥撒,因为她身体再次不适。”

“新教公主在天主教宫廷犹如囚徒,但她仍竭尽所能坚持自己的信仰,在敌基督的魔爪下静候良机。”

“新教公主是忠于信仰的殉道者,她那长相平凡的姐姐顽固得就像耍熊人,时刻烦扰着那位年轻女子的纯洁心灵。”

女王身穿华贵的长裙,戴着她母亲的璀璨首饰,但在伊丽莎白火红的长发、苦修士般的苍白面孔和异常庄严的黑色长裙面前,却显得相形见绌。不管女王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新教公主伊丽莎白总是闪动着即将成熟的少女的光彩。女王站在她身旁,苍老得足以做公主的母亲。她面容憔悴,看上去被她继承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

于是我没法直接去伊丽莎白的房间请求见她。我原本打算和那位监视她一举一动并逐一向女王汇报的西班牙使臣见面。但有一天,我跟在她身后进了走廊,她突然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我上前搀扶,而她拉住我的手臂。

“我的鞋子后跟断了,我得找人拿去给修鞋匠。”她说。

“我来扶您回房间,”我提议道,然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有个消息要告诉您,是罗伯特·达德利大人的。”

她没有侧过脸看我一眼,看着她全然镇定的神色,我立刻明白她有多么深藏不露,而女王的担心也是正确的。

“除非有我姐姐的认可,否则我不会接收任何消息,”伊丽莎白柔声说,“但我很乐意让你扶我回房间,我的鞋跟折断的时候也扭到了脚。”

她弯腰脱掉自己的鞋子。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长袜上漂亮的刺绣看,但我觉得现在向她询问花纹大概不太合适。她拥有的一切东西,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一如既往地吸引着我。我伸出手臂让她挽住。有位朝臣经过,看着我们。“公主的鞋跟折断了。”我解释说。他点点头走开了。他可不是那种会帮她的忙,从而给自己惹上麻烦的人。

伊丽莎白注视着前方,用穿着长袜的脚蹒跚行走,走得很慢。她给了我充足的时间,让我可以传达那个她自称未经许可就不能听取的消息。

“罗伯特大人要您找约翰·迪伊做您的导师,”我小声说,“他还说了‘务必’。”

她还是没有看我一眼。

“我可以告诉他,您会这么做吗?”

“你可以告诉他,我不会做任何让我那位女王姐姐不开心的事,”她轻描淡写地说,“但我一直想和迪伊先生学习,所以我会去请求他教我读书。我对早期的神圣教廷的神父们提出的教义尤其感兴趣。”

她用眼角余光看了我一眼。

“我在试着了解罗马天主教,”她说,“我一直忽略了这方面的学习。”

我们来到她房间的门口。在我们靠近的时候,有名守卫马上立正,为我们打开了门。伊丽莎白放开了我的手臂。“谢谢你的帮助。”她冷冷地说完,走了进去。门在她的身后关了起来,我看到她俯身放好鞋子。完好无损的脚跟发出优雅的响声。

约翰·迪伊预言过英格兰人会群起反对女王嫁给西班牙人,而如今每天都有数十起事件对这句话加以印证。四处传唱着反对这场婚礼的歌谣,无畏的传教士们高喊着国家的主权面临危险。城中的每面石灰墙上都有着凌乱的涂鸦,到处都在散发手抄的传单,写满了诋毁西班牙王子的内容,甚至辱骂只是在考虑嫁给她的女王。即使西班牙大使对宫廷中的每位贵族保证,说他们的王子对夺取英格兰的大权毫无兴趣,说王子本人是在他父亲的劝说下才答应这桩婚姻,说菲利普王子年纪还不到三十,又风度翩翩,比起年长他十一岁的英格兰女王来,他本该追求更令人愉悦也更有利可图的新娘才对。可王子赞同这桩婚姻的任何证据都被看做是西班牙的野心,而他的任何其他意图都被认为是侮辱。

女王本人几乎被谏言者们的唇枪舌剑所打垮,她非常担心自己失去英格兰人民的爱,而又得不到西班牙的支持。

“为什么你说我会心碎?”有一天,她头脑发热地质问我,“是不是你预见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预见到了我手下的每位议会成员都要求我拒绝这桩婚姻,却又希望我立刻结婚生子?预见到了整个国家的人都在我的加冕礼上欢喜雀跃,没过多久却又开始诅咒我的婚事?”

“不是的,”我说,“我无法预言这些。我想没人能预言这么短的时间里的这么巨大的变故。”

“我必须小心提防,”与其说她是对我说话,不如说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必须时刻将他们控制在股掌之中。所有达官贵人还有他们的手下,本该是我忠诚的仆从;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角落低语,裁决着我的言行。”

她从座位中起身,向窗户的方向走了八步,然后再转身走回。我记起在汉斯顿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在那座狭小的宫殿中,她几乎从来不笑,而且并不比囚徒好多少。现在她成了英格兰的女王,但民众的愿望仍然禁锢着她,而她也依然不苟言笑。

“议会比我房间里的那些女伴还要可恶!”她大声说,“他们就当着我的面争论个没完,足有几十个人在场,但我听不到哪怕一个字的明智建议,他们各自有不同的目的,而且他们全部——每一个人!——都在欺骗我。我的探子们告诉我的故事是一个版本,西班牙使臣说的又是另外一套。而且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正在联合起来反抗我。他们会竭尽疯狂地将我拖下王座,再将伊丽莎白推上去。他们这么做是在偏离天堂的路而步向地狱,因为他们修习过异端的教义,如今在真相面前也充耳不闻。”

“人们都是为自己着想的……”我说。

她发起火来。“不,根本不是。他们想追随一个可以为他们着想的男人。现在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他们已经找到了托马斯·怀亚特。噢,是啊,我认识他。他是安妮·波琳的情人的儿子,你觉得他是哪一方的人?他们还有正在塔里等待时机的罗伯特·达德利,也有伊丽莎白这样的公主:一个傻女孩,年少无知,虚荣无度,急功近利,而我只能等待,只能光明正大地等待,因为我经历过这么多年的考验。我曾在一片荒芜中等待,汉娜。但她根本不会等待片刻。”

“您不必担心罗伯特·达德利,”我立刻说道,“您还记得他对您的表态吗?他说过自己是反对他父亲的。但这位怀亚特又是谁?”

她走向墙的方向,然后又回到窗边。“他曾发誓对我忠诚,但却拒不承认我的丈夫,”她说,“就好像真能这样似的!他说他会把我拖下王位,然后把我赶回乡下去。”

“有很多人站在他一方吗?”

“一半的肯特人,”她轻声说,“还有那个狡诈的恶棍爱德华·考特尼,作为王储,伊丽莎白也想要嫁给他。他这番罪行肯定会得到一笔可观的报酬,这点我毫不怀疑。”

“报酬?”

她的嗓音苦涩。“法兰西。英格兰的敌人向来是从法兰西那里得到报酬。”

“您不能逮捕他吗?”

“等找到他的时候,我会的,”她说,“他已经犯下过多次背叛的罪行了。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也不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行动。”她走到窗边向外看去,仿佛她的目光能够越过宫墙下的花园,越过银色的泰晤士河冬日阳光下的冰冷水面,看到远方的肯特郡,还有隐藏着阴谋的那些人。

我对比着前往伦敦路上的她和加冕为女王的现在的她,不禁为情景的相似而震惊。“您知道吗,就在我们骑马去伦敦的途中,我还以为您的苦难会就此结束呢。”

她转头看我,一脸愁苦,眸子中有棕色的阴影笼罩,皮肤像烛蜡一般凝重。她看起来比我们当初带领军队,骑马穿过欢呼着的人群的那一刻要老了好多岁。“我也这么以为,”她说,“我以为我的不幸已经结束了。那种恐惧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整夜为噩梦所困扰,而当白天醒来,却发现它竟然成真。我以为只要成为女王再戴上王冠,自己就会感到安全。但现在却比从前更糟。每天我都会听到不同的针对我的密谋,每天我去做弥撒的时候都会看到有人面露不快,每天我都会听到别人称赞伊丽莎白女士的学识或是她的高贵或者优雅。每天我都知道有人和法兰西使臣窃窃私语,散布谣言,说些谎话,说我会将整个国家交由西班牙控制,就好像我不是等待了大半辈子才得到王位似的!就好像为了保留我的继承顺位,我母亲没有牺牲自己似的!她死的时候没有我陪在她身旁,没有从父亲那里听到一句好话,她躺在湿冷破旧的房间里,远离她自己的朋友,就为了我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女王。就好像我会为了对一幅画像的迷恋而抛弃她遗留给我的一切似的!他们是不是疯了,居然以为我会如此忘乎所以?”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比王位更珍贵的了。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比这些人民更珍贵的了。可他们还不明白,而且不相信我!”

她颤抖起来,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忧愁的模样。“陛下,”我说,“您一定要保持冷静。您一定要表现出沉着的样子,即使事实不是这样。”

“我需要有人在我身边,”她低声说,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似的,“在我身边关心我,理解我身处的危险。在我身边保护我。”

“西班牙的菲利普王子不会……”我开口说到一半,但她挥手示意我安静。

“汉娜,除了他以外,我没有别的希望了。我期待他能来见我,尽管心怀不轨的人都在诽谤他,尽管对我们两人皆有危险。尽管他们威胁说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就要他的命。我期待上帝能赐予他勇气,让他来见我、娶我为妻、保护我。上帝作证,没有他,我无法统治这个王国。”

“您说过您要做一位处子女王,”我提醒她说,“您说过您会为了人民像修女般生活,不嫁人也不生子。”

她从窗边转过身,不再注视冰冷的河流和铁灰的天空。“我说过,”她没有否认,“但我那时并不知道后来会怎样。我不知道后来女王的身份会带给我比做公主时更深的痛苦。我不知道作为处子女王也就意味着永远处在危险之中,永远对未来充满恐惧,永远孤独。更糟的是,我的心里会自始至终清楚一点: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无法流传后世。”

女王的沉郁情绪一直延续到晚餐时分,她低头落座,面色严峻。死寂笼罩了堂皇的大厅,没有人能够在女王的阴郁下展颜,而且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担忧。如果女王的王位不保,谁还能够保证他们的家族平安?如果她被废黜,而伊丽莎白继位,那些刚刚重建礼拜堂,又花钱请人来唱弥撒的人就又得改变立场了。如今的宫廷平静而又令人不安,每个人都在四下张望,所以当威尔·萨默斯站起身,傻乎乎地用手腕抹平紧身上衣,走近女王的桌边时,大家立刻来了兴趣。他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优雅地单膝跪地,挥着一方手帕深深弯下腰。

“什么事,威尔?”她心不在焉地问。

“我是来求呜呼婚咿呀的。”威尔以主教般严肃的口气和荒谬可笑的尾音说着那些词儿。整个王宫都屏住了呼吸。

女王抬起头,眼眸里闪烁着笑意的光。“求婚?威尔?”

“我是个众所周知的单身汉哪,”他说着,大厅的后面传来压抑过的笑声,“每个人都知道呀。但在这种场合哪,我打算忽略这件事儿啊。”

“哪种场合?”女王的声音都笑颤了。

“在我求婚的场合哪,”他说,“对陛下您求呜呼婚咿呀。”

这么做很危险,即使是对威尔而言。

“我并不想找丈夫。”女王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就放弃啦。”他十分郑重地说。他站起身,倒退着从王座边走开去。整个王宫的人因为他的笑话而屏住了呼吸,女王也不例外。他停下了脚步:他对时机的把握就像一位以笑声谱曲的作曲家。他转过身。“但您不要多想哪,”他摇晃着又细又长的食指,警告说,“您不要觉得自己非得随便嫁给哪个皇帝的儿子哪。现在您还可以选择我,您明白的。”

整个宫廷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连同女王也像威尔那样大笑起来,看着他以滑稽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座位,用酒灌满自己那特大号的酒杯。我越过人群看向他,发现他在向我举杯,一个弄臣向另一个弄臣举杯。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选择最艰难最痛苦的事情,然后将它变成一个玩笑。但威尔总是能做得更好,他知道事情的要点在哪儿,他的玩笑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所以即使是女王——即使是她明白自己结婚的决定将导致国家的分裂——至少今晚也能笑着吃晚餐,忘记那些联手对抗她的势力。

我离开了流言纷扰的王宫,穿过叛乱四起的城市,回到家里,回到了我的父亲身边。到处都有谣言说,有一支秘密军队将集结起来对女王宣战。每个人都听说有人离开家中,加入了反叛军的行列。据说伊丽莎白女士已经准备好嫁给一位优秀的英格兰人——爱德华·考特尼——并且承诺在姐姐退位之后立刻继承王位。肯特人不会容许西班牙王子征服和打压他们。英格兰不是这位有着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公主的嫁妆,可以就这么拱手让给西班牙。如果女王想要结婚,有大把的英格兰好男人供她挑选。有年轻英俊、具备王室血统的爱德华·考特尼,也有整个欧洲的新教王子们,他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足以胜任女王配偶的绅士。她必须结婚,必须马上结婚,因为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能不靠男人的指引独自统领家族,更何况是一个王国;女人的天性注定不适合担任这样的职责,她的智慧不足以做出决定,她的勇气不足以应对困难,她天生就无法长时间维持坚定的立场。女王当然需要结婚,为这个王国诞下男丁以及继承人。但她又不该结婚,永远不该有嫁给西班牙亲王的念头。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对英格兰的背叛,而她肯定爱他爱得发狂,因为每个人都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想。一位为了欲望而抛弃理智的女王不适合掌握政权。最好推翻这位被欲念冲昏头脑的老女王,以免一位西班牙暴君上位。

书店里有人陪着我父亲。丹尼尔·卡朋特的母亲坐在柜台后的一张凳子上,她的儿子陪在她身边。我跪在父亲身前,听完他的祝福,然后向卡朋特太太和我未来的丈夫微微鞠躬。两位家长看着我和丹尼尔仿佛花园墙上两只好斗猫儿的样子,失败地掩饰着自己的愉悦——那是老于世故的人看到年轻情侣拌嘴时的感受。

“我等在这里是想见你,听听宫里有什么消息,”卡朋特太太说,“当然了,丹尼尔也想见见你。”

丹尼尔瞥了她一眼,明显是不希望她说出他对我的心意。

“女王在筹划婚礼了吗?”我父亲问。他倒了一杯上好的西班牙红葡萄酒给我,又为我将一张凳子拉到柜台边。我自嘲地想着,原来我作为弄臣的工作也让我成了值得尊敬的人物,有了我自己的座位和自己的一杯酒。

“这是当然的,”我说,“女王亟须一位帮手和伴侣,她自然希望能嫁给一位西班牙王子。”

我没有提起她在自己房间的祈祷台对面墙上挂着的画像,每当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就会将目光从上帝的雕像上移开,征询般地看向她未来丈夫的画像,再转回目光。

我父亲看了看卡朋特太太。“上帝保佑,愿我们的生活不会有变化,”他说,“上帝保佑,愿她不要带来西班牙人的行事方法。”

她点点头,但没有照规矩画十字,而是身子前倾,拍了拍我父亲的手。“忘了过去吧,”她安慰他说,“我们三代人都住在英格兰。人人都觉得我们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是优秀的英格兰人。”

“如果这儿变成第二个西班牙的话,我就不能再待下去了,”父亲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的,每个周日,每个圣徒纪念日,他们都会烧死异教徒,有时一次烧死几百人。我们之中多年严守基督教教义的同胞和连伪装都懒得做的那些人一起受审。而且没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无辜!因为生病而没去做弥撒的老人,弥撒仪式时走神的年轻人,任何借口、任何理由都可能导致你被人告发。而且被告发的从来都是那些赚了些钱,或者因为比他人优越而树敌的人。因为我的书、我的事业和我在学识方面的声名,我知道他们会来找我的麻烦,我也做好了准备。但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先行带走我的双亲、我妻子的姐姐,还有我的妻子……”他停了口,“我早该想到的,我们应该更早些离开的。”

“爸爸,我们救不了她。”我以前哭着说我们应该和她一起死去的时候,他就是用这些话来安慰我的。

“那是以前,”卡朋特太太口气轻快,“他们不会来这儿的。不会有什么宗教审判,不会在英格兰。”

“噢不,他们会来的。”丹尼尔断言道。

就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堪的词儿一样,大家突然沉默了,他的母亲和我的父亲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一位西班牙王子,一位二分之一血统的西班牙女王,她一定会下决心重建教会的。还有什么比用宗教审判铲除异端更好呢?菲利普王子也是宗教审判方面的狂热支持者。”

“她太仁慈了,做不出这样的事,”我说,“她甚至没有处死简女士,尽管她的顾问都说应该这么做。伊丽莎白女士参加弥撒总是不情不愿,而且一有机会就缺席,但没有人说什么。如果让宗教法庭来裁决,伊丽莎白早就被宣判有罪十几次了。但女王相信圣典中的事实终会为世人所知。她绝不会焚烧异教徒。她知道为自己性命而担忧的感觉。她知道承受错误指控的感觉。”

“她会嫁给菲利普王子,但她不会将国家交到他的手里。她不会成为他的附庸。她想要成为一个好女王,就像她的母亲那样。我想她会用温柔的方式为这个国家恢复信仰,她已经让半数的国民重拾弥撒,其他人也会继而跟随。”

“但愿如此,”丹尼尔说,“但我还想说一次——我们应该有所准备。我可不想在某天夜里听到敲门的声音,那时候再想自保已经太迟了。我不会全无防备地被人解决,我不会不加抵抗就被带走。”

“那我们要去哪儿?”我问。我的胸中涌现出过去那种恐惧的感觉,那种不再有任何安全场所的感觉,我会时刻担心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闻到空气中的烟味。

“先是阿姆斯特丹,然后是意大利,”他口气坚定,“我们一到阿姆斯特丹就马上结婚,然后继续沿着陆路前进。我们可以一起旅行。你的父亲、我的母亲和妹妹们也都一起。我可以在意大利完成内科医生的学业,意大利的几个城市也都能容忍犹太人,我们可以住在那里公开我们的信仰。你的父亲可以继续卖他的书,我的妹妹们也能找到工作。我们一家人可以一同生活。”

“看看他,想得多周到啊。”卡朋特太太赞许地对我父亲低声道。他也朝丹尼尔笑笑,仿佛这个年轻人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似的。

“我们说好到明年之前都不会结婚的,”我说,“我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

“噢,又来了。”我父亲说。

“女孩子都是这么想的。”卡朋特太太说。

丹尼尔什么也没有说。

我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我们能私下谈谈吗?”我问。

“进印刷间里谈吧,”父亲建议丹尼尔说,“我和你妈妈可以在这儿喝几杯。”

他又给她斟了些酒,我看到她对丹尼尔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后走进那间放着一台大印刷机的里屋。

“迪伊先生告诉我说,一旦我结了婚就会失去灵视能力的,”我认真地说,“他认为这是上帝的礼物,我不能轻易舍弃。”

“只是臆测和白日梦呓罢了。”丹尼尔直率地说。

他的说法其实也差不多是我的想法,所以我无法反驳。“它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我坚定地说,“迪伊先生想让我做他的占卜者。他是位炼金术士,他说……”

“听起来像是巫术。等西班牙的菲利普王子到了英格兰,就会把约翰·迪伊当做巫师来审判。”

“他不会的。他的工作是神圣的。他在占卜之前都会祈祷。这是神圣的宗教事业。”

“那到目前为止你学到了什么?”他语带讥讽。

我回想着我了解的那些秘密,那个并非孩子的孩子,并非女王的处子,与并非处子的女王,还有我将会重获平安和荣耀的主人。“有些我不能告诉你的秘密。”我说,然后又补充道:“这也是我不能做你妻子的另一个原因。夫妻之间不该有秘密存在。”

他愤怒地转过身去。“别和我耍小聪明,”他说,“你在我母亲和你父亲面前侮辱了我,说你根本就不想结婚。别又在这儿推翻之前的话。你满嘴花言巧语,最后只会带来不幸和心碎。”

“如果我什么都不是,我还怎么开心?”我问,“玛丽女王喜欢我,给我很高薪水。我能得到价值好几百镑的奖赏。女王本人也信任我。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哲人认为我拥有着上帝赐予的预知未来的天赋。你却觉得我的幸福是嫁给一个见习内科医生,远走高飞!”

他抓住我的双手,把它们攥在一起,将我拉向他。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和我一样急促。“够了,”他愤愤地说,“我觉得你对我的侮辱已经够多了。你不必嫁给一个见习内科医生。你可以去做罗伯特·达德利的情妇或是他导师的学生。你可以自以为是女王的好友,但谁都知道你只是个弄臣。你想要得到的那些远远不如我将给予你的。你完全可以做一个爱你的体面男人的妻子,而不是任由他人捡拾的路边垃圾。”

“我没有!”我喘息着,试图将自己的双手挣脱。

他突然将我拉到怀里,用双臂环抱住我。他的深色面庞垂下来,嘴唇向我贴近。我可以闻到他头发上发油的气味,感觉得到他脸颊上的温度。尽管我感觉到自己渴望凑向前去,可还是退缩了。

“你爱上其他人了?”他急切地问道。

“没有。”我撒了谎。

“那你能不能以你信仰的一切发誓——不管那是什么——说你是自由之身,可以嫁给我?”

“我是自由之身,可以嫁给你。”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真诚,上帝作证,再没有别人想要我了。

“而且很荣幸。”他强调说。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几乎气愤地朝他吐口水。“当然了,很荣幸,”我说,“我没告诉过你,我的天赋与处子之身息息相关吗?我没说过我不想冒这个险吗?”我想抽身推开,但他紧紧抓着我。我的身体也违背想法地感受着他:他有力的双臂,紧贴着我的大腿的力量,他身体的气味,还有出于某些奇怪的理由而感到的彻底的安心。我必须挣脱他的怀抱,免得让自己继续屈服下去。我明白自己想要拥抱他,想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让他抱住我,让自己觉得安全——如果我能允许他爱上我的话,如果我能允许自己爱上他的话。

“如果他们引入宗教法庭,我们就必须离开,你明白的。”他抱着我的力度丝毫不减,我感觉到他的髋骨贴近我的小腹,于是努力阻止自己踮起脚尖,靠在他身上。

“是的,我明白。”我说着,但我听得并不专心:我在感受到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如果我们离开,你就必须以妻子的身份与我同行,我带你和你父亲到安全的地方,而且不会再提别的条件。”

“嗯。”

“这么说你同意了?”

“如果我们必须离开英格兰的话,我就嫁给你。”我说。

“而且无论如何,等你一到十六岁我们就结婚。”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接着我感觉到他与我嘴唇相触,他的吻融化了之前的一切争执。

他放开了我,我靠在印刷机上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笑了起来,仿佛他知道欲望让我头晕目眩一般。“至于罗伯特大人,我要求你不再为他效力,”他说,“他是个罪证确凿的叛国者,是个囚犯,如果你继续与他来往,你自己和我们都会受到牵连,”他表情沉重,“而且,我不放心他这种人和我的未婚妻在一起。”

“他一直都当我是个孩子,是个弄臣。”我反驳道。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他柔声说,“我也一样。你快要爱上他了,汉娜,而且我不能容忍这种事。”

我犹豫着,正准备争辩,突然有了我这一生中最奇异的感觉:想要对什么人说出真相。我从没有如此渴望坦诚,我的一生都深陷谎言之中:基督教国家的犹太人、穿着男孩衣服的女孩、弄臣打扮却充满热情的年轻女人,现在则是和一个男人订了婚却爱着另一个男人的年轻女人。

“如果我告诉你一些真相,你会帮助我吗?”我问。

“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他说。

“丹尼尔,和你说话就像和法利赛人[20]谈生意。”

“汉娜,和你说话就像在加利利[21]的海里捉鱼。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正要转身走开,但他一把抓住我把我拖回他的身边。他用身体紧紧抵住我,我感受到他的强硬,突然就明白了——更年长些的女孩子早就该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欲望。他是我的未婚夫。他想要我。我也想要他。我应该做的就是告诉他真相。

“丹尼尔,我会告诉你真相。我预见国王会死,我说出了那一天的日期。我预见简会成为女王。我预见玛丽女王会成为女王,我还预见她未来将会心碎,还有英格兰的未来,虽然看得并不清楚。约翰·迪伊说我有灵视天赋。他说这是因为我是处子,我不想轻易失去这项天赋。而且我想和你结婚,而且我想要你。而且我无法自拔地爱着罗伯特大人。就这些。这些是我同一时刻的感受。”我将额头贴在他的胸前,他上衣的纽扣贴着我的额头,而我不快地想着,当我抬头的时候,他会看到我的皮肤上有他纽扣的印痕,会让我看起来不再有吸引力,反而愚蠢可笑。尽管如此我还是待在那里,紧紧地抱着他,而他还在思忖我刚才告诉他的那么多真相。片刻之后他放开了我,盯着我的眼睛。

“你说的爱,是仆从对主人的那种敬爱吗?”他问。

他看着我避开他严肃的目光,于是抬起我的下颌,强迫我看着他。“告诉我,汉娜。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有知情权。你对他是敬爱吗?”

我嘴唇颤抖,眼里涌出泪水。“各种感情都有,”我轻声说,“我爱他,因为他……”我沉默了,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无法将自己对罗伯特·达德利的感情正确传达给丹尼尔:他的模样、他的衣着、他的财富、他的靴子还有他的马,都是我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因为他……太出色了。”我不敢回望丹尼尔的眼睛,“我爱他,因为他可能成为——他会被释放,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伟人,丹尼尔。他会为英格兰带来一位王子。今晚他还在伦敦塔中,等待着自己的死刑判决,我想起了他,想起我母亲也曾经像他这样等待,等待第二天早上被人带走……”我失声摇头,“他和当年的她一样是个囚徒。他也和她一样濒临死亡。我当然爱他。”

他又抱了我几秒钟,然后他冷冷地推开我。我几乎能感觉到安静的印刷室里吹过我们之间的冰冷的风。“他和你母亲不同。他不是因信仰被囚禁的,”他轻声说,“审判他的也不是宗教法庭,囚禁他的是你所谓慈爱智慧的那位女王。你没有理由爱上这样一个密谋叛国的男人。他本可能将简女士推上王位,再砍掉你自称深爱的那位玛丽女王的头。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我张口想要分辩,但什么也说不出。

“你被他和他的缜密心思迷惑了,被他的计划和你对他的感觉迷惑了。我不将它称之为爱情,要不是我始终认为这只是女孩常做的白日梦,我早就去见你的父亲,解除我们的婚约了。但我要告诉你。你必须离开罗伯特·达德利,不再为他服务,不管你看到了他怎样的未来。你必须提防约翰·迪伊,必须放弃自己的天赋。直到你年满十六岁之前,你可以为女王效力,但你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都必须遵守婚约。从现在算起,还有十八个月,等你到了十六岁,就得嫁给我、离开王宫。”

“十八个月?”我非常小声地说。

他拉起我的手贴近自己的嘴唇,咬着我的拇指根部,丰满的肌肉就像集市上的小贩和占卜者那样大声宣告:我已经是个准备好迎接爱情的女人。

“十八个月,”他不紧不慢地说,“否则我发誓,我会再找一个女孩做妻子,让你跟那个预言家、那个叛国者还有女王见鬼去。”

这个冬天很冷,甚至连圣诞节也没有带给人们欢愉。每一天都有针对女王的琐碎控诉和暴动的消息传来。每件事都是小事,几乎不值得关注:有人向西班牙大使丢雪球,一只死猫挂在教堂的过道上,墙上潦草地写着辱骂的字句,一个女人在墓园中预言末日将至——每件事单独拿出来,都吓不倒神职人员和达官贵人们,但加在一起,就成了无法忽视的不安蔓延的征兆。

女王在白厅宫庆祝圣诞节,她指定了一名司戏者,又下令以从前的方式布置节庆时的王宫,但结果并不理想。圣诞宴席上那个空缺的座位述说着自己的故事:伊丽莎白女士甚至没来探望她的姐姐,仍然留在阿什里奇的那栋坐落于北方大道旁的屋子里,打算收到某个人的消息就立刻前往伦敦。女王的议会有半数成员无故缺席:法兰西大使在圣诞节期间比任何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都要忙碌。毫无疑问,有人正在酝酿阴谋,觊觎王座,女王也知道,我们都知道。

首相、加德纳主教和西班牙大使都建议她去伦敦塔,全国实行战时体制;或是立刻离开伦敦,去温莎堡筹备守城战。但她和我骑马穿行于乡间、只有一位马夫指路时的勇气又回来了,她发誓她不会在登基以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就逃出王宫。她加冕为英格兰女王还不到三个月,她会不会成为另一个简女王?她是不是应该在那位更受欢迎的公主集结大军准备进军伦敦的时候,把自己和她缩了水的议会关进伦敦塔?玛丽发誓她会在圣诞节期间待在白厅宫中,藐视任何说她将会败北的谣言。

“汉娜,气氛不太愉快是吧?”她难过地对我说,“我一生中都在期待这个圣诞节,但现在看起来人们都忘记了高兴是什么。”

那时我们正待在她的房间里。简·多摩尔坐在隔间的窗旁抓紧下午最后一缕昏暗的光线做着针线活儿。一位女士在弹奏鲁特琴,那是一曲悲伤的调子,另一位女士正在穿针走线,做着刺绣。周围丝毫没有愉悦可言。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位女王大限将至,而非即将大喜临门。

“明年会好起来的,”我说,“等到您结了婚、菲利普王子也来到这儿以后。”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嘘,”她的神情明亮起来,“期待他到这儿来可就错了。他会在自己的其他领地上。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帝国比他所要继承的这个更强大的了,你明白的。”

“我明白,”我说着,想起了宗教法庭的火刑,“我知道西班牙帝国有多么强大。”

“你当然知道,”她也想起了我的国籍,“我们应该一直说西班牙语,好纠正我的口音。我们现在就开始说吧。”

简·多摩尔抬头笑了起来。“哈,我们很快就都得说西班牙语了。”

“他不会颁布这种命令的,”女王连忙说道,她总是能察觉到探子的存在,即使是在这儿,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他只会为英格兰的人民着想。”

“我知道,”简平静地说,“我只是开个玩笑,陛下。”

女王点点头,但仍然紧蹙着眉头。“我已经写信给伊丽莎白女士让她回宫,”她说,“她必须回来过圣诞节,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离开。”

“噢,她来了也没法带来多少欢乐。”简随口评价道。

“她的到来的确不会带给我欢乐,”女王尖锐地说,“但知道她身在哪里就是莫大的喜悦了。”

“您会原谅她的吧,如果她真的因病不能出行……”简说。

“我会的,”女王说,“如果真是这样。可如果她病到不能出行,那为什么她能从阿什里奇到唐宁顿城堡呢?为什么一个病弱的女孩,病得无法来伦敦接受大家关怀的女孩,却会前往位于英格兰中心地带,极其适合守城的那座城堡呢?”

我们识趣地选择了沉默。

“这个国家将会由菲利普王子带来新的开始,”简·多摩尔轻声说,“一切烦恼都将被遗忘。”

突然,门外的守卫用力敲起了门,那道两开大门猛地打开。我吓得连忙起身,心也狂跳起来。一位信使站在门口,他身旁是首相大人,还有老兵托马斯·霍华德以及诺福克公爵,他们的脸色都无一例外地严峻。

我向后退去,像是要藏在她身后一样。我突然非常确定,他们是来找我的,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的身份,拿着授权令要将我以犹太异教徒的罪名逮捕。

但他们看着的并不是我。他们看着女王,嘴巴紧闭,目光冰冷。

“噢,不。”我低声说。

她一定以为这就是她的结局了,因为她缓缓站起身,逐个打量他们严肃的面孔。她知道公爵随时都会改变立场,议会也会迅速制订计划,然后他们就会再做一次他们对简做过的事情。但她没有退缩,她正视他们,平静得就像他们是来邀请她用餐的一样。在那个时刻,我敬仰她的勇气,敬仰她不露惧色的名副其实的女王气度。“怎么了,我的大人们?”她愉快地说,尽管那些人已经走到房间中央,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她,她的语气依旧平静,“看你们都这么严肃,希望你们给我带来的是好消息。”

“陛下,不是好消息,”加德纳主教直截了当地说,“叛军正在往您这里进军。我那位年轻的朋友爱德华·考特尼明智地向我坦白,将自己交由您发落。”

我看到她的视线飞快地转向另一边,而她机智的头脑也在分析着这个消息;但她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改变,她依然在微笑。“爱德华说了什么?”

“说了他们的计划:也就是准备进军伦敦,将你投入伦敦塔,然后让伊丽莎白坐你的王位。我们知道参与这个计划的其中一些人:威廉·皮克林大人,德文郡的皮特·加露大人,肯特的托马斯·怀亚特大人以及詹姆斯·克劳夫特大人。”

她开始颤抖起来。“皮特·加露,就是秋天时助我于危难的那位?募集德文郡的人民为我而战的那位?”

“是的。”

“还有詹姆斯·克劳夫特,我的好友?”

“是的,陛下。”

我仍然躲在她身后。我的主人曾经告诉我这些名字,他还让我转告给约翰·迪伊。这就是想要安排化学婚礼,毁掉白银并替代为黄金的那些人。现在我想我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我想我明白了,在他的隐喻中,哪个女王代表白银,哪个女王又代表黄金。我想我明白了,我又一次领着女王的报酬但却背叛了她,也明白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为阴谋推波助澜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有其他人吗?”

加德纳主教看了看我。我在他的注视下向后退了几步,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我。他根本没看见我,只是努力想把更坏的消息说出口。“萨福克公爵现在已经不在他位于希恩的住处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看到坐在窗旁的简·多摩尔身体僵硬。如果说萨福克公爵不见了,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带着自己的数百佃农和扈从前去支持他的女儿简重返王位了。我们需要同时面对伊丽莎白的起义和简女王的反叛。这两个名字能够让全国家半数以上的人起兵反抗,而玛丽女王早先表现出的勇气和决心如今也毫无意义。

“伊丽莎白女士呢?她知道这些吗?她还在阿什里奇吗?”

“考特尼说她准备和他结婚,他们将一同夺取您的王座掌握大权。感谢上帝,那个小伙子及时弃暗投明。她知道一切,她在等待一切就绪。法兰西国王会支持她,会派出一支法兰西军队帮助她登上王座。很可能她现在已经带领叛军上路了。”

我看到女王的脸色变了。“你确定吗?我的伊丽莎白打算来处决我?”

“是的,”公爵肯定地说,“她正为这事忙得不可开交呢。”

“感谢上帝,幸好考特尼告诉了我们,”主教插话道,“我们还有时间保护您安全离开。”

“要是考特尼没有参与这件事,我会更感谢他的,”女王尖锐地反驳道,“你那位年轻的朋友是个傻瓜,大人,而且是个软弱不忠的傻瓜。”她没给他反驳的机会,“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公爵向前走了几步。“您必须立刻赶去法拉姆灵厄姆,陛下。我们会在那里为您准备一艘军舰载您去西班牙。这场战争您没有获胜的希望。您平安到达西班牙以后就能重整军队,菲利普王子也许会……”

我看到她紧紧地靠着椅子直起身。“我刚刚从法拉姆灵厄姆到伦敦六个月,”她说,“那时候人们还都希望我成为女王。”

“比起被萨福克公爵当做木偶操纵的简女王来说,他们更愿意选择您,”他无情地提醒她,“但无法与伊丽莎白相提并论。人们乐于接受新教信仰和那位新教公主。说真的,他们或许都愿意为此付出性命。他们不会让您和西班牙的菲利普王子一同执掌王位。”

“我不会离开伦敦的,”她说,“我等这个王位等了一生,现在也不会轻言放弃。”

“您别无选择,”他提醒道,“他们几天之内就会来到城门前了。”

“我会一直等到那一刻的到来。”

“陛下,”加德纳主教说,“您至少应该撤退到温莎……”

玛丽女王转身看向他。“我不去温莎堡,也不去伦敦塔,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去!我是英格兰的公主,我要一直待在自己的宫中,直到有人告诉我说英格兰不再需要我这位公主为止。别劝我离开,各位大人们,我不会考虑离开的。”

主教在她的气势下让步了。“如您所愿,陛下。但在这样的动乱时期,还是不要用您的生命犯险……”

“时期也许动乱,但我不会慌乱。”她断言道。

“您在拿您的王位和生命作赌注。”公爵几乎在对她大吼了。

“我知道!”她大声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您能让我召集王家卫队和城中的精锐部队,出城去和肯特的怀亚特一战吗?”他问。

“可以,”她说,“但不许围攻城镇,也不准洗劫村庄。”

“这办不到!”他抗议道,“在战争中,没有人能保证战场的平安。”

“这是给你的命令,”她冷冷地说,“我不会让内战蔓延到我的麦田里,特别是在这样的饥荒时期。你必须像消灭害虫那样消灭反叛。我不会让无辜的人们受到伤害。”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像是要争辩。然后她向他凑近身子。“相信我,”她劝说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处子女王,我唯一的孩子就是我的子民。他们一定看得到我是多么爱他们、多么关心他们。我不能在无辜者遍洒的鲜血中结婚。这一切必须要平静地进行,而且干脆利落。你能做到吗?”

他摇摇头。“不行,”他说。他没时间出言婉转了,“没人做得到。他们已经集合了几百人,甚至几千人。那些人只知道一件事。他们只知道十字路口的绞架和长矛上的头颅。您不能在统治英格兰人的同时又如此仁慈,陛下。”

“你错了,”她说着,用和他同样的语气,同样的坚决,“我能坐上王位是一个奇迹,上帝也并没有改变主意。我们在上帝的庇佑下一定能够取得胜利。你必须照我的命令去做。这件事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去做,否则他就不会再施展同样的奇迹。”

公爵又露出了想要争辩的表情。

“这是我的命令。”她平静地说。

他耸耸肩,鞠了一躬。“那么我会谨遵您的命令,”他说,“不管结果如何。”

她越过他看向我,表情古怪,仿佛想问我在想什么。我微微鞠了一躬:我并不想让她知道我所感到的强烈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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