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记得哈利,记得他那张爬着疤痕的脸、划出伤口的下巴、缠着绷带的脖子,还有他的声音。突然,她心中非常确定……一切都会很顺利。
44
月光在奥克西瓦河上洒下潋滟波光,让这条污浊小河看起来宛如穿过城市的闪亮金链。只有少数女人敢独自行走在河边的荒凉小径上,玛蒂娜是其中之一。今天在灯塔餐厅的工作忙碌而漫长,她颇为疲惫,但心情愉悦。今天是美好而漫长的一天。一名少年从暗处现身,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咕哝地说了声“嗨”,便退了回去。
里卡尔说过好几次,请她改走另一条路回家,毕竟她现在有孕在身,但她说那是回基努拉卡区最短的一条路,并拒绝让任何人从她手中夺走享受这座城市的权利。再说她认识很多住在桥下的人,走这条路让她觉得比去奥斯陆西区的一些时髦酒吧还来得安全。她经过急诊室和松内广场,朝蓝调夜店的方向走去。这时她听见前方人行道上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少年穿过黑夜朝她的方向奔来,沿路拿着手电筒照亮前方。少年和玛蒂娜擦肩而过,她瞥见他的面孔,听见他的喘息声消失在远处后方。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在灯塔餐厅见过这个人。但她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有时她看见熟面孔后,第二天同事就跟她说那人已经死了好几个月或甚至好几年了。不知为何,那张面孔让她又想起哈利。她不曾跟任何人说过关于哈利的事,里卡尔就更不可能了,但哈利在她心中创造出一个小空间、一个小房间,有时她可以去那里看看他。刚才那人会不会是欧雷克?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想起哈利?她转过身,望着少年奔跑的背影,觉得他奔跑的样子像是有恶魔在后面追他,或是他急于逃离什么。她并未看见有人在追他。少年的身影渐去渐远,不久之后就消失在黑暗中。
伊莲娜看了看表。十一点零五分。她靠上椅背,看着柜台上方的屏幕。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登机。父亲发来短信,说会去法兰克福机场接他们。她全身冒汗且酸痛。戒毒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一切都会很顺利。
斯泰因捏了捏她的手。
“怎么样,小妹?”
伊莲娜微微一笑,也捏了捏他的手。
一切都会很顺利。
“我们是不是认识她?”伊莲娜低声说。
“谁?”
“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她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们来到时,女子已坐在他们对面,就在登机门旁,正在阅读一本孤独星球出版的泰国旅游书。她长得很美,那种美不会随岁月褪去。她还散发出一种氛围,一种宁静的幸福感,虽然她现在孤身一人,但她的内心仿佛正在欢笑。
“我不认识,她是谁?”
“我不知道,她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
“我不知道。”
斯泰因哈哈大笑,这种兄长式的笑声令人觉得平静安心。他又捏了捏她的手。
广播提示音响起,拉得老长,接着是金属摩擦般的说话声,宣布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旅客纷纷站起,拥向柜台。伊莲娜拉住正要站起的斯泰因。
“怎么了,小妹?”
“等人少一点再过去。”
“可是……”
“我不想在登机桥里……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
“好,我真蠢,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那就好。”
“她看起来很孤单。”
“孤单?”斯泰因朝女子望去,“我不这样觉得,她看起来很开心。”
“对,可是也很孤单。”
“又开心又孤单?”
伊莲娜大笑:“不是,我弄错了,应该是跟她长得很像的那个男人很孤单。”
“伊莲娜?”
“什么事?”
“还记得我们说好的吗?尽量想些开心的事,好不好?”
“好。我们两个人做伴就不孤单。”
“对,我们相互扶持,直到永远,对不对?”
“直到永远。”
伊莲娜挽住哥哥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想起那个救出她的警察。哈利,他说他叫哈利。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欧雷克经常提起的那个哈利,那个哈利也是警察。但她根据欧雷克描述而想象出来的哈利更高、更年轻,也许比让她重获自由的那个丑男人更帅。但那男人也去找过斯泰因,所以她已经知道他就是哈利?霍勒。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记得哈利,记得他那张爬着疤痕的脸、划出伤口的下巴、缠着绷带的脖子,还有他的声音。突然,她心中非常确定,虽然不知道这种确定的感觉从何而来,但那感觉清楚浮现:
一切都会很顺利。
只要离开奥斯陆,她就可以把一切抛在脑后。父亲和她所咨询的医生跟她说,她不能接触任何上瘾物质,诸如酒精或毒品。小提琴还是会在,永远都会在,但她会对它敬而远之,就好像古斯托的鬼魂将永远缠绕着她一样,此外还有易卜生的鬼魂,以及那些曾经向她购买死亡白粉的可怜灵魂。她只能顺其自然,也许几年之后它们会逐渐淡去,到时她就可以返回奥斯陆。最重要的是她会顺利度过这段时间,她会设法建立起一种值得去过的生活。
她看着那个正在看书的女子。女子抬起头来,仿佛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脸上掠过耀眼的微笑,目光又回到旅游书上。
“走吧。”斯泰因说。
“走吧。”伊莲娜说。
楚斯驾车来到夸拉土恩区,驶上托布街,转入王子街,又开到罗督斯街。他提早离开派对,坐上自己的车,随兴所至驾车上路。天气寒冷清朗,夜晚的夸拉土恩区十分热闹。妓女在后头呼唤他,她们一定是闻到了他散发出的睾丸素气味。药头正在削价竞争。一辆雪佛兰的科尔维特跑车传来重低音的砰砰声响。一对情侣在电车站拥吻。一名男子高声欢笑着奔过街头,身上的西装外套敞开飘动,另一名穿着同款外套的男子跟在后头奔跑。卓宁根街街角有个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那人楚斯没见过,一定是新来的。警用无线电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楚斯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幸福感: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感觉、重低音的砰砰声、所有事物正在运作的韵律。他坐在车上看着这些虽然不知道彼此存在,却又驱使彼此转动的小齿轮。只有他能看见整体。事情就应该是这样才对,因为这座城市现在属于他了。
旧城区教堂的牧师打开门锁,走了出来,聆听墓园里树梢的窸窣响声,抬头望向月亮。这是个美丽夜晚。音乐会非常成功,很多人来观赏,比明天清早会来参加礼拜的人还多。他叹了口气。明天他将对空长椅布道的主题是关于罪得赦免。他走下台阶,穿过墓园。他决定要讲的这个主题,跟周五那场葬礼上的一样。根据死者的前妻所说,死者生前涉及犯罪交易,这一生也做过许多为非作歹之事,因此很少有人会考虑来参加丧礼,实在没必要跑这一趟。出席葬礼的只有那位前妻和他们的小孩,再加上一名从头到尾都大声抽泣的同事。前妻偷偷跟牧师说,那位同事可能是全航空公司唯一一位没跟死者睡过的女空服员。
牧师经过一个墓碑,在月光下看见上头有白色痕迹,像是有人曾在上面用粉笔写字又擦去。那是阿斯基?卡托?鲁德(又名阿斯基?厄勒古)的墓碑,墓碑上刻的名字是“A.C.鲁德”。墓园自古流传下来的规定是,经过一代后,墓地的租约自动失效,除非支付延长使用的费用,这等于是替富人保留的特权。但不知何故,阿斯基的坟墓保存了下来。一旦坟墓的历史非常久远,就会受到保护。也许是因为政府乐观地希望古墓能成为景点:这块墓碑位于奥斯陆东区最贫穷的地区,死者亲属只买得起小墓碑,上头只能刻上名字的首字母和生卒日期,下方没有任何题字,因为石匠是依照镌刻的字数来收费的。一名官员甚至坚称死者的正确姓氏应该是“鲁伍德”,为了省钱所以略去一个“伍”字。有则传言说阿斯基的游魂依然四处飘荡,但这则传说没激起太多涟漪。最后阿斯基终于被人遗忘,可以好好安息了。
牧师走到墓园栅门前时,后方墙边闪出一个人影,牧师心头一惊。
“求您行行好吧。”一个粗嘎声音说,一只大手向前伸了出来。
牧师看着帽子下的面孔。那是一张爬满皱纹的老脸,鼻子高挺,耳朵甚大。令人惊讶的是那人有一双清澈纯真的蓝色眼睛。是的,纯真。牧师给了那可怜人二十克朗,继续踏上回家的路时,心中如是想着:那是一双初生婴儿般的纯真蓝眼珠,里头没有罪愆需要赦免。这句话明天的礼拜可以拿出来讲。
我们已经来到了尽头,老爸。
我坐在这里,欧雷克站在我面前,他双手握着那把敖德萨手枪,仿佛那是他的生命所系。他紧紧握枪,暴怒咆哮:“她在哪里?伊莲娜在哪里?告诉我,不然……不然……”
“不然怎样,死毒虫?反正你也不敢开枪,谅你也没那个胆,欧雷克,你是好人那一边的。来,放轻松,我们一起分享这一管好不好?”
“妈的我才不要,你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那我就自己享用全部啰?”
“一半,那是我最后的了。”
“成交,先把枪放下来吧。”
那个白痴真的照做,他真是教不会,跟那次他走出犹太祭司乐队演唱会的时候一样容易受骗上当。他弯下腰,将那把外形怪异的手枪放在地上。我看见枪身侧边的控制杆拨到了C,这表示手枪启动了连发功能,只要在扳机上轻轻一扣,就会……
“她在哪里?”欧雷克问道,直起身子。
一旦少了对准我的枪口,我就感到怒意上涌。这小子竟敢威胁我,跟我养父一样。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事我最不能容忍,那就是受人威胁。因此我没编个好听的故事给他,没说伊莲娜在丹麦一家隐秘的戒毒中心,与世隔绝,不能跟任何可能让她再吸毒的朋友联络。我可没说这类的屁话。我在伤口上补刀。我不得不这样做。我的血液里带有劣质基因,爸,所以你说话前应该三思。反正我的血也不多了,大部分都流到了厨房地上。我是个白痴,竟然在伤口上补刀。
“我把她卖了,”我说,“为了换几克小提琴。”
“什么?”
“我在奥斯陆中央车站把她卖给一个德国人,我不知道那家伙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搞不好住在慕尼黑。那家伙现在可能坐在慕尼黑的公寓里,跟朋友一起让伊莲娜用她那张小嘴帮他们吸屌。她可能已经嗨翻了,根本分不清哪根屌是谁的,因为她心里想的只是她的真爱。她的真爱叫作……”
欧雷克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不停眨眼,一脸蠢相,如同那天演唱会结束后他给我五百克朗的时候。我像该死的魔术师一样张开双臂。
“小提琴!”
欧雷克只是不停眨眼,震惊到当我扑向那把枪的时候他无法反应过来。
我只是一厢情愿这么想。
因为我忘了一些事。
那天他跟踪我,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不能吸毒。他也有两下子,也懂得判读别人的心思,至少懂得判读小偷的心思。
我应该早点想到这些才对。我应该跟他分享半管才好。他先一步抢到手枪,可能还稍微碰到了扳机。控制杆指向C。我倒地之前看见他惊讶的表情,听见一切都安静下来,听见他在我旁边蹲下,听见低微的哀鸣犹如怠速的引擎声,仿佛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接着他慢慢走进厨房。真正的毒虫会以特定顺序来行事。他把针筒放在我旁边,甚至问我要不要分享一管。听起来不错,但我已不能说话,只能聆听。我听见他踏着缓慢沉重的步伐下楼,剩我孤单一人,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孤单。
教堂钟声停止了。
故事应该也说完了。
现在已经不那么痛了。
爸,你在那里吗?
鲁弗斯,你在那里吗?你是不是在等我?
反正我记得老头子说过一句话,死亡可以让灵魂得到自由,真的吗?妈的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