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理解孩子的记忆是如何工作的,警长,是这样吗?”
玛丽安·奥格蕾丝点头表示肯定。瓦西尔·德拉戈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开始解释。
“好吧!这可能会花一些时间,尽管事实上这并不是特别复杂。首先,需要记住一个原则,只有一个原则,很简单。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保存记忆的时间会随年龄的增长而延长。如果是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他的记忆会保存大约一星期。一个游戏,一段音乐,一种味道……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能拥有一段记忆的时间是三个星期,十八个月大的孩子能保存记忆三个月,三十六个月大的孩子差不多六个月……”
玛丽安似乎并没有被说服。她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数学理论到此为止。但一个孩子的记忆应该取决于别的标准,不是吗?我想,一个婴儿对于他每天都看到的东西或人应该记得更牢。或者相反,对一个特殊事件,一件他经历过的最让他喜欢或害怕的事记得更牢。”
“不,”心理学家冷静地解释道,“不是这样运作的。您刚才说的好像是我们在谈论成年人的记忆,一种有能力根据重要与否、是否有用或是真是假来进行选择的记忆。三岁以下的儿童的记忆是以另一种方式运作的。一切没有后续激活的记忆都会无可避免地逐渐消失。来,我举个例子。从出生到三岁,您让一个孩子每天都看同一部动画片。他一遍一遍地看,牢记于心,动画片里的人物成了他最好的朋友。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您不再给他看了,十二个月内从不向他提起。到他四岁的那天,您重新拿出DVD,再次给孩子放这部动画片。他完全不记得!”
“真的?”
“真的!与动画片或故事同理,一个人们不再提起的亲戚,去世了的爷爷,不再出现在视线里的玩具,搬走了的小邻居也是这样。引起人们错觉的是,人们很少会在好几个月内都不提起一个重要的回忆。相反,如果我们问起的话,就会知道,小孩子的短时记忆非常出色,他知道早上他把橡胶奶嘴藏到了哪里,记得每星期都会去玩的公园里的秋千是什么颜色,记得面包房的那条街上栅栏后面的狗,尤其当这些行为在对话里被经常性地重复或提起的时候。”
“因为是父母构建了孩子的记忆?”
“没错,几乎百分之百。而且我们也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的情节记忆,或者说自传性记忆。我们成年人的记忆几乎全部都是由间接记忆构成的——照片、叙述、电影。就和口头传播的原理一样,关于记忆的记忆的记忆。人们以为清晰地记得三十年前的假期,记得每一天、每一道风景、每种感情,但这些仅仅是图像,永远相同的图像,是我们根据非常个人化的标准选择和重构出来的图像,就像一架仅拍摄一个视角、一部分布景的相机。你第一次骑车摔倒、第一次接吻、中学会考出成绩当天喜悦的叫喊,都是一样的东西。你的大脑会根据它的主观性选择且只保留让它感兴趣的东西。如果你能回溯时间,重新播放精准记录过去的电影,你会发现真实事件和你的记忆有很大出入。那时的天气如何?你是先做的还是后做的?除了你还有谁在那儿?没有,一无所知,你记得的只有一些瞬间画面!”
玛丽安一直越过心理学家的肩膀注意着窗户后面来来往往的同事们。几个警察鱼贯经过,手里拿着高脚杯或三明治,不慌不忙。提莫·索雷一直没有联系拉罗什尔教授。
“我很想相信您,德拉戈曼先生,”玛丽安继续对话,“即使这让人震惊。但是回到孩子身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才能拥有保存一生的记忆呢?”
“这很难说,就是因为我刚才向您解释的那些缘由。一些人声称记得自己两三岁时的经历,但那些只是他们听来的或重构的记忆。收养儿童就是典型的例子,尤其是从国外收养来的孩子:他们如何区分自己真实的记忆、他人的讲述以及自己的想象呢?加拿大学者的研究表明,那些知道自己在更小的时候被收养的儿童从心底里认为他们记得收养前的生活,但不知道自己曾被收养的儿童则完全相反(心理学家瞥了一眼桌上的儿童画)。因此,总的来说,警长,要准确回答您的问题的话,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任何关于四到五岁前的生活的直接记忆。您和您的孩子在他们生命的前六十个月所做的事,带他们去动物园、去海边,给他们讲故事、庆祝生日或圣诞节,这些事您一辈子都会深情地记得,恍如昨日,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噗……一片虚无!”
玛丽安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刚才在宣扬一种邪教。
“虚无?那些事有益于他们的自我塑造,不是吗?儿科专家说四岁以前是关键……”
瓦西尔·德拉戈曼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正是他希望引领警长思考的问题。
“当然!头几年是关键,甚至出生前也很关键,如果参考精神家谱理论[21]和代际传递的往事阴影的话。价值、品位、性格……全都在我们来到世上的前几年就确定了。一切都被永久性地镌刻好了!然而正相反,若严格从对事实的直接记忆这一观点来看……完全没有!这就像悖论一样令人吃惊,不是吗?我们的人生由事件、由暴力的行为或爱情的印记所引领,对此我们没有任何证据。那是一只我们永远不会进入的黑匣子。”
玛丽安试图反驳。
“但是那些记忆还是会被储存在这只无法进入的黑匣子里吧?”
“是的……实际上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机制。在没有获得语言能力的时候,思想靠图像进行,记忆同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那些记忆只能被储存在无意识中,而不是在意识中,甚至不在前意识中。[22]”
警长睁大了眼睛,表示她听不懂了。心理学家耐心地向她倾身解释。
“换句话说,在一个看起来忘记一切的小孩子身上,总有一些痕迹残存!人们称之为感觉记忆,或者感觉运动性记忆。这种记忆表现为从感情、印象、感觉中扩散出来的记忆。最经典的例子是,一个在不到三个月大的时候进行过包皮切除术的孩子直到十岁都会留有对医院的强烈恐惧,害怕医院的颜色、气味、声音,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踏足过那里。在我们心理学家的语言中,我们把这种无意识的创伤记忆叫作阴影。”
奥格蕾丝警长对这场对话越发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心理学家一说起一个新理论,他那浅褐色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她就像一个如饥似渴的学生一样享受,感觉自己正走向一片未知的大陆,一个住着土著居民的原始岛屿,零到四岁,命运由父母塑造,塑造一个毫无瑕疵的命运。这是所有妈妈的梦想!
“问个愚蠢的问题,德拉戈曼先生,”她说,“一名优秀的教育者会如何解决创伤的问题呢?帮助孩子忘记它,还是相反,讲出那些事情,谈论它们,让阴影不再停留在他脑袋里的某个角落?”
瓦西尔的回答毫不含糊。
“所有心理专家都会跟您说同样的话,警长:对创伤的否认是一种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保护方式!要想带着创伤生活,就必须要迎击它,讲述它,接受它。这就是鲍里斯·希瑞尼克著名的通俗化回弹理论[23]。”
警长乐此不疲地挑衅。
“这有点傻,不是吗?”
“为什么?”
赢了!瓦西尔专注地看着她。她扩大优势。
“呃……您看,我想起了那部电影,《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关于一个可以消除人的痛苦记忆的公司的故事。听起来很吸引人,不是吗?比起总是想着一个失去的爱人,倒不如直接把他从记忆中消除!”
“那是科幻故事,警长。”
这回,换成玛丽安牵着心理学家的鼻子走了。
“没错,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是科幻故事。但根据您刚才告诉我的理论,在一个小孩子身上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对于一个记忆已经固定的成年人来说,道理我很明白。心理创伤不可能被压抑。除了像对待肿瘤那样把它摘除之外别无选择。但对于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来说就不一样了,不是吗?既然所有他有意识的记忆都会永远消失,我们可以打赌,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不说,让那些记忆消散,模糊,最后显得不真实……即使一个孩子隐约记得一次创伤,那也跟在书里或者电视上无意看到的暴力画面没有差别。类似禁闭理论,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有点像填埋放射性废弃物。”
心理学家似乎觉得有趣。
“请继续。”
“瞧,想象有个一两岁的孩子经历了一场屠杀,就像那些来到法国的柬埔寨人或卢旺达人[24],他们的家人都在他们眼前被杀了。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呢,德拉戈曼先生?从他们的头脑中擦除一切,让他们忘掉恐惧,像别的孩子一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成长,还是让他们带着这个负担度过一生?”
“坦率地讲,警长,严格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您的否定理论是异端邪说!孩子的感觉记忆会和大人想要塞进他头脑里的记忆发生冲突,而且您无法消除阴影……”
他停顿了一会儿。
“但是您的禁闭比喻很正确,警长……就像填埋放射性废弃物一样。可能在若干年之内能保持住,但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他向女警官投去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实际上,并不存在一个绝对的规则。抑制一次严重的创伤可能会导致失忆,包括成年人在内。也有恢复记忆的情况,比如在童年时期遭到性侵的记忆被否定、掩埋,到成年时又浮现出来。那么如何分辨这份记忆的真假?无意识的阴影就在那儿,警长,它们伴随着我们,一辈子,就像那些看不见的忠诚的小天使。事实上,只有一种方法能让人学会与它们和谐共处。”
“是什么?”
“是爱,警长!小孩子最需要的是生理上和情感上的安全感,稳定,对保护他的成年人的信任。不管是否讲述出创伤,如果这个要素不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那就是母爱、父爱或者任何一个与这孩子有关的大人的爱。他只需要这个!”
玛丽安放任自己沉溺在德拉戈曼的话语中。这家伙除了拥有东方口音以及浅色橡木颜色的、如同开学日的小学生课桌一样闪耀着光泽的眼睛,还拥有与生俱来的教学才能。他懂得节奏、省略和悬念的意义。如果所有心理学家都像他一样吸引人,那么大学里的心理学教室的长椅恐怕就要被学生们占领了。
她向面前的儿童画投去犹疑不定的目光。
“好吧,德拉戈曼先生。好吧!一位母亲的爱……但是回到马罗内·穆兰身上,我还有些东西没弄明白。您说在蒙加雅的购物中心调换妈妈的事发生在几个月前,快一年了。如果一个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这么容易忘事,马罗内又怎么会如此准确地记得这件事呢?更别说那些更早的记忆,假定的过去的生活,海盗船、火箭、食人妖……”
“因为有人向他提起那些记忆,每天,每晚,每星期,持续了数月。”
警长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什么呀,是谁?谁跟他讲以前的生活?”
就在心理学家准备回答的时候,皮埃里克·帕德鲁警员走了进来。他冲玛丽安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同时递给她一个灰蓝色的防弹背心,上面印有国家警察的标志。
“时间到了,我的长官!我们亲爱的医生刚刚打来了电话。提莫·索雷想要尽快见到他,他们将在不到一小时后在港口的秘密地点见面,在大阪码头,就在拉罗什尔医生昨天给他缝合的地方。”
奥格蕾丝警长噌地站了起来。
“派十个人,五辆车,决不能让他跑了!”
瓦西尔·德拉戈曼迷茫地看着警局上下的一片忙乱。玛丽安正准备关上门,他弱弱地举起一只手,她连看都没看。
“您不想听问题的答案吗?”
“哪个问题?”
“谁对马罗内·穆兰讲他以前的生活。”
“他告诉您了?”
“是的……”
玛丽安一边在门前跺脚一边用手刮擦着她的克维拉纤维[25]背心。
“好吧,快说!”
“他的玩偶。”
“什么?”
“他的玩偶。马罗内管它叫古奇。他说是古奇每晚在他的床上向他讲述以前的生活。而且……我得说……”
这个心理学家眼里闪烁着星光,告诉你火星上有生命,说服你和他一起乘着一枚火箭飞向那里,繁衍生息。
“……我得说,警长,尽管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