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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

诺福克所有的钟都为伊丽莎白鸣响,声声钟鸣在艾米的头脑中回荡。最初的三重钟声仿佛疯癫女人的尖叫,随后的回音则如同痛苦而刺耳的呜咽,直到大钟开始隆隆作声,提醒她那错落不谐的排钟将会再度尖鸣。她拖过枕头,盖在头上,想要将噪音隔绝在外,但钟声仍在继续,直到白嘴乌鸦都从巢中飞出,成群结队地飞入空中,起落盘旋,仿佛一面代表噩兆的旗帜;蝙蝠也像一缕黑烟般飘离钟楼,仿佛预示着这个世界已经昼夜倒转,天翻地覆。

艾米无须询问喧闹的原因,她早已经知道了。可怜的、病重的玛丽女王终于死去,而伊丽莎白公主是毫无争议的继承人。感谢上帝。英格兰的所有人都该为之欣喜。新教[1]公主登上了王位,即将成为英格兰女王。整个国家的国民都会鸣钟欢庆,敲打盛满麦酒的酒桶,在街头巷尾起舞,监狱的犯人也会得到特赦。英格兰人终于把他们的伊丽莎白送上了王位,也终于可以将玛丽·都铎治下的恐怖时日抛诸脑后。英格兰的每个人都在为此欢庆。

每个人,除了艾米。

钟声让艾米睡意全无,也并未带给她欢欣。在所有英格兰人之中,只有艾米无法因伊丽莎白突然上位而喜悦。甚至连钟鸣也显得走了调,更像是嫉妒的节拍,狂怒的尖叫,还有孤独女人的啜泣。

“愿上帝取走她的性命,”她在枕头里咒骂着,头脑中为伊丽莎白而鸣的钟声仍在回响,“愿上帝在她仍旧青春、骄傲和美丽时取走她的性命。愿上帝毁掉她的容貌,让她的头发掉光,让她的牙齿腐烂,让她在寂寞和孤独中死去。被人遗弃,就像我这样。”

艾米没有从远方的丈夫那里收到任何消息——她也并不期待。又一天过去,她已经这样度过了一周。艾米猜想他一接到玛丽女王的死讯就飞速从伦敦赶往了哈特菲尔德宫。他一定会像计划好的那样,第一个跪在公主面前告诉她,说她已经是女王了。

艾米猜想伊丽莎白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也练习过敲钟的姿势,罗伯特也早已知晓自己将会得到怎样的回报。也许现在他正为自己的平步青云而庆祝,就像那位公主一样。艾米走到河边,去牛群中挤奶,因为仆童生了病,她家族的农庄——斯坦菲尔德大宅——明显人手不足。她停下脚步,看着橡树上落下的棕色落叶,它们如同暴风雪一般盘旋飞舞,向着西南方的哈特菲尔德飘去,就像她的丈夫赶赴伊丽莎白身边时那样。

她知道自己应该为宠爱他的女王坐上王位而高兴。她知道自己应该为自己的家族而高兴,因为他们的财富和地位都会随着罗伯特得势而增长。她知道应该为自己再度成为“达德利大人的夫人”而高兴:她会得回失去的领地、在宫里得到一席之地,也许还能成为伯爵夫人。

但她却感觉不到喜悦。她宁愿他作为家产充公的叛国者待在自己身边,白天与她共同劳作,晚上享受温暖的宁静,怎样也比他尊贵受宠地待在另一个女人的宫中要好。她明白自己是个善妒的妻子:而在上帝眼中,妒忌是一项大罪。

她低下头,步履沉重地走到草地上,牛群在那里啃食着稀薄的牧草,沉重的蹄子不时翻起深褐色的泥土和燧石。

我们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对着诺福克郡上方那遍布着层叠雨云的天空轻声地说。我曾经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的眼中曾经除了彼此再无他人。他怎么能把我留在这里受苦受难,却扑向她的怀抱?为什么开始的时候那么美好,有那么多的财富和荣耀,结束时却只剩艰辛与孤独?

一年前:1557年夏

在梦里,他又看到了空旷房间里粗糙的地板,想起了砂岩的壁炉台,刻着他们名字的大壁炉,还有高悬在石墙上方的窗玻璃。他们将餐桌拖到窗边,爬上去、伸长脖子看向窗外。五个年轻人看到,在窗外的草地上,他们的父亲正缓缓踏上台阶,走上断头台。

他身旁有重建的罗马天主教会的神父陪同,他已经为自己的罪行忏悔,也转变了自己的信仰。他曾乞求宽恕,低声下气地认错。他抛弃了全部的信念,只为获得宽恕的机会,他急切地转头,扫视着那一小群人的面孔,希望能够得到戏剧性的、姗姗来迟的赦免。

他有这么盼望的理由。新君主是都铎家族的人,都铎家族明白表象的力量。她那么虔诚,一定不会拒绝一颗坚决忏悔的心。但更重要的理由是,她是个女人,心软而又愚蠢的女人。她绝对没有勇气做出处决这么一位大人物的决定,她绝对没有耐心坚持自己的决定。

坚持下去,父亲——罗伯特默默地鼓励着他——赦免随时都会到来,别因为期待而失去尊严。

罗伯特身后的门开了,一名监狱看守走了进来,发出沙哑的笑声,看着窗边那五个在明媚的仲夏阳光下手搭凉棚的年轻人。“别跳,”他说,“别抢刽子手的活儿,漂亮小伙们。接下来就是你们五个了,还有那个漂亮的小女仆。”

“在我们获得宽恕被释放之后,你可别后悔。”罗伯特回敬道,说着他又转身看向身后的草地。看守检查了窗户上的粗重铁栅,明白这些人没有任何破窗的办法,于是他走了出去,仍然轻声笑着,锁上了门。

在断头台上,神父走到罪人的面前,捧着拉丁文的圣经为他念起了祷词。罗伯特看到风鼓起了他厚厚的法衣,像是一支入侵的舰队的船帆。神父的祷词突然结束,他手执十字架吻了那名罪人,退了开去。

罗伯特突然觉得很冷,仿佛被他的额头和手掌抵住的窗玻璃冻成了冰,仿佛温暖正从他体内渐渐流失,被楼下的场面吸走。在下面,他的父亲谦卑地跪在行刑的木台前。刽子手走上前去,用布蒙住他的眼睛,然后和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囚犯父亲转头答话。可怕的是,这个动作仿佛令他突然迷失了方向。他的双手离开了行刑台,然后就找不到它了。他伸出双手,开始摸索。刽子手先转身去拿他的斧头,当他再次转身的时候,却看到犯人双手挣扎挥舞,几乎掉下台去。

蒙面的刽子手警觉起来,对着挣扎的囚犯大喊出声,囚犯伸手去扯自己蒙眼的布,大叫着说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他找不到行刑台,刽子手必须等他。

“别动!”罗伯特大叫起来,用力敲打厚厚的窗玻璃,“父亲,别动!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动!”

“现在不行!”在草地上,刽子手身后的那个矮小的身影哭喊道,“我找不到行刑台!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有做准备!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他匍匐在干草上,一只手伸向前去,试图找到行刑台,另一只手则拉扯着蒙眼布,“别碰我!她会赦免我的!我还没准备好!”他连声尖叫,可刽子手已经扬起了手中的利斧,重重地砍在他的脖颈上。鲜血喷溅而出,而那囚犯也因这力道滚向一旁。

“父亲!”罗伯特大喊,“我的父亲!”

鲜血从创口中喷涌而出,但那囚犯还是像垂死的猪那样在干草上抽搐不止,仍然试图用自己不稳的双脚站起来,仍然盲目地摸索着行刑台,直到双手的动作渐渐僵硬。刽子手咒骂着自己的失误,再次扬起了巨斧。

“父亲!”与此同时,罗伯特痛苦地大喊,“父亲!”

“罗伯特?大人?”一只手温柔地摇了摇他。他睁开双眼,看到了面前的艾米,她棕色的头发在入睡前扎成了辫子,她大睁着棕色的眼睛,在卧室里的烛光中显得那么真实。

“上帝啊!多么可怕的噩梦!多可怕的梦。上帝保佑我别再做这个梦了。上帝保佑!”

“又是同样的梦吗?”她问,“关于你父亲的死?”

他难以忍受她的惯例询问。“只是个梦,”他回答简短,试着找回平时的机智,“只是个噩梦。”

“是以前那个梦吗?”她坚持追问道。

他耸耸肩。“想起那些也并不奇怪。我们还有麦酒吗?”

艾米掀开被单,起身下床,将睡袍披在肩上。她还是不肯放过他。“这是个预兆,”她断然说道,然后倒了一大杯麦酒给他,“要温一下吗?”

“我喝冷的就好。”他说。

她把杯子递了过去,他灌了一口,感觉到赤裸背脊上的汗水变得冰冷,他开始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赧。

“这是个预警。”她又说。

他努力想要挤出漫不经心的微笑,但父亲的死带来的恐惧,以及从那黑色的一天开始累积的失败与悲伤终于令他无法继续承受下去。“别说了。”他说。

“你明天不应该去。”

罗伯特又喝下一大口麦酒,用杯子将自己的脸遮住,避开她责备的目光。

“这样的噩梦就是预警。你明天不应该和菲利普王一同出海。”

“我们已经讨论过一千次了。你知道我必须去。”

“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你梦到父亲的死以后!这个梦除了警告你不要不自量力之外,还能有别的含意吗?他因叛国罪而死,无非是想让他的儿子登上英格兰的王位——同你现在一样目空一切。”

他试着微笑。“没法子目空一切,”他说,“我只有我的马和我的兄弟。我甚至没钱招募自己的军队。”

“你坟墓里的父亲一直在警告你。”

他疲惫地摇摇头。“艾米,这太让人痛苦了。别总对我提起他。你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希望我能重振达德利家族。他从来都不会在我想做什么的时候泼冷水,他总是在鼓励我们。你要做我的好妻子,亲爱的艾米,不要让我灰心丧气——他就不会。”

“你也要做我的好丈夫,”她反驳说,“别离开我。如果你乘船去荷兰,我又该去哪儿?我会变成什么样?”

“这事我们商量过了,你可以去菲利普家,就在奇切斯特,”他平静地说,“如果战事继续进行,而我没有很快回来——你就回家去,回到你在斯坦菲尔德大宅的继母家去。”

“我想回自己在赛德斯通的家,”她说,“我想要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想以你妻子的身份和你一起生活。”

尽管已经经历了两年的落魄生活,他还是得咬紧牙关才能说出拒绝她的话语。“你知道的,王室已经接管了赛德斯通。你知道我们没有钱。你也知道,我们不能这么做。”

“我们可以让继母帮忙,从王室手里租下赛德斯通的房子,”她固执地说道,“我们可以在那里耕种。你知道的,我可以干活,我不怕吃苦。你知道的,我们可以白手起家,而不是陪外国的君王赌博。不用去做那些既要担上风险却又未必会有回报的事!”

“我知道你愿意干活,”罗伯特承认,“我知道你可以在日出前早起耕种。但我不想让我的妻子像农夫那样在地里劳作。我生来就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而且我答应过你的父亲,要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不想要半亩地一头牛,我想要半个英格兰。”

“他们会觉得你离开我是因为厌倦了我,”她责怪道,“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你才刚回家来看我,然后就又离开了。”

“我已经陪你在家整整两年了!”他辩白道,“两年!”然后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平复语气中的恼怒,“艾米,原谅我,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几个月对我来说就像是一辈子。自从背上叛国者的罪名,我就失去了一切私有权利,不能交易也无权买卖,家族的一切财产都被王室没收——这我都清楚!这里面也包括你的一切财产:你父亲的遗产和你母亲的财物。你因我失去了所有。我必须为你夺回这一切,我必须为我们夺回这一切!”

“那我也不希望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她断然说道,“你总是说你做的那些事是为了我们,但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对我也没有半点好处。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待在家里,我不在意我们是否一无所有。我不在意和继母住在一起,依靠她的救济度日。我也不在意别的什么事情,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平安无事。”

“艾米,我不能依靠那个女人的救济生活,这好比每天都让我穿着夹脚的鞋子。你嫁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英格兰最有权势者的儿子了。这是他的计划,也是我的计划——那就是让我弟弟成为亲王,简·格雷成为女王,只差一点点,我们的计划就会实现。我也差一点成了英格兰王室成员。我很期待这一切,也为此纵马征战,我愿为此付出我的生命。为什么不呢?我们和都铎家族一样有争夺王位的权利,毕竟他们在三代人之前也是这么夺得王位的。达德利家族即将成为英格兰下一代王家。就算我们的计划失败,又吃了败仗……”

“而且地位不保。”她补充道。

“地位也一落千丈,”他承认,“但我仍然是达德利家族的一员。我生来就要追求权位,我必须夺回我的权利。我生来就要为自己的家族和国家效力。你也不会愿意嫁给一个只有百亩田地的小农民,又或者一个终日坐在家里壁炉边的男人。”

“不,我愿意,”她哑声说道,“罗伯特,你不明白的是,正是有着百亩田地的农民在让英格兰变得更好——而且用的方式更好,比在宫中为权力明争暗斗要好得多。”

他差点笑出声来。“对你来说也许是吧。但我从没想过成为那样的男人。对战败、对死亡的恐惧都不能迫使我成为那样的男人。我天生就要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伟人,即使不是最伟大的。我从小就在国王的子女们身边长大,和他们平起平坐——我不能在诺福克郡的潮湿田地里渐渐腐烂。我一定要洗清污名,我一定要得到菲利普国王[2]的重视,我一定要让玛丽女王恢复我的地位。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要是你在战争中死去,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罗伯特眨了眨眼睛。“甜心,这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晚,你却要诅咒我。无论你说什么,我明天都会出海。别再给我招来厄运了。”

“可你做了那样的梦!”艾米从床上爬起身,接过空杯子,放到一边,然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仿佛在教导一个小孩子,“我的大人,这是一种警告。我也在警告您。您不该去。”

“我必须去,”他断然道,“我宁愿以死为自己正名,也比在玛丽的英格兰,作为名誉扫地的家族的成员,作为无法自证清白的囚徒而活着要好。”

“为什么?你是不是更希望待在伊丽莎白统治的英格兰?”她低声说出这句与叛国无异的挑衅。

“我全心全意地这么希望。”他诚恳地答道。

她突然放开了他的手,没有再说下去,她吹熄了蜡烛,拉起被子盖过肩膀,转身背对着他。他们就这样躺在那儿,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这是不可能的,”艾米凝视着黑暗,“她永远不会坐上王位。明天女王也许就会再怀上一个孩子,怀上西班牙的菲利普的儿子,那个男孩将会成为西班牙皇帝与英格兰国王,她也就成了没有人需要的公主,就这么嫁给某个外国王子,然后被人遗忘。”

“但也许不会,”他答道,“玛丽也许没有生下一子半女就会死去,接着伊丽莎白就是英格兰的女王,而她不会忘记我的。”

第二天早上,她不愿再和他说话。他们沉默地在茶水间吃过早饭,艾米走上楼回到他们在这间旅店的小房间,将罗伯特的衣物装进他的包中。罗伯特大声说他会在码头附近等着她,然后就走上了喧嚣熙攘的街头。

在西班牙的菲利普王准备远航前往荷兰期间,整个多佛都混乱不堪。农产品商人在喧闹的人群中叫卖着自己的货物;女智者们尖叫着向即将远行的士兵们兜售她们的护身符;小贩们的托盘中装着小巧纪念品;理发匠和江湖牙医则在街边忙碌,出于对虱子的恐惧,人们将头发剪得几近光秃。两名神父搭起了临时的告解室,聆听那些害怕带着罪孽而死之人的忏悔,并且宽恕他们。几十个妓女也在兵士中穿梭,高声与他们调笑,承诺给他们各种各样的愉悦。

女人们群聚在码头旁,和她们的丈夫或爱人告别;马车和大炮摇摇晃晃地穿过码头,装进一条条小船里;马儿们在踏板上挣扎着不愿前行,码头工人汗流浃背地在后面推着,马夫则在前面拉着。罗伯特才刚走出旅店的房门,他的弟弟就抓住了他的手臂。

“亨利!幸会!”罗伯特大喊着,紧紧抱住了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我还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我以为你昨晚就会到的。”

“我来迟了。安布罗斯坚持要帮我的马儿钉好马掌才放我走。你了解他的性格。他突然就变成了独断专行的哥哥,我只好发誓说会保证自己的安全,也保证你不遭遇危险。”

罗伯特大笑起来。“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我今早到的这里,然后就一直在到处找你。”亨利退后几步,仔细打量起兄长漂亮的深色面庞。他还只有二十三岁,无与伦比的英俊,但这些年的痛苦生活已经将他那富家子弟特有的骄横气质消磨殆尽。他变瘦了,已然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他朝亨利微微一笑,脸上的严肃融化在他充满爱意的笑容里。“感谢上帝!见到你真高兴,孩子!我们将会有一场伟大的冒险!”

“宫廷的众人也已经赶到了,”亨利告诉他说,“菲利普国王已经乘上了船,女王也到这边来了,还有公主也是。”

“伊丽莎白?她在这儿?你和她说过话了没有?”

“她们在一艘新船上,叫做‘菲利普与玛丽号’的船,”亨利说,“女王的脸色非常难看。”

罗伯特笑了起来。“那就是说伊丽莎白很愉快?”

“愉快得就好像乐于看到她姐姐的痛苦一样,”亨利欢快地答道,“说真的,她究竟是不是菲利普国王的情人?”

“不是的,”罗伯特以伊丽莎白童年玩伴的肯定口气说道,“但她确实让他围着自己打转,因为他能够保证她的安全。如果她不是得到了国王的宠爱,半个枢密院明天就会砍下她的头。她可不是那种会害相思病的蠢女孩。她会利用他,却不让他得到自己。她是个难对付的女孩。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去见见她。”

“她对你倒是一直温柔有加,”亨利笑了,“你打算把国王也比下去吗?”

“现在不行,因为我没法给她什么,”罗伯特说,“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愿上帝保佑她。他们准备好接我们上船了吗?”

“我的马已经等在船上了,”亨利说,“我是来接你们的。”

“我牵着马跟你走过去。”罗伯特说。两个人并肩穿过石拱门走向旅店后面的马厩。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是说公主。”亨利问他的哥哥。

“我最辉煌的时候,也是她最辉煌的时候,”罗伯特露出苦笑,“应该是在宫廷度过的最后一次圣诞节。爱德华王去世,父亲有实无名地掌管了一切,而她是新教公主也是国王喜爱的姐姐。我们就像一对为胜利而洋洋得意的双胞胎,玛丽那时连影子都看不到。你还记得吗?”

亨利皱了皱眉。“记不清了。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擅长观察谁得宠谁失宠。”

“你会学会的,”罗伯特说,“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你必须学会。”

“我记得她曾以叛国罪被囚禁在伦敦塔中,那时候我们也在那儿。”亨利回忆道。

“我听说她获得自由的时候非常高兴,”罗伯特说,“伊丽莎白向来幸运得出奇。”

黑色的高头大马看到罗伯特的时候发出嘶鸣,而罗伯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它的鼻子。“来吧,我的宝贝,”他轻声说,“来吧,第一步。”

“你叫它什么?”亨利问。

“第一步,”罗伯特说,“当我们从伦敦塔重获自由的时候,我回到艾米身旁,发现自己在她继母的家里像个乞丐一般,那个女人告诉我,我不能买也不能从别处借马骑。”

亨利吹了个口哨。“我记得他们在斯坦菲尔德有栋不错的房子?”

“那也不是给一个尚未洗脱罪名的女婿准备的,”罗伯特不无悲伤地说,“我别无选择,只能穿着自己的马靴去贩马的集市,这匹马就是我打赌赢回来的。我叫它‘第一步’。它是我取回地位的第一步。”

“那么这次远行就是我们的第二步了。”亨利说。

罗伯特点点头。“如果能得到菲利普国王的宠信,我们就能回到宫中,”他说,“如果帮助他赢得胜利,一切过往都能得到原谅。”

“达德利!达德利!”亨利大声呼喊着家族的战斗口号,打开了马厩的门。

他们牵着马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到了码头,再由守在那里的人将他们的马儿牵到船上。小小的波浪拍打着码头的堤岸,“第一步”喷着它的鼻息,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当轮到它走上踏板的时候,它便用前蹄搭在踏板上,恐惧得一动不动。

一个码头工人走上前,扬起鞭子。

“住手!”罗伯特高声喝道。

“告诉你,不打它不会走的。”码头工人说。

罗伯特转身背对马儿,放下缰绳,走过它面前,走进暗沉的船舱里。马儿焦灼起来,轮流踏动蹄子,耳朵前前后后地抖动着,扬起头寻找着罗伯特的身影。船舱里传来罗伯特的声音,马儿转过耳朵,放心地走上了船。

罗伯特走出船舱,轻轻抚摸着马儿,拴住了它,看着将他的行李背来的艾米。“一切顺利。”他开心地对她说。他拉起她冰冷的小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原谅我,”他轻声说,“我昨天被自己的梦弄得心烦意乱,所以我才发了火。我们别再吵架了,像朋友那样友好地道别吧。”

眼泪从她棕色的眸子中涌了出来。“噢,罗伯特,求你别走。”她喘息道。

“艾米,”他说得很坚决,“你知道的,我必须走。但我会把全部薪水寄给你,我希望你能好好投资,为我们买下一座农庄。我们必须复兴家族,我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管理我们的财富,帮助我们获得成功。”

她试图挤出笑容。“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可是……”

“是王室的驳船!”亨利喊道,码头上的每个人都脱下帽子,低下他们的头。

“请原谅,我们得走开一会儿。”罗伯特匆匆和艾米说了一句,就跟亨利一起走上了西班牙国王的船,这样王室驳船经过时,他低下头就能看到。女王坐在船尾的华盖之下,时年22岁的伊丽莎白公主穿着象征都铎家族的白绿相间的服装,容光焕发地站在船头人人都能看到的位置,像一尊雕像,微笑着朝人群挥手。

划桨手停稳船身,两艘船并排停靠在码头边,兄弟两人站在船舷中段,向低处的那艘驳船看过去。

伊丽莎白抬起头。“达德利!”她的声音清晰明亮,笑容满面地看着罗伯特。

他垂下头。“公主!”他看了看女王,女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陛下。”

她冷冷地抬起手。她的袍服由珍珠点缀,耳畔悬着钻石,斗篷上装饰着翡翠,但她的双眼却盛满了悲伤,她嘴角边的线条让她看上去更像是忘记了该怎么笑。

伊丽莎白走到船舷的栏杆边。“你要去参战吗,罗伯特?”她对着他的船喊道,“你就要成为英雄了吗?”

“但愿如此!”他清晰地回答,“我希望能够服侍女王于她丈夫的领土之上,希望能够重新赢得她的青睐。”

伊丽莎白眉飞色舞。“我敢肯定没有哪位士兵比你更忠诚了!”她说着,几乎就要放声大笑。

“也没有比您更可爱的臣民了!”他答。

她露齿而笑,好让自己不至于笑出声来。他看到她正拼命地控制着自己。

“您还好吗,公主?”他温柔地问。她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您还健康吗?据他所知,当她受到惊吓的时候,就会出现水肿,手指和关节都会肿胀,让她不得不卧病在床。还有:您还安全吗?她现在身处女王的驳船上,更接近王位往往也就意味着更接近断头台,她在枢密院里只有菲利普国王的支持,而后者正要远行去打仗。最重要的是:您是否还在像我一样等待好日子的来临,并且为它早日到来而祈祷?

“我很好,”她喊道,“一如既往,始终不变。你呢?”

他也笑了。“始终不变。”

他们之间已然无须再多说什么。“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罗伯特·达德利。”她说。

“您也一样,公主。”愿上帝祝福您早日恢复从前的荣光,这样我才有希望——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回答。从她毫无顾忌的目光中,他可以得知,她明白他的心中所想。他们总是明白对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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