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说,三年前的一个冬天的夜晚,在怒江的入海口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叫江流孩子活了下来,一个叫仲民的独眼鳏夫选择了去死。那个鳏夫和倭人有仇,那个孩子决定复仇。”
酒壶打开,放在悟念面前,王阳明觉得这时候自己需要喝一口酒,但是他觉得让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和尚闭嘴更加合适。悟念是修行者,可以对尘世间的俗物说不,但桌面上的是此间庙此间真人的酒壶,不闭嘴,酒香自然进的了身。
“仲民有个老汉,是怒江渡口摆渡的老汉,十九年前,老汉被杀了。被他自己摆渡来的人,被自己摆渡来的倭人杀了。准确的说那年,很多人都被老汉摆渡来的倭人杀了。”
“仲民很生气,他开始了复仇,但没有人帮助他,不是因为人基本都被倭人杀光了,而是因为他老汉是个奸细。这个故事里没有无辜受骗的老百姓,哪里有那么多老百姓会那么蠢。他老汉信佛。”
王阳明想着当时自己听到江流讲老汉是奸细时的情景,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的情绪,但总归是有些情绪的,他不开心。
“仲民知道他老汉是明军里奸细,那有什么关系,自己也是,那一战,他杀了马继光的独子和无数明兵,刀口淌着明军的鲜血。他想那样做,他不后悔,他信佛,他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他不在意。但是总归杀死他老汉的是倭人,他要复仇,再放下刀。这样成佛会舒服点。”
“十五年,他慢慢的一个个的杀死老汉摆渡来的最后一条船倭人,他不在乎那夜的真相,真相在死亡面前,一文不值,他知道是谁就足够了。他活的很简单,累了就躺在红沙滩的蚌里,海腥气比血腥气总要舒服些。三年前,他即将完成复仇,今夜他就要行动,他的目标是一个卧底在出云十三年的东夷浪人”
悟念默念着静心咒,闭上嘴闻不到酒香,但是他想起一些事情,他要保持灵台清明。
“仲民认识那个背着鱼叉的少年,那把鱼叉是他给这个孩子做的。这个孩子一年前来到红沙滩,总是抱着一只没尾巴乌龟睡在他旁边的蚌里。仲民最后的仇人是个军需,被派到京都押解兵粮去了,半年才能回来,他觉得最后这个人杀得要有仪式感,所以他决定等。少年喜欢写字,等待的日子是无聊的,于是仲民就教给他”
“可今夜,少年站在他的身前,挡住了他。少年是来偷米的,他饿了,来军需营偷米。这里有四个粮仓,他们站在军需官的帐外,那个卧底浪人,在向四个圆柱形的木桶里放毒药和炸药,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在抽泣。三个倭人长刀出鞘,捅死了妇人,军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顺手把那个熟睡的婴儿提起丢进了营外的水缸中,盖上了盖子。倭人要炸掉粮仓,也想借着爆炸在残存的粮食中下毒。他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那时,少年问仲民,为何军需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仲民只是摇摇头,那个孩子的母亲是明人,孩子自然流的是明人的血。有些仇,是记在血液里的,非亡族灭种不可化解。佛宗慈悲,总不能忍心以子弑父。”
“他才三四岁,记得什么?”
“只要有人活着,就有人记得。有人记得,那这个孩子总会记得。”
“那天出云下雾了,很大,少年和仲民,四个倭人,一个水中挣扎的孩子,四个毒炸药桶,四座粮仓,一座军寨,三万军民。”
“引信点燃”阳明拿过酒壶,呷了一口。暗自夸赞着悟念的定力,想来佛宗还是有些本事的,但行事却是可恶。
“四座粮仓门口分别躺着一具尸体,少年抱起水缸中冻得发紫的孩子,四个炸药桶在仲民身下爆炸。仲民是不动巅峰的修行者,身子很硬朗,地上有个坑,仲民趴在里面”
“少年问仲民为什么”
“孩子,我们做个交换,我把我这条命给你,你帮我把这个故事传下去。”
“这个故事太深奥,别人恐怕听不懂”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你就讲给能听懂的人。”
“你要死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没有信仰,但我会为你报仇,彻底的报仇。”
王阳明拿起酒壶,想着悟念总应该说些什么。他懂江流的意思,他认为悟念很聪明,悟念也应该懂。
悟念还是在沉默,他记起了一些事情,一个在京都陪独眼叔叔算命的事情,那年叔叔把自己托给大和尚,一个人走了。大和尚说他死了,十九年前,悟念信了。
王阳明十九年前也信了,他为悟念难过了好久。
王阳明看懂了悟念的内心,而且他想起。
十九年前,佛宗前任掌灯和尚的俗家名字也姓仲。
是夜
江流带着小黑子从将军府回红沙滩的时候,江流对着跟在后面背着小竹篓的小黑子说。
“小黑子,你都应该感谢独眼民,如果不是他记得我说过我饿了,你就饿死了”。
“嗯,小黑子很感谢独眼叔叔,少爷我们都感谢他”小黑子认真的说。
“不,我不感谢他,”江流看着远方的斜阳落日“他死前头依着我的胸口,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让我给他报仇。”
小黑子疑惑的看着江流,江流停下前进的脚步,低头看着小黑子。
“那夜他不动突破了无为,被炸开了丹田时隐时现,我知道,那一瞬间,他是无上至。”
江流握紧了拳头,肩膀上的青青拿着爪子拍拍江流的胳膊。江流在颤抖,青青感觉到了江流的情绪,愤怒、无奈、悲伤、孤独,而且委屈。
“那夜后,我就变成了不能修行的傻瓜。”
“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寂静。
“他以为他是谁?我爹么!”
小黑子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