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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异乡

已是秋季,战争依然在进行,然而,我们再也不用上战场了。米兰的秋天异常寒冷,天色也是很早变黑。不久,便是一片灯光闪耀,沿街两边商店的橱窗给人温暖的愉悦感。店门外面还挂着许多野味,狐狸的毛皮上落满了雪花,尾巴被冷风吹起,被掏空内脏的干瘪的鹿,一副沉甸甸的样子。寒风中,鸟儿们被冻得瑟瑟发抖、羽毛翻舞。这是个寒冷的秋日,风从山上吹下来。

每天下午,我们都到医院去。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区到医院去。通往市区的路有好几条,沿着运河的那两条却太远了,于是人们一般都会经过运河上的大桥到对岸的医院去。运河上有三座桥,走哪一条都可以。有一座桥上有一位卖炒板栗的妇人,当你站在她的炭火前会感觉暖暖的,把炒板栗装进口袋后更觉得热乎乎的。医院有些许旧,景色倒是秀丽,进门后只见一个庭院,穿过庭院,走过对面的那扇门,就到医院了。葬礼通常都是在这个院子里进行。医院对面有几幢新造的砖砌房屋。每天下午,我们都到那里相聚,坐在为我们治病的手术椅里。大家彬彬有礼,关心地互相询问各自的病情。

医生走到我旁边,问:“战前你最喜欢什么?玩球吗?”

“是的,我喜欢踢足球。”我说。

“好,”他说,“你一定会比以前踢得更好。”

我的膝盖有问题,从膝盖到脚踝之间的小腿僵直,没有知觉。医疗器能让我的膝关节像骑三轮自行车一样灵活地自由弯曲。可是现在还不行,医疗器转到膝关节的时候失灵了。医生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伙子,你很幸运。一定能重新踢足球,就像锦标赛选手那样。”

旁边的手术椅上坐着一位少校。他的一只手像小孩的手那么小,上下翻动的牵引带夹着那只小手,拍打着僵硬的手指。轮到这个少校检查时,他朝我眨了眨眼,对医生说:“我也能重新踢足球吗,大夫?”他的剑术非常高超,战前曾是意大利最优秀的剑手。

医生回到后面的诊室里,拿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只萎缩了的手,跟少校的手相仿。那是治疗之前拍的,治疗后变得大一些了。少校用那只好手拿着照片,仔细地观察着,问医生:“是枪伤吗?”

“工伤。”医生说。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少校说着,又把照片还给了医生。

“该有信心了吧?”

“没有。”少校说。

每天还有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来这个医院,他们都是米兰人,一个想当律师,一个要做画家,一个决意当兵。有时候,治疗结束后,我们会一起走,到斯卡拉(米兰著名歌剧院)隔壁的科华咖啡馆去。我们四人结伴同行,所以敢抄近路,从共产党人的聚居区经过。因为我们是军官,那儿的人憎恨我们。我们经过一家酒馆,里面有人大喊:“A basso gli uiciali!”(意大利语:打倒军官。)还有个年轻人,有时也和我们同路,凑成五个人。他的鼻子毁了,脸上蒙着一块黑丝巾。他从军校直接上了前线,才一个小时就受伤了。医生们给他整了形,也许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家族,医生怎么也没有办法把他的鼻子矫正好。他去过南美洲,在一家银行工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们都不知道战争将如何发展,只知道还在打仗,而我们再也不用上战场了。

除了脸上蒙着黑丝巾的那个小伙子,我们都佩戴着一样的勋章。他在前线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没有勋章。那个想当律师、脸色苍白的高个儿小伙子得到了三枚勋章,我们几个都只有一枚。因为他是意大利突击队的上尉,在前线效命的时间长,九死一生,所以有些超然。实际上,我们都是如此。除了每天下午在医院里相聚外,我们再没有更深的交情了。然而,每当我们穿过城里的“禁地”到科华咖啡馆去的时候,或者正当酒店里灯火通明、歌声不绝,而我们在黑暗中并肩前行时,或者人行道上行人熙攘,我们只得推开众人、挤到街上去的时候,便感到我们之间某种相似之处,这是那些讨厌我们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我们对科华咖啡馆很熟悉,那里装潢富丽、温暖,灯光不炫目,每天总有一段时间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姑娘们经常坐在桌边,壁架上有几分带插图的报纸,在科华的姑娘都很有爱国心。我发现,意大利最爱国的是咖啡馆里的姑娘。我想,她们现在是爱国的。

开始,由于我戴着勋章,那些小伙子对我都很客气,问起我勋章的来历。我便拿出奖状给他们看,上面写满了冠冕堂皇的辞藻,比如“fratellanza”(意大利语:友爱。)、“abnegazione”(意大利语:克己。)等。透过这些词,可以看出真正的含义:我之所以能得奖,完全是因为我是个美国人。自那以后,同伴们对我的态度有些不一样了。虽然跟外人相比,我仍旧是他们的朋友。毫无疑问,我是他们的朋友,然而,自从看过那些词之后,他们就不再把我当成知心人了。因为我们的经历不同,他们是历尽艰辛才获得勋章的。没错,我的确负伤了,可大家都明白,那只是偶然的不幸而已。纵然如此,我从未感到受之有愧。但是,有时在黄昏时分,我喝得醉醺醺之后,会想象自己也像同伴们一样做过那些使他们得到勋章的事迹。在寒风瑟瑟的夜晚,路边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行走,尽量沿着路灯走,这时便感到自己绝不可能干过那番大事业,我怕死。夜间独自躺在床上,我时常一想到死就害怕,担忧重返前线将会如何。

然而,佩戴勋章的那三个同伴就像三只猎鹰。从未打过猎的人可能会把我当做兀鹰,可我不是。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就和我分道扬镳了。不过,那个上前线第一天就受伤的同伴仍旧和我是好朋友,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他,因为我想他也不会变成猎鹰。这样一来,没人会把他看做知己。

那位少校,曾经杰出的剑术家,不相信人是勇敢的。每当我坐上手术椅,他总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我的语法。不过,他倒是夸我意大利口语流畅。我们轻松地用意大利语聊天。有一天,我对他说,意大利语很简单,我对它没什么兴趣了。“哦,好啊,”少校说,“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语法呢?”我就开始学语法,没过多久,我感觉意大利语愈发难了,语法也糊涂了,以至于不敢开口跟他说话了。

可以肯定的是,少校定期来医院,但是他根本不相信医疗器械。那段时间,我们谁都不相信。有一天,少校竟然说这些东西都是胡扯。当时,那种医疗器械刚问世,我们正好去做试验品。这真是些白痴的主意,他说:“空话,全都是理论。”我学不会意大利语法时,他说我是个丢脸的大笨蛋,还说他自己是个傻瓜,白费心思来教我。少校身材矮小,却笔挺地坐在手术椅中,把右手伸进仪器里,让牵引带夹着手指活动,目光紧盯着墙壁。

“等战争结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准备干些什么?”少校问我,“注意语法别出错。”

“回美国。”

“你结婚了吗?”

“没有,很想结婚。”

“你太蠢了!”他似乎很恼火,“一个男人绝不该结婚。”

“为什么,少校先生?”

“别叫我少校。”

“为什么不该结婚?”

“不该,就是不该,”他怒气冲冲地说,“就算一个人注定要失去一切,也不该让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不该使自己陷入那种境地。他应该去找那些不会失去的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面露愤怒、痛苦的神色。

“为什么说一定会失去呢?”

“一定会失去。”他盯着墙壁说,然后低下头看着器械,把手从牵引带里抽出来,在大腿上猛拍几下,“肯定会失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别和我争!”然后,他对着看机器的护理医生喊道,“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

他去另一间诊室接受光疗和按摩了。不一会儿,我听见他向医生请求借用一下电话。后来,他把门关上了。他再次回到我所在的房间时,我正坐在手术椅中。他披着斗篷,戴着帽子,朝我所在的地方走来,一条胳膊搭到我的肩上。

“非常抱歉,”他说,那只好手拍着我的肩膀,“刚才我失礼了,我妻子刚刚去世,请原谅。”

“哦……”我惋惜地说,“很遗憾。”

他站在那里,咬着下嘴唇,他说:“忘掉痛苦,太难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窗外,后来,他哭了。“我完全无法忘记。”他哭着说,然后大声痛哭起来,又抬起头,目光呆滞,嘴唇紧闭,泪流满面。接着,他直起腰,以军人的姿态走过一排排手术椅,走了出去。

医生告诉我,少校的妻子很年轻的时候死于肺炎,少校残疾后不能去打仗了才和她结婚。她只病了几天,没人预料到她会死。她去世后的三天里,少校没有来医院。从那以后,他再来就诊的时候,袖子上戴了一块黑纱。那时,医院的墙上挂着很多带镜框的镜子,上面贴着各种片子,展示着伤情治疗前后的变化。少校坐的手术椅前方挂着三张和他病情类似病例的片子,不过那三例都已经完全恢复了。至于医生从哪儿弄来的这些片子,就不得而知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是第一批使用这些器械的。然而,少校看后对那些片子的反应很冷淡,目光凝视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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