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尔·德拉戈曼把书包搁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在大厅里等待着。行色匆匆的警察在他面前走过。如果不是因为警察身上的制服和心理学家身上的旧皮夹克,这场景可能会被当成一位前来看病的人在医院走廊里候诊,面前走过的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护士。
奥格蕾丝警长出现了。她的步子比其他人慢一些,走在走廊正中,这导致从她身边经过的一溜警察不得不贴着墙走。她叫住了一名迎面朝她走来的警察。
“帕皮[12],你又给那个医生打电话了吗?”
皮埃里克·帕德鲁警员放慢了脚步。勒阿弗尔的所有警察都管他叫帕皮,不仅因为他是全警局年纪最大的人,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更是因为五十出头的他已经有五个孙子孙女遍布法国各地了。他有着一颗光头,仔细修剪的灰白胡子,忠犬般的温和目光,以及强迫症般的慢跑者的精瘦体形,资历最深的特警说他还年轻,其他人则说他已经老了。
“他一上午都在看病,”警员回答,“一得空他就会联系我们。”
“他证实了吗?他昨天缝合的就是提莫·索雷?”
“对。百分之百确定。提莫·索雷在圣弗朗索瓦区的药房被发现后过了几分钟就找到了他。拉罗什尔教授是在港口给我们这位抢劫犯缝合伤口的,就在大阪码头,躲在一圈集装箱中间。”
“然后这位勇敢的医生顺便跑来警局报案?没有被这个职业秘密吓傻了,那位……”
“没有,”帕德鲁微笑着保证,“你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玛丽安·奥格蕾丝赶走脑海中受伤的抢劫犯的形象,转身面向瓦西尔。
“我们开始吧,德拉戈曼先生?我也是在两场咨询会议之间来和您见面的,而且还不能向您保证不会被紧急情况打断。”
心理学家的冷静与周围环境的忙乱形成了鲜明对照。他从容地坐下,没有蹭到皮衣,然后打开书包,取出一个本子,把孩子的画在面前摊开。与此相反,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那颜色类似上过清漆的木头、烧过的陶土或者涂了蛋黄的甜酥式面包——仿佛激光光线般快速扫描了一遍文件。他的斯拉夫口音相比电话里更明显了一些。
“这些是马罗内的画。我还有一整本的笔记和评语。我刚开始把这些信息录入电脑,如果您需要的话,但——”
玛丽安·奥格蕾丝抬起手,示意瓦西尔稍等片刻,然后利用这个停顿观察对方。这个心理学家简直太有魅力了!也许比她要年轻一些。她喜欢那种腼腆、节制,但又能看出内心极富激情的男人。斯拉夫人的魅力,至少是她想象中的东方男人的魅力,那些在托尔斯泰的小说和契诃夫的戏剧中有着悲剧宿命的男人。
“不好意思,德拉戈曼先生,您可以从头开始吗?谁?哪里?”
“对,对,不好意思。这个孩子叫马罗内。马罗内·穆兰。他现在在上幼儿园小班,在玛涅格利兹。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是哪里?……”
奥格蕾丝警长直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墙上挂着的海湾地图,表示他可以继续。玛涅格利兹位于田野的正中央,距离勒阿弗尔十公里,是一座人口不足一千的小村庄。
“是学校的护士通知我的。她说那孩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三星期前。”
“那次,他告诉您他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
“正是。他说他记得另一种生活,以前……”
“而他父母否认?”
“是的。(他看了一眼手表)另外,就在现在,他们应该正与玛涅格利兹的幼儿园园长见面。”
“没有您的陪同?”
“他们希望我不在场。”
“父母还是园长?”
“两边都不太……”
“您的说法惹他们烦了,是吗?”
心理学家露出一个沮丧的微笑,同时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像一只在街上迷路的小狗在乞求得到一小块三明治。
“很难说他们做得不对,不是吗?”警长叹了口气,“坦白说,德拉戈曼先生,要不是安吉丽克让您来找我……”
对方眼里金色的光芒颤动了一下,他把孩子的画摆到警长面前。
“至少让我向您解释一下。这些画,我就说几句话。不会很长……”
玛丽安·奥格蕾丝犹豫了。这个心理学家真是可爱至极,他变着花样地自我辩护,含糊其词,小心试探,却没把事情都说出来。她得问问安吉这个小滑头到底从哪里捡到了这么个宝。
“好吧,德拉戈曼先生,您有十五分钟。”
就在这时,门开了。帕皮招呼没打一声就破坏了气氛。
“医生来电话了,现在!”
“见鬼!你把他转到我个人的电话线上!”
“我要做的不只这个,”帕德鲁警员补充道,“我要把他的脸以三米见方的大小投射到你的墙上。你要打交道的人是拉罗什尔教授,玛丽安,他是莫诺医院的一名权威医生。他的办公室安装了最新的视频会议设备。”
警长请瓦西尔·德拉戈曼离开办公室,稍等她几分钟。
“多维尔的抢劫案,1月的,您知道什么吗?”
心理学家摇了摇头,与其说恼火倒不如说愉快,他乖乖地退到走廊里等候。不一会儿,另一名警员推着一辆装备有一架摄像机和一支麦克风的小推车进来了。
“该给这破玩意儿清清灰了。”警员一边把摄像机对准空白的墙壁一边说。
他在小推车前半蹲了下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和一条修身的牛仔裤,三十来岁,面容俊美,肩膀宽阔结实,穿一双运动鞋,一身休闲打扮。
让-巴蒂斯特·勒什瓦里埃警员,已婚,有两子,忠诚的丈夫,满足的爸爸。
现实生活中完美男人的典范。
“赶紧的,吉贝!”
玛丽安例行公事般地抱怨道。她的视线短暂地滑过警员弯曲的后背,落到他腰部几厘米见方的裸露皮肤上。
CK的平角内裤。线条优美的小屁股。
有主了。不能碰……
“大屏幕投影启动了。”吉贝说完以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轻巧起伏站起身。
帕德鲁和勒什瓦里埃两位警员各自在椅子上坐下。玛丽安站在办公桌后面。一秒钟后,吉贝按下遥控器,警局空白的墙壁变成了一种灰暗的高科技装潢。一切看上去都是四四方方的,从上过漆的木质办公桌到富有设计感的灰色皮椅,从进口木材的家具到墙上悬挂的等离子屏幕,再到巨大的玻璃窗,它将室内的一切笼罩在光线形成的天井之中。
一秒钟后外科医生出现了,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冰块在里面哗啦作响。他的白大褂松松垮垮地罩在里面穿着的西服套装上,看起来与他那食肉动物一般的笑容格外相称。
“奥格蕾丝警长?抱歉,我只有几秒钟时间。我得回到一个女人那里,她正躺在那儿不耐烦地等着我的器官呢!”
他停顿了两三秒,仿佛这个电视会议系统提前录入了笑声用于间隔他的每一次幽默发言。他投射到屏幕上的洁白无瑕的牙齿似乎在向他的牙医同事致敬。
“我要给她移植肝脏!所以长话短说。您想找我谈话?”
“您医治了提莫·索雷,在昨天?”
外科医生将玻璃杯移向嘴唇。褐色的东西。威士忌?红牛?办公室的一角,几支高尔夫球棒从雨果波士[13]的袋子里露出来。办公室里的每个细节都被映照到大屏幕上,就好像是在看一部电影,里面的背景是花重金打造出来的错视效果。
“你是说那个抢劫犯,是吗?我已经全都告诉您的调查员们了。您的逃犯昨天傍晚打电话给我。紧急情况。他让我在港口的亚洲码头见他。为了躲过那些冒失的目击者,我们在大阪码头见的面。他在一辆白色的丰田雅力士里等我。当然,我记住了车牌号。他的锁骨下血管和左肺上叶之间有一道险恶的伤口,是嵌在那里的一枚九毫米子弹造成的,几个月前用简单处理的方法取出,没有进一步治疗。显然,伤口最近又裂开了,据那家伙说,是因为摔了一跤。他备受折磨,我尽力了。”
警长很吃惊。
“您在那种条件下做了手术?在他的车里,在港口?”
“当然不是!我说我尽力了,意思是:我尽力帮你们了。”
“帮我们?”
吉贝似乎被外科医生的会客室迷住了。可以猜测这间工作室的窗户后面是一座泳池,或者也许可以从那里直接眺望大海。工作室位于圣阿德雷斯的高地上,勒阿弗尔一块异于周边的别致土地。外科医生感到恼火。
“对。帮助正义!向警方报告这个你们找了几个月的家伙,这是一名正直的市民最起码的义务。不是吗?”
“当然,教授!您还帮我们做了什么别的事吗?”
“我给他注射了双倍剂量的纳布啡,这是一种比吗啡强两倍的镇痛剂。能当场让他镇静下来,并且会持续缓解疼痛十几小时。然后我检查了他的伤口,稍做处理,重新缝合。外表看简直像高级裁缝的做工。”
又是一轮宣传外科医生兼牙医之伟大的广告。教授凑近视频会议装置的摄像头,好像准备低声透露一个秘密一样。
“实际上,警长,那里面被我搅了个乱七八糟。这儿捅一下,那儿戳一下。等药效过去,提莫·索雷将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他除了再给我打电话之外别无选择……不过这一次,您将带着一票警察等着他。”
玛丽安在答话之前毫不掩饰地咽了口唾沫。
“的确,我们会等在那里。”
拉罗什尔饮尽了杯中液体。
“完美。我走了,我得回到躺着的美丽女孩身边,她信任我……如果一切顺利,几分钟后她也会重新找到自信。”
当最后的笑声消散在寂静中时,奢华的装潢倏然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三名警察对着空白的墙壁目瞪口呆。
“多么高尚的人。”帕德鲁轻声说。
“要是没有这样的市民出于公民义务的参与,治安武装力量能做什么?”吉贝补充。
“好吧,”玛丽安说,“我们还是要在提莫·索雷为了重新缝合伤口而再次出现的时候把他送进监狱的。”
警长转向吉贝。
“斯皮尔伯格[14],你给我把东西收了。”
然后转向帕德鲁。
“你和豪斯医生[15]保持联系,每分钟都要确认。”
最后,她拿过办公桌上的一张儿童绘画。画上是四条黑色的歪歪扭扭的垂直线条,第五条是一条蓝色的扭曲的对角线。
涂鸦之作。
“最后,”玛丽安接着说,“给我十五分钟时间听听心理学家解释一个三岁孩子的记忆使用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