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玥崖山上。
风起,花落。
一人身着白衣教袍穿过繁花,不沾一片花瓣。脚步无声地落在杏花铺满的地上,一步又一步,只留下浅浅的印子。片刻后,留下的浅印就被花瓣重新填覆,消失不见。
白衣人闲庭信步般走了许久,最后停在了一道玉门前。那是高耸入云的玉门,门柱布满各种奇纹异饰,扉上则是素雅的杏树雕纹。
玉门前站着两个白衣少年,黛色腰佩,轻剑在身,眉目还有几分相似。那两位少年稚嫩而不失傲气,一如往昔的自己。
两位少年见到来者陌生,抬手拦下。
“此处玥崖仙山,请问来者何人?”一名少年问。
另一名少年在他耳边小声说:“他穿着教袍,应该也是杏雨教的。”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杏雨教三千教众,你我应该都记得。”那少年小声问道。
听到两人窃窃私语的白衣人淡然一笑。
问话的少年察觉到不妥,赶紧转头问:“敢问阁下尊名?可是我教中人?”
“霄淩。”白衣人笑答之。
两位少年顿时瞪大了眼,回过神后慌忙跪在地上道:“见过霄前辈。”
“起来吧。”霄淩道。
“晚辈不知是霄前辈归来,还望前辈恕罪。”方才问话的少年仍跪在地上,唯恐自己的无礼惹前辈不快。
“无妨。”霄淩伸手扶起两位少年,说,“我下山有些时日了,无怪你们不认识。”
“多谢霄前辈。”两位少年规规矩矩地道谢。
“你们二人叫何姓名?”霄淩问。
“我叫安圻。他是我弟弟,叫安淮。”安圻答道。安淮则在一旁乖巧地点头。
问罢两人姓名,霄淩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转瞬即逝。他们二人的根骨较佳,修道是颇为合适。只是他们命数偏生相克,少时尚无大碍,只怕今后惹出是非祸患。
两位少年并未发现霄淩神色的异样,只睁着无垢的眼睛看着他。霄淩轻轻叹息一声,抚着安淮的头,说:“替我开门吧。”
安淮点头,与安圻一同打开了杏雨教的玉门。
门开之后,眼前云雾缭绕,落英缤纷。被花瓣铺满的登山玉石阶一望无尽。玥崖山是仙山,能入杏雨教的人几乎等于半只脚已踏进了天界的南天门。剩下的一半就全看个人修为。
杏雨教的玉石阶乃是为凡人备的,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杏雨教众都算得上是半个仙人,从来用不着一步步走玉石阶上去。修为高的只需用个法术,修为差的用轻功也就上去了。就连有缘寻见玥崖山,被奉为座上宾的凡人也是有教内派人施法带路。
这漫长的路,霄淩倒是走得颇有雅兴,一边登阶,一边四顾周遭风景。玥崖山上风景如旧,不论多少岁月流转都不曾变过分毫。杏花依旧飞如雪,奈何今非往昔人。
路过一处亭子,霄淩就想起有一年中秋,他与夏泠和夏汀在那赏月。夏泠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凡间的月饼,分了一半给他,一半给夏汀。
“你怎么带山下的东西回来?”霄淩皱眉看着手里的半块月饼,问夏泠。
“哎呀,夏汀修为不够,下不了山,我带些东西回来给他尝个新鲜。真是便宜你了,我就带了一个回来,还分了你一半。”夏泠佯装不快地说。
夏汀捧着手里的月饼,左看右看,舍不得吃。又转头问夏泠:“哥,你不吃吗?”
“哥在山下吃过了。”夏泠笑着说,伸手揉了揉夏汀的头。他与夏汀身高相近,揉起他的头来也是轻车熟驾。
霄淩冷哼一声,说:“你就不怕被发现。教规里可是明令禁止带凡间的东西上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所以才要拉上师兄你呀。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被罚也是我们一起受呐。”夏泠笑道。
“好你个夏泠,又想害为兄。”霄淩举起手里半块月饼朝着夏泠要扔过去。
“哎哟哟,不敢不敢,师兄文武双全,举世无双,冠绝群才,怎么会被我这个小小计谋算计,对不对?”
夏泠赶紧胡乱瞎扯一通,拼命朝夏汀使眼色,想要夏汀也帮忙说两句。谁知夏汀满口的月饼,鼓着腮帮子,支支吾吾说不出句能听懂的话。
夏泠心一横,绝望地闭上眼睛,等着那半块月饼砸自己脸上。他等了许久不见月饼砸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霄淩把夏泠给他的月饼又分了一半还给他。那张冰冷的脸朝一边侧去,话也不说一句,就一手拿着小块月饼摆在夏泠面前。
夏泠顿时如获大赦,接下那月饼,小心地往嘴里送去。
看到夏泠吃了那月饼,霄淩才轻轻咬了一口手里剩下的月饼。他知道夏泠其实根本没有吃过凡间月饼。杏雨教的教规不仅禁止带凡间的东西上山,也是禁止教众食凡食,饮凡饮。
夏泠虽然是个胆大的人,但也不会胆大到放肆的地步。看他刚刚吃月饼的样子,分明就是头一次吃。为了让巴望着能下山去凡间的夏汀开心,夏泠也是费尽了心思。
霄淩感觉胸口似有东西堵着,让他咽不下那月饼。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凡间的月饼是什么滋味。外面是炸酥的皮,里面是甜软的红豆。比起天上各路仙子送来玥崖山的月饼,凡间的月饼实在算不上美味,做工粗糙至极,但是却又让他毕生难忘。
杏雨教每隔十年会派一位师叔下山,带回些根骨极佳且命数有缘的婴儿。他与夏泠、夏汀也是这样被带上山的。他们三人同岁,但是按月算的话,霄淩则要比夏泠与夏汀大上半年。所以理所当然是他们的师兄。
他们自幼就是在山上成长,食的是仙果仙斋,喝的是玉露琼浆,修的是仙道术法。只有修为足够的时候,才可以下山。且下山也必须是奉教令,违令下山的一律按背叛仙门处置。
后来月饼的事情还是被发现了。食过凡食难免会沾上凡间的气息,一时半会无法散去。正巧那日他碰上了二师叔,年少的他哪里躲得过那位教中老狐狸的眼睛,一眼就被二师叔发现偷吃了凡食。
食凡食本来只是可大可小的事情,若是一个修为不佳,级阶不高的犯了这条,顶多也就罚禁食三日。但是偏生不巧,霄淩修为极佳,级阶很高。
杏雨教分三级九阶,从高而低依次为穹、启、尘三等。每一级分上、中、下三阶。穹级再上已是升仙,不在三级九阶之内。彼时,霄淩年纪轻轻就已经位列上启阶,夏泠尚在中启阶,夏汀在上尘阶。
霄淩离穹级只差临门一脚,出了这事闹得几位师叔都对他颇有不满,他们没想到霄淩会犯这种连教中十岁小童都不会犯的错误。
杏雨教向来如此,位愈高,赏愈多,罚愈重。
他是师叔师尊眼中的得意弟子,重罚他,是为了杀鸡儆猴。加之他是明知故犯,更是该被重重加罚。这么一来,罚他的用意已经远不在食凡食一事上了。
霄淩在师叔面前说月饼是他带上山的,只有他一个人吃了。夏泠和夏汀的修为不及他,虽然肯定不会像他这样被罚,但他还是不忍心让他们两人受罚。
他被关进了地宫,罚他思过十日。不仅断水绝粮,同时还要修心法,斩恶灵。
夏泠知道他被罚的事情时,他已被关在地宫里整整五日。他当时刚从山下回来,看到夏汀急得跺脚,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夏泠一声不吭地跑去碧溪宫跪了三天三夜。还是师叔心软说情,让霄淩在第八日出了地宫。
从地宫出来之后,三人都没有再提这件事。
霄淩却在心里清楚,若不是夏泠偷偷带凡食上来,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碰凡间的食物。那并不好吃的月饼,就像是夏泠从凡间带回来的一个种子,洒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对凡间有了些微改观,不再自恃天生高人一等。
杏雨教中的弟子都是从小在仙山上长大,所受师教也是不能与凡间有过多牵连,不然影响修道,难以成仙。他们都有某种不可言喻的高傲藏在他们的根骨之中。那是一种看不起凡间,自命不凡的高傲之心。
霄淩也不例外。这份高傲源自他超群的才能,源自他备受教中重视。
但是夏泠与夏汀却与他不同。他们喜欢凡间,向往凡间。夏泠与夏汀好似并没有身为杏雨教弟子的傲心。他们陪着他一同长大,一同修道,连他们种种因为向往凡间而引出的事端都会把他牵连进去。
夏泠就像是天上自由自在的飞鸟,抑或是水中的游鱼。夏汀却更像是向往翱翔的笼中鸟,渴望大海的池中鱼。而他,或许连鸟和鱼都称不上吧。
夏泠在山上之时,几乎把能犯的教规都犯了个遍,唯独不能食凡食,饮凡饮这一条,他没有再犯过。乃至今后的百年岁月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