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如镰,嵌在靛黑的夜空中。点点繁星缀在月周身,像是在月光织成的绸纱上撒的珠饰。夜晚的薄雾悄悄湿润了草叶木泥还有残破的碑冢。清冷的光穿过楠木林繁密的叶,斑驳地印在脏湿的泥土中。微凉的夜风刮过,徒添一笔阴森之气。
林中幽幽地响起哭声。喑哑得几乎难以辨别出是哭音。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坐在地上无力地哭着。墨兰的绸衣沾上了泥土和泪水,脏得辨别不出衣上的花纹。
婆娑的月光照着他被泪水蚀得麻痛的脸,红肿的眼皮疲惫地耷在眼珠子上,单薄的身子因为抽噎哽咽还在微微的颤动。
他已经在这孤寂的楠木林中哭了很久很久,几乎哭干了泪水,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出现一个人搭理他。他想要放弃挣扎了,缩成一团靠在一棵楠木树干上。漆黑的夜让他心中发颤。在这寥无人烟的荒郊野岭,仍他如何挣扎也不会有谁来帮他。
他止住了哭泣。四周寂静一片,除了偶尔响起的风声和树叶摩挲的声响再无其他声音。
就在他精疲力竭准备阖上眼睛睡去的时候,楠木林里突然响起了清脆的笑声。
那笑声时而似女,时而似男,时而似幼,时而似老。恍若一瞬有数百人在树林之中笑着。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环顾周身。
楠木林遮去了大半月光,他的只看到了漆黑的夜,远树干的轮廓都看不清。他突然害怕起来,但是又燃起了些许希望。或许,真的来人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忽闻耳畔的声音,小孩子猛然转头。看到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站在他身边俯视他,穿着黑衣,若不是有些许月光,他就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小孩子站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与小男孩差不多高。他一时有点发愣,哭了一天一夜终于看到一个人了。
“问你呢。怎么连话都不答,你是哑巴么?”面前的小男孩瘪嘴说,满脸的不愉快。
“我……”小孩子张口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因为之前过度的嘶吼而难以发声。话都带着嘶嘶气音,勉强才能辨清在讲什么。
“我在等人。”他尽量咬字清楚地说出这话。
“等人?在这?哈哈哈哈哈哈。”黑衣小男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林中回响,不一会就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回声。
小孩子点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人会笑。
“你在等谁?”黑衣小男孩笑着问他。
“我阿娘。”小孩子回答说。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黑衣小男孩继续问。
“我跟着阿娘出门,她说,让我在这里等她回来。”小孩子说完这些话感觉喉咙像是着火了一样,疼的难受。他吞咽了一下,却发现唇干舌燥,已经没有能给他润喉的东西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黑衣小男孩又笑起来。
他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被他那个没良心的阿娘丢在了乱坟岗。可是他不想告诉小孩子,他久违的想好好玩一番了。
小孩子木讷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你要是赢了,我就带你去找阿娘。”黑衣小男孩看着小孩子说。你要是输了,你就会成为我的腹中食。这句话黑衣小男孩没有说出来。脸上满是顽劣的笑。
“好。”小孩子天真地点头答应了。
“你猜猜我几岁?”黑衣小男孩歪着小脑袋问。
小孩子看着他,思考了一会,说:“跟我一样是六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衣小男孩放肆地笑了,笑声渐渐不像是个小孩的笑声,而像是鬼怪的声音。
“你,输了。”
黑衣小男孩正准备露出狰狞的獠牙扑向小孩子。小孩子却问道:“那,你是多少岁?”
“我没有岁数,我是无岁鬼。”黑衣小男孩笑着回答。反正这个小孩子也是要死了,告诉他自己是谁又有何妨。
“你肯定有岁数的,一定是你不会数,我阿娘说,每过完一个除夕就长一岁,我现在过了六个除夕,所以我六岁了。你呢?”小孩子扳手指数了六根,哑着疼痛的嗓子说完长长一大通话。小孩子以为他是不懂怎么算岁数,所以想要教他。
无岁鬼愣了一愣,常人听到他是鬼都要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的,怎么这个小孩子这么蠢?
“你管我几岁。你输了就是输了。”无岁鬼脸上有了几分恼怒。
“嗯。我输了。”小孩子点点头,很实诚地答道。
“哈哈哈哈哈,你既然输了,那我就要吃掉你了。”无岁鬼说。心想,他说了要吃他,这下这个小孩子该怕了吧。
“好。”小孩子依然是点头答应。
无岁鬼愣住了。这小孩子怎么回事?他本想看他被吓得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好乐呵一下再吃,怎么他不仅不怕还同意被吃?
“喂,你是傻子么?我不吃傻子。”无岁鬼沉了脸说。
无岁鬼八百多年的鬼祟,天不怕地不怕,见人喜欢问人猜自己岁数,猜错了就要吃掉那人。可他不会去问个傻子,也不会去吃傻子。
“我不是傻子。”小孩子摇头否认。
“那你为什么肯我吃你?”无岁鬼问。
“因为我输了。”小孩睁着他红肿的眼睛,看着无岁鬼,很认真地答道。在他看来,自己输了就该服输。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把无岁鬼给气着了。
他烦躁地挠头,对小孩子说:“我跟你说玩游戏只告诉你,如果你赢了我就带你去找阿娘,可我没告诉你输了我会怎么样。你连问都不问就答应,还心甘情愿被吃,你说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所以说他不会问傻子,也不会吃傻子。因为他的问题和结果在傻子眼中都是没意义的。傻子太过无趣,他不喜欢。他喜欢看那些人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喜欢像猫捉老鼠一样看着老鼠被折腾,而自己只用坐享其果,最后将人吞入腹中。
“我不是傻子。”小孩子固执地摇头否认。
无岁鬼觉得他就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
“算了算了,不吃你了,我不吃傻子。”无岁鬼瘪嘴嫌弃地说。
他扭头准备走,小孩子却一把抓住了他。
“你,你别走。”小孩子说。
“啊?为什么?我都不吃你了,你还想怎么样?”无岁鬼被气的不行。本来好端端一个美食摆在眼前,可惜却是个傻子。想想都糟心。
“我……我怕……黑……”小孩子抖着唇说。
“你连鬼都不怕了,还怕黑?!”无岁鬼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小孩子说的话。
“嗯。”小孩子还是很认真地点头应道。
无岁鬼厌恶地甩掉这个小孩子手,转眼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小孩子抱着手臂又缩回了原来的树干旁。他现在知道起码林子里不是他一个人了,这么想着便不觉得有多害怕了。靠着树干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
“喂,起来。”
小孩子听见有人喊他,眼睛还肿着,睁眼就疼,他一点点眯着睁开眼。叫他的居然是昨晚那个黑衣的小男孩。
“喂,叫你起来,听到没啊。”无岁鬼冷冰冰地说。
小孩子从地上爬起来。把眼睛完全睁开了。
“无岁鬼你又来啦。”小孩子对他说。咧开干裂的嘴,露出个笑容。
哼,我的鬼名倒是记得清楚。无岁鬼心中闷想。
“走,带你回去找你阿娘。”无岁鬼说。
他扭脸走在前面,小孩子马上拍拍衣服跟了上去。
昨晚他走后去找了很久小孩子的家在哪。他隐约记得城里能穿得像小孩子这身的人家并不多。大户人家就那么些,挨个去查查有没有谁家少爷丢了的,总是能找到的。最后被他找到一户人家,家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熄,家中的人脸色都不大好,他就知道肯定是那户了。
小孩子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也不吭声。出了楠木林也安静地让他有点烦躁。他本就是个好动的性子,碰上这么个闷葫芦,还是个傻子。不但没吃着,还要送人回家。哎,真是倒了血霉。
“喂,你叫什么名字?”无岁鬼忍不住扯点话子。
“我叫少景。多少的少,风景的景。”少景回他。
“少景。嗯,名字还不错。”可惜是个傻子。无岁鬼心中又忍不住心疼自己。
“我觉得,无岁鬼这名字也很好听。”少景说。
“我不叫无岁鬼,那是你们这么叫我的。”无岁鬼说。鬼名都是人给起的,他自己的真名是什么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也不能被人知道,真名不论对于人来说,还是对于灵妖鬼魂来说,都是关乎存亡的东西。
“那你叫什么呀?”少景继续问他。
无岁鬼脑子一转,笑着对少景说:“告诉你可以,不过呢,你要答出我一个问题才告诉你。”
“什么问题呀?”
“我看了一万九千四百次跟昨晚一样的月亮,你要是答出这段时间有多久,我就告诉你。”无岁鬼答道。
少景扳手指也数不过来,他不懂万是什么概念。于是他对无岁鬼说:“我以后回答你,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说你不是傻子,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无岁鬼笑他。
少景闷声垂下脑瓜子,然后把手指又来回扳了好久,也还是没数出来。就不说话了。
无岁鬼终于觉得自己赢了他,心情好极了。走路都欢快了不少。
无岁鬼把少景送回了家。少景回去前不仅跟他说谢谢,还跟无岁鬼说,以后他数出来了一定去找他。看着少景回到家里,无岁鬼露出了顽劣的笑。
他没有告诉少景,是他的阿娘丢下的他。他知道即便是他送了少景回去,少景的日子也肯定不会好过。但是谁叫少景输了呢,他没吃他都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少景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他是鬼,不是什么好人。无岁鬼扬起嘴角走了。
多年后,当无岁鬼有一天心血来潮再去找少景的时候,少景早已不在了。他化成人形打听了一下,原来少景回到家中后不到两年就患上重病,少家不肯给他医病,最后病死也无人管。
要问为什么不肯给他医病,那人说是因为少景的阿娘是不得宠的小妾,母子二人都不受少家的人待见。
无岁鬼对少景的死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知道少景回去不会好过。内心也没有半点自责愧疚,反而是一种赢了游戏的得意感。
他隐去身形,在少景的家里转悠。少景的家曾经是户阔气的人家,宅院很大,家主靠商贾发家。可惜后来落没了,宅院易主。现在的主人姓李,也是个商贾。
他转了一会,发现那家里没什么意思。准备走了,却看到大堂的柱子上有些奇怪。他走近蹲下一看,柱子底下的部分竟然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一字。那些刻文已经被人用粉和漆填刷过一次,但是依然可以大致看出轮廓。
他看着柱子,脸色突然变了。柱子上写的全是“一”字。他伸手摸着那些字,方才还在心中扬起的得意感荡然无存。
少景他算出来了,把数全部刻在了柱子上。无岁鬼一道道刻字去摸,一个个去数。果然是他当年跟少景约定时他的岁数。刻痕一道没多,一道没少。
他后悔了。当鬼当了八百多年,他第一次后悔了。还有不明所以的挫败感。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竟然真的把他的岁数一年一年算出来了。
他当初以为,少景算出来之后,他会舒服很多。因为少景输了,他却没有吃少景,让他很是不快。所以故意说出那个问题,想让他答出来,这样他就没有吃少景的理由了。
可是现在,他心中没有半点舒服的感觉。反而有一种疼痛感,像被虫子咬噬一般。他那时候就应该直接吃了少景,不该送他回去,不该让少景算出自己的岁数。不然他现在为何会感到如此钻心的疼痛。
他曾经是人,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不知不觉地,他伸出手,长而尖锐的指甲在柱子上刮滑,剥落了一地的红漆木屑。
过了很久,他站起来。
“所以说,我最讨厌傻子。”
那日从李家的大门里走出一个墨兰绸衣的小男孩,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脸上挂着天真童稚的笑。见着姓少的人就问人猜他几岁,若是猜错了,那人就会被他吃掉。
后来,少家的人越来越少。这个小男孩因此被众多道家术士追杀。在一次交战中负伤逃到了夜城。不知道是与城主做了什么交易,得到了夜城城主的庇护。
后来他也不再问人猜岁数了,道家术士就此作罢。
李家的宅子过了数十年,又易了主。谁都没有注意到大堂的柱子底下,在密密麻麻的一字刻痕中,有两个小字: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