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针指着12,长针指着4
在白色的地砖和门之间有一道十厘米宽的缝隙,也许是为了更方便地从地上清洁。马罗内透过缝隙向外看。厕所前面开始有积水,形成一个小水洼,和滑梯脚下沙地上的水洼一样,只是小了一号。他只需要跳过去。这应该很简单,尽管他不会跳得很远或跑得很快,那些是大孩子们会做的事。
要是他的运动鞋被弄湿了,也不太要紧。水只要从天上落下来就不再危险,因为当它在地面上摔碎的时候它就死了。就像蜜蜂,一旦它们蜇过一次就会死掉,这是达妈妈告诉他的。她经常跟他说蜜蜂、蚊子、蚂蚁,还有其他类似的小虫子。
是的,他只要跳过水。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
不是立刻。
马罗内继续听着雨滴落在厕所的房顶上的声音,他不知道这些是从树枝或房顶上滑落的已经死去的雨滴,还是那些当你来不及躲避时如千万条蛇将你噬咬、如千万支箭将你穿透的雨滴。
他蹲下,再次透过缝隙看出去。在院子的那一头,透过教室的窗户,在雨滴敲打的玻璃和贴在上面的手印后面,他猜测那是达妈妈的脸。
“我在这里不太舒服,女士。”
阿曼达·穆兰从离她最近的架子上取了几块橡皮泥捏成一个个小球。迪米特里·穆兰依旧别扭地坐在迷你椅子上,似乎对此时的对话失去了兴趣。
“您知道,”阿曼达接着说,“幼儿园一向不是我擅长应付的地方。但这里也是我的幼儿园。我进入这里是,大约三十年前,1987年,当时的园长还是库奇里埃夫人。那时,外面和教室里还没有这么多玩具,甚至这里只有一个教室,里面的学生不到十五个。您看,我在这里本来可以挺自在的,然而并非如此,我强迫自己也没用,我想不起来什么美好的回忆。我跟您说这些是想向您解释,为什么主保瞻礼节[19]、学生家长选举、放学后售卖点心,所有这些我都没什么感觉。不是因为我不想参加或者我觉得这些不重要,只是……”
阿曼达犹豫着。她的手指将红色和白色两个小球揉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带有鲜红条纹的浅粉色圆球。克劳蒂尔德专注地看着她,没有插话。
“只是,我只能这么跟您说,从三岁开始,学校对于我来说就像苦役。请注意,我不会是唯一这么想的。嗯?差生可比天才多。在绿色生活,在收银台那儿,我和大家聊天,从六岁就开始了,大家都会这么跟您说。我并不是特别内向。但在这里,好像我又变回内向了。我告诉自己,有很多比我聪明的人,他们更擅长学习语言,探索知识,形成观点,对于他们来说,教室就是一种奖励。”
柔软的粉色小球从她的一只手转移到另一只手里。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克劳蒂尔德想。有些家长从进入校园里开始就会抱有不信任、敌视甚至攻击性的情绪。但这只是因为恐惧,追溯至童年时期的恐惧。
“和我说说马罗内吧,穆兰夫人。”
“我正要说呢,正要说呢。但我先跟您讲我的事,是因为这对于您的理解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在这里的原因是马罗内说我们不是他真正的父母,而且学校的心理医生把他的话当真了?但是,女士,我们怎么能把这种事当真呢?我们从马罗内生下来开始就和他住在一起。我们给您带来了所有照片,他第一次走路,他的生日,和邻居一起过节,放假,林间散步,海边玩耍,在购物中心闲逛。自他出生以来,我们和他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去年我们去勒芒[20]参加一场婚礼时把他托给我姐姐照顾了两天。他们可没趁机把他换掉,嗬,这一点我们还是确定的!”
克劳蒂尔德挤出一个微笑。迪米特里·穆兰用脚尖描摹着玩具地毯上蜿蜒的道路。
“总之,女士,”阿曼达·穆兰接着说,“问问那些我们认识的人,那些莫里斯-拉维尔广场的邻居,我的家人,迪米特里的家人,马罗内的奶妈,在艾兰德公园带着宝宝散步的妈妈们。这是我的孩子,我说!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去年5月带着他来见您,给他注册。还有,市政府的人总是知道的!我们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去登记了。所有文件都在那里。”
“当然,穆兰夫人,没人怀疑这一点。”
接下来是长达数秒的寂静,克劳蒂尔德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是绝不可能经历这么长的寂静的。阿曼达突然把粉色的橡皮泥在她的天鹅绒裙子上压扁。
“我们可以走了吧,嗯?”
迪米特里吓了一跳。他的脚踢到了一辆白色的小救护车。园长只来得及仓促做出一个惊讶的动作,阿曼达已经再度开口了。
“我们尽可能地照顾孩子,女士。在我怀孕的时候,我们在玛涅格利兹买了房子。这很疯狂,迪米特里可以跟您讲,我们没有财产,三十岁就背负了债务,尽管有免息借款也很艰难,但不管怎么样,我们不用在蒙加雅的廉租房里抚养孩子了。而且,我知道这里的幼儿园很好。至少我认为如此。”
迪米特里·穆兰向妻子投去了恼火的视线。但她似乎连看都没看。
“我们尽力了,女士。照着人们告诉我们的那样做了。给他一个可供他玩耍的花园,吃饭的时候让他必须吃蔬菜,不让他看太多电视,尽量多看书。我们尝试,学习,为的是让他拥有我们不曾有过的机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女士,要是您知道我有多关心这孩子该多好。我们尽力了,我向您发誓。”
克劳蒂尔德走上前,在距离阿曼达·穆兰几厘米处停下,就像她给孩子擦鼻涕或理头发的时候那样。
“没人怀疑这一点,穆兰夫人,”园长又说了一遍,“您尽力做到最好了。可为什么马罗内会说那些故事呢?”
“关于火箭、城堡、海盗的故事,一种他在和我们一起生活之前经历的人生吗?”
“对。”
“小孩子都爱讲故事,不是吗?”
“是……但很少有小孩子会说他们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
阿曼达思考了好一会儿。迪米特里重新伸开腿。他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了,大模大样地扣好了上衣扣子。阿曼达没注意到。
“这是因为我们对他不好,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克劳蒂尔德赶紧回答,“不是这样的。”
“当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我认为原因在此。因为马罗内比我们要强。我是说,要更聪明。他比同龄人超前,那个心理医生在第一次和我们见面时就这么说了,甚至正因如此我们才接受他看到了那些东西。马罗内的脑袋里装着好多东西,故事,冒险,属于他的世界,那是我们——我和迪米特里——所不能理解的。”
“您想说什么?”
“也许我们不是马罗内想要的父母,这就是我想说的。他肯定更想要别的父母,更富有,更年轻,更有知识,能带他去坐飞机、滑雪、参观博物馆的父母。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自己创造了另外的父母……”
“穆兰夫人,一个孩子是不会这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因此离开了我的父母。因为我想过和他们不一样的人生。不再是乡村、活计和老板。那时我是那样坚信着的。在您传唤我来之前,我甚至相信我成功了。”
“我没有‘传唤’您,穆兰夫人。而且梦想另一种人生、另一种父母的是年轻人,而不是三岁孩子。”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女士,马罗内比同龄人更超前!”
迪米特里·穆兰恰在此时站了起来。他那一米八的身躯伸展开来,侧影一下子碾压了教室、迷你桌椅、微型玩具,以及矮个子的幼儿园园长。
“我觉得这回你们又说回去了!我交班已经迟到了。而且我的孩子已经一个人在院子里见鬼地等了很久了。”
他的妻子别无选择地站了起来。迪米特里竟还花了些时间打量起老师来。在院子的另一头,马罗内从厕所里出来了。
雨停了。
“看看我的孩子,”穆兰先生说,“一切正常!请给那个心理医生带个话:如果他要找碴儿,我们两个人谈,在男人之间谈。我的孩子没挨打,没被性虐待,什么也没有。他很好,您明白了吗?他很好。至于其他的,我想怎么养他就怎么养!”
“我明白了。”
克劳蒂尔德·布吕耶给他们打开门,犹豫了一下,观察着马罗内走过来,然后开口。
“但请允许我提个建议,因为我看到最近这几个月马罗内有了些变化,请别见怪,穆兰先生,穆兰夫人,你们得给儿子多穿点。”
“因为天气要变冷了吗?”阿曼达担忧地问。
“因为你们的儿子感觉冷。经常这样。几乎每天。即使出太阳的日子也是。”
斯柯达晶锐在玛涅格利兹空荡荡的大街上飞驰。布拉曼泽路。迪爸的手指敲击着方向盘。在他身后的儿童椅上,马罗内紧紧地抱着古奇。
短针指着1,长针指着4。
他急切地想回家,回到他的房间,和他的玩偶一起躲到床上。因为它会告诉他在幼儿园里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