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新盟旧恨
萍院之中,本便阴冷,芷蘅所居最里间更是阴沉潮湿。
一夜之后,芷蘅越发觉得身上虚软无力,云儿脸上的伤,不是一时可以消去,又无医药,芷蘅与云儿起床后,各自梳洗,芷蘅身上仍旧穿着那件华美的裙裳,昨日晚宴,惊艳朝堂的一身,今日里看去却多了几分凄凉。
芷蘅与云儿站在窗前,望着院落中,侍女们忙碌的一早,心里不是滋味。
突然门声响起,芷蘅与云儿回身望去,只见彩珠走进门来,高挑着细眉:“杨妃,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燕妃、丽妃、豫妃都已向王妃问过了安,这就要送王爷出府上朝,怎么?杨妃倒是特别,在这里清闲。”
云儿欲要言语,芷蘅却拉住她,彩珠见状,冷冷说道:“怎么?昨天的教训还没受够?还要我教教你这奕王府里的规矩吗?”
“你……”云儿心里本便含着气,听她一言,几乎冲过去,幸被芷蘅拦住,芷蘅平声道:“我们这就去。”
彩珠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公主,再怎样你也是奕王侧妃,她一个婢女,竟与您这样说话?公主,若您在哪里都如此忍气吞声,那么日后……”
“好了云儿。”芷蘅打断云儿,她知道云儿气不过,可此时此刻,身为和亲公主,她又能如何?
“我们走吧。”芷蘅稍稍归敛了青丝,便与云儿一同出去。
萍院之中,忙碌的侍女看着她走过,眼神凉凉的,是啊,一个不得宠爱的妃子,与她们同居在阴冷潮湿的萍院,她自不能要求旁人尊重的目光。
奕王府,出了萍院,绕过一片矮林,便是一片偌大的莲花池,芷蘅想起昨夜,莲花的清香扑鼻,不禁驻足,观望一忽,汤汤碧波之上一道长廊蜿蜒,直抵莲池彼岸。
阵阵晨风拂过面颊,便是一阵清爽。
奕王府之奢华,甚至比得上大沅皇宫,曲水流荡、假山叠嶂,连绵便似真实群峰,巍峨气势,淡淡雾霭迷蒙视线,长廊处,贴金描丹、雕龙镂凤。
听闻大沅朝,并非所有人都可以龙为装饰,即使是王,亦不可随意雕刻、穿着。
但龙,在奕王府中却是常见的,这大概便彰显了这座府苑主人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
池中的令箭荷花次第绽放,碧叶纷纷,如女子舞动的裙摆起起伏伏,莲花姿态万千,各有芬芳,只是一眼望来,艳丽太过逼人,反而令人心烦意乱了。
芷蘅蓦地皱了眉,道一声:“走吧。”
云儿随着她,才走过长廊,便不知该往何处去,彩珠早已走得没了踪影,这奕王府,怕是比北冥皇宫都还要大,她们初来乍到,如何能认得路。
“公主,我们……该往哪里走?”
云儿四处望着,芷蘅亦为难道:“这儿有两条路,我也不知要怎么走了。”
这时,有两名侍女走过,云儿忙上前问道:“请问二位姐姐,哪条路是去大门口的。”
两名侍女互望一眼,又看看云儿与一身华贵的芷蘅,怕是昨夜才当班下来的,并不在萍院之中,并不认得芷蘅。
其中一名指了指左侧的路:“从这儿一直走,穿过一片林子便可看到了。”
“多谢二位姐姐。”云儿道了谢,转身与芷蘅向左边那路走去。
亭台楼阁,移步换影,月季木香,争艳斗彩,琼花纯白,海棠馥郁,紫藤花缭绕之中,只见碧草茵茵,晴空如洗,缕缕细云犹若暮雪淙淙,流动于天际。
目所及处,一方高亭屹立碧空之下,那亭台,似以白玉石雕筑而成,远看便似嵌在一方蓝色晴空的宝玉,走近一些,又似超脱了天际,白得夺人眼目。
隐隐自清风中,有声响传来,芷蘅细细听着,好像是长剑飕飕生风。
忽地,想起那日客栈前的一场屠戮,心中猛地一抽。
连忙转身欲走开,回身之间,只见一缕寒光刺破宁静的晴空,划过眼前,便有寒气透襟冰冷。
“啊……”她闭上眼,一声轻呼。
“谁让你到这儿来?昨天如妍没有教你这奕王府的规矩吗?”语声呵斥,沉冷如石。
芷蘅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李昭南持剑而立,剑尖儿直指自己咽喉之处,晨阳缕缕金光令剑芒生寒。
持剑的人,眼神更似冰刀,虽是气度英杰,伟岸身姿,却掩不去满眼的沉冷,明明英姿遐迩、轩昂气魄,却偏偏如此令人望而生畏。
芷蘅定一定心神,方道:“教了,所以才要我一早送王爷上朝。”
李昭南唇际一勾,冷笑道:“送我上朝?你不知,我才战罢,父皇免我五日朝吗?”
芷蘅一惊,刚刚彩珠明明说要她准备送王爷上朝。
难道……
心知不妙,怕是中计了。
想起昨夜孙如妍的字字“教诲”,连忙回身而望,但见那方白玉凉亭,赫然写着试剑亭三个字。
心中一颤,转身再望李昭南,他一身紫色长袍,翩然风中,长剑在手,目光如潭。
一切再明白不过,自己轻易地便陷入了一个圈套。
芷蘅惘然一笑,低声道:“我并没看见你练剑,且我亦不知这里便是试剑亭,适才问路,有人故意引我来此。”
李昭南手上一动,还剑入鞘,嘴唇却挑着:“哼!你是说有人陷害你了?”
芷蘅冷冷看着他,不语。
李昭南淡淡道:“你可知偷看本王练剑,该是何下场?”
芷蘅扬眉看他,此时倒是有恃无恐:“大不了一死,又有何难?”
绝艳脸容、美冠尘寰,一双流水清眸,似可涤荡尘世污浊,与那碧天如洗,相映成景。
李昭南冷肃目光里有片刻恍惚,他忽地笑了,走近她的身边,修长的指挑起她尖削下颌,柔腻的触感,冷傲的眼神,这样的场景,依稀曾见。
“这样的眼神……真让我怀念……”李昭南凑近身,低语在她的耳边,轻嗅她身上淡淡流香,“那天晚上,你也是这样的眼神……”
芷蘅心里一颤,他突地揽住她的腰,寒剑隔着裙裳,似依然寒冷入骨,他的笑容举止明明暧昧温怜,却令芷蘅身子颤抖……
“李昭南,你又要干什么?”芷蘅不相信他此时的柔情,李昭南挑唇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鼻息,冷峻幽深的眸光,他笑道:“你可是我的妃,我干什么不是都很正常吗?那晚……你简直风情万种,如今想起来,还令本王热血沸腾呢!”
李昭南手臂一紧,芷蘅正欲言语。
却听身后一个女子声音急匆匆传来:“王爷……”
李昭南回身而望,眼神迅速冷下来,他放开芷蘅,芷蘅身子不稳,尚在适才的不知所措中,不能回神。
云儿连忙扶住她,看过去,只见孙如妍与彩珠姗姗而来,孙如妍状似万般抱歉地低下身:“王爷,如妍教导无方,让杨妃打扰了您,还请您勿要怪罪……”
出现的倒是及时。
李昭南冷冷一哼:“算了,以后多教着点儿便是了。”
他转身站在孙如妍身边,略略低身,轻声道:“你是故意的吧?”
孙如妍身子一颤:“王爷……”
李昭南唇角一勾,随即抽身而去,任凭孙如妍追上两步,也未曾停下脚步。
孙如妍转身看向芷蘅,眼神愤恨。
适才李昭南的一句,一语双关、意味深长。
故意?
他指什么?故意叫彩珠错传消息,再令人错指路线?还是故意在他温情脉脉之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无论是什么,孙如妍都无法承受李昭南的冷漠。
她走到芷蘅身边,冷冷看她:“哼,你与王爷说了什么?”
芷蘅好笑她竟如此气急败坏,比起北冥后宫女子们看似波澜不惊的钩斗,实在太沉不住气。
“什么也没说,我想王爷如此精明之人,怎会轻易被谁玩弄于鼓掌?”芷蘅语声淡淡的,欲转身而去。
“站住!”孙如妍叫住她,恨声道:“果然是个狐媚子,都已沦落到这样的田地,还妄想着勾引王爷?”
芷蘅知道,原本,她是想要看一场好戏,看看李昭南是如何惩戒自己的,却不想李昭南竟与自己亲近,她自然慌了手脚,而不顾被看穿的危险冲出来。
想着,心里一冷,以李昭南的行事风格,适才他片刻的温柔,不过是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动现身而已,而并非对自己旧情重燃。
想想,他们之间又有何旧情?不过是一夜风流罢了。
孙如妍上下打量起她一身华贵,似乎还沾染着昨夜碧霄殿的奢靡,孙如妍冷声道:“妹妹如此绝色,再穿得这样华丽,只怕不合适了。”
说着,吩咐彩珠:“彩珠,带杨妃到我屋里,我为杨妃挑几件合适的衣裳。”
芷蘅心下一颤,心知此去定没有好结果。
她略微怔忪,孙如妍转身而道:“怎么?杨妃还要我这个做姐姐的亲自请你不成?”
彩珠道:“请吧,杨妃……”
芷蘅虽知道此一去,怕凶多吉少,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去,心里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里……是奕王府!
随着来到孙如妍房内,只见到其余三名侧妃皆在。
见孙如妍面色如霜,皆小心翼翼退在一边。
孙如妍坐下身,喝口茶道:“彩珠,将屋里那几件衣裳给杨妃取出来,以后便不要穿得这样妖气,奕王府里可容不得这些个污秽气儿。”
一边燕妃开口说:“姐姐可别动气,这是怎么了?”
孙如妍只道:“你们几个可小心伺候着王爷,别叫一些人独个儿的将王爷的魂儿勾了去,到时候,可哭都来不及。”
三个人一齐望向芷蘅,芷蘅只是站着不语。
彩珠自屋内走出来,手捧几件素衣,孙如妍看了道:“这些个便送与妹妹了,可珍惜着。”
孙如妍眼眉一挑,彩珠走近芷蘅身边,将衣物递给芷蘅,芷蘅看一眼,那几件衣清素的颜色,只是单衣,一色的青、一色的月白、一色的蓝。
三件衣,倒也简单素雅。
芷蘅并不在乎穿什么,这些个无所谓。
“谢王妃赏。”芷蘅接过,孙如妍却道:“既然谢赏,还不换上了,给我瞧瞧?”
芷蘅还不及言语,孙如妍便命令秀丽道:“秀丽,还不跟彩珠一起帮杨妃更衣?”
秀丽会意,上前与彩珠交换个眼色,两人便一齐出手,欲要脱下芷蘅身上衣裙,芷蘅大惊,此时才明白孙如妍真正用意,这里,不但有侍女侧妃在,更有守卫门前赫立,在这里脱衣?如何使得?
芷蘅挣扎,情急之下,推开彩珠,彩珠跌倒在地,芷蘅上前,高声道:“王妃,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孙如妍幽声道,“有何不妥?我赏你衣裙,你要看你穿着合不合身。”
此时,彩珠已从地上站起,与秀丽一齐用力,芷蘅一边挣扎一边说:“王妃,妄你乃名门贵族,却不想如此心胸狭小,尖酸刻薄!”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孙如妍厉声向外喝道,“来人,将这贱人的衣服给我脱了!”
门外守卫立时涌进来,为首的两个看看芷蘅却也迟疑不敢动手,孙如妍喝道:“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李茂!”
芷蘅眼见来者皆是男子,一个个脸上神情复杂,既有一些期望亦有一些畏惧。
如此绝色女子,若是赤身裸体,该是如何诱人的春色?但,这个女子乃是奕王的女人,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即使是被孙如妍点名的李茂,孙如妍的贴身侍卫也不敢妄动。
这时,云儿终于不能忍住,冲上前跪倒在孙如妍脚下:“王妃,请您饶过公主吧,公主她……”
“放肆!”孙如妍声色俱厉,阴恻恻看着云儿,“昨儿个才教训了你,今儿个还是这般放肆!公主?在这奕王府里哪儿来的公主?”
说着,孙如妍沉一沉气,道:“彩珠,昨儿个,杨妃是怎么说来着?定要严加管教这丫头,如若不然……”
孙如妍看向彩珠,彩珠会意,接口道:“杨妃说,如有下次,愿……以身受罚!”
四个字,一字一顿,芷蘅与云儿同是怔忪,孙如妍看向芷蘅,冷冷道:“妹妹,这话可是你说的,是与不是?”
步步陷阱,芷蘅却只有跳下去的命。
她点头:“是。”
孙如妍道:“好,既是如此,便不是我无中生有了,大家也都听见了。”
说着,看向李茂和其他侍卫:“你们几个,不敢碰奕王的女人,我不怪罪,也不为难你们,你们……去取藤条来,这总不至于难为吧?”
李茂与守卫们相互一望,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拂逆王妃之意,于是点头称是,纷纷退下。
孙如妍又对秀丽道:“秀丽,去弄些盐水来。”
芷蘅与云儿俱是一惊,云儿连忙道:“王妃,王妃不可啊……公主……不……不是,杨妃身上怀着奕王的骨肉,可禁不得这些个……”
“骨肉?”
此话一出,孙如妍更加面如铁色,其余三名侧妃亦是满面阴沉,芷蘅感到整个房间中似乎透不过气,孙如妍打断云儿,一掌挥在云儿脸上,“哼,拿个没出世的来要挟我吗?”
云儿本便红肿的脸再遭一掌,吃痛轻吟,芷蘅连忙道:“王妃,我杨芷蘅说过的话,自然算数,王妃责罚亦决然无错,只望王妃手下留情,不要再责打云儿。”
孙如妍轻轻一笑:“好,便饶了这丫头,也免得有人说我尖酸刻薄。”
正说着,李茂取来了藤条,秀丽亦取来了一盆盐水,孙如妍缓缓坐下身,悠慢道:“杨妃,想你堂堂公主出身,这藤条的滋味儿恐怕没尝过吧?”
芷蘅侧了侧头,厌恶地避开她挑衅的眼光,冷笑不语。
孙如妍倒也不气,一副巧笑嫣然:“呵,倒是个倔强的主儿,有意思。”
说着,眼神冷下来,向李茂一瞥:“还不动手?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李茂正欲动手,身边燕妃便站起身来:“王妃,却只怕打不得。”
孙如妍瞪向她,燕妃忙解释道:“杨妃这样绝色,王爷是怜香惜玉之人,若是打坏了脸蛋儿,王爷怪罪下来……”
孙如妍略微思量,彩珠道:“王妃,打不得脸,便打身子,打不得肚子,便打后背。”
孙如妍听了,微微一笑:“嗯,还是彩珠聪敏。”
说着眼神一动:“动手吧?没听到彩珠的话吗?”
李茂的眼神略微犹豫,对向芷蘅冷冷的目光,毕竟她乃奕王侧妃,身上还怀着奕王骨肉,就如奕王不珍爱这个女人,也总归不会连亲生骨肉也不在意。
见李茂犹豫,孙如妍冷了脸:“没用的东西!枉我一向器重你!”
一声呵斥,李茂终归挥起藤条。
浸过盐水的藤鞭抽打在身体上,撕裂般的疼痛,令芷蘅脸色煞白,一鞭挥下来,芷蘅便跌坐在地,藤条蹭着肩际打在后背上,一鞭过去,犹如烧红的刀子划过身体。
钻心的疼痛,芷蘅却紧咬牙关,背上虽如烙铁在烧,却不发出半点声响,她咬紧唇,唇上渗出血迹,芷蘅俱都咬着牙吞下去,云儿只在一边嘤嘤哭泣,芷蘅却不流一滴眼泪。
芷蘅仰首,只见第二鞭已高高扬起,眼看落在自己身上,她眼睁睁看着孙如妍的心腹李茂,似要将他的脸牢牢记住,眼神毅然坚决。
李茂不由得一顿,此时,只听门口有人高声叫道:“奕王到。”
孙如妍立时大惊,其余侧妃亦纷纷各自规整妆容,芷蘅华美的衣裙,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她挣扎着坐起身子,云儿连忙趁机爬过来,抱住芷蘅:“公主……”
“王爷……”屋内的人纷纷拜倒,芷蘅只见一角翻飞盘云袍掠过眼前,翻飞的衣角,精绣的盘云,好似那天晚上,她初次见他的情景,只是此时此刻,如此心酸。
她缓缓抬头,只见李昭南坐在上座,喝一口彩珠奉上的茶水,孙如妍连忙走到他身边,笑着说:“王爷怎么有空过来?”
“怎么?你这儿本王还来不得了?”李昭南一言,令孙如妍脸上一热,随即略有慌张地望一眼芷蘅,芷蘅坐在地上不能起身,虽然只是挨了一鞭,可那疼痛,令她难忍。
李昭南转眼望过来,深深的目光,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淡淡说:“这是怎么了?惹得你要如此动用私刑?”
孙如妍的狂妄在李昭南面前皆化作了温柔细语,她低低说:“这杨妃,仗着公主身份,根本不将我这个奕王妃放在眼里……我赏她几件衣裳,她反而嘲讽我。”
说着,竟捏了绣帕,假作拭泪,芷蘅倒是好笑,如此变幻莫测的样子,实在令她称奇。
李昭南眼光抬也不抬,并不看她,他起身走到芷蘅面前,看着地上狼狈的美人,背上衣装尽毁渗着血迹,他微微凝眉,抬眼瞪向执鞭的李茂。
那眼光如刀似箭。
李茂身子一抖,连忙跪下身去:“奕……奕王……”
李昭南的目光的确令人望而却步。
李昭南冷冷看着他,说:“谁叫你动手的?”
李茂跪在地上支吾不语。
屋内,熏香缭绕,却一时静默得恐怖。
许久,孙如妍才冷声说:“是我,王爷若要责怪,怪我便是。”
李昭南目如刀光,似乎要将此人千刀万剐,李茂略微抬眼,却被那目光再度迫使得深深压下头,一个七尺汉子,竟吓得发抖。
芷蘅看着李昭南的目光,竟有一瞬间恍惚。
李昭南却转身看向了孙如妍,她虽沉着脸,却也掩不去面上的心虚,李昭南缓步走到她身边,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孙如妍不敢直视李昭南的目光,只将眼睛看向别处。
“我当然要怪你……”李昭南淡漠说,“你可知那衣料乃齐豫进贡上等蚕丝冷绸,昨儿个宫廷盛宴,皇上赏下来的,这就给毁了,你说我要不要怪你?而且,我李昭南的女人,是谁说想打就可以打的吗?”
最后一句,一字一字咬出来。
他果然是够自负的男人。
孙如妍一惊,看向李昭南,随即竟娇柔地笑了:“王爷,您……您不要吓唬我。”
说着,全然不顾其余三妃,倚在李昭南身边,撒娇道:“那……王爷您说那衣服多少钱,我赔了就是了。”
孙如妍刻意忽略了李昭南最后一句。
李昭南哼一声,重又坐下身:“行了,弄得乌烟瘴气的,扰了本王喝茶的心情。”
说着,看向芷蘅,目光凉无温度:“你去吧,都散了,本王累了。”
云儿扶着芷蘅站起身,芷蘅看着李昭南,李昭南却不抬眼,静心喝着茶。
孙如妍站在他身边,小心看他神色。
芷蘅转身而去。
李昭南方缓缓移动目光,看着芷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孙如妍忙道:“王爷,我叫秀丽去沏一杯龙井,您稍坐……”
“不必了。”李昭南站起身,看向孙如妍,“如妍,不要做得太过,杨芷蘅我再怎样看不上,她也是我奕王的女人!”
孙如妍面如霜色,却只得诺诺低头:“是,如妍知错了。”
李昭南看一眼旁边怯怯站着的三妃,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孙如妍叫道:“王爷,您……”
李昭南头也不回,已然消失在廊角处。
孙如妍一脸柔色终究变成阴沉,其余三妃自是识相的,见状连忙纷纷退去,彩珠道:“王妃,这些衣服……”
“拿回去!给脸不要脸,那就什么也不要穿。”孙如妍愤愤转身回房,留下彩珠与秀丽面面相觑。
夜晚,露浓花瘦。
萍院中,云儿用清水为芷蘅小心擦拭伤口,眼中含泪:“公主,这日后下去可怎么办?”
芷蘅凝着眉,明明疼痛难忍,却一声不吭,阴湿的屋内,潮气极重,芷蘅道:“云儿,将门打开些,有点憋闷。”
这间陋室并无窗子,若要通风,只能将门打开。
云儿拭了泪,转身去了,木门打开,云儿却惊愣在当地,月光如织,细细交错的树影凌乱眼前。
树影中、月色下,李昭南静静站在门口,依然冷漠的面容,依然幽深的目光。
“奕……奕王。”云儿愣愣道。
奕王?芷蘅回身,只见李昭南缓步走进屋中,伟岸身躯几乎掩住了华美月色。
芷蘅眯起双眼,默默注视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已残破的衣裙拉好,遮盖住裸露的背。
她并不行礼,只是冷冷看着他。
李昭南踱步至床前,低眼看着她,芷蘅面如白纸,颜色憔悴,绝色容颜似雨水打落的令箭荷花,娇弱却倔强。
李昭南伸手扯下她护住身躯的衣,芷蘅死命拉住:“你来做什么?”
李昭南手上用力,锦帛撕裂的声音入耳,原本便破败的衣裙,华丽地被扯落在地,身上只余一件纯白绣了含苞梅花的小衣,花吐胭脂、含苞待放,女子肤如雪,唇似丹,梅与嫣唇、肤与丝绸,相映做夜色里最旖旎的风景。
李昭南坐下身,修长手指抚上芷蘅白皙的背,他的手极暖,抚过伤处,竟不觉得疼。
“上些药,不然会留下疤,我的女人,身上可不许有半点瑕疵。”
李昭南说着取出碧玉瓷瓶,随即便有药味儿扑入鼻息,背上被清凉的药汁抹过,入骨冷冽,的确减轻了火烧一般的疼痛,如此立竿见影,该是极上好的伤药吧?
芷蘅稍稍斜眼看向李昭南,他的眼光盯在她的背上,专注的样子,似乎不再有严霜笼罩在俊朗的脸上,那份柔和与坚毅的脸孔融合得那样唯美。
李昭南突地转眼,与她对视,挑唇笑道:“盯着我干吗?爱上我了?”
芷蘅立时转过眼,心跳忽然失速。
李昭南收起碧玉瓷瓶,起身道:“你不要误会,我今日来不过是告诉你一件事情。”
芷蘅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重归冷酷无情:“因为公主和亲,大沅与北冥结成姻好,两国结交,签订盟约,不日,北冥六皇子杨元恪便会到达大沅,与我大沅签订友好新盟……”
李昭南修眉一挑,玩味说:“你这位和亲公主,可谓功不可没,为北冥做出了莫大贡献,呵,岂能不出现在这样重要的场合?”
他上下打量她:“那时候,若还是这样憔悴的样子,不是丢我奕王府的脸?”
结盟!贡献!
芷蘅心中猛然一抽,李昭南高高在上的眼神斜睨下来,黑玉一般的眼眸却只照见自己失神的面容。
功不可没!
莫大贡献!
芷蘅只觉得可笑,自己对北冥的怨恨,不是自那晚之后,他便了然于胸吗?此时,结成盟约,听来如此讽刺!
李昭南,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要羞辱我,要我难堪,原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与北冥没有关系,甚至不会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可如今……
芷蘅眼里有浓郁恨意,她攥紧双手,看着李昭南。
曾经被北冥皇室视为莫大耻辱的她,曾经过着暗无天日生活的公主,如今却要为了这样的家国,承受如此的艰难日子?
自己的不堪境遇,却换来了北冥的万世安平!
她不甘地咬唇,父皇、母妃,你们此时此刻作何感想?
而作为我,又凭什么为了北冥牺牲至此?
若说这艰苦日子是为了自己而已,她尚可以挨过,若说是为了北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平衡!
爱,无处安放。
恨,却不能遗忘!
芷蘅起身盯着他:“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李昭南眉峰一动,笑说:“就算是吧,北冥提出友好新盟,未免干戈,我只是劝说父皇答允了而已。”
“你为什么这么做?”芷蘅看着他,她才不会相信什么未免干戈这类虚无的鬼话,他李昭南纵横沙场,难道还怕了北冥边陲小国?
李昭南冷下脸孔,眼眸凝冻:“我李昭南做事,还需要向你交代吗?”
背上的伤似再度牵动,芷蘅吃痛,眉心微皱。
李昭南淡淡说:“还是照料好自己,一月后,杨元恪还有你的旧情人赵昱卓都会到大沅来,那时候,我可不希望你丢我李昭南的脸!”
说完,他转身而去。
芷蘅追上两步,云儿忙抱住她:“公主,您……”
芷蘅这才惊觉,自己上身只着了小衣而已,芷蘅看着李昭南的背影,深埋心底的恨,被生生挖掘出来,暴露在清明月色下。
李昭南,你既如此看我不顺,为何不干脆放我走。
我宁愿,做一个乡野村妇,也再不愿意踏足皇城、甚至家国的恩恩怨怨之中。
可既然身在皇城,便必然不可抹去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痛!
月,冷冷挂在夜空。
清辉碎,夜色无声,落花纷纭,敲响了院落中落满尘土的风铃。
芷蘅转眼望向夜空,北冥国的方向。
一切,竟是这样可笑的轮回。
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舍弃一切,终究还是逃不开北冥牢牢的掌握。
自己终究被利用了。
始作俑者是北冥那些个贪生怕死的大臣,刽子手……却是李昭南!
月影中,一个人的笑影忽然晃过,芷蘅心里一悸,随即便是刺骨的疼痛。
六哥,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自照晚亭后,我便已决心将你忘记……
可殷殷梦中,月华灯里,忘字心上,是个亡,难道只有死去,才能将你彻底忘记吗?
恨不减,又添新伤!
芷蘅转身回坐在床沿上,一夜不曾安睡。
第七节 道是无情
大沅与北冥结盟,无端令王府中气氛异常诡异,芷蘅虽身在萍院,李昭南依旧冷如冰霜,连日来,不曾露过面。
可孙如妍与其余三妃竟未寻衅上门,偶尔莲池畔遇见了,她们眼里的妒恨更加浓烈,却也只是冷言几句,不曾再有什么。
芷蘅奇怪,莫非她们以为李昭南之所以力鉴李稔与北冥结盟,全是因着自己不成?
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若李昭南果真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又怎会将自己放在萍院那破落的小屋里,不闻不问!
时节如流,转瞬即逝。
一月匆匆过去。
六月天里,火红的石榴开满奕王天府,莲池中的荷花尚未尽谢,留着淡淡余香,缭绕池心。
北冥国使队已入栾阳城,暂于宫外馨馆住下。
只待明晨,大沅天子李稔、太子李昭玉、奕王李昭南、怀王李昭慧于华政殿与杨元恪签订约盟,再于碧霄殿设下盛宴款待。
夜晚,李昭南派人送来了上等胭脂、华美裙裳。
明日,自己作为北冥和亲公主,华政殿中亦有自己一位。
想那华政殿乃日日早朝之地,并非谁人想进便进得的,如今自己获此殊荣,本该万般荣幸,芷蘅却只感到凄凉无比。
想想明天该是怎样的场面?
六哥和赵昱卓将用怎样的眼光看她?
六哥的眼神是否依然温和?而赵昱卓……
想想自己果真对不起他,也许……他对自己是真情才一心求娶亦说不定。
次日一早,晨阳微露。
芷蘅着一身久违的华贵,大朵牡丹暗绣的碧霞烟罗纱逶迤曳地,纯白绢绣绿叶裙上捻细碎珠玉晶光盈盈,身披金丝薄烟翠纱,高挽的发髻斜插珍珠浅碧玉步摇,花容月貌,若芙蓉出水,又似浮云缥缈。
李昭南等在府门口,待她出府,府外伺候的侍女、兵将皆是一怔,李昭南亦有略略怔愣。
孙如妍短暂惊艳后,目光变得暗淡、狠厉、尖锐……
指甲深深扣入掌心,亦不感觉疼痛。
芷蘅无暇顾及周边或惊叹或嫉恨的眼光,与云儿走近高蓬鸾车,鸾车烟绯色车帘随风舞动,荡着锦绣华丽。
芷蘅正欲踏上鸾车,李昭南却自高马上低低望下来,伸出手:“上来。”
芷蘅一怔,随即淡淡道:“芷蘅不敢。”
说着转身欲上鸾车,只见李昭南勒马低身,芷蘅手臂便被他牢牢抓住,李昭南邪魅一笑,芷蘅只觉得身子轻飘,睁开眼时,已落在他的马上。
他臂弯圈住她,微笑看着:“不错,不愧是我挑的。”
他看着她,一语双关。
他说人,还是衣服?
怔愣间,李昭南已策马而去。
芷蘅衣裙翻飞,牡丹暗纹烟罗纱若水潺潺,随风飘动,芷蘅举首而望,但见李昭南眸光朗朗,神情威武,唇角微勾着笑,一缕灿阳照耀眼眸,到褪去了些许冷酷意味。
芷蘅冷冷说:“你奕王的马,女人不是万万上不得?”
李昭南低眸看她一眼,笑道:“规矩是我定的,自由我说了算!”
芷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她知道,奕王是大沅朝唯一可于宫中行马之人,踏着鲜血与尸身走来的奕王,以马上闻名,也便每每入朝,皆乘马而行。
芷蘅依在李昭南怀中,穿过庆玉门,再经玄德门便入皇宫。
此时皇宫依然一片肃穆,到了晚时的宴会,许方会有几分柔华。
华政殿前,奕王下马,将马上美人拥下,长阶之上,百官林立,列队迎候,太子李昭玉已立在殿口,只待北冥国杨元恪、赵昱卓等人的到来,也算是给足了北冥国面子。
李昭南拥了杨芷蘅下马,回身便见一道目光忧伤而落寞。
芷蘅一惊,只见六哥杨元恪与赵昱卓已然立在身侧,亦是才到。
芷蘅一时愣住,李昭南却笑着说:“看什么?还不走吗?难道……还要我抱你?”
李昭南淡淡看一眼杨元恪,目光傲慢,于赵昱卓更是一扫而过,芷蘅欲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死死揽住纤腰,芷蘅瞪着他,他却似不容忤逆。
对于李昭南高高在上的目光,杨元恪不过一笑,轻轻拍一拍赵昱卓的肩,赵昱卓低低垂首,这一次,他明明知道,此来大沅必然见到李昭南,李昭南那晚的目光还在他的心间,如刀一般,可是他依然来了,只为了……可再见九公主一面……
“为什么故意这样?”芷蘅冷声说。
李昭南虚伪的恩爱,令她不自在。
二人踏着白玉宫阶,步步而上,李昭南道:“干吗?心疼你的旧情人?”
芷蘅甩首看向他,发上玲珑珠玉叮当作响。
“别瞪我,华政殿前,你不想闹出笑话吧?”李昭南低声道。
不觉已来到殿前,百官立时肃声道:“奕王……”
纷纷拜倒间,李昭南眼也不抬,看向太子李昭玉,李昭玉眼神冷冷的,落在芷蘅身上更有几分尖利。
芷蘅身子一抖,李昭南淡声道:“大哥别来无恙?”
兄弟见面没有寒暄,李昭南说得讽刺,分明讽刺他被禁足东宫之事,李昭玉沉着脸:“还好,多谢三弟关心了。”
二皇子怀王李昭慧道:“三弟,快进去吧,父皇正等你,似有要事要提前与你说。”
李昭南知道李昭慧是为了拆开他与李昭玉,李昭南转身欲去,见杨元恪与赵昱卓已然来到殿前,目光一滞,随即重新落在芷蘅身上,幽深的眸子,忽而柔情万千:“芷蘅,你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
他笑得寒入人心,芷蘅却知道,他有意为之,不过偏过头,不准备迎合他故意做作的戏。
李昭南不以为意,淡淡扫一眼杨元恪与赵昱卓,先行入殿。
芷蘅始终低着头,她不敢抬头看六哥,心里莫名所以地揪紧。
直到六哥的声音悠悠传来:“九妹,一切可还好?”
六哥的声音依然是轻风一缕,漾人心房,芷蘅终究缓缓抬首,触上杨元恪温润的目光,阳光耀眼,几乎落下泪来……
她连忙侧眸,淡淡道:“还好。”
一声还好,有多少言不由衷,六哥,许该是唯一可以称作亲人的人,即使……在他的心里,自己并没什么不同,亦同样比不上北冥最高贵的昭阳公主!
杨元恪没再言语,赵昱卓看着芷蘅一身锦绣华丽,适才李昭南的亲昵暧昧,只在他的眼里化作一缕轻愁。
芷蘅无意对上他的目光,赵昱卓一身青衣荡漾风里,单薄的身子,落寞的眼神,令芷蘅心上一颤。
赵昱卓,终究是自己亏欠了他。
正想着,殿门开启,李昭玉、李昭慧率众臣涌入大殿,朝见天子万岁,芷蘅亦跟着走进来,只见李昭南立在殿下,见自己走来,薄俊的唇角微微勾动,深却轻佻的眼神,令芷蘅不禁怒从心起。
他的桀骜与无礼与赵昱卓的落寞神伤,是如此鲜明的比照,芷蘅知道,李昭南暴虐霸道,也许,他介意的不仅仅是霍乘风,即使是曾经羞辱过的赵昱卓,他亦要放在心上。
真不知,这样心胸的男人,是如何驭马天下、纵横疆场的。
只怕他今日刻意与自己同骑而来,亦是做给赵昱卓看的!
随后,杨元恪与赵昱卓以及北冥包括刘裕在内的几名重臣踏进大殿。
杨元恪礼数周到,风度翩翩。
李稔一阵客套,大殿之上,满是状似庄严的虚伪寒暄。
不止一次地提到九公主三个字,却好像与芷蘅无关,她的眼色总是淡淡的。
盟约签订,夜晚,李稔于碧霄殿设下晚宴。
华灯高照、月影疏离。
宫娥手捧美味珍馐、琼浆玉液,琳琅环柱是大沅巍峨气派,柔美歌姬是大沅妩媚江山。
杨元恪与赵昱卓坐在宾坐上,李昭南、李昭玉、李昭慧以及芷蘅对面坐了。
杨元恪举杯向李稔:“元恪敬大沅天子,祝我北冥与大沅永世交好。”
李稔豪饮一杯,笑道:“好,却只怕六皇子还要多谢我儿昭南,此事乃昭南极力促成。”
杨元恪看向李昭南,李昭南依旧眼也不抬,一脸傲慢,杨元恪不以为意,依然优雅:“元恪代父皇敬奕王一杯,奕王威名如雷贯耳,元恪甚是敬仰。”
李昭南漠然抬首,眼色冰凉无温,甚至没有刻意假装的客套,只冷声说:“好说。”
言毕,一饮而尽,便再也不曾抬眼看杨元恪。
芷蘅看着六哥略显尴尬的样貌,连忙举杯道:“六哥,九妹与六哥阔别许久,便与六哥喝上一杯。”
李稔亦道:“是啊,若非九公主与我大沅和亲,亦无我两国交好。”
杨元恪神色稍缓,温和对向芷蘅:“这杯该六哥敬九妹才是。”
杨元恪饮尽杯中酒,望着芷蘅的目光便如望着旁人并无不同,芷蘅惘然一笑,许多前尘旧事皆随着这一杯呛入喉咙。
“如此说来,本王亦要敬赵公子一杯了?”
李昭南忽地站起身,举杯淡笑,对向沉默一旁失意的赵昱卓,赵昱卓一惊,随即定了心神,起身举杯。
李昭南的眼光似雪山顶常年积雪的潭,冷中带着傲瞰众生的姿态。
杨元恪眉心微蹙,芷蘅亦冷冷看向他,从旁低声喝道:“李昭南!”
她不敢说有多么了解李昭南,却足可以想象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李昭南并不理会她,微笑开口:“若非赵公子大婚,本王亦无缘得见北冥国倾国绝色的九公主,若不亏得赵公子仗义成全,更无我两国今日姻亲之好,所以,本王该替父皇好好敬赵公子一杯才是,可对吗?”
李昭南眸光微动,仰头饮尽一杯琼浆。
赵昱卓目光黯淡,高华的明殿,却似乎只有冷冷嘲讽的目光。
身边不时传来的低笑,只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杨元恪微微沉眸,却无能为力。
“赵公子?可是不赏本王这个脸?”李昭南得寸进尺、火上浇油。
赵昱卓抬眸,只看见芷蘅无奈低垂的娇颜。
他苦笑一记,一杯烈酒入喉。
苦涩的、辛辣的、酸楚的……
百般滋味,俱随着独自咽下腹中。
李昭南满意地坐下,李昭玉与李昭慧面面相觑,却也见怪不怪,李昭南一向盛气凌人的个性,他做出怎样的事情,怕在大沅人看来,皆是再正常不过,亦没有人敢说什么。
整个晚宴,芷蘅喝了不少酒,李昭南今日异常沉默,却也无视芷蘅的自斟自饮,直到芷蘅缓缓起身,李昭南才问上一句:“去哪里?”
芷蘅白皙面颊有略微红润,醉意朦胧,似醒非醒:“出去透气。”
芷蘅缓步走出碧霄殿,不知为何,这座殿宇只有令她窒息的感觉,上次是,这次依然是。
六月的晚风,多了几许柔暖。
吹在身上是极舒服的。
芷蘅站在纷纷落香的木槿下,片片粉白的木槿花落满裙裳,似是这华丽衣裙精绣的花瓣儿,栩栩如生。
“九公主……”
身后,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芷蘅心一颤,回头望去,只见赵昱卓不知何时,已立在了自己身后。
芷蘅看见他,未免心中亏欠,微微低下头:“赵公子,李昭南就是那样的个性,还望赵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赵昱卓的眼神,哀伤落寞,整天皆是如此。
芷蘅如何可以面对?
赵昱卓自也明白,他小心藏起心内的伤痛,勉力笑道:“公主,奕王……可对你好吗?”
他出口犹豫,那些李昭南刻意伪装的恩爱,他多少是信以为真的。
芷蘅惘然笑道:“好不好的,也只能如此。”
赵昱卓垂首,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说起。
竟道:“皇上许会封六殿下为太子。”
芷蘅心中颤动,看着赵昱卓,赵昱卓果然知道自己的心思,自己整晚闷闷喝酒,多半……是因了六哥……
再见六哥,竟有了更多的疏离。
六哥看她的眼神里,温怜少了几许,恭敬多了几分。
她知道,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有……李昭南的关系!
可……那不是她所希望见到的!
风起,木槿花纷纷如雨。
芷蘅正不知如何言语,便听得温润如春风的声音响在耳际:“昱卓,九妹。”
二人一齐看去,只见木槿香风中,杨元恪一袭紫袍翩翩,淡笑道:“不在里面观赏歌舞,在这儿做什么?”
赵昱卓看看杨元恪,眼里有或多或少的几分失意,他看芷蘅一眼,苦笑道:“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巧遇到了九公主,这就回了。”
赵昱卓看看芷蘅,眼里有太多留恋不舍,可终究转身而去。
他知道,也许,在这几天仅有的时间里,九公主更想见到的人是杨元恪,而非自己。
单薄的背影,一跛一跛地踏着月色光华。
花落满地,皆碎成泥。
芷蘅竟有一些心酸。
杨元恪道:“九妹,昱卓是真心爱你,若非如此,他怎会一意前来,面对李昭南,而自取其辱?”
芷蘅心里如何不明白?
她转身背对杨元恪,默然叹息。
“李昭南就是那样的个性,请六哥替我向赵公子道个歉。”
杨元恪道:“九妹放心,昱卓并非想不开之人。”
芷蘅回身看向杨元恪,心思辗转墨瞳,只作流水纠缠。
与六哥这一别,怎么……竟似隔了上千年。
彼此俱都生疏了?
“六哥……”芷蘅方一出口,李昭南冷冷的声音便自身侧传来,“芷蘅,在这儿干什么?你今晚可喝得多了,你忘了?你怀着三四月的身孕,可要小心着。”
自李昭南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芷蘅颇感到不耐,她侧眸不看他,含了怨气。
李昭南却自顾自的唤了小太监过来:“去,带杨妃去方御医处诊个脉。”
小太监诺诺应了,卑躬屈膝:“杨妃,您请这边……”
芷蘅抬眸看向他:“李昭南,你凭什么左右我?我不去。”
借着那一点点酒劲儿,芷蘅竟出口拂逆他,李昭南脸色一沉,冷了声音:“站着干吗?不是说了,杨妃喝得多了,速速伺候着杨妃去方御医处。”
“李昭南……”芷蘅话未说完,那太监突地跪下:“杨妃请您以身子为重,若是您有个差错,小的这命可……”
芷蘅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和李昭南若无其事的表情,她明白,在这大沅皇宫,李昭南的话许是比圣旨还要圣旨,他一个不悦,是生是死,便不可料了。
芷蘅看着小太监颤抖的身子,瞪着李昭南,咬唇不语。
终究还是转身而去,小太监连忙起身跟在身后。
杨元恪见了微微一叹。
转身对上李昭南冷傲的目光,他礼貌微笑,欲去。
李昭南却叫住他:“你和你这九妹很亲吗?”
杨元恪回身道:“并不,九妹并不常与谁亲近。”
“哼!”李昭南挑唇冷笑,“好,那么你听清楚,杨芷蘅已经是我李昭南的女人,便是他人决计不可染指的,就连非分之想也不行!”
杨元恪凝眉,似乎有略略一惊,随即笑道:“奕王多虑了,我与九妹,是兄妹而已。”
“兄妹?”李昭南看着他,冷眸淡了月光,“呵,你们最好是兄妹!”
李昭南缓缓踱步,上下打量着杨元恪,杨元恪果然是北冥皇子,身上的风雅之姿大胜刚毅之气。
“好,那么请六皇子为我带个话儿给你北冥皇帝。”李昭南看着他,幽深眼光意味深长,“你告诉他,要他牢牢记在心里,你北冥能有今日之安平,皆是九公主一人功劳,不然凭你北冥小国我大沅还不放在眼里!”
李昭南字字铿锵。
木槿花落,月影凌乱。
落花尽了,芬芳只是刹那。
明朝又会是大片木槿盛开的锦绣荼靡。
杨元恪看着他,深深体味他话中意思,凝眉之间,似有了然,他淡淡一笑:“此话,我一定带到。”
李昭南面无表情,转身而去。
夜色早已凄迷得慵懒,并不因这奢华靡丽的皇宫盛宴而增了几分颜色。
杨元恪看着李昭南远去的背影,和九妹适才离去的方向,默然叹息。
三日后,北冥使队启程回国,回国前,杨元恪率众臣来到奕王天府,特意与芷蘅道别,自然没有带着赵昱卓,以免徒增烦恼。
临别之际,于天府门前,杨元恪一低身,身后众臣纷纷拜倒在芷蘅面前。
芷蘅一惊,竟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北冥国上下从未对自己正眼看过,更怎有如此恭顺的样子?包括父皇心腹刘裕亦是一脸恭恭敬敬,叫芷蘅不解。
李昭南站在一边冷眼观看,偶然对上杨元恪的目光,冷冷一笑,杨元恪不过默默垂目,转身而去。
芷蘅望着北冥使队离去,望着杨元恪飘逸的身姿,心里……或多或少,仍有几分不易见的失落……
来时匆匆,去亦匆匆。
这一切,恍惚又是一场繁华的梦……
既是繁华一梦,梦醒便总是凄凉的。
随着北冥使队的离开,芷蘅再度回到那间低矮的小屋,沉静的陋室,在奕王府的奢华里沉默。
芷蘅不知为何,多日来莫名落寞,怅然若失。
是因为六哥吗?还是那转瞬即逝的繁华一梦?
浑浑噩噩有几日,终归有人打破了宁静。
怀孕以来,芷蘅一直不得安生,入得六月,人亦慵懒多了。
一日芷蘅正睡得昏沉,便听得门口一阵吵闹。
“叫你们洗几件衣服,就偏偏这样慢吞吞的?”
是秀丽的声音。
萍院之中,除侍女外,便是些女工,有厨娘有浣衣女,想是浣衣女们得罪了秀丽。
芷蘅微微皱眉,看向云儿:“外面怎么了?”
趴在门缝儿偷看的云儿轻声道:“说是昨儿个王妃与燕妃几位上人的衣服没有尽数洗出来。”
芷蘅不耐叹声气:“难道便没有衣服可穿了?”
不知是否是之前精神过于紧张,那些孕吐反应倒被芷蘅忽略了,如今一下懈怠下来,明明已经怀孕四个月,却仍然恶心想吐,若细看,芷蘅的小腹已有微微隆起,芷蘅起身,打开门,只见阳光刺目,带着浣衣水中的淡淡清香味儿。
众人随着她开门的声音看过去,但见芷蘅一身浅藕色丝衣,香酣初醒的姿态令国色容颜更有几分柔媚,众人皆不禁略略怔忪。
芷蘅一言不发,只是径直向院外走去。
“哎……”秀丽忙是一声叫住她。
芷蘅回身看她,见她不语,复欲要转身而去。
秀丽忙又道:“杨妃,您与这些个贱婢住在一起,怎么也不知提点着点儿?这些衣服都是王妃等着穿的,结果现在也没洗出来,要怎么交代?”
芷蘅回眸,冷声道:“怎么交代,自由你去交代,与我何干?”
秀丽一怔,随即气道:“杨妃,这话可敢回给王妃吗?”
芷蘅懒得理会她,白她一眼,转身欲去,抬眼却见一女子高扬着眉,站在自己面前。
孙如妍?!
芷蘅看着她,淡淡敛了眸:“王妃。”
言毕,欲错身而去。
孙如妍却叫住她:“站住!我有叫你走吗?”
芷蘅实在无心思与她做口舌之争,自怀孕四月以来,心态亦随着身子慵懒了。
“王妃,叫我做什么,或是要如何羞辱我,便说吧,无须这许多铺陈。”芷蘅一句话,令孙如妍脸色一暗,看着她满不在乎的表情,心中恼怒,暗自握紧双手。
芷蘅见她不语,便道:“若是王妃没有吩咐,芷蘅便先去了。”
“站住!”孙如妍果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王妃有何赐教?”芷蘅双目萎顿,毫无生气。
看得孙如妍兴致亦消减去几分。
“呵,你适才说我叫你做什么便说是吗?”孙如妍总是喜欢抓住人话头里的微点漏洞,大做文章,芷蘅已经见怪不怪。
芷蘅看着她,她细眉高挑,落在堆积如山的衣物上:“那么便劳烦杨妃,将这些个衣服洗了,我与三位妹妹可等着穿呢,如何啊?”
芷蘅眼色略微一凝,孙如妍脸上便现出微微得意。
但萎靡的精神还是占了上风,芷蘅便连气都懒得生。
径直走向水渍污浊的浣衣池边,纤白玉手拿起一件烟兰色绸衫,用水打湿,洒了皂角粉,一切手法竟娴熟有序。
从前,在无尘宫,她与云儿的衣物,俱是自己洗的。
尽管云儿不要她插手,她还是时常帮忙。
孙如妍一惊,见她如此,反而有些局促。
芷蘅冷冷看她一眼,面色清淡,她知道,孙如妍大概想要看她委屈哭闹、堵心气结的凄惨样子,她如今如此满不在乎,她反而郁闷。
盛夏,木槿花落满天地,犹如六月里纷扬的雪,清洁无比。
萍园中虽只有零落的几片,偶尔飘落在芷蘅白皙手背上,看上去竟也是迷人的风景。
孙如妍目光讽刺地看着她,转身向一众浣衣女工喝道:“谁也不准帮忙,听见吗?”
浣衣女们纷纷称是。
芷蘅不理,好在时值盛夏,清凉的水沾在手上、身上,不会有透骨的寒,对腹中的孩子,亦不会有太大伤害。
孙如妍转身而去,芷蘅看她消失在门口,阳光刺得眼睛酸疼,云儿忙跑过来说:“公主,还是我来吧。”
芷蘅朝她一笑:“从前在无尘宫又不是没做过,有什么稀奇的?”
“可是公主您现在怀着身子,总不好的……”云儿心疼得看着芷蘅,芷蘅却用沾满冷水的手轻轻刮她的鼻尖儿,“多动动也好啊,省的整天躺在床上,人都慵懒了。”
近午,阳光愈发热烈了。
芷蘅微微抬头,额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云儿坐在一边与芷蘅一起搓洗,芷蘅望望一边堆积的锦绣华服,未免眉心一皱,便只怕她与云儿一起,也未必能在晚饭前洗完。
突然,一个浣衣女走过来,蹲下身子,面无表情地拿过一件衣服,浸在清凉水中。
芷蘅倒是一惊,与云儿互望一眼,芷蘅低声道:“这位姑娘,你没听见刚刚王妃的话吗?”
那浣衣女并没抬头,只说:“听见了,又怎么样?整天就知道欺负人,便是不得奕王宠爱的女子,就不是人吗?”
那浣衣女说着抬起头,目光里有些许怜惜:“听说杨妃从前是北冥国公主,金枝玉叶呢,竟能忍受下这些,一点都不骄横,便凭着这点,我铃儿便帮着你。”
这个叫铃儿的浣衣女倒是快人快语,只是身边一双双冷漠的眼睛盯着她,却只怕到时候没那么容易逃过孙如妍的眼线。
芷蘅于是道:“铃儿姑娘心好,芷蘅记下了,只是……”
芷蘅看看周遭,小心道:“只是这么多双眼睛,若是被王妃知道……”
“知道又怎样?还能杀了我吗?”铃儿说着仰头看着周遭冷生生站着的女工、侍女们道,“你们这些个人都没有心了吗?见人这样受欺负,便可无动于衷,哼,真是不知中了什么邪。”
话音才落,便有另一个浣衣女走过来,将手指放在嘴唇上,惊恐说:“好了铃儿,知道你就是个爽直性子,喜好打抱不平,可胳膊终是拧不过大腿的,我们也是看着杨妃可怜,可和王妃作对有什么好处?王妃最近气可是不顺呢。”
其他女工、侍女渐渐散去了,后来的浣衣女也轻轻拽过一件衣服,边洗边道:“最近王妃屋里头可出了不少事情。”
铃儿好奇问:“什么事情?我怎么没听说?”
那浣衣女道:“你平日里头也不爱和她们打交道,自是听说得少,听说最近,王爷常和王妃吵嘴,一个月了,只在王妃屋里一夜,其余的时候都是那个叫赵纯儿的侍妾在王爷屋里伺候,而且啊,王妃的心腹,她的贴身侍卫,那个……李茂,也无端端地死在了后花园里,说起来啊,也真是恐怖。”
“李茂?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铃儿好奇问。
芷蘅亦道:“可是那个眼角儿有块疤的?”
那浣衣女点头说:“可不是,就是他啊,按说能做王妃的贴身侍卫,武艺一定是极高的,竟那么就死了,更奇怪的是,王妃竟然没有追究,没有闹得满城风雨,这件事就那么沉下了,你说,可怕不?”
“什么时候的事?我可一点不知道。”铃儿摇着头问。
那浣衣女说:“就一个月前的事儿。”
一个月前?
芷蘅看云儿一眼,一个月前,正是自己挨打的时候,看来真是因果报应,老天终究有眼。
只是不知,似孙如妍这等权贵,上天何时才能睁开眼,看到她们的所作所为?
后来的浣衣女名唤绿字,很是奇怪的名字,她的心肠倒也是好的,只是胆子小。
下午时,燕妃过来过一次,见有人替芷蘅洗衣,便言要禀告王妃,铃儿是不理她的,可绿字却再不敢帮忙。
直到晚饭前,好在三个人手脚还都麻利,堆积的衣物尽数洗干净了。
芷蘅腰上酸痛,这才觉得整条手臂沉重异常,云儿见芷蘅凝着眉,忙过来为她轻轻捶着:“公主,饭来了,快去吃吧。”
奕王府饭菜从不曾亏待过她,她想,饭菜大概不归孙如妍管,又或者自己的肚子里终究怀着奕王的孩子,虽然……李昭南不肯承认,可她想,终归还是将信将疑的。
鸡丝青笋、蛤蜊粥、虾仁韭菜、黄金豆腐,喷香的米饭,还有一份可口小点,玫瑰玉糕、南瓜小饼,美食倒是应有尽有。
芷蘅对云儿道:“云儿,去叫了铃儿和绿字来,我们每顿也是吃不完的。”
女工们的饭菜她也是见过的。
不过一碗干饭,一道炒青菜,极少见到肉丝。
云儿应命去了,铃儿与绿字见了一桌子琳琅美食,不禁瞪大了眼。
原来,她二人也各有一段辛酸身世,铃儿自小无父无母,孤零零的一个人,吃百家饭长大,十岁便入奕王府谋生路了,绿字则被后母所虐,卖到奕王天府,一直做浣衣女工,已有四年。
芷蘅看着她二人吃得香,却没有胃口,云儿为她夹了鸡丝青笋:“公主,怀孕四个月,吃些鸡肉是好的,您要是没有胃口,便喝点粥,这蛤蜊粥去了腥味儿了,对身体好。”
云儿将粥端到芷蘅面前,芷蘅却皱了眉,虽然已不见害喜,却仍摇头道:“你们吃吧,我实在没胃口。”
绿字与铃儿互看一眼,铃儿亦上下打量芷蘅:“杨妃,您……真的怀孕了?”
芷蘅低下头,默然承认。
云儿倒气不过:“可不是?我们公主怀着奕王的孩子,却还要受这样的苦,这个奕王真不知这心是怎样长的!”
“云儿。”芷蘅小心看看门口,喝止了她。
云儿依然道:“本来啊,竟要公主受这样的苦,即使在北冥心里苦一些,却怎么受过这些?”
云儿说着放下筷子,略有伤怀。
此时,铃儿并不言语,绿字却疑惑道:“可是……杨妃,你没有吃药吗?”
吃药?
芷蘅一惊:“吃什么药?安胎药吗?”
说着,惘然一笑:“我如今的情状,只求个安平而已,哪里来得那许多要求?”
“不……”绿字连忙说,“我听要好的青莲说,凡是奕王天府中的妃妾,奕王都要令她们服下药水,不令她们怀孕,即使是偶幸一名婢女也会令她先服下药去,怎么……杨妃你……竟没有服药?”
铃儿也道:“是啊,我也听说过,似连王妃都是如此。”
芷蘅一惊,到不知这奕王天府光鲜的外表下,竟有这许多不为人知的秘闻。
她看着绿字与铃儿疑惑的眼神,心里却苦涩涩的。
想当时,她与李昭南的情状,大婚当晚,新娘榻前,他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那种药水?
一夜风流后,便种下了孽果。
这倒不是自己有多么不同,纯是意外罢了。
难怪李昭南妃妾众多,却没有一儿半女。
看来这些个女工亦知道王府中不少事情,芷蘅不禁问:“奕王不喜欢小孩吗?”
铃儿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奕王的性子,志在天下,想是不想被家事牵累吧?”
“那么,奕王最宠爱的是哪个呢?是王妃吗?”云儿的好奇心倒是大过芷蘅。
绿字凝眉道:“这个……”
她看看铃儿:“好像奕王没见最宠爱谁的,对那个侍妾叫赵纯儿的平日里多体贴些,倒也没见怎样,都说奕王好色,可我却没见他将谁放在心上的。”
绿字自顾说着,铃儿却瞪她一眼,绿字亦连忙会意,抱歉地看着芷蘅:“杨妃,我……”
“不碍事。”芷蘅微笑说,“你说的本就是事实,快吃吧,吃些点心,不然凉了可不好吃了,以后啊,你们若不嫌,三餐便来与我同吃好了,也热闹不是?”
绿字极高兴地叫道:“好啊,那可是好了。”
铃儿只是平常地弯弯嘴角:“那你啊,平日里能帮衬着杨妃的,可不要怕事。”
绿字脸上一红,说道:“我哪里有?”
两人斗了会嘴,各自去了。
芷蘅回想着铃儿与绿字所说到的府中事,心神怅惘,靠在墙壁上,痴痴发呆。
看绿字与铃儿说起李昭南的情态,亦带着万分崇敬,看来李昭南在大沅果然拥有极高的权威。
云儿去打水洗脸,在这没有窗子的陋室,芷蘅近来总感到憋闷,于是起身下床,只着了单薄的绉纱白丝裙,才一推开门,便有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扣住,房门关闭,刹那间,芷蘅竟没看清来人的样貌,便被牢牢固定在墙壁上,动弹不得。
适才的一忽风,熄灭了烛焰。
陋室黑暗,只余一丝月光穿透门缝儿,照见来人伟岸的身形。
芷蘅大骇,正欲惊呼。
便被那人钳住脸颊,深吻下来,封住了她的唇!
在这奕王府中,谁敢如此大胆?
她依稀记得,李昭南不止一次说过,只要是他的女人,无论他要或不要,都决不许他人染指!
又有谁敢公然在天府之中,调戏他的妃?
只是那双唇熟悉,炽热、粗暴、却又渐渐温柔万种。
他的舌尖轻轻触碰她的齿,鼻息近在咫尺,他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腰,越是吻得深入,越是将她向他的胸前拥紧,几乎勒断了芷蘅纤细的腰。
这样的触感,这样的手臂,这样的拥抱……
曾几何时,曾令自己有过瞬间的怦然心动。
芷蘅趁着他的唇游走到雪颈,惘然笑了:“李昭南,何必偷偷摸摸,我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吗?”
他的吻停住,呼吸变得沉重。
许久,两人默然无语。
直到云儿打了水推开门,借着明亮月色,芷蘅清晰看见李昭南冷峻英毅的脸廓,被月光勾勒得分明有致。
若不是对他了解几分,他的确是万般迷人的男子。
英雄气概、驭马河山,风流倜傥、仪表堂堂。
如此男人,岂不是女人梦中期盼?
只可惜靠得越近,便越是想要远离。
云儿见了,半晌才道:“奕王……”
“出去。”冷冰冰的两个字,云儿却犹豫着看芷蘅,芷蘅知道,云儿担心她。
她被李昭南压在墙上,因着适才的折腾,衣衫凌乱,白丝绉纱衣滑下肩际,露出香白细肩,月色如绸,芷蘅未施粉黛的清素容颜反而更添妩媚。
李昭南修眉拧在一起,冷声说:“还不出去?要本王亲自请你出去不成?”
芷蘅亦道:“云儿出去吧。”
云儿这才缓缓退出去。
李昭南依然将她紧紧压在墙上,挑眉道:“你怎知是我?”
芷蘅牵唇一笑:“不然还能是谁?这里……可是奕王天府!”
房门虚掩,月色淡淡,他们看不清彼此的样貌。
但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却能看清李昭南冷傲眼里的万分疲态。
他忽然放开芷蘅,重变得冷酷:“上次你的六哥和你旧情人来时,父皇单单叫我先进殿去,说了些北秦国琐事,如今北秦内乱已平,便开始四处活动,南楚、齐豫、赣良等国纷纷有动摇之意,父皇意思,乃杀鸡儆猴,先灭掉最弱的齐豫,看谁还敢轻举妄动,但此一战,北秦势必出兵齐豫,这一战若要打,恐需个一年半载。”
芷蘅淡漠一笑:“那又如何?”
许是芷蘅的口吻刺激了他,李昭南恨声道:“呵,北秦出兵,那对你图谋不轨的霍乘风想必不会放过与我决战的机会!”
芷蘅心一冷,愤然转身:“那又与我何干?”
为什么,他还是口口声声的霍乘风?
一个堂堂纵马疆场的天将军、大丈夫,怎便如此解不开这个结?
“哼,与你无关吗?无关你为何如此生气?”李昭南口气玩味,芷蘅回头看他,他的脸只有模糊的轮廓,目光却依然明亮,她盯着他明亮的双眼,一字一字吐出来:“李昭南,你够了吧?若你果真如此在意你的女人是否被他人染指,那么那晚月夜下,你便不该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抱住我,你不救我,反而责怪我一介女流毫无还手之力,反而污蔑我腹中的孩子,非你亲生,哼,你这便是男人所为吗?我看你……倒是不如霍乘风光明磊落!”
“你懂什么!”李昭南豁然打断她,重新将她双肩扣住,“当晚我派人连夜赶去北冥打探你的消息,只与副将只身追踪霍乘风,若当时出手,救不出你不说,还无端端赔上两条命,后来我见素月急匆匆地奔出来,便拦截了她,她说她正要找我,我又见此时有上百人向客栈而去,便要素月拖延时间,我令副将连夜回城,调兵上千,这才能将霍乘风一网打尽,而你呢?和霍乘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好不快活!”
“我说了,我没有,我不过是利用素月而已,可你不听,你不相信我……”
“算了,我今晚真不该来!”李昭南厉声打断她,放开她的身子,依然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芷蘅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
黑暗的夜,乌云浓浓,似将月色掩去了。
多日以来,她原以为早已习惯了李昭南的不闻不问、冷漠无情,可当他出现在面前,却仍不觉怒从心起。
所有的委屈,尽数涌出了身体,倾泻出来!
她忍不住拂逆他!
忍不住嘲讽他!
忍不住激怒他!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芷蘅失神地跌坐在床边,长发散落,单薄的身子,在如此旷寂的夜色下,孤寂、孤苦、孤伤!
李昭南要出征了,他是特意来告诉她这件事的吗?
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睛里,便不能有一丝半点的情意?
哪怕……只是一瞬间……
而他又为何要告诉她?难道仅仅因为这一战,令他想起了霍乘风?既而想起了冷落偏隅的自己?
他要出征了!
芷蘅看着云儿走进来,重新燃起了寸许新烛,烛光摇曳,与月色交织成迷离幻影。
荧光打在墙壁上,那里……似乎还有他的温度、他的霸道,和他的不可理喻!
她轻轻抬手,轻抚他吻过的唇。
那分明,如此虚无……
第八节 风雨相逼
也许,在她们心里,奕王是战无不胜的天将军,是攻无不克的铁血皇子,可为什么,芷蘅的心里却总是不安,看着李昭南跨坐在马上,黑眸四顾,忽然寻着自己的眼光,顿了顿,似笑非笑,一缕阳光打在墨色的眼眸上,璀璨生辉,齐豫路途遥远,即便是日夜行军,亦要月余方能抵达。
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
芷蘅反倒心里空落落的,唇上似乎还有他昨夜的余温。
忍不住回想,竟是一阵心慌。
清晨,大军开拔,浩荡军队,威武林立在栾阳长街,李昭南跨上凌风傲,冷眉如刀,墨眸含霜,肃穆的脸孔,直令三军赫赫。
芷蘅默默站在奕王天府送行的人群后,眼看着孙如妍与燕妃、丽妃、豫妃纷纷低身施礼,送奕王出征。
大概是这样的场面在奕王天府早已太过平常,所有人,包括孙如妍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担心。
芷蘅不由得目光凝滞,脸上烧热,他却转身,策马扬鞭而去。
一声高喝,铁蹄阵阵,寒光漫天,大军甲胄凛光,直遮掩了日色。
芷蘅远远地望着他,说不尽心里的滋味儿。
她只怕李昭南在时,孙如妍还有所收敛,若是李昭南不在府中……
思及此,便阵阵心寒。
人群渐渐散去了。
木槿花朝开夕落,团团锦簇,粉白相交,犹若巧手美妇精心绣来的锦帕,芷蘅愣愣看了一会儿,云儿在身边提醒:“公主,快回吧,莫要王妃看见了,再生事端。”
芷蘅点点头,转身与云儿向回走去。
“杨妃……”
身后,孙如妍的声音果然悠悠而来,若不是那张乖张的脸,这声音原是极好听的。
芷蘅转过身,低着眼道:“王妃……”
孙如妍笑着说:“妹妹何必这样紧张?前些个日子,做姐姐的教你些规矩,可是怕了?”
芷蘅知道,她暗含讽刺,于是道:“王妃教芷蘅这府中规矩,自是该的,又怎有怕不怕之说?王妃又不是洪水猛兽、吃人老虎,芷蘅怎会怕呢?”
“你……”孙如妍脸色顿时大变,她身后的燕妃勉力忍住笑。
云儿亦是微微含笑。
芷蘅的话,分明讽刺孙如妍是母老虎。
孙如妍脸色涨红,阴了目光,冷笑道:“呵,好一张伶牙俐齿。”
说着,眼神侧了侧,看向燕妃:“妹妹,今儿个起燕妃的侍女小平回家探母,歇假一月,我也叫秀丽歇着了,这一年到头的她们也着实辛苦,你也知道,这府上人手紧,便还要麻烦妹妹不时过来帮衬帮衬。”
果不其然,李昭南才出府,她们的气焰便更高一层,如今便公然将自己看做侍女使唤。
芷蘅淡淡说:“王妃有话,吩咐便是。”
孙如妍笑意更深:“什么吩咐不吩咐的,那都是对下人们说的话,妹妹是自家姐妹,只说帮忙便是了。”
芷蘅笑而不语,明知她笑里藏刀,故而只等着她话头落下,刀斧砍落。
孙如妍说:“燕妃那儿我昨儿个去了,这小平才走了半日,屋里头便有股尘灰子味儿,妹妹,若你闲来无事,便去替燕妃打扫打扫,说起来,你也该称燕妃一声姐姐不是?”
芷蘅看向燕妃,燕妃扬着眸,一派狐假虎威的样子。
燕妃原也是极秀丽的女子,却偏偏心术不正,平显得容颜暗淡。
芷蘅微微笑道:“若姐姐不嫌芷蘅手脚笨拙,芷蘅自是乐意的。”
孙如妍满意地点头:“好,我也乏了,燕妃,你们姐妹先去,我回了。”
孙如妍摇曳身姿,华贵的苏绣络花石榴裙浮动如水,那背影美艳得刺眼,芷蘅于是别过眼,看向燕妃。
与燕妃曾有过几次交道,亦不是良善的人。
燕妃一身宝蓝色织绸,腰上流苏轻荡,愈显得腰身楚楚。
只可惜,令人看来总是少了几分灵气。
“杨妃妹妹,走吧。”燕妃抬着眼,走在前面。
才走出两步,便听得远远有凄惨的女子声音传来。
是女子近乎绝望的哀求,燕妃停下脚步,挑开层层低矮的树蔓,碧叶簌簌,发出冷冷声音,燕妃让开一道空隙,似乎叹息着说:“唉,这个赵纯儿还真是不知死活,王爷都出了府门,最少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她还敢得罪王妃……”
说着,便笑吟吟地看向芷蘅,目光嘲讽:“说起来,这赵纯儿到不似杨妃妹妹这般懂事。”
她娇笑几声,随即眼角一挑:“妹妹看,那赵纯儿可便是得罪王妃的下场!”
芷蘅知道,这大概便是燕妃与孙如妍演给自己的一幕戏,可她依然偏头看去,透过低矮的树蔓,只见碧草茵茵,幽蓝的一方天下,纯白的六月雪落了满地,那葱郁的草色,便有盈盈点点的错落,看上去美不胜收。
只是,若这番景色下,没有孙如妍骄横的嘴脸,没有那绿衣女子哀哀的哭泣,该是多么美好?
芷蘅目光凝住,想那绿衣女子便该是赵纯儿,只见她一身绿衣残破,脸颊红肿得几乎分辨不得。
芷蘅倒抽一口凉气,想来,可得到李昭南宠爱的女子,定然该是容颜姣好的,可这个赵纯儿,她实在已看不出她原来的样貌。
赵纯儿瘫倒草地上,已哭得发不出声音。
这是孙如妍的警告吗?
警告她若不听话就是这样的下场?
赵纯儿,听铃儿说,她尚是在宠的侍妾,孙如妍便可如此明目张胆,又何况是自己一个无宠的女人?
芷蘅暗自心惊,燕妃得意地笑道:“看到了吧?这狐媚子自以为有几分容貌,勾引了王爷,就能乌鸦成凤了?呵呵,那不是做梦吗?”
芷蘅见燕妃一脸傲慢,却暗自为她可悲。
明明亦是李昭南的侧妃,却唯孙如妍之命是从,好像她入府来,不是要得到李昭南一顾,而是为了专讨王妃的欢喜一般。
她似乎已迷失了自己,只怕亦是艰苦过来的,方可以留在王府。
否则……
芷蘅颤颤看一眼赵纯儿,不禁心惊胆战。
只见两个人将半死不活的赵纯儿抬着,不知……去向了哪里……
燕妃所居之地倒是极幽静的。
芳澜苑中,一树栀子香浓馥郁,纯白的颜色飘落在碧水盈盈的一方小水塘,清澈见底的水波粼粼清净,落花逐流,清风淡扫。
芷蘅这才发现,这奕王天府中所植之花皆以白色为主,偶尔掺杂淡淡粉色的木槿,只是点缀罢了。
如此素淡的颜色,倒不似是李昭南的性格。
更不似孙如妍的艳丽。
不知当初,是谁精心装点了这奕王天府,倒是颇投芷蘅的喜好。
心方渐渐静下来,燕妃的声音便不合时宜地传来:“杨妃,王妃要你来,可不是来看我这芳澜苑的景色。”
芷蘅回头看她,只见她手执一块白布,直直向她掷过来。
芷蘅下意识接了,燕妃道:“杨妃便先将我寝室打扫打扫,然后便是厅堂,记住,一处也不要落下了。”
芷蘅点头,并不言语。
燕妃挑挑唇,示意身边一个侍女:“玉儿,带杨妃去我房里。”
玉儿诺诺应了。
芷蘅与云儿正欲转身而去,燕妃却娇声道:“云儿姑娘就不必去了吧?”
云儿在府中这许多日子,自也看明白些事情。
并不似才来时那样急躁,只道:“燕妃,云儿帮着杨妃一起不是快些吗?”
燕妃笑道:“呵,有你帮着,只怕杨妃哪里还会动手,倒不如你们两个分开来,不是更快些?”
云儿凝眉,尚不及言语,芷蘅便道:“云儿去吧,一切听燕妃的便是。”
云儿难为地看着芷蘅,芷蘅却轻轻一笑,转身去了。
她只道,即便是再费唇舌,结果只是一样的,又何必浪费时间?
与玉儿来到燕妃屋内,扑鼻而来浓香阵阵,北冥国以香料闻名,芷蘅可以分辨出,这是兰草香里加了浓郁的栀子香,看来燕妃是喜爱栀子的,这与她的性子亦不匹配,芷蘅想,也许燕妃从前亦是温婉可人的性子,只是被奕王府中的浊气湮灭了。
兰草香加了栀子的味道,太过浓郁,混合起来的气息实在腻人,这其中似还有别的什么味道,只是一时之间分辨不出。
不一会芷蘅便觉得头晕目眩,昏昏沉沉。
真不知燕妃是怎样忍受这样的香气的。
眼看着日头高照,接近午时。
芷蘅总算将整间屋子擦了一遍,舒一口气,玉儿与燕妃回了话,燕妃一刻不给她歇息,便叫她将厅堂拾掇出来。
奇怪的是,客厅中的味道与燕妃房内的味道一般,兰草、栀子、还有……
芷蘅边做边想,忽地,思绪中可怕的想法跳跃而出。
芷蘅手上一滞,打碎一只青玉花瓶。
燕妃立时奔过来:“怎么做事的?这……这可是王爷最喜欢的花瓶!”
芷蘅抬头看着她,只见燕妃艳美容颜泛着冷色,她简直不敢相信,同为女人,她竟能如此心狠手辣!
她看着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她要用兰草、栀子两种浓郁的香料来做熏香,那不过是为了遮掩艾草、檀香和红花燃烧的味道!
可熟谙香料的她却依然分辨出了那掺杂在其中的微微味道。
红花和檀香……若长久闻之,会导致腹中的胎儿流产!
燕妃,你好狠!
燕妃高挑着眉:“还不紧着收拾了?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燕妃并没叫云儿做事,芷蘅知道,她是要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自己做。
燕妃走回去,端坐堂上,悠闲喝着一杯浓郁香茶。
云儿站在一边干着急。
芷蘅不动声色,连忙加紧了手脚。
相隔一会呼吸一次,希望将危害减低到最小。
六月天里,芷蘅月白色裙衫已透出微微汗渍,裙角上沾着水渍,额上汗珠涔涔,只用一直镂刻镶珠碧玉簪挽了的发松松垂着,几丝几缕,凌乱在眼前,芷蘅随手别在耳后,面色微微绯红,燕妃瞥眼一见,目色微滞,原本已是这样狼狈的样貌,却怎么依旧红颜醉人?
燕妃突地将手中碧玉杯子摔落在地,芷蘅回身看去,燕妃忽地厉声道:“怎么做事的?见着杯子打了,还不收拾,看着我做什么?”
芷蘅面无表情,走到燕妃裙下,拾起地上零碎的杯片,燕妃看着她,故意向前一步,芷蘅原本应该躲开,那么势必划伤了手,许是心里多少有所准备,芷蘅竟躲也没躲,燕妃绊在芷蘅手臂上,径直摔了出去,玉儿见了忙上前扶她,却已来不及。
燕妃哀叫一声,应声倒地。
回身狠狠看着芷蘅:“你……你敢害我?”
芷蘅忍住笑:“燕妃您这是说哪里话?我低着头,怎知您要前行?自是躲不开的。”
云儿看着燕妃珠玉落地,衣裙凌乱,亦是觉得好笑,却也不免为芷蘅担心。
燕妃站起身,冲到芷蘅面前,挑着唇,狠声说:“哼,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再不甘也没有用,得不到王爷的宠,终归是低人一等,告诉你……在北冥你是高贵的公主,可到了大沅,你便连那个侍妾赵纯儿还不如!”
芷蘅笑着说:“燕妃教诲了,这里已收拾干净,可还有别的吩咐吗?”
燕妃看看天色,笑道:“行了,回吧,别到时候别人说我刻薄,欺负了你。”
燕妃说完,转身而去,背影似还含着怒气。
芷蘅倒是奇怪,她肯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云儿忙上前道:“公主,没事吧?”
芷蘅勉强一笑:“没事,只是疲累了。”
二人回到萍院,已是黄昏,芷蘅真不知,这么久的时候,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回到简陋的小屋中,芷蘅将门紧闭,拉过云儿,面色苍白。
云儿吓了一跳:“公主……你这是……”
“云儿,这里不能待了,你没闻到刚刚燕妃的房间里浓郁的熏香中,掺杂了红花和艾草、檀香的味道吗?”芷蘅满面忧色。
云儿亦是一惊:“公主……那你……你……”
“这一次还好,若是日后她每天叫我去收拾房间,我可真着实吃不消!只怕这孩子……”芷蘅说着,轻抚小腹,浑身的骨架几乎散开了,绵软无力。
她靠在墙壁上,苦思冥想,忽地看向云儿:“云儿,收拾东西,我们必须走!”
云儿凝眉说:“可是公主……这天府之中戒备森严,就凭这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
云儿略微思量,说:“况且,公主您怀着孩子到处奔波总是不好的,也许等奕王打仗回来……”
芷蘅忽地回头望向她,双眸凝泪:“等他?云儿……你还没有绝望吗?你还没有对那个人彻底绝望吗?这么久以来,他可有关心过我?关心过我腹中的孩子?他在又怎样?云儿……你好单纯,你竟还会再相信那个男人!”
芷蘅惨白容颜,忽然泪水倾绝。
话是说给云儿听,其实句句又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杨芷蘅,你太傻了,你竟然会对这样一个男人,一直心存希望,竟然会一度认为,他是你今生可依托之人!
云儿被她的样子吓住了。
即使在无尘宫再苦的日子里,芷蘅也从没有过今天的失态。
云儿赶忙道:“好,公主,我这就去……”
夜色,已深了。
云儿连夜收拾了几样东西,衣物只有简单几件,她们身上并没有银钱,趁着夜深,芷蘅与云儿步履匆匆,向天府后园走去,那里有一道小门,是为平日里送菜、送柴之人所开,可是亦会有专人把守。
芷蘅与云儿踏着月色,来到小门前,只见小门门房依然亮着昏黄的烛火,芷蘅身子尚且虚弱,禁不得夜寒,云儿不无担心地说:“公主,咱们还是……”
芷蘅一眼望向她,云儿连忙低下了头。
芷蘅径直走向门房,索性敲开了房门,门房中的守卫看了看她,自然认得她是杨妃。
目光只是冷冷的:“杨妃,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安歇?”
芷蘅病弱的样子,一定憔悴极了。
她眼神哀哀的:“大哥,我身子实在不舒服,王妃又不许人给我瞧病,还请大哥行个方便,要我与云儿出去请人看了,明早便回。”
那人回头,看看身边的守卫,守卫凝着眉,打量着芷蘅,芷蘅忙自袖管中取出一支碧玉簪,那是她仅有的值钱财物。
“大哥,这支钗,是北冥皇宫珍品,北冥虽不比大沅强盛,却也是极珍贵的。”芷蘅递过碧玉簪。
碧玉莹润,晶莹剔透,月光流转在碧玉上,翠色横流。
那人接了,目光瞬时一亮,芷蘅道:“这簪子便给几位大哥添酒喝。”
云儿连忙上前:“公主,那是……那是咱们北冥皇宫……”
“云儿,不碍事,万般珍奇皆只是身外之物,总比不得命重要。”芷蘅说着轻轻咳嗽。
此时,忽地身后一阵匆急的脚步声,芷蘅一惊,回头而望,只见不远处灯火大炽,她微微眯眼,但见孙如妍一身绛紫色宽袖长裙,于夜色下摇曳而来,身边还跟着燕妃,她的身后是执着火把刀剑的兵卫,个个目光凛凛,神情如铁。
芷蘅与云儿一惊,守门之人亦退到了一边,战战兢兢低下身子:“王妃……”
夜色无光,风亦是沉闷的。
深邃的寒凉之意令人窒息。
涌动的火光在夜色中汹汹燃烧,照映在孙如妍冷笑的脸上。
芷蘅心中一沉,只见兵卫们面无表情,瞬间将她与云儿包围起来。
孙如妍淡淡笑道:“妹妹,这么晚了,是去哪儿啊?”
芷蘅看着她,已心知逃走无望。
孙如妍依然笑着说:“妹妹,既已进了这天府的门,要出去,可也没那么容易。”
孙如妍走近两步,眼光低低的,鄙夷地看着芷蘅,芷蘅扬眸说:“王妃,既然想要我消失在天府之中,为何不干脆要我走?难道,非要我与孩子死在你的面前,你才满意吗?”
孙如妍眸色一滞:“死?妹妹何必把话说得这么严重?”
说着,她目光打量在芷蘅微微有形的腹上:“再者说,这是王爷的骨肉,谁敢不放在眼里呢?”
芷蘅冷笑道:“王爷的骨肉?却只怕有些人要除之而后快,不是王妃要我去燕妃的房间打扫吗?难道竟敢说不知燕妃的房内在兰草与栀子的香味儿中掺上了艾草、红花和檀香吗?”
芷蘅目光瞪向燕妃,燕妃面色忽地煞白,惊慌看向孙如妍,孙如妍亦厉生生看过去,燕妃迎上这样的目光,更慌了,不敢直视,孙如妍恨声道:“糊涂的东西!”
扬手一掌,挥在燕妃脸颊上,燕妃豁然一惊:“王妃……”
“住口。”孙如妍甩头不看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着,又笑吟吟看着芷蘅:“妹妹,这事儿我确是不知的,不论妹妹信与不信,只是妹妹若这般而去,只怕到时候我不好和王爷交代,要妹妹去帮个忙,原也是要磨砺磨砺妹妹这公主的性子,呵,却不想险些酿成大祸了,这样吧,这日后啊,萍院,妹妹也不必回了,便去我屋里休养着,如何啊?”
芷蘅看着她阴笑的嘴脸,她这一套冠冕堂皇,她早已不会相信,只是看着周围执戟握刀的兵卫,却也无可奈何。
芷蘅微微叹息,不语。
孙如妍遂道:“那么,我便当妹妹答应了,燕妃我自会好好处置。”
说着,看向彩珠:“彩珠,还不伺候着杨妃去我房里,好吃好喝好穿的,日后啊,一件也怠慢不得,知道吗?”
彩珠诺诺地应了:“杨妃请……”
芷蘅冷冷看她一眼,火光遮掩了夜色,孙如妍也果真兴师动众,只是她们两个小小女子,竟动用了这许多兵卫。
看来,这奕王天府若是想要出去,果真比进来,还来得艰难!
芷蘅只得跟着彩珠而去,黑沉的夜空,被火光压抑得没一丝颜色。
阴邃、寒冷、紧迫……
逃跑,以失败告终!
芷蘅本想着这日后里,定然有许多不期而至的折磨。
但出乎意料的是,之后的两个月,孙如妍却果然好吃好喝伺候着她,不曾亏她半分吃食,甚至还会送些滋补的汤,来为她安胎补身。
只是从此,她便再难走出这间屋子,只要她打开门,便会有四名守卫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且不准她踏出园子半步,若要透气,亦只能在这一方园中行走。
芷蘅很快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
可是孙如妍,究竟是何目的?
看着肚子一天一天地隆起,芷蘅忧心忡忡,却无奈时节如流……
八月已是酷暑,实在难熬,好在,门边的葱兰开了又谢,转眼已是九月。
孙如妍的院落中栽满了早菊,菊花淡淡清新,九月里,已有了薄寒,孙如妍叫她帮着收拾花圃,月白色缎鞋沾了些微泥泞,素青色长裙亦沾染了湿泥。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沉的,许是会有一场秋雨。
芷蘅身子已然沉了,七个月的身孕,已经令她弯腰都困难万分。
孙如妍一边悠闲的与燕妃说着话,燕妃时不时看着她艰难的样子,芷蘅近来愈发感觉吃力,做不多时,便会觉着头晕目眩。
“姐姐,王爷去也有三个月了吧?”燕妃问道,芷蘅手上稍稍放缓,有意听着她们对话。
“可不是,大军途中听说闹过一次疾病,很多将士染了病,便在南越休整多日方才启程,北秦已发兵齐豫,以逸待劳,只怕这一仗王爷不好打。”孙如妍说着,眉心亦凝了起来。
“那可如何是好,不知王爷有没有染病……”
说着,忽听身后一声响动,放着水的木桶被踢倒在地,芷蘅惊恐地看着她们,俩人立即声色俱厉,燕妃首先道:“怎么做事的?”
说着在她高隆的腹上狠狠瞪住,咬牙说:“可是听见了王爷俩字儿,心里痒极了?哼!莫要忘了,王爷……连看都懒得多看你一眼!”
孙如妍喝一声:“还不收拾了?”
芷蘅自从身子沉重,连斗嘴也无心与她们斗了,如今唯一的念头便是平安生下孩子。
她低身欲要捡起地上的水桶,却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水泊泥泞之中。
芷蘅咬唇,用力捂住腹部。
燕妃道:“怎么这样笨手笨脚……”
芷蘅却拧着眉,想要站起来,却感觉腹部剧痛,额上立即渗出豆大汗珠,孙如妍见了连忙站起身:“莫不是要生了?”
燕妃亦道:“才七个月?”
孙如妍看看她,忽然急切万分:“快,快叫稳婆来,再去宫中请了御医!快去……”
孙如妍只见芷蘅面无血色,痛苦万分地躺在地上,心里亦慌了。
一时间,奕王天府忙作一片,天公亦不作美,阴了一整天,凄风冷雨终于顷刻席卷天地。
黑云压境,明明是午日里,却好似是深夜一般。
“这天真是邪了……”
“莫不是这妖女生下什么怪物来?”
“呸,别口无遮拦的……”
雾水浓重,银亮的雨柱敲打着窗棂,秋风劲,窗扇扑扑作响,白玉阶上水流匆急,直向花圃中去。
傲立的早菊,在冷雨中,低下了清傲的头。
一阵强风,令孙如妍凝眉喝止了三个侧妃的对话。
此时的她,倒是端静的,望着里间忙碌的一群人,攥紧双手。
云儿在床前焦急万分,只见芷蘅紧咬下唇,全身颤抖,身上绸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
芷蘅感到胸口憋闷,几乎窒息,下腹传来阵阵撕扯般的剧痛,那丝丝深入骨髓的痛,是她从未经过的。
为何会这样辛苦?
她用力摧挤,却好像使不上劲。
只听见外间女人一声声不知在聒噪什么,云儿握紧她的手,鼓励她:“公主,用力,用力啊……”
肝肠欲裂,心肺俱碎。
芷蘅已然虚浮得没有半分力气。
忽然,一个人的影像浮现在眼前。
他带着邪魅的笑容,冷嘲热讽的讥诮,是李昭南!
她恨他,恨他的言而无信、生性多疑!
恨他的不闻不问、始乱终弃!
她恨他!恨他!
对,她是恨他的!
握着云儿的手忽然一紧,不知自何处积攒的力量,骤然升腾。
窗外,雨似悲鸣,敲打着孤寂天空,日色无光、天地暗淡。
忽地,婴孩儿有力的一声啼哭,终于打乱了风雨的悲音。
芷蘅舒了口气,虚弱地看向被稳婆擦洗的孩子,这个在自己身体里七个月,与自己一同饱受折磨的小生命,终于出世,从此心中便多了一份牵念,不会再感觉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
她今后不为别人,只为这个孩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稳婆将孩子包好,却并没有抱到芷蘅床边,而是径直向外走去,高声道:“王妃,恭喜,是个男婴。”
芷蘅心一惊,虚弱无力的身子强撑着坐起,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许久,方细弱地说:“云儿,快……快去看看我的孩子……”
云儿还未起身,便看见孙如妍抱着新生的孩子走进来,笑吟吟地看着床边虚弱的芷蘅。
芷蘅无力地看着她,她脸上的笑冷冷的。
“好可爱的孩子。”孙如妍挑眉看着,芷蘅强压下心里的厌恶,近乎哀求地道:“王妃,给我……看看我的孩子……”
“看看?”孙如妍挑高声音,眉目间凝着冰冷笑意,“看坏了怎么办?我可怎生向王爷交代?”
她扯唇一笑:“杨妃,还是由我……来暂时替你照看小王子吧。”
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天际,炸开惊雷烈烈。
芷蘅浑身的刺痛仿佛更深一层扎入身体!
四肢百骸皆被狠狠的雨贯穿了。
孙如妍高扬的眉宇,轻挑的眉梢儿,俱都凝着丝丝诡异的气息。
她说什么?
暂时照看!
“不,我可以……可以自己照看……”芷蘅心急,竟跌下床来,云儿连忙扶住她,芷蘅却不顾一切,挣扎着爬到孙如妍裙边。
她紧抓住孙如妍绣姣莲并蒂的裙角,苍白的脸,无半点血色的唇,祈求的双眸,她看着她,也许……是第一次用这样由衷的祈求看着她。
“王妃,不要……不要夺走我的孩子,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都……”芷蘅泪水滑下,苍白如纸的容颜,终究不再有一丝一点的骄傲和尊严。
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孙如妍皆是这般好生待她,原来,是为了今天,是为了夺走她腹中的孩子!
孙如妍得意地看着她,冷哼一声:“哼,谁稀罕?”
说完,抬脚踢开紧抓着她的芷蘅,芷蘅绵软的身子无力支撑,她艰难地坐起,长发散落,却无论如何也无力再起身……
孙如妍冷冷地看向屋内众人:“杨妃产下小王子,当真可喜可贺,只可惜,她红颜薄命,难产而死,实在是人间悲剧呢……”
说着,竟果真有哀哀悲切之音!
芷蘅大惊,云儿亦惊得僵直在当地!
“王妃……”
“彩珠,若是王爷问起杨妃来……”孙如妍看着彩珠,彩珠会意道:“天妒红颜,杨妃身子骨儿弱,难产不治而去了……”
孙如妍满意地笑着,看向屋内战兢的每一个人,眼神突地横向身后一名侍卫:“杜威,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是!”那名叫杜威的侍卫,目光一沉,一声令下,从屋外立时冲进几名精兵,孙如妍低眉看着瘫坐在地的芷蘅,
只见她国色容颜惨白如雪,泪水漂泊,一身凌乱绸衣似残败的令箭荷花,无奈时节的残忍。
孙如妍一边抱着新生的孩子,一边冷冷笑着,转身而去。
“不,王妃……不要带走我的孩子……把孩子还给我……”芷蘅徒劳的哭喊着,重重捶打着地面,泪流满面。
只是,孙如妍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门口。
云儿过去抱住芷蘅纤弱的身子:“公主,公主……”
她亦不知该说什么。
屋内,只剩下铁将兵卫与一屋子参与接生的人冷冷相对,杜威一个眼神,整个房间,顿时凌乱一片。
芷蘅只看到适才接生的稳婆、御医和婢女纷纷跪地求饶,挣扎着大声哭喊:“王妃,王妃,我们一个字也不会说,王妃饶命啊,饶命啊……王妃……”
孙如妍显然不允许这些个人死在自己的屋里,几名兵卫分别架走哭喊着的人们。
云儿眼泪亦掉了下来:“公主……”
只见为首的杜威,眉目森森地走向她与云儿。
芷蘅虚弱惊恐地望着他,素衣勾勒出她美好身量,只是那倾城容颜,暗淡消损了不少颜色。
杜威一把拉起她,云儿哭着抓住芷蘅衣袖:“公主……不……”
芷蘅只觉腰上一紧,已被杜威拦腰抱起。
杜威横一眼身后之人,身后立时有人将云儿拖拽着向屋门外走去。
芷蘅拼命挣扎:“放开我,你……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人,迟早会有报应!”
说着,只觉身上冷冷的,瞬间冷进骨血。
屋门外,风雨如凄,撕裂天际。
雨势愈发湍急。
芷蘅全身已经湿透,她只感到被扔上一辆马车,一路疾驰而去……
云儿亦被扔在这辆马车上,两个人抱在一起。
车外风雨交加,天地之间,似只可听见雨落的声声凄凉。
一声声的……冲刷着奕王天府的污浊、漆黑与嘈杂。
突地,马车停住。
车帘被豁然掀起,才经生产便全身湿透的芷蘅,止不住颤抖,云儿紧紧地抱住她,却被杜威拉下车来。
大雨磅礴,不见丝毫收敛。
芷蘅绝色容颜被大雨冲刷得苍白憔悴。
她仰头看着杜威,杜威身上甲胄亦被雨水洗刷得锃亮。
“你要杀我?”芷蘅看着他,杜威只冷冷地说,“杨妃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得罪了王妃……”
“你如此助纣为虐会有报应的!”风雨中,芷蘅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地站起身,目光凛凛地望着他。
杜威冷哼着,寒剑出鞘,映出冷雨冰凉的寒光。
“公主……”云儿几乎昏厥过去……
芷蘅却迎着剑锋,高声道:“你这一剑下来,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你会有报应,一定会!助纣为虐的下场,就是李茂的下场!”
剑锋忽然收住,冷雨浇灌,水雾迷蒙了芷蘅的视线,芷蘅只看见杜威迟疑的目光。
她知道,李茂之死,一直是府中人人疑惑不解的诡异之事。
她连忙又说:“李茂为孙如妍办事,只恐怕伤天害理、草菅人命连天都再不可饶恕,所以横死于府中,至今是谜,这位壮士,若你一意孤行,他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结局!”
杜威目光一滞,芷蘅看着他,毫无畏惧,剑高高悬在芷蘅头顶,芷蘅只感到冷冷的寒气直逼喉间,她紧紧闭眼,云儿大呼出声音。
许久,却只有风雨打得树蔓发出阴郁的“沙沙”声。
她缓缓睁开眼,但见杜威还剑入鞘,眼神低了下去。
云儿连忙奔过去:“公主……”
她抱住芷蘅的身体哭泣。
杜威冷声道:“你走吧,只是你走后,是死是活,可再与我无关!”
杜威跨上马,勒马而去。
芷蘅愣愣地站在当地,风狂雨骤,鞭打着夜的安宁。
寒冷的雨柱,湿透栾阳城近郊的树林。
芷蘅身子一软,跌坐在雨水之中,素衣漂泊于冷冷泥泞,她仰头而望,雨湿眼睫,这一劫过去,前路又在何方?
她紧紧握住双手,李昭南,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芷蘅忽地回头看着云儿,目光里有水雾凄迷的冷涩:“云儿,我要去找李昭南,我要去南越,我要向他亲自讨回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
她咬紧唇,泪光闪烁,李昭南既是不承认她腹中骨肉,那么这个孩子日后留在这里,定是吃尽苦头的。
她……更不能让她的孩子,日后向孙如妍那个蛇蝎女人叫娘!
云儿震惊地看着芷蘅,扶她起身:“公主……这……南越路途遥远,却不如我们留在这里,等奕王征战回来,再……”
“云儿!”芷蘅目光空洞,神情却毅然坚决:“等他?我一刻也再等不及,等他回来,我还能不能见得到他,还说不定!况且,万一孙如妍知道我没有死,说不定,还会派人追杀!我要去找李昭南,找到他,我要让他休掉我,然后,我和孩子哪怕一起去过清贫的日子,也再不要待在这个所谓天府中!”
冷雨,悲吼哀吟。
芷蘅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雨水中前行。
“云儿,从今儿个起,不要再叫我公主,叫我小姐。”芷蘅回身看她,眼里的泪水流干了,只余涩涩的凄苦。
云儿哭着点头:“好,只要是小姐的决定,云儿都会跟着小姐……”
夜,黑压压的。
两个纤弱的背影,在狂雨中,举步维艰!
第九节 山水迢迢
夜寒,透着浓浓的凉意,月光如雪,片片冷华泼洒在栾阳城阔远的长街上。
云儿搀扶着芷蘅自小道走向城门,只待早晨,城门打开,便趁早出城去,途经奕王天府正门,芷蘅不禁颤颤回眸。
高峨威武的奕王天府,孤独肃立在冷月下。
雨,已渐渐停了,她凄绝冷笑——
李昭南,若是我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云儿亦望着,忍不住道:“小姐,小王子他……”
芷蘅心里悲酸,鼻端酸涩不已,她稍稍驻足,终只是狠狠别过头去——
孩子,原谅娘的狠心,可是,你一定……要等着娘,等娘回来,带你离开这充满阴谋算计的是非之地!
两行清泪滚滚而落,终究转身而去……
芷蘅知道,孩子在府里暂时不会有事,若孙如妍真的想害死孩子,早便将她们母子一网打尽,便不会好吃好喝的叫她生下来。
看来孙如妍的算盘打得极精,若是日后,孩子由她抚养,她这个王妃便更加稳固了。
她企图让自己成为下一个赵纯儿,好一个难产而死!
只是孙如妍,我不会让你得逞!
绝不会!
芷蘅与云儿瑟缩着在城门边度过了一夜,一早,清亮的天空透出柔和的光芒。
鸟鸣打破晨的宁静。
栾阳城门,缓缓打开,抖落了一夜的冷清。
九月里,寒气已现,芷蘅才经生产的身子,分明禁不住这样的冷。
她身子不住瑟缩,云儿只将她紧紧抱住,却丝毫不能减轻她身子的颤抖。
“小姐,咱们歇歇吧,你……本不该吹风的,更何况淋了一夜的雨水。”云儿担忧道。
芷蘅却摇摇头:“不,早一日到齐豫,便早一日见到李昭南,也便早一日要回我的孩子。”
芷蘅说着,便连声咳嗽。
云儿连忙拍着她的背:“小姐,产后连凉水都沾不得,你……你淋了那么久的雨,这……这可……”
“云儿放心吧,我一定会坚持下去,为了我的孩子,我也一定不会让自己有事!”芷蘅强撑着,脚步却分明已经不稳。
“可是小姐,咱们此去,有那么容易吗?奕王那个性子,怎可能轻易地……”云儿说着不禁心酸,芷蘅的命运未免太过凄惨,本是金枝玉叶身,却冰冷地独自生活在无尘宫中,本以为苦尽甘来,却被遗忘在奕王府冷清的角落。
如今,孩子被孙如妍强占,颠沛流离,却前途未卜。
出了栾阳城,走过了城郊再经兴江、道远方可出了大沅国境。
前路漫漫,芷蘅举头而望,秋阳如烧,黄昏时候,竟是血一般的颜色。
芷蘅叫云儿变卖了一对耳坠儿,才勉强付了住店钱。
那对耳坠并不是什么太值钱的物件,恐怕过了这一晚,她们就要露宿街头了。
事出实在匆忙,芷蘅的身上,除了随身的耳坠便只还有一支翠玉镯子,尚且值钱,只是这支镯子,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从小到大,歌妃从不屑看她一眼,只有她成年及笄之日,母亲差人送来这个。
这也便成了她长久以来的期盼,芷蘅抚着那镯子,忽然说:“云儿,将这个……也卖了吧。”
云儿一惊:“小姐,这个……”
云儿知道,这支镯子凝了芷蘅太多的期许,这也许是她与母亲之间唯一尚且存在的亲情,也是她一直以来没有对母亲死心的原因。
“卖了吧,这件东西,早该卖掉了!”芷蘅隐在长发后的一双眼,怅然无边。
她起身,却险些站不住,云儿连忙扶了:“小姐……”
云儿摸她身体发烫,双手却冰凉,连忙说:“小姐,你……发烧了,要赶快瞧大夫才是……”
“云儿……”芷蘅止住云儿的话头,“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况,哪里有钱请什么大夫,你将这镯子卖了,我们能不能走到齐豫还很难说……”
说着,芷蘅又忍不住剧烈咳嗽。
云儿眼泪掉下来:“可是小姐,这样下去,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芷蘅虚弱地笑了:“云儿,你忘记了在无尘宫时,只要不是病得快要死了,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小病小灾,都是咱们硬挺过来,不是吗?”
“可是小姐,这不一样……你这……才生过产,只怕会落下疾病……日后……”
“云儿,日后的事,我早已不敢想了。”芷蘅说着,不禁悲痛,“我现在,只期望着,将我的孩子救出来,在那个所谓天府中,他不会有好日子!李昭南,根本不承认那是他的孩子!现在孙如妍还不知道李昭南这样的想法,尚且可以好好待我的孩子,可日后李昭南回去,我实在不敢想,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到齐豫去……”
云儿哭着点头:“我知道,小姐,可是你……”
“别再可是了,去弄些热水来,我能挺得住!”芷蘅无力地说,云儿将她扶在床边坐好。
芷蘅靠着床,不久便沉沉睡去。
梦里,有刀光剑影、有耳鬓厮磨,心里一阵一阵的冷,又一阵一阵的热。
六哥、李昭南……
两个人的影子来来回回。
突然血光煞亮在眼前,咸腥的味道扑鼻而来。
只见李昭南冷峻的容颜狞笑连连,一剑刺入了六哥的胸膛……
芷蘅惊叫着醒来,一边云儿被吓得一颤,芷蘅只见云儿走过来,四周是客栈陌生的冷冷墙壁,方觉是梦。
芷蘅闭一闭眼,心有余悸地轻抚胸口:“云儿,我睡着了是吗?”
云儿点点头:“我弄水进来,见小姐已经睡着了,便没有叫醒。”
芷蘅叹道:“我也确是累了。”
云儿道:“我再去弄些热水来,小姐等着……”
云儿才转身,却听突地一声巨响!
只见房门被霍然推开,便有一人持刀冲进狭小房屋。
随后更有三人跟着进来。
芷蘅与云儿大惊,云儿连忙跑到芷蘅身边,只见来有四人,黑纱蒙面,剑光凛凛。
客栈下亦是一片嘈杂,没有人能听到这间房内的动静。
隐隐的似有焦烟味儿传来,随着,便只听客栈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走水了,救火……快救火……”
芷蘅惊恐地望着来人,只见为首的剑芒生寒,只露一双眼的目光尤其恐怖。
“你们……”
芷蘅话未说完,那人便劈刀斩来,云儿推开芷蘅,芷蘅身子虚弱却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那人随即挥剑而至,芷蘅紧紧闭目,这一劫只怕再也难逃。
云儿一声惊呼:“小姐……”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刀剑相击的声音铮铮入耳。
芷蘅睁眼,但见一男子,横刀而立,挡在了自己身前。
他是谁?
只见那男子修眉维扬,刚毅的脸孔,凝着冷冷肃杀,他目光如电,令那四人不禁面面相觑,随即,他横刀而去,那四人便一齐扑向他,五柄刀剑便一时间绞杀在一起。
芷蘅见状,忙向云儿使个眼色,两人一齐向门口跑去,一人望见,一剑劈向两人中间。
两人一声惊呼,那后来之人,便冲将过来,挡开了阻拦着她们的人。
芷蘅与云儿奔出门,芷蘅不忘回身一句:“多谢壮士相救……”
刀光剑影中,那刚毅壮士匆匆一瞥,凌乱羸弱的容颜映入眼帘,只是那淡淡容颜,却足以倾城。
芷蘅转身而去,与云儿急急奔下楼。
浓烈的焦烟呛鼻,芷蘅与云儿奔到楼下,楼下却早已一片大乱,迎面便有人拎着水桶救火,芷蘅却与云儿急着向外跑。
门外夜色黑沉、浓雾弥漫。
芷蘅与云儿冲进夜色,漫天火光,她们再也顾不得别人的生死福祸,她们只是一味地奔跑,一味地逃离开那重重杀机。
为什么会着火?什么人要杀她?
孙如妍吗?她难道那样快就知道自己没有死,竟还如此迅速地找到了自己踪迹?
而客栈的大火又是纵火?还是意外?
跑得实在是累了。
云儿停下来:“小姐,我们歇歇吧,再往前,便是兴江了,听说……听说兴江有水寇山贼,很可怕的。”
芷蘅亦跑不动了,她剧烈喘息:“云儿,没办法,这是出大沅必经之路。”
“可是小姐……万一……万一遇上了水寇或者山贼……我们……我们……”云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芷蘅正欲接口,却听自头顶上有个声音悠悠传来:“我说这两位姑娘,你们这样就想走了吗?”
话音才落,只觉一阵风拂过,一人已站在眼前。
那人一身黑色长衣,腰间一柄寒光冷刀,那眉眼便似刀斧雕刻,不算精致,却豪毅非常。
只是他的唇角勾着笑,略有轻薄。
芷蘅一惊,竟是适才相救之人。
夜色下,他的长衣飘展,倒没了适才的杀气。
芷蘅脸上细汗涔涔,伸手拭了,方道:“这位壮士,适才匆忙,小女子没能好好道谢,这里再谢壮士救命之恩……”
说着低身,虔诚万分。
那人却朗声大笑,随即道:“哈,一句谢就完了?”
芷蘅一惊,抬头与云儿相互一望,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原来此人,亦不是善人!
“你……”芷蘅看着她,纤眉微蹙。
只见他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自己,修眉扬起:“你可知我唐世言救人可是要人付上十万酬金,方会出手的!”
唐世言,倒是个文雅的名字。
“唐世言……”云儿小声叨念着,突地大惊:“你……你是……你是那个……”
见云儿的样子,芷蘅倒是诧异,那男子眉眼弯笑:“呦,看来我蛮有名气,这位姑娘也知道在下吗?”
芷蘅小声问:“云儿,你干吗?他到底是谁?”
“小姐,他……他好像就是传说兴江水陆贼头子,号称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唐世言。”
云儿声音极低,唐世言依然朗然笑道:“不错不错,小姑娘挺有见识,在下正是见钱眼开的唐世言是也。”
说着,长刀挥舞夜色,寒光毕现,芷蘅与云儿紧紧闭目,唐世言将刀架在芷蘅雪颈上,忽地冰冷说:“说,你们是谁?为何会出现在那家客栈,又是谁要杀你们?”
芷蘅一惊,缓缓睁眼,看向眼前男子,但见他适才说笑的嘴脸,立时变得严肃,倒是郑重。
客栈不是叫人住的吗?自己出现在那里有何奇怪?
谁要杀她?更好笑了,她也许比他还更想要知道。
芷蘅惘然一笑,目光到坦然不少:“这位壮士,那家客栈有何不妥,我并不知道,不知为何不能出现在那里,至于谁要杀我,呵,恐怕我比壮士还想要知道。”
“你们很有来头吗?”唐世言刀背一横,寒光晃眼。
芷蘅道:“没有。”
“那为何会招来杀手?”唐世言句句逼问,芷蘅微微垂眸,不语。
“不说话,就是有阴谋!”说着,芷蘅只觉耳边生风,忽地,腰上一紧,恍惚间,唐世言已近在眼前。
芷蘅惊道:“你……”
“既然有阴谋,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唐世言说着,伸手钳住云儿手腕,云儿一声痛叫,“放开我,放开小姐……”
“你要做什么?”芷蘅惊恐地看着他,唐世言却唇角微动,笑而不语。
芷蘅不住挣扎,可他的手,却好像越来越紧,几乎扭断了她的腰。
“大哥……”
突地,身后有人匆匆而来,唐世言转身看去,芷蘅亦随着望过去,只见来人多有几十,人人身着黑衣,却皆不蒙面。
包括被称作大哥的唐世言。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火燎的痕迹、硝烟的味道。
为首的见唐世言拥着芷蘅,拉着云儿,眼神一滞,随即道:“大哥,都办妥了,还有突然闯进来的几个人,也都收拾了。”
说着看向芷蘅:“她们是……”
唐世言转眸而望,淡淡笑了:“苏占,这美人儿给你做大嫂如何啊?”
苏占一怔,芷蘅更震惊瞪向他:“你……你说什么?”
云儿拼命甩手,企图挣脱开唐世言,唐世言却用力一甩,将她甩给身前的苏占:“这个小美人赏给你了……”
芷蘅大惊,叫道:“云儿……唐世言,你算什么男人?打家劫舍、强占民女,你……你……”
说着,一口气提不上来,竟自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小姐……”云儿无力地叫着。
芷蘅才经过生产,又受寒凉与惊吓,此时,只怕是再也不能支撑。
唐世言略微怔忪,用手臂拖住芷蘅,只见月色下,她容颜憔悴,只是夜色虽深,月亦苍白,她绝色的脸却依然美绝尘寰。
“大哥……”苏占拉着哭喊的云儿,一时无措,“这……她们怎么办?”
唐世言将芷蘅横抱在怀中,望一望芷蘅绝美容颜,勾唇一笑:“带回去,这么个天赐美人,不带回去,不是辜负了天意?”
“那……那这个……”苏占看着云儿,云儿却瞪着他。
唐世言一笑:“主仆俩一个性子,先一并带回了,暂时……不要碰她。”
苏占应声。
唐世言跨坐马上,将芷蘅放在身前。
他稍稍摸了芷蘅的额头,她额上冷汗涔涔,身子却滚烫,只怕是受了风寒。
他策马扬鞭,一路消失在夜色迷茫的尽头……
夜尽头,透出寒气清冷。
芷蘅只觉周身骨架几乎散开了,动弹不得,骨缝儿里渗着一丝一丝的寒,魂梦之间,凉月何堪,斜晖远坠,脑海里,尽是散落的片段。
忽地,有声音飘进耳里。
“大哥,这两个女人,你真要留下吗?”男子的声音略微焦急。
芷蘅方回想起昏厥前的一幕,心中暗惊,想想当时自己似是昏倒在了唐世言的怀中。
想要动弹,却又止住,只听见唐世言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怎么?你怎么好像不大乐意?那个小丫鬟可也是个秀丽的人呢。”
方才说话的男子,依稀似是苏占,苏占道:“不是,大哥,你想什么呢?我哪儿是那个意思?大哥,你不是要带着咱们到齐豫去,投奔奕王吗?奕王这次遇着了难,你说你和奕王有过交情,要去相助他,那你带着两个女人,不是要耽搁路上时候了?”
奕王!
芷蘅心里大惊,几乎震动得睁开眼,可她终究抑制住了。
她屏住呼吸,细细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
这个人,一个水寇山贼头子,怎会与李昭南扯上了关系!
只听唐世言笑道:“这有何关系?我们鬼影山、水泷帮十万兄弟,难道还带不走两个女人?不是笑话?”
十万!
芷蘅心里不禁一紧,只怕这次李昭南出征的军队,也只是这个数字。
这个唐世言,看上去一派无赖,玩世不恭的样子,不过三十左右,却可统率了这许多帮众?
果真不能小看。
却只希望,他尚且是个正人君子。
芷蘅静静听着,唐世言似乎缓缓站起身,声音渐渐远离:“行了,你去安排吧,那小丫头……先别动,咱们三日后便启程,带三万兄弟,兵分三路,分别潜入齐豫。”
芷蘅微微颤着眼睫,张开一条缝隙,只见到唐世言的背影在暗淡火光下,犹显得孤冷。
他的手上,亦该是沾满了鲜血。
唐世言对着苏占一一交代:“你与我一路,带着这俩丫头,自兴江到齐豫与南越交界,是最近的一条路,你我人不需多,只带三千人便好,另一路由戴番与赵龙带一万兄弟出道远,过南越,再到南越,剩下的再一路,由苏震、福海带着,将余下兄弟分散,晚三日出发,过蓝山、经岳山再到南越,咱们的时间尽量错开,三路随时保持联络,以备不时之需。”
苏占应声道:“是,大哥,我这就安排去。”
苏占的脚步声远去,唐世言转回身来,芷蘅迅速闭紧双眼,却感到唐世言的呼吸似乎近在咫尺,耳际有温热的气息,痒痒的,她攥紧双手,唐世言的声音悠悠传来:“我知道你醒了。”
芷蘅心一颤,唐世言的手忽然捏住她的肩,芷蘅一惊,连忙翻身坐起,只是身子虚弱,虽然顺势坐起身,暂时逃开他的掌控,却依然头疼欲裂,每动一下,都几乎艰难不已。
她一声轻吟,按紧额头。
唐世言轻声笑:“呵,还逞强吗?”
说着,便伸手攥紧芷蘅的手腕,芷蘅大惊,长发散落,唯一的碧玉簪子掉落在床上,轻丝床单触手柔软,芷蘅却丝毫体会不出它的优雅。
她惊恐地看着唐世言,唐世言却只是淡淡笑道:“可真是个我见犹怜的可人儿,我唐世言纵横十年,帮众无数,但……呵呵……就是少了一个压寨夫人!”
他说着,便将虚弱的芷蘅揽紧在怀中,灯火摇映在唐世言脸上,他豪毅的脸,带着狡黠的微笑,气息近在唇边,芷蘅连忙别开头:“你……”
说着,又扬眸看回来:“唐世言,妄你亦是这一带枭雄豪杰,却不想竟也是强占民女、欺凌弱小的主儿……你……”
说着,止不住咳嗽。
唐世言笑道:“看看这病弱的样子,多迷人……”
他的身子忽然覆下来,芷蘅只觉得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她虚软的身体。
唐世言钳住她的尖削白腻的下颌,凌乱的欲望,在坚定的眼里若隐若现。
芷蘅想要挣扎,却挤不出一丝力气。
“唐世言,你……”
唐世言一把撕开芷蘅素洁丝衣,芷蘅一声惊叫:“唐世言,你住手……你……”
唐世言停住手上动作,着有意味地瞪着她:“我怎样?”
芷蘅心中千丝万缕,她紧咬双唇,望着眼前目光狂乱的男人。
心里,仿佛有什么用力撕扯着,可是此时……已经没有办法!
她终究颤颤地说:“唐世言,你不是要去投奔奕王?你不是要兵分三路,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
李昭南的名字,她早已再不想提及。
可是每当危难,每当走投无路,她……却只能够想到他!
杨芷蘅,你真的很没有骨气,你恨他,可是却又不得不利用他的威名来摆脱危难!
只见唐世言的脸上忽然扯开冷冷的笑意,他重重将芷蘅甩倒在床上,豁然起身。
他的目光此时居高临下,声色俱冷:“哼,果然是有来头的!你以为……我唐世言真真是好色之徒?呵,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兴江客栈?”
他一声声几乎震断芷蘅心脉。
他的神情,不比李昭南柔和几分。
芷蘅看着他,裸露的香肩,如墨长发,平添妩媚万分。
唐世言冷酷的眉眼,亦不觉微微牵动。
芷蘅心一横,索性说:“我……我就是奕王侧妃!之所以出现在兴江客栈,不过是为了到齐豫去,去找奕王!”
唐世言修眉一蹙,似乎不信。
烛火跳跃在他豪毅的脸廓上,明灭不定:“你?”
他忽而冷笑:“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吗?适才,大夫为你诊断,你才经过生产不足三日,舌淡苔白,脉弦紧,乃产后风寒之症,试问若你果真是奕王侧妃,岂能才经生产便离开奕王天府?”
杨芷蘅直直看着他,目光里的忧伤冷透,便是决绝的眼神:“唐世言,你自为大沅子民,自也该听说,大沅奕王李昭南迎娶北冥九公主为侧妃,我的确才经了生产,女人间的争斗你不会懂,若我不见奕王,连性命都会不保!我杨芷蘅所言句句属实,若你不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你决计不可羞辱于我!”
芷蘅一字一句,似乎俱都含着巨大的委屈与不甘,她咬紧唇,亦似乎再没有半点恐惧。
她看着他,眼里竟渗出冷光来,唐世言看见她双手紧紧攥住轻丝床单,白皙秀致的双手,却分明凸显着她心里的怨气!
她的样子,的确像是心里藏了万般委屈。
唐世言望着她,随即淡淡笑笑:“倒是个倔强的性子,呵,这么说,你便是北冥公主了?”
芷蘅只是看着他不语。
唐世言在石砖地上缓缓踱步,灯影凌乱在脚步下,许久,他方回首说:“好,我自当信了你!”
芷蘅眸光一动,唐世言随即又冷了眉目:“只是,若见了奕王,证实你所言是假……”
唐世言唇角一勾:“我可是个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恶人,搞不好……将你先奸后杀,也不一定!”
说着,他冲到芷蘅身前,双手撑床,目光近在咫尺,芷蘅下意识向后避开,他没再前进,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里意味不明,只是他的眸心漆黑,却不似李昭南深不见底,倒是多了几分朗然。
芷蘅心内震动,唐世言,明明是一副豪迈坚毅的脸孔,出言却如此粗俗恶毒!
也许是为了吓吓她,也许是他果真如此,只是芷蘅终究心虚,她缓缓垂首。
李昭南——
若真真见了他,却不知他是否会承认自己是他的侧妃!
寒夜深深,晚云收。
芷蘅一夜辗转,累极昏昏睡去,却亦不时被噩梦惊醒。
心痛莫名得难以抑制,自己,果真要跟着唐世言,这个水寇山贼的头子前去齐豫吗?
如若他路上仍然意图不轨,自己又当如何,可自己如今病弱之身,却似乎无可选择……
次日,朝霞薄,菊冷露凉。
大早,芷蘅便被人叫醒,被带上一辆马车,云儿亦在马车之中,马车内还有两名女子,一脸英气,简衣素服,不笑不说话,该是唐世言山中之人。
芷蘅与云儿依偎在车内,时近午时,唐世言令众人歇息,送进水饭,不一会又亲自端了药过来。
芷蘅挑帘望出去,但见秋风如霜、烟霭漠漠,荒山野岭中,先行的几十人显得如此单薄。
不过半日,便来到兴江边,一行人上船去,浩荡三千人人分别上到五艘大船,芷蘅偷偷望出去。
兴江江水滔滔,渡江船只白帆高扬,江风烈烈,水雾凄迷,远处浩渺星云、水天相接。
船队番旗扬卷,夜幕低垂,晚风急促。
芷蘅心中微怔,想唐世言此行既是为助李昭南一臂之力,却为何如此张扬出行?
便不怕被齐豫或北秦之人发现?
一连三日,不日便会到达南越城,大军驻扎之地。
江上颠簸数日,大船平稳,唐世言又令人日日送来养身药物,芷蘅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只是唐世言一直再未露面,芷蘅不可再着风寒,偶尔望出去,便见他站在船头,身后是苏占等人,手执长卷,不时说着什么。
看样子,的确有着一番计策。
正想着,船舱木门被缓缓推开,来人正是唐世言,他的手中端着药碗,浓烈的药味儿令芷蘅眉心轻蹙,那两名女子见唐世言进来,立时起身恭敬地退在一边:“少主。”
少主?
芷蘅看着他,他眉眼弯笑,示意两名女子:“你们下去吧。”
其中一名绿衣女子微微皱眉,看向芷蘅:“少主,这……”
说着咬一咬唇:“还是由清露来伺候杨姑娘吃药吧。”
唐世言看她一眼,面无表情:“下去……”
语声淡淡的,并无薄怒,清露却全身一颤,低下头去,与另一名女子悻悻而去。
芷蘅望着,笑着说:“少主?你们山寨水寇的头子,也分老少的吗?”
唐世言将药碗放在桌上,并不理会芷蘅:“云儿姑娘,你暂且与清露熟悉下船上环境,我们恐还要在这船上度过几日,只怕到时候你们小姐有个什么需要,不方便。”
他说起话来,依然听不出话音,云儿异常警戒:“还是由我来伺候小姐的好。”
唐世言眉一立,盯着云儿的眼似有阴气重重:“下去……我有话要问你家小姐。”
云儿看着芷蘅,芷蘅却看向唐世言:“你有话便说,为何偏要你我二人?”
芷蘅与云儿的手握在一起,芷蘅手指冰凉,云儿紧紧握住她,唐世言看着二人紧张的样子,病弱美人更有几分楚楚可怜,他反倒笑了:“好,先把药喝了。”
芷蘅看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船身平稳,只见褐色药汁有几点光晕散漫一片,她迟疑的目光,令唐世言嗤笑一声:“呵,若我唐世言想害你还会下毒吗?在这条船上,你难道还能长出翅膀飞了不成?”
芷蘅略微思量,不错,唐世言的确没必要多此一举。
于是走过去,端起药碗,一口口喝下,她眉蹙着,药味儿浓烈,喝尽,将药碗放在桌案上,方道:“这是什么药?”
唐世言坐下身,为自己倒一杯茶:“你产后染了风寒,若不医治只怕留了病根。”
芷蘅凝眉,打量唐世言一身青衣简洁,豪毅的脸,戏谑的眉眼,品茶的样子,似并非水寇头目那般庸俗粗鄙,倒像个玩世不恭的侠士,与世无争。
“你怀疑?”唐世言道。
芷蘅苦笑:“怀疑又怎样?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哦?”唐世言看着她,放下茶盏。
芷蘅道:“既然你此行是为了帮着奕王渡过难关,却为何如此大张旗鼓,那不是过早暴露了目标,惹人注意?”
唐世言一惊,上下打量芷蘅,芷蘅一身素雅月白色蝉翼镂花裙,身姿婀娜美好,苍白容颜重新焕然,依稀可见曾绝色倾国的样子。
他的眼光忽然凌厉,沉声道:“这与你有何关系?你是在为奕王担心吗?”
芷蘅一怔,心弦似被不期牵动。
眼光略略垂下,低声道:“不,我只是好奇而已。”
“是吗?”唐诗样缓步踱至她身前,低低看着她,“那……我也只是不想说而已。”
芷蘅扬眸,正对上他戏谑的眼光,他挑着唇,表情着有意味,“除非……你求我……你求我,我就告诉你,你的奕王正处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中,恐怕……是他十四岁以来从未有过的危急,也会告诉你我的全盘计划……呵,怎么样?”
芷蘅惊讶于他身为江湖中人,却有如此泼皮无赖的样子,更惊讶于如此一张豪毅的脸,却掩藏着一颗如此卑下的心。
芷蘅愤然转身:“不说便不说,我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
只觉得唐世言走上几步,背上传来森森然寒意。
他笑着说:“嗯……奕王竟是娶了如此无情无义的女人呢……”
他刻意拉长了声音,芷蘅不理会,走向桌边。
唐世言继续说:“大沅军队此次未战先劫,军中病疫流传,导致大军军力折损,不得不在南越休整,北秦趁机援兵齐豫,屯兵抱玉山,将大沅包围在南越城中,进退不得,只是此时仍不知奕王是否亦染病在身,军中病况如何,这一战,只怕并不乐观……”
芷蘅一字字听着,唐世言的话在耳里来回盘旋,的确字字惊心。
北秦将助齐豫共抗大沅,大沅遭遇疫病,自然是最好良机,而此时,其他小国例如南楚、赣良等会不会联合起来发难都不好说。
见芷蘅低头沉思,唐世言冷笑一声:“还说不是心念着奕王?”
说着,猛地转过她的身子,对上她凌乱双眸,那双冰雪眸中交杂着复杂的光色。
唐世言正要言语,却听得舱外突地一声巨响。
船身随即剧烈晃动,芷蘅跌倒在地,唐世言亦站立不稳,芷蘅仰头看着他,只见唐世言收敛了戏谑的笑,脸色变得沉郁:“你在这儿发生什么都万万不要出去,知道吗?”
芷蘅未及言语,唐世言已然一个箭步冲出舱外,长剑自腰间抽出,闪着凛冽寒光。
芷蘅起身,船身依然晃动不止。
云儿张惶地跑进来,看见芷蘅,两人连忙扶在一起。
“小姐,刚才外面突然有好大的浪卷起来,还有烟火的味道,怕是有人炸船……”云儿慌乱的眼神,难得还有如此清晰的描述。
果然,船舱外传来隐隐焦烟的味道。
芷蘅一惊,便见有淡淡白烟穿过帘幔透进来,渐渐浓烈。
“小姐,我们要赶紧出去……”不久,云儿便被弥漫烟味儿呛得连连咳嗽。
芷蘅亦忍不住轻咳。
船身依然晃动不休,芷蘅扶住桌案,桌案亦是不稳,云儿搀扶着芷蘅,一步一步艰难向舱外而去:“小姐,快走,这里待不得……”
“可是……”芷蘅略微犹豫,适才唐世言明明叫自己留在这里,无论怎样都不要离开。
“小姐,犹豫什么?莫非等死不成吗?”
云儿一句话,令芷蘅一惊,不错,自己为何要听一个山贼寇首之言?
想着,便与云儿迅速冲出舱外。
眼前一股浓烟伴随着木屑烧焦的味道扑面而来。
夜色,已被滚滚烟雾遮盖了,江水腾腾,汹涌浪流朝着船上扑打而来,船身剧烈晃动,人群来去呼叫,更见一群人,兵卒打扮,在火光熠熠中与唐世言的人绞杀在一起!
果然暴露了行踪!
混乱之中,芷蘅与云儿片刻不敢分开。
可弥漫江水,所到之处,皆以摧枯拉朽之势急欲将整条大船湮灭,身上迅速被江水浸透,然虽是如此,火势却不见消减,直映红了半边天。
芷蘅与云儿跌撞之中,频频跌倒,其中一名兵卒冲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一刀劈下,芷蘅与云儿只得松开手,向两边分开,芷蘅跌倒在地,云儿欲要上前搀扶,却被兵卒的刀光吓住。
船头处,唐世言望见两个女子狼狈样貌,连忙吼道:“保护那两个丫头。”
一声令下,便有帮众一齐冲到芷蘅与云儿身边,阻隔开兵卒的刀锋。
嘶喊、血腥冲着着火光漫天的大船。
芷蘅拉着云儿向船头而去。
此时,其余四艘船上的帮众亦纷纷跳上这条摇摇欲坠的大船。
苏占厉声一吼:“大哥,你快先走!”
着火的,只有唐世言所在船只。
苏占见唐世言挥剑如虹,丝毫没有先走之意,连忙冲到唐世言身边:“大哥,咱们可不能没了你,你快走!快走啊……”
“住口!这事儿是我要做的,岂有弃兄弟而自行逃走之理?”
火光映红了唐世言的脸。
杀声震天里,芷蘅依然依稀听到了他的言语,此时此刻倒是对唐世言有几分钦佩。
唐世言望见她与云儿越跑越近,连忙跳下,将芷蘅一把拉住:“你出来做什么?”
“我不出来,难道要被烧死在船舱里吗?”芷蘅将嗓音放到最大。
唐世言一把将云儿推出去:“苏占,这个你保护着,回头赏给你。”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不忘风花雪月。
芷蘅被他突地揽紧腰肢,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唐世言呼吸急促,挥舞着手中长剑。
火光犹如长龙,迅速侵吞着大船。
白色船帆已被熊熊烈火焚烧殆尽。
芷蘅感到,船只在一点点下沉。
“唐世言,叫你的兄弟都撤到其他船上去,这船要沉了……”芷蘅惊恐地看着四周,眼见高大的桅杆火星四溅。
唐世言看她一眼,冷笑:“你又不是我女人,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
芷蘅神情一滞,未及言语,突地,咔嚓一声。
芷蘅抬首,立即大惊失色,唐世言亦随着望过去,一惊,连忙抱着芷蘅越开数步。
已被大火烧得焦裂的桅杆一声巨响后,轰然倒塌,重重击打了船身后落入滚滚江水……
正值此时,有人自身后偷袭,唐世言一个回身,侧边又有人来袭,唐世言不及闪躲,抱着芷蘅的手臂,被一刀砍中。
鲜血的味道涌入芷蘅口鼻,芷蘅只觉得身子径直飞出去,然后重重摔落在甲板上。
她一声痛呼,转眼之间,只见,那桅杆砸落之地亦有烈火迅速而来,她想要起身,却无奈全身绵软。
眼看着火舌窜上她冗长裙裾,呲呲燃烧。
她大叫一声,就地翻滚,却无奈四处皆已被大火弥漫。
她感到一阵钻心疼痛,眼里,只有熊熊烈焰漫天狂舞。
此时,一名兵卒大概以为她是唐世言什么人,迅速将她拉起来,横刀她雪白颈际。
船身已然倾斜。
那人挣扎道:“唐世言,你束手就擒,我不杀你的女人!”
唐世言回首望去,一瞬之间,只见火光中的女子,脸色煞白,裙裳上迅速上蹿的火苗眼看着便要侵吞她凝白娇嫩的肌肤。
腿上剧烈的痛楚折磨着芷蘅,她想要挣脱,却无处可逃!
那兵卒大有玉石俱焚之势,对烧燎着的美人毫无放手之意。
“放开她,否则……”
唐世言一句话未说完,焦烟弥漫中,芷蘅忽地奋力一挣,摇晃的大船,仿佛一震。
凄厉的叫声骤然刺破滔天火海……
只见芷蘅与那兵卒一起,竟自跌落下茫茫江水……
唐世言一声惊呼:“杨芷蘅……”
瞬间,竟有莫名涌动的心痛,他不假思索,亦跟着纵身跃入茫茫兴江。
天地凄苍,兴江之上,晚风如刀。
烈火荡荡、江水滔滔,汹涌澎湃,侵吞了江上晚色风光。
大船缓缓沉入江水。
黑沉沉的江面,唯余挣扎、嘶吼着的人,拼命爬上其余四艘大船……
血腥里,焦烟的味道亦淡去了。
江水茫茫、寒凉刺骨、四面杀意。
没入江水的人,却芳踪渐失……
第十节 一声断肠
暮云收尽,江上一片凄怆。
尸体与硝烟的味道弥漫在江面上,烧焦的船板、桅杆,狼藉的江上水雾凄然,江浪冲刷着昨夜的血腥杀戮,江尽处,远山层叠,高峨俯视着江上一片怆然。
静,唯有江水滔滔,浪声依旧。
昨夜的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沉静。
“少主,看来……杨姑娘她……凶多吉少,昨夜混乱,也并非您之过,您亦尽力救她,只是她……”
“别说了。”唐世言打断劝说自己的苏占,望着天际浓云如雾,回想起昨夜的惨烈。
他原想,以自己所带一众兄弟为目标,分散北秦探子注意,以令另外两路可顺利到达南越,如此大张旗鼓,亦是刻意,却不想,北秦军兵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偷袭得手,看来此次,他们与大沅一战的决心,亦是志在必得!
唐世言微微沉气,双手握紧,没想到,只是自己的一个决定,竟会害死了芷蘅。
昨夜,他便眼睁睁看着她与挟持者一同跌入江水,自己虽纵身跃下,却无觅芳踪,滔滔水流几乎冲击着他每一处感官,灼热的身体,极快冰冷,想想那产后虚寒的女子,又怎能承受这样的寒气?
难道,如此国色容颜的美人真真便如此香消玉殒了吗?
江浪中,他寻不见她的芳踪。
火海里,他救不下她的性命!
他懊恼。
坚毅的眉宇间荡漾着凄然。
“你害死了我家小姐,你害死了她……”
亦是虚弱的云儿冲到船头,突地,对着唐世言大喊,唐世言与苏占回过头,云儿秀丽的脸,已被泪水布满,她哭红的双眼,微微红肿,死死地盯着唐世言。
唐世言凝眉:“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没想到会这样?你为什么要挟持小姐?为什么……如果你没有挟持小姐,小姐就不会死,不会死……”云儿几乎哭昏,她纤瘦的身子,被江风吹得摇摇欲坠,令人不忍猝睹。
唐世言心上莫名一痛。
苏占冲上前,拉住云儿:“你凭什么这样和大哥讲话,你……”
“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就是这样和他讲话又怎样?”
平素温柔依顺的云儿,此时此刻,眼神异常坚决。
苏占亦难免一怔,唐世言站在船头,翩长衣袂随风猎猎,他淡淡说:“别难为她,带她下去,不可怠慢了。”
云儿却甩开苏占的手,箭步冲到唐世言身前:“唐世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苏占,给我将她抱回船舱。”唐世言一声厉喝。
苏占便将云儿一把抱起,云儿的哭喊声、诅咒声,一声声远去,却也一声声扎在唐世言心上。
云儿说的没错,若非自己定要叫芷蘅与自己同行,兴许,这一场劫难,本可以避免。
唐世言转身望着江水浩渺,秋风万里、几度斜晖。
天阴沉沉的。
既相逢,却匆匆。
杨芷蘅,难道,你竟这样容易便死去了?
未见尸首,他始终不信,可江水激荡,却又似乎不得不信!
江风里,似乎还有她淡淡的清香,远天处,似乎还有她倔强的脸容。
可是——
杨芷蘅,你究竟在哪里?
这一涛江水,果真,就此断送了你一缕香魂不成?
唐世言一掌劈碎身边木栏,心烦意乱……
秋夜,露冷霜重,更漏声声。
秋风呼啸夜雨,憋闷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倾盆而来。
“好痛,好痛……救我,救我……”
眼前一片模糊血色,身体寒冷无比。
江水凉入骨,侵蚀着她残存的意识。
万般绝望之际,仿佛有人对她伸出双手,那人影模糊,却迅速向自己的方向而来。
她看不清他的样貌,只是指尖儿才轻轻触着那人的手,便有一股浪涛腾起,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那向她伸出手的人,忽然间,变得一脸狞笑。
她一惊——
是……李昭南!
骇浪腾腾,瞬息万变,她定眸看去,却又惊惧万分!
不,不是他!不是李昭南……
那个人……是唐世言,是唐世言啊……
突地,火光自那人眼里射出来,瞬间点燃了水袖纱衣,整个身体自冰冷江水中灼热,继而疼痛难忍……
“不,不……”
芷蘅陡然惊醒,虚软的身子却不能支撑,倒向绣床一侧。
“你醒了?”身边传来一个悠悠女子声音,芷蘅先是一惊,随即侧眸看去,但见那女孩儿一身翠衣如柳,眉黛似漆,一张樱口盈盈含丹,脸上漾着喜悦纯真的笑,约莫十五六年纪。
“你是……”芷蘅虚弱地开口,惊讶过后,方觉腿上一阵钻心痛楚,她眉心紧蹙,一手抚向右腿。
厚厚的棉纱,触手柔软。
锦被内便传来一股浓浓药味儿。
芷蘅心上一颤,蓦地忆起昨夜一片火光喧天、江水冰凉,脸色忽然煞白。
那女孩关切道:“姑娘,你受了伤,可不能乱动,大哥已为你敷了紫云膏,只说怕姑娘留下伤痕,去配十五珍了,这战乱时候,有些药,只怕是配不齐了,不过姑娘你先安心,这敷上了紫云膏,伤口不会恶化了。”
小女孩一口气说完,声音清脆。
芷蘅心里的慌乱似被无息间平息。
她笑笑:“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她看着小女孩,紫云膏,以紫草、地榆、当归、冰片制成,自己在无尘宫时亦曾用过。
只是那时候只觉得它神效非常,可今日却好像全然没有用处。
腿上火烧火燎地疼痛,芷蘅咬紧唇,那小女孩道:“我叫紫樱,与大哥四处行医为生,昨儿个大哥去江边会朋友,后便将你背了回来,说你伤得不轻,似是还伴有产后风寒,已是昏迷了一整天了,定要好生调养才行呢。”
原来是心慈医者,难怪如此温煦如春。
芷蘅笑着说:“多谢姑娘了,我叫杨芷蘅,来南越寻亲,不幸遭人挟持伤害,亏得令兄相救,定要好好感谢。”
腿上的伤处似乎愈发疼痛,芷蘅虽勉力坚持,额上亦不觉渗出了丝丝冷汗。
她蹙着眉,腿上的烧热却无法令周身的寒冷减轻。
冰火冷热之间,着实令她煎熬万分。
紫樱见她脸色煞白,连忙说:“你不舒服吗?”
芷蘅点头,额上汗珠立时变得豆大,滚落鬓际。
紫樱连忙扶住她,她贴身的亵衣湿透,背上冷汗涔涔。
“紫樱姑娘,我……很冷,可是……可是腿上火辣辣地疼。”芷蘅一字字艰难地说着,这才发现,自己每动弹一下,都显得无比艰难,几乎虚脱的人,绵软地倒在床榻上。
逐渐清醒的意识,令疼痛亦清醒过来。
灼痛与冰寒,冷热交替,折磨着芷蘅的身体。
“姑娘,你忍一下,大哥就快回来了。”
紫樱说着,便听门声响起,紫樱连忙说:“哥,这位姑娘醒了,难受得厉害。”
只见门口走进一名男子,朴实的脸,眉间有些许担忧,他一身夜色,放下药篓,便向床边而来,他的指尖儿冰冷,按在芷蘅手腕上,眉心越蹙越紧。
芷蘅虚浮看他一眼,那人脸庞有明显风霜痕迹,不似旁的医者那般清逸孤傲,倒有几分朴素的亲和。
那男子道:“体内寒气过重,只怕还要调上一服药才行。”
紫樱焦急问:“那家中可还有药吗?”
男子不答她,却看着芷蘅:“姑娘,你才经生产,却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产妇产后血脉空虚,元气大伤,经络、肌肉筋骨皆空虚,若遭外邪乘虚而入,便会使肌肉、关节疼痛酸困沉重,怕风怕冷,你竟还在江水中不知有多少时候,我救你上来时,你身边有一块残木,人昏迷不醒,你可知道,这样一来,无论如何医治,都可能落下终身病根?”
到底是医者,说出的话,字字痛心。
芷蘅却惘然一笑,弱声道:“芷蘅什么苦都吃过了,相信这一次,死不了的。”
话虽如此说,可心内难免悲酸,眼角渗出凉凉泪水。
紫樱与男子相看一眼,男子将芷蘅放好在床上,紫樱便为她将锦被盖紧。
芷蘅看向桌边自药篓里拿出种种药草的男子,轻声道:“多谢这位大哥。”
那男子淡淡看她一眼:“叫我罗永好了。”
紫樱为芷蘅擦去脸上汗珠儿:“哥,如姑娘这样的状况,要怎样治呢?”
“用麻黄、桂子、白芍、甘草、苍术、厚朴、陈皮、半夏、当归、川芎、干姜、白芷、桔梗、枳壳、茯苓、艾叶醋抄、人参加上枣姜煎药,紫樱你记着了?”罗永只说一遍,芷蘅见紫樱在口中默念,随即点头,“记住了,哥。”
“哥,十五珍的十五味药可凑齐了?”紫樱走到罗永身前,罗永一一查看药篓中的草药,“龟板、鳖甲、血竭、儿茶、乳香、没药、象皮、海马、海龙、三七、大黄、虎杖、金银花、紫花地丁、麻油一个不少,紫樱你去将药浸泡了,煎好,再放入水井冷藏,明儿个将紫云膏洗净了,为姑娘敷上。”
这些个,芷蘅听不太懂,只是莫名的疼痛减轻几分,这两个人虽居山野,但听罗永一番话,似是有十分把握。
芷蘅攥紧锦被,艰难说:“罗大哥,我的腿上可会留下伤痕?”
她清晰记得昨夜的烈火,将她冗长裙裾烧成焦灰。
那深入骨血的痛,依稀就在眼前。
罗永看她一眼:“这要看调养如何,索性烧伤并不算太深,总归有法子。”
芷蘅眼睫沉重,虚弱地笑:“谢谢……”
一句之后,眼前人影竟晃荡不止,她闭一闭眼,却再也无力睁开……
黑暗之中,只有惊涛拍岸,血光漫天。
撕扯的疼痛,沉重的头,几乎压迫得芷蘅不得喘息。
连日来的昏迷不醒,将原本虚弱的人更折磨得形容憔悴。
紫樱担忧地为芷蘅换药,说:“哥,这姑娘真的能医好吗?她已昏迷了五日,呓语不断,只怕是……”
“能治好,只要是我罗永愿意救治之人,定能治好。”罗永将药抹在芷蘅修白小腿上,“她寒入骨骼,驱寒非一两日可行,虽在鬼门关走过了一遭,但会好的。”
紫樱点头:“我也相信哥哥……”
“李昭南……我恨你,恨你……”
喃喃呓语,不知饱含了多少郁郁心事、累累不堪!
紫樱与罗永对望一眼,这连日来,她的梦中似只有这个人的影子盘旋,李昭南,是她唯一说出口的名字!
是怎样的恨,可以让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仍旧如此痛恨,是怎样的铭心刻骨,可以让一个虚弱至此的人仍旧如此记念?
“哥,李昭南,是不是……”
“别问。”罗永打断紫樱问话,凝眉看着芷蘅,只见芷蘅面色苍白如雪,凌乱长发,如丝纠缠,这般脆弱的女子,可能挺过这一关,便看今晚了。
紫樱看着哥哥五日以来不眠不休,为芷蘅针灸、熏浴、调药,哥哥虽说得简单,她却知道,芷蘅这一次,无异于九死一生。
晨光,撷取霞色,风帘动,卷起凉尘无数。
“嗯……”
一声轻细娇吟,惊了晨的静谧。
紫樱敏锐地睁开眼,只见哥哥也已奔到芷蘅床前,芷蘅苍白的脸上有了略微红润,眉心间似有牵动。
“紫樱,拿水。”罗永一声,紫樱早已将水端了过来。
罗永轻轻抬起芷蘅的头,一点一滴将水浸入芷蘅干涸的柔唇,芷蘅卷如蝶翼的眼睫微微颤动,一缕晨光泻入眼里,微微刺眼。
许久,方才看清眼前之人,芷蘅无力地转动双眸,轻弱说:“罗大哥,紫樱姑娘……”
“哥,她好了,好了呢。”紫樱纯真地笑,罗永亦憨然一笑:“是啊,呵,我就说只要是我愿治的,怎有治不得的?”
说着,芷蘅眉心重又蹙起,手抚向右腿。
“腿还会有些疼痛,但这几日多多活动,是不会影响行走的。”罗永看出了芷蘅心中忧虑。
芷蘅点点头:“芷蘅实在不知怎样感激罗大哥和紫樱姑娘的救命之恩。”
“杨姐姐,你别客气了。”紫樱竟亲切的叫她姐姐,这一声,却莫名让她忆起了从前,杨芷菡、杨芷蒽……那些姐妹们从不曾对她有过这样的温情脉脉。
眼前一阵恍惚,竟自流下两行泪来。
“杨姐姐,很疼吗?哥,你是怎么搞的?”紫樱关切地查看芷蘅伤处,罗永亦道,“不会啊,伤势已见好了……”
芷蘅忙道:“不,不是腿疼,是……”
芷蘅说不出,这样难得亲切的温暖,竟令她无端端有一种家的感觉。
这些日子,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劫难,自记事以来,自己遭受的所有冷漠,似乎都在紫樱纯真的笑与罗永憨直的目光里消逝。
芷蘅望一望竹木小屋,充斥着草药的香味儿,窗外,是秋阳高照,远山连黛,想来此处该是山脚下极幽静的一处。
心,忽然静如湖水,波澜尽退了……
今后日子,芷蘅依旧熏浴、针灸,腿上的烧伤虽然还有红痕余留,但已不会疼了。
罗永与紫樱所居竹屋位于南越与齐豫交界,合川山下,兴江支流,汇聚于漠原之边,便有花草水美,风光奇秀。
南越的风景,天下闻名,芷蘅在这山中数日,便已领略了。
夜色更如浓墨,泼画一幅水墨山光。
紫樱手艺极佳,做了一桌丰盛饭菜,待罗永采药回来,三人一起围桌吃饭。
罗永边吃边说:“紫樱,明儿个你陪着杨姑娘到市集去,这几天不太平,大沅军队与齐豫军队总有一些小交火,搞得人心惶惶的,昨儿个才打了,明儿该好些,你趁着出去置办些常用的,这场仗不知要打多久。”
大沅军队!
芷蘅突地心尖儿一颤,在这山脚悠闲的日子,几乎令她忘记了那些个痛恨与纷争。
紫樱叹道:“奕王不是能征善战的吗?怎么这一次……”
“他的军中有人感染了疾病,并迅速传播,将士染病近半数,极大削弱了战力。疠气流行,也是没办法的事,军队驻扎在不远处,咱们虽是行医的,亦要小心着。”罗永担心道。
“可是哥,为何南越城中无人染病?”紫樱不禁有些疑惑。
罗永道:“听说奕王军纪森严,不准军中人随意进城,但只恐怕这样下去,迟早……”
罗永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芷蘅静静听着,却渐渐手指冰凉。
疠气流行、疫病凶猛!
听起来如此惊心!
芷蘅怔怔地看着罗永,正欲言语,却听门口一声巨响,便有人推门而入。
三人齐齐看去,只见门外忽地冲进十余人来,秋夜无边,山风寒凉扑进温暖竹屋,只见来人,个个身着铁甲寒衣,面色肃然。
“这儿有个男的,抓走。”领头的看罗永一眼,不由分说,便由两名兵将将罗永架住,罗永惊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挟持我?”
“大沅征兵,凡南越强健男子皆要为大沅出力,如今南越隶属大沅,这也是你们应当应分的!”一句话冷硬无比,那人脸色煞然,厉目冷冷一侧,盯在芷蘅与紫樱身上。
那原本冷酷的目光一滞,似有惊艳,随即冷却了,对着身后兵士一声吩咐:“这两个,也给我带走,充当浣衣女工,这军中正是缺人手。”
他的眼光在两名女子身上上下打量,贪婪便渐渐显露。
霎时,身后便冲上四名兵士齐齐压住两名娇弱的女子。
罗永大惊:“放开她们……”
芷蘅与紫樱奋力挣扎,紫樱望着罗永,惊惧万分:“哥……”
“你们不要带走我哥,我哥不会武,如何参军?我们是行医的,都是些文弱的人……”紫樱眼看着那些人将罗永向竹屋外押去,罗永不断高呼,“放开她们,你们这些强盗……放开她们……”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为首的,冲出屋外,一脚将罗永踹翻在地,罗永捂住腹部,只见芷蘅与紫樱亦被押出来。
秋夜,山风如剧,冷冷将芷蘅一头墨发吹开,苍白容颜,秀色如澜,那为首之人看见,缓步走向她,贪婪的目光变得狂放,伸手捏住她尖削下颌,芷蘅厌恶地迎上他的目光。
她看着眼前的人,难道,这些个人便是李昭南的部下吗?简直与地痞泼皮无异。
“好美的女人,老子好久没见过美人儿了,今儿个可算走运,两个美人儿,都这么俊俏。”他突地哈哈大笑,一手捏着芷蘅不放,一手将紫樱揽在怀里,“在这鬼地方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这山野里还藏着这样的可人儿。”
紫樱拼命挣扎,几乎流泪:“放开我,你……你们……”
她说不出话,毕竟紫樱不过十五岁年纪。
芷蘅却狠狠地看着那人,冷声道:“你敢碰我,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
那人眼神一滞,随即狂放地大笑:“哈哈哈哈哈,我倒是不相信!你以为你是皇后娘娘吗?”
芷蘅冷笑看他,目光鄙夷。
她清楚记得,李昭南曾经说过,只要是他的女人,即使他不要了,也决不许他人染指。
那人敛住笑,便狠声向两边人吩咐:“将这个听话的,给我送去做浣洗工,吃两天苦头,这个不听话的……”
说着,钳住芷蘅的手一紧:“给我送去营妓处待几天,我看她……还有几分傲骨!”
营妓?!
芷蘅身子陡然一震,扬眸看着那人。
那人目光阴冷,夜色之下尤其恐怖万分。
山风呼啸凶猛,冷风灌入芷蘅素白单衣,透骨冰凉。
芷蘅只觉得月色忽然昏暗无光,似乎如何也照不见前方起伏连绵的山峦峰峻。
那人将她甩倒在地,大笑而去。
罗永大声叫骂着:“你们这些强盗土匪,大沅朝口是心非,败类、败类……迟早会遭到报应!”
紫樱亦被两个人架走,她不断哭喊着大哥,可是大哥却被拖着,无能为力地看着她。
芷蘅亦被两人架起来,那两人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臂弯与腰间游走,芷蘅嫌恶地瞪着他们,他们的眼神却淫亵无比,令人作呕。
李昭南,难道这就是你的军队?这就是你训练有素的常胜之师?
强征兵役、强抢民女!
胡作非为、无恶不作?
芷蘅咬牙——
李昭南,看来我果真错看了你,外界对你传闻,原来……并非是假!
你冷酷残忍、你冷血好色、你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
芷蘅这才发现,她竟还会为了这个男人而心痛不已。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原是千里迢迢,历经劫难就是为了找他,可此时此刻,她却被他的部下挟持,也许……这一次……将在劫难逃!
李昭南,我恨你、恨你、恨你!
月如霜、惨白凄凉,山峦无数、乱红如雨。
九月末,山中残余的丹桂纷纷扑打而下,落满百里山路。
不知走了多久,只是夜色渐退,露出霞光凄然。
明明是晨光微露的时候,却怎么竟是残霞败景?
芷蘅原本便身子虚弱,走了一整夜,似乎是走过了一道山洼,抬头看见一片开阔地。
临山涉水处,天云低矮,山耸入霄。
环山之内,一片空地上,大小营帐错落而立,山风似急,拂动战旗飞卷,只是肃穆的营前,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一只寒鸦掠空而过,凄厉万分。
芷蘅身子不禁一涩,不止听一人说起过大沅军中病疫流行,军力大减,军心不稳,可真真当自己面对这常胜之师与如此落魄凄凉的景色一般时,仍是免不了骇然。
他们从后营门进去,大军营帐长达几里,头在山中,而尾却直到兴江边,兴江在南越便称良江,与大沅一山之隔便是齐豫境内。
山后几里便是漠原千里,北秦军队又守住了另一条前往齐豫之路,如今,在战力消损、全军疲惫之时,李昭南想必亦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大军陷在漠原中,后果不堪设想。
罗永早已不知被带向何处,才进营地,紫樱便被带向靠近良江的方向,紫樱回首看芷蘅,早已哭红的双眼,疲惫无力地眨动。
芷蘅亦没有了反抗的力气,那两个人将她带到一顶简陋窄小的营帐前。
帐帘单薄,一阵风便被吹起,芷蘅被生生推进去。
那两人随着走进来:“小美人儿,在这里好好等着我们赵将军疼你吧!”
说着,一阵猥琐狂笑,笑声渐远,芷蘅方定睛朝帐内望去,不觉一阵心凉。
只见狭小帐内竟挤了十几名女子,她们大多容颜清丽,却目光空洞,痩削脸容,流露着万般无奈。
她们衣装简素,唯有帐帘口坐着梳头的女子,一身水翠色流丝轻纱,白腻左肩以胭脂色描画了梅花傲雪,她雪颈晶莹,闪动着一颗明灿珠玉,一头墨发被白玉雕花簪挽着,目光傲然凌厉地看着芷蘅。
芷蘅看看自己,自己不过一身月白色素衣,长发披散,唯一支凝紫绢花挽了几丝柔发,周身再无他饰,加上她此刻的苍白憔悴,一定不堪极了。
“你新来的?这边坐吧。”一个女子淡然开口,“这里越发挤了。”
芷蘅见她素颜清净,双眸平和,便朝她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处。
正要开口,只见帐帘边的女子盈盈起身,身姿摇曳,执起纱袖轻道:“这衣裳太过单薄了,定要王爷为我换了才行。”
王爷?
芷蘅遍体一寒,转眸看向她,那女子似乎有意瞥芷蘅一眼,得意笑道:“这身衣,王爷纵是喜欢,我这身子也禁不得这天寒不是?”
“玉竹,好了吧?以为奕王真当你是回事儿吗?不过与我们一般是卑微的营妓而已,哼,奕王若真真在意你,还会要你与我们住在一起?别以为赏你一件好衣服,便乌鸦成凤了?别做梦了,听说奕王天府中随便一个侍妾都是极干净的女子,你?风尘出身,卖弄风骚,真以为自己是奕王妃了不成?”
芷蘅回头看去,但见刚才的女子一脸不忿,怒斥帐中搔首弄姿的玉竹,玉竹停在鬓际的手指一颤,立时涨红了脸:“你……”
她走上两步,气道:“苏青你真以为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吗?我是风尘女子,那你现在又是什么东西?”
说着,她面色渐渐和缓,连连冷笑:“还有你,新来的,倒是有那么几分姿色……”
她眼光飘媚,挑唇道:“只是这样弱不禁风的一副样子,可也别想伺候了强健的奕王,奕王……才不会看上你……”
她目光轻佻,果如苏青所说,当真以为自己便是奕王妃的口吻,只是比起孙如妍她到底差着火候。
芷蘅笑道:“玉竹姑娘多虑了,原来玉竹姑娘是奕王的女人,真是失敬了,可不知奕王是否要带姑娘回奕王天府?那姑娘可要小心了,听说奕王曾亲手逼死发妻,现在的奕王妃孙如妍更是不容人的,府中妃妾众多,个个都有身家背景,我在这里祝姑娘飞上枝头,死得瞑目!”
芷蘅一席话,帐内便传来隐隐笑声。
玉竹瞪着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你……”
“姑娘有何指教?可是要让奕王将我碎尸万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芷蘅这里恭候了!”
芷蘅竟站起身来,平视玉竹一双傲眉厉目,玉竹眸光大戾,几乎气结:“你……你别得意,我迟早……迟早……”
一句话未断,便有人掀帘而入。
“玉竹,王爷传。”
玉竹原本通红的脸瞬时恢复平静,艳俗地挑一挑眉,娇声道:“是,玉竹这就去。”
说着,瞟一眼芷蘅,得意道:“你等着!”
芷蘅冷笑,这女子未免太过自以为是,莫说她如此身份,即便是高贵出尘的女子,李昭南亦不会放在心上。
苏青下床走过来,疑惑地看着芷蘅:“你似乎知道很多事似的。”
芷蘅一怔,随即说:“我从大沅来,自是听说得多一点。”
“大沅女子?”苏青似乎有点惊讶,“我以为只有我们南越女子,才会被如此糟蹋。”
芷蘅凝眉,看着她,目光凄然:“不,我不是大沅人,我是北冥人,只是从大沅来而已。”
她默默垂首,心里的悲苦被莫名牵动。
家已不是家,人已非昨,自己……究竟心归何处?身向何往,实在是太过虚渺的事情。
说着,帘风大动。
几个人冲将进来,芷蘅未及反应,已被其中一人抓住手腕,芷蘅大惊:“你们……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这山里好久没来新鲜货了……”一人将芷蘅按到在床上,一边更有人呵斥道,“你们还不让开,别坏了爷们的好事儿……”
其余女子慌忙走开,芷蘅被按倒,手腕被牢牢扣住。
月白素衣撕裂的声音随即入耳,苏青上前道:“你们……你们这么大的胆子,若是赵将军知道了,你们还……”
“臭婊子,以为自己是谁?”一名相貌粗鄙的士兵一掌将苏青打跌在地,苏青脸上红肿,那士兵却淫亵地笑着,靠过来。
苏青扬眸看他,他低身扯开苏青的衣服。
芷蘅看见,更惊讶地望着江自己禁锢住的男人,那男人不过普通兵士装扮,只是贪婪的眼光丝毫不逊昨夜狂傲的头子。
“一早听说来了个美人儿,果然够美……”那人笑着,身子便覆下来。
她下意识偏过头去,却发现连脖颈都在发抖,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哑口无言,男人面对女人,色欲熏心之时,所有语言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芷蘅只感到他的手游走在自己身上,身边三四人将她袖管挑起,露出藕断似的玉臂,一声声惊叹后,便胡乱地亲吻。
她只觉得臂上已然肮脏不堪,“放开我,你们这些禽兽,妄称常胜之师,你们……”
“住手!”
忽地,帐口一声厉喝,帐内,笑声与叫喊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人立在帐口,他面色黝黑、挺大的肚子,双眼如铜铃,目露凶光。
压着芷蘅的人,立时纷纷站起,退到一边,颤声道:“赵……赵将军……”
那人厉喝一声:“还不滚出去!”
几个人连滚带爬迅速走出帐去,那纠缠着苏青的人,也忙不迭地跑出去,芷蘅看着来人,只见他缓缓逼近自己,这个人的目光放肆,上下打量她,虽然,他将自己从魔掌中解救,可是,她却嗅到了更危险的味道。
他铜铃般的眼睛精光闪闪,仿佛猎食的猛兽,几欲扑将过来,芷蘅心一颤,立时翻身坐起,趁着他下扑的瞬间,迅速离开床榻,那人扑空,眼见着芷蘅向帐外跑去。
芷蘅不敢回头,冲出帐子。
山风如剧,秋意深浓。
午后亦不见有阳光透进幽深山坳。
“给我站住……”
那人浑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芷蘅身子虚软,只觉得脚下如同踩着棉絮一般,突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她回眸而望,只见那人阴邪地笑着,已近在咫尺,左右帐子亦走出几人,他们面容冷淡,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那姓赵的黑胖将军一把将芷蘅拉起,芷蘅只感到耳边生风,脆生生的一掌便挥在娇柔的脸上。
芷蘅轻吟一声,脸颊剧痛,她扬眸看着他,那人阴森森的说:“敢跑?看老子不教训你……”
“你……若你敢碰我,一定会后悔的……”芷蘅被他捏住手腕,几乎捏碎,那人狂放地大笑,将她推倒在两帐之间的石台上,“我后悔?对,我赵金丰后悔没有早点儿遇上你这个美人儿……”
说着,整个身子覆下来,浓重的异味冲入口鼻,他油腻腻的厚唇贴在芷蘅娇嫩肌肤上,芷蘅几欲作呕……
“不,不……”芷蘅嘶声道,“我要见奕王,我要见奕王……”
她的拼命呼喊,只换来赵金丰冷冷的嘲笑,他蓬勃的欲望已经不可抑制,大庭广众之下,他扯开衣领,欲火焚烧的双眼,望着身下孱弱的女子,“见奕王?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哈哈哈……”
一双大手扯开芷蘅素白衣襟,芷蘅忙用双手护住。
“我是……我是……”芷蘅泪水滑下眼角,瑟瑟苦风,酸楚的味道,她双手被那人牢牢扣紧在头顶,眼看着那人即将扯下她最后一片小衣。
“住手,住手……我是……我是奕王侧妃,我是奕王的女人,你碰我……绝没有好下场……”
她终究还是说出口来,纵使她多么不愿。
她对李昭南的恨意,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加深浓。
却可笑,每一次危难,她又不得不用他的名号来震慑住企图不轨的人。
那人愣了一下,周边仿佛一阵静默,却于同时发出嘲讽的大笑声。
赵金丰仰头大笑,笑得肥胖的脸潮红如醉,眼泪几乎都要笑了出来:“你这个女人,想富贵想疯了不成?”
说着,目光一狠,逼下身子:“想富贵,就好好伺候爷……”
那股扑鼻的恶心味道再次袭来。
芷蘅只感到周围的人慢慢走近,仿佛在看一场即将上演的大戏,脸上皆带着惊艳的、淫亵的、急躁的表情。
赵金丰抚摸着芷蘅,芷蘅感到万般屈辱与绝望。
自己所经受的劫难,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泪光将月色浸透。
她已无力反抗!
李昭南,我恨你、恨你、恨你……
忽地,眼角余光看见一抹身影自白色大帐中走出,那背影高峻,气质英武、轩昂如山,远远的,她似亦能感受到那逼人气魄。
他的身边簇拥数人,直向山内而去!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身姿、这样的背影……
眼看大难将至,已是绝望的境地。
情急之下,芷蘅忽地脱口大喊:“李昭南……”
一声断肠,泪水顷刻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