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一家人从南非去印度看望祖父。他是世人尊崇的圣雄甘地,但对我来说,他更是那个父母常挂嘴边的慈祥祖父。从南非到印度的旅途遥远而艰难。火车从孟买出发,拥挤的三等车厢隔间里充斥着烟味和汗味,十六个小时的车程在列车引擎飘来的浓烟中度过。等火车在沃尔塔站停下的时候,我们都已筋疲力尽,但总算逃离了漫天的煤灰,吸上了一口新鲜空气。
早晨还不到九点,太阳就很晒了。火车站仅有一个月台和一间站长室,还好父亲找来一个穿着红长衫、系着缠腰布的搬运工帮我们提包裹,领我们到坐马车的地方。父亲把我六岁的妹妹艾拉抱上马车,让我上车坐在妹妹旁边,他和母亲则在马车后面跟着我们。
“那我跟你们一起走路。”我说。
“路那么远,得走十来公里呢!”父亲对我说道。
“这算什么。”十二岁的我坚持不坐马车,想在父母面前表现得成熟老练一些。
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太阳越来越晒,从火车站出来两公里不到,四平八稳的马路就变成了尘土飞扬的泥路。很快,我便累得汗流浃背,满身是灰。但我心里清楚,我不能现在反悔,爬到马车上去。家规决定了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做到言出必行。所以这并非我死要面子,规矩就是规矩,我必须走完全程。
走了许久,我们总算快到祖父在赛瓦格兰姆的静修院了。出人意料的是,我们从千里之外赶来,目的地竟是印度一处偏远贫穷的地界。我一直以为,给世界带去爱与美的祖父肯定住在一处鲜花遍地、水瀑绵延的世外桃源。而现实并非如此,这个地方干燥、多尘、渺小,只有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和一方公用的黄土地。难道我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到这样一个荒凉之地?我心想着至少也得有个欢迎会,可几乎没人注意到有人来了。我问母亲,“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我们在一间简陋的土房子里坐下,我洗了个澡,搓掉脸上的泥垢。在这之前,我只见过祖父一面,那时我才五岁,现在已难忆起当时的场景。如今即将再次见到祖父,我突然紧张起来。父母三令五申,嘱咐我们在祖父面前恪守礼节。他不仅仅是我们的祖父,他是有身份的人。远在南非的人们也都景仰他。于是我就幻想,祖父静修的地方必定是一座精致的宅院,肯定有一堆仆人守候和照顾着他。
我又错了。迎接我们的不是什么宅院,而是另一座破破烂烂的土房子。我们走进房里,踩着泥地穿过走廊,来到一个不过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这便是圣雄甘地的栖身之所。房间角落里,那块薄薄的棉垫上坐着的,就是我的祖父。
后来我才知道,这间土房子还迎接过特地前来与祖父商谈国是的各国元首。年迈的祖父已经没有牙齿,看见我们来了,露出满意的笑容,招呼我们往屋里走。
我和妹妹随着父母来到祖父跟前,准备行印度传统的跪拜礼。但还没等我们跪下,祖父就将我和妹妹一把搂入怀里,抱着我们不肯放手。他亲吻着我们的脸颊,逗得妹妹咯咯直笑。
“你们一路过来很辛苦吧?”祖父问道。
我难掩心中的激动,对祖父的敬畏让我简直快说不出话来,“祖父,我从火车站一路走到了这里。”
祖父眼睛一亮,笑着问我,“真的吗?爷爷为你感到骄傲!”说完,祖父激动地在我脸上亲了又亲。
我顿时感觉被爱包围,能够拥有祖父无条件的爱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
不过,祖父给予我的远比疼爱更多。
在静修院停留几日后,父母和妹妹便去印度其他地方拜访我母亲的家人。而十二岁的我留了下来,而且一待就是整整两年。我与祖父一起生活、出行,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变成一个走向成熟的少年。在这两年里,我从祖父那里学到了太多,也是祖父的教导与训诫彻底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祖父有一台手摇的纺车。在我眼里,祖父的人生是一条由故事和教诲构成的金线,这条线穿梭于一代又一代人中间,织出一张坚实的网,支撑着我们的生命。很多人都是从电影里了解我的祖父,由他发起的非暴力运动进入美国后,唤醒了美国民众的人权意识。而我看到的甘地是一个温暖慈爱的祖父,一个努力培养我成才的长辈。他一直激励着我和其他更多人成为更好的自己。他关注社会公平与正义,是真正为民生疾苦所动,而非坐而论道。他相信任何人都可以过他想要的生活。
如今的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听从祖父的教诲。如今的世界充斥着愤怒,祖父若亲眼看见,一定会感到不悦,但他不会因此而悲伤绝望。
天下是一家。
祖父一直说,“天下是一家。”危机和仇恨是祖父那个时代的主题,而他的非暴力理念却帮助印度获得解放,成为全世界推广人权的典范。
现在,仇恨并未消散,人类必须停止自相残杀,去解决真正的危机。大规模枪击和致命的爆炸在如今的美国已然成为新常态。警察和游行者无辜枉死,儿童在学校和街上被害,社交媒体成为仇恨和偏见的平台,政客煽动民众滋事。
祖父倡导的非暴力并非以消极和软弱处世。与之相反,非暴力崇尚用道德武装个人,以社会和谐为己任。在非暴力运动开始之初,祖父想让人为这场全新的运动取名。有人提议用梵语中的sadagraha,意为“坚持善行”。祖父之后将其改为satyagraha,意为“坚信真理”。后来有人译为“灵魂之力”——唯有正确的价值观才能够真正地赋予我们力量去改变现实、改造社会。
我们现在急需的正是这样一种坚信真理的精神。祖父发起社会运动,促成政治变革,解放上亿印度人民。但更重要的是,祖父想要告诫世人:我们可以放弃暴力,通过爱和真理达成理想和目标。我们只有放下猜疑,相互信任,积极勇敢,才能大步向前。
祖父不喜欢给人分群,贴上标签。尽管他对宗教笃信不疑,但他坚决反对任何宗教对人的疏离和割裂。在静修院,我们每日清晨四点半醒来,为五点的晨祷做准备。祖父阅读过不同宗教的原典,他的祷告便取自所有这些经书。他认为任何宗教都掌握有一定的真理,但任何宗教都不可能掌握全部和唯一的真理。
祖父反对英国对印度的统治,支持国家和人民独立自主,致力于传播爱与和平,却因此被囚禁六年。祖父倡导的和平和团结威胁着许多人的私利,于是他们把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好友摩诃德夫·德赛全部关进监狱。德赛于一九四二年因心脏病突发在狱中去世。而祖父深爱的妻子卡丝特芭也于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二日在祖父怀中离世。三个月后,祖父出狱,茕茕孑立。翌年,我来到祖父家里,他决心教导我如何为人处世。
与祖父生活的两年于我于他都很重要。那时,印度已经成功独立,但暴力和分裂仍旧猖獗。祖父在世界舞台上指点江山,而我则努力地改变自己,控制情绪,发掘潜能,认识世界。我一边见证着祖父改变历史,一边聆听着他对我个人的谆谆教导。一切都是为了实践他的人生理念——改变世界,从改变自己开始。
改变世界,从改变自己开始。
在暴力和仇恨甚嚣尘上的当下,我们急需改变。但想要改变现状的人们却感到很无力。现代社会存在巨大的贫富差距,一千五百万美国儿童和上亿世界儿童仍食不果腹,而富足的人家却不知节俭,铺张浪费。印度北部一个小镇的右翼法西斯分子最近毁坏了祖父在当地的雕像,并且扬言:“你们就等着一连串的恐怖袭击吧!”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制止这般疯狂的行径。
祖父在世时已经预料到如今的混乱形势。就在他被害前一周,有记者这样问他,“如果哪天您去世了,您的理念将会何去何从呢?”他伤感地答道:“我活着的时候,人们追随我。等我死了,人们纪念我。但我的追求永远不会成为他们的追求。”祖父的追求正是我们的追求。他的智慧体现于日常细微处,却能帮助我们解决大问题。祖父的人生哲学从未过时,正是现代社会症结的一剂良方。
祖父用抽象的真理和具体的指导改变了历史的进程,现在轮到我们把这些教训投入现实生活中去了。
祖父教给我的人生道理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希望你也能从中获益,重获平静,找到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