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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谁在说谎

我脑子里全是艾丽斯。她那歪斜着嘴的微笑,还有拨弄头发的小习惯。我想着她为我烹制晚餐,想着她跟同事互通电话,想着她和我同床共枕。

当晚,他们把我转移到了希腊本土。一路上闷热难耐,警车安装着染色玻璃,里面密不透风,道路蜿蜒曲折害得我直想吐。我想起了当时坐大巴来的时候,那一路的迂回曲折,不断地急停急刹,车身一个劲地摇晃。这一次,我没有睡觉。我的思绪和肚子里都如同翻江倒海。在去往佩特雷的长达六小时的轮渡上,我吐了好几次,第一次是在厕所里,过了一阵我实在是晕船晕得动弹不了,又跟看守铐在一起,只得吐在了我坐的地方,身上、外套上、手上,到处都是呕吐物。

加夫拉斯留在了帕罗斯。出发前他告诉我他们将对我进行审前羁押,时间从六个月到一年不等。我已经因强奸劳拉·克拉切特和谋杀贾思敏·赫尔利两项罪名被正式起诉了,在最后关头,又加上了第三项罪名,他们指控我对另一个女性实施攻击,是一个叫作格里塔·穆勒的女人,就是埃皮塔拉那个嬉皮士。由于已被证实对社会存在威胁,且有潜逃的可能,我被拒绝保释。那位检察官已经在做准备搜集证据了。目前他们还没有给我配备翻译,不过这个问题等到了雅典就能得到解决。加夫拉斯把雅典描绘得如同一片乐土。到了那儿我会跟其他罪犯共用一间大点的牢房。英国领事会来探视我,他们会指派一位会说英语的律师给我。加夫拉斯摇着头,厚厚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会听取你那些针对麦肯锡太太的荒唐的指控,并给出相应的建议。”

我获准可以打一个电话。迈克尔在花园里接起了手机。我能听见他那边有水管吧嗒吧嗒的声音,远处有割草机的轰隆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我尽快把事情都跟他说了一遍,他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做任何评论,只是问清了我被带往哪里,并向我保证他明天就飞来雅典。挂断电话,我哭了。听到他的声音,让我意识到我离贝肯纳姆有多么遥远。他那边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英国的夏日午后,我想,在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这样寻常的光景,我会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看不到了。

轮渡在黎明时分驶入了佩特雷港。清晨的一丝凉意从车门的缝隙钻了进来。他们给了我一瓶喝起来味道像热塑料的水和一小包干巴巴的饼干,但没给我干净的衣服。车子行驶了大约半小时,然后停了下来。车子后门打开,又有两个人被扔了进来,一个一头金发穿着V领T恤,浑身健硕的肌肉,另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结实。他们坐在车里,带着明显的敌意盯着我,也许是因为我一身呕吐物的臭味。这是我第一次跟其他罪犯打交道,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无休止的怀疑、威胁和初期暴力。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我已经学到了一些小伎俩,学会了保持距离。但在那个时候,我仍然很天真。那个精瘦的罪犯身上带着烟,我能看到香烟包装在他的T恤口袋里鼓鼓的。我迫切地想要抽支烟,甚至打着手势比画着,不惜拿我的帆布鞋跟他换。

他脱掉脚上的人字拖,把鞋子叠起来塞进了他的裤子后袋,然后穿上了我的帆布鞋,但尺码实在大太多了。他没有把整包烟给我,只递给我一支,当我试图反抗时,他抻长脖子把脸抵到我面前,做了个攻击性的动作。我光着脚缩回了自己的位子,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搭理过我。我根本不在乎。我已经麻木了,没有任何的感觉,也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我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搞清楚在十年前和过去的六个月间所发生的事情,我只能通过厘清一件件过往的事,来寻找合理的原因和解释。

我脑子里全是艾丽斯。她那歪斜着嘴的微笑,还有拨弄头发的小习惯。我想着她为我烹制晚餐,想着她跟同事互通电话,想着她和我同床共枕。就是这个艾丽斯,她杀死了贾思敏。这个艾丽斯,这个让我坠入爱河的艾丽斯,她究竟是谁?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知道贾思敏的尸体在那里,却不断编织着各种谎言,来掩盖着、谋划着。这实在难以想象,然而当她在警察局的牢房里和我面对面时,却几乎是在愤怒地唾骂。我完全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是把自己所偏好的女性特质投射到了她身上而已,这的确被她言中了。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她当时喝得醉醺醺,心情也很糟,于是开着那辆皮卡车不慎撞死了贾思敏。接着,在惊恐之下,她把尸体藏在了紧挨着自家房产的那口井下(是在安德鲁的帮助下,还是就她自己呢?)。后来,她很聪明地加入搜索的队伍中,密切跟踪着调查的进展,并紧随在伊冯娜身边。是不是一开始她只打算熬过那一晚,结果后来变成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会不会是事情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复杂了?会不会是她对此着了迷,竟然坚持了整整十年之久?她发起的那些运动,那些慈善舞会、慈善义卖,那些筹款活动,都是为了什么呢?蒂娜之前是如何形容艾丽斯的呢?“她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要掌控一切……没有她掌舵,一切都会偏离方向。”她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操纵了整个案件调查,干扰了警方视线,并将伊冯娜保持在她的奴役之下。但也正是因为她的做法,这个案子才没有成为一宗悬案,除非她内心深处是希望贾思敏的尸体被找到的,否则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内心的宽慰,她曾经无数次提到这个词,可她所指的,究竟是那位可怜的伤心的母亲,还是她自己呢?

在安德鲁的晚宴上遇到我,会是一个巧合吗?她已经因为弗洛莉恨透了我,又以她那扭曲的逻辑将贾思敏的死归咎于我,她是不是在那时候发现了可以利用我,并诬陷我谋杀的机会?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实在太聪明了。那片地在开发的过程中一定会暴露出那具尸体,所以她需要一个嫌疑人。回想起那天晚上,她来到花园里找到我,是多么地让我受宠若惊。她向我讨了一支烟,吸了她人生的第一口也是最后一口烟。不过,这一招对我起了作用,她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么久以来,我还以为是我在玩弄她,结果真正被玩弄的人是我。她一直用进一步发展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承诺作为诱饵,但从未兑现。她邀请我去喀耳刻之所度假,接着又收了回去。这一切都是暗示,是在拖延,在玩欲擒故纵。我就这样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正是这种求而不得的挫败感激发了我的征服欲。正因为她没有邀请我去帕罗斯,才让我下定决心非去不可。接着,等我到了那儿,她让我挤在面包车的后备厢里,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可其实我才是贯穿始终的关键人物。所有的这些表演,这重重迷雾,还有那些精心炮制的目击场景,我本以为在这场闹剧里,我只是个看客,可我竟然才是她导演的这出大戏中真正的男主角。

我如此精准地扮演了她为我编写的角色。我的每一个弱点都被她充分地利用了。我的傲慢,我的贪婪,我总是渴望能证明自己的阳刚之气,总是忍不住吹嘘卖弄。我用那件T恤这种低劣的伎俩向她传达诱惑,当时她一定兴奋极了,这可是她需要的那一项最具决定性的证据。她还成功引诱我上了那辆皮卡车,还碰了她放在那儿的扳手和头巾,我一心想着要取悦她,还自以为了不起地觉得我能修好它,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落入了她的陷阱。我低估了自己的无能,胡乱折腾了一番,把自己的DNA拱手呈送到了她需要的地方,包括那把扳手和贾思敏的棉质头巾,而她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放进井里。

我每走一步,都正中她的下怀,包括我的懒惰,还有我道德上的怯懦。如果我当初没有为我所乘的航班撒谎,没有偷那几个安全套,该有多好。我不该从喀耳刻之所逃走,可我还是那样做了。逃走,原本就是我的一贯做法。她一直观察着我,从一开始就为我设好了陷阱,每走一步都充分利用了我的弱点。现在猎人已经成功收网,而我,几乎是自投罗网。

警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后车门被掀开来,只见一个男人站在狭窄的车门缝前,屁股上别着一把枪。他的身后,是一栋平淡无奇的建筑,外墙上是发黄的水印,还有一排又一排狭小的铁窗。

“欢迎来到克里达洛斯,这里是你们的新家。”

我下了车,把我的粗花呢外套留在了车座上。

为了以防万一庭审结果对我不利,我趁着开庭审理之前,利用晚上的时间在牢房里写下这些。写作对我来说算是一种治疗方式,它能帮助我理清思绪。我来这里已经十五个月了。有时候当你回首重新审视过往发生的事,你会可怜你自己,可怜自己曾经的幼稚和愚蠢。然而,我并不会如此。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男人了。

我终于找到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了,这还真是讽刺。

既然无处可躲,我只好让自己慢慢习惯了失态。一间牢房里住着六个人,有时候会更多,尤其是在紧缩暴动(2015年,希腊因实施经济紧缩政策引发民众不满,爆发了大规模反紧缩游行示威活动,民众与警方发生激烈冲突,许多人在暴乱中被逮捕入狱。——译者注)之后。有一阵子,一个从马其顿来的可恶的毒贩把我挤到了地上,不过他现在已经走了,我又有了自己的床垫。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包括疼痛,肮脏的指甲和毛孔(这里没有热水),冬天里刺骨的寒冷,还有虱子、牛皮癣,以及手铐和殴打留下的伤痕,这些你都会慢慢习惯。最难挨的是精神上的压力,是对暴力的畏惧,对无聊的害怕,还有那深深的悔恨。

我的庭审有可能会排在任何一天。指派给我的律师是安德里亚·卡莱拉,她满怀希望我们几星期后就能上庭,虽然我们之前就到过这个阶段,但总会因为某些事情而被推迟,比如什么文件丢失了,或是证人又不知怎么不舒服了之类的。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值不值那个钱。又或者是她是不是还同时收着其他人的钱。撇开种种疑惑不谈,我还是对她十分感激的。她姿色平平,眉毛浓密,爱穿古板的黑西装,喜欢不停地拨开脸上的头发。她跟我完全不是一类人,她那么好,我根本就配不上她。她一贯素面朝天,上星期当她从桌子对面伸出手来跟我握手时,我还发现她有咬指甲的习惯。但她善良又聪明,跟我相处很谨慎,她的眼睛是漂亮的栗褐色。要不是因为被铐在了椅子上,我会想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天哪,光是想到那情形都让我想哭了。

我的精神还没有被击垮(这种句子就应该用在这样的回忆录里)。我对自由还抱有希望。我的案子中有两个都取得了有利进展,首先就是针对那个名叫格里塔·穆勒的女人的人身攻击案,卡莱拉很有信心那个案子绝不会被法院受理。很讽刺的是,虽然我们很确信是艾丽斯劝那个女人起诉我的,但这项罪名倒真算得上是确有其事。我推动那辆拖车的门撞上了她的脸,虽然我并没想伤害她,但当时为了取悦艾丽斯,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现在想来的确有些惭愧。卡莱拉说这些都无关紧要了,经证实穆勒已经确定要回避此案。她现在已经不在希腊了,而是去了阿姆斯特丹参加一个名叫“大麻杯”的音乐节。圣斯特凡诺斯那家超市的老板已经指认出她是个小偷。即便她现在回来指控我,卡莱拉感觉穆勒的可信度也已经因为她“选择的生活方式”而大打折扣了。所以,目前的情况就是,我原本无罪的案子里,因为我个性上的一些劣迹而对我造成了不利,而我确实犯过的错,却因为对方的一些污点反而对我有利了。

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力促成了那次会面。我很确定,艾丽斯之所以一直不停地“看见”贾思敏,只是她减轻自己嫌疑的一种策略,当我坚持要去寻找她看见的那个女孩时,她一定很惊恐吧。不过她很快就做出了调整,把我介绍给了尼基·斯滕豪斯,于是又多了一个指证我的证人。关于艾丽斯,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那就是她实在是极具创造力而且足智多谋。她不可能预料到我会袭击穆勒,但从那以后她很好地利用了那次事件,同样,利用那起强奸案来陷害我,一定不在她最初的计划里。她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在这一个个事件发生之后,破坏掉我的不在场证明,剩下的就都丢给我自己去完成,我的谎言,我的偷窃行为,还有我无意间表现出的性别歧视,最终把自己推向了深渊。至于路易斯究竟是否有罪,我仍无法确定。我在监狱深处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第一次跟卡莱拉会面时,向她说明了我看见路易斯烂醉如泥地被带回家,还有我在安德鲁的洗漱包里找到那些安全套的事。卡莱拉一开始很谨慎。我想她也许会想当然地认为我的确就是强奸劳拉·克拉切特的凶手,认为我说的这些只是想为自己脱罪而已,毕竟从我的为人来看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她说,毕竟很多人会带着安全套又不用,我在安德鲁的包里找到的安全套说不定已经放在里面好些年了。但在那之后,我们取得了两个小小的突破。迈克尔雇用的私家侦探找到了一位证人,就是19号俱乐部隔壁珠宝店的老板,他记得在那晚凌晨一点十五分曾看见艾丽斯和安德鲁把路易斯抬进车里,这样一来,至少能证明,她声称我当时不在床上睡觉的话是在撒谎。迈克尔自己也做了一些调查。虽然是件小事,但他发现,那几个安全套的品牌虽然在希腊买不到,却在路易斯的学校附近的一家名叫约翰逊药房的小药店里有售。而且在博姿和Superdrug(超级药房)的大部分门店都广泛出售,但我们对目前的发现都没有声张。

到目前艾丽斯和安德鲁谁也没有回应卡莱拉的要求,来讨论上述这些问题。卡莱拉认为他们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已经足以让人觉得可疑,“尤其是他们二人还是我的律师同行”。

安德鲁现在的角色很有趣。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发现亚坦在希腊的居留手续并不完备,所以稍加逼迫,他立刻就对私家侦探坦白说是安德鲁付钱让他“除掉”了那只狗。这不是个误会,而是实实在在的任务委派。跟双手染血相比,这算好还是坏呢?当然是更坏了。我想说的是,什么样的人会派人去刺杀一只动物呢?很显然,安德鲁是在帮助艾丽斯为路易斯遮掩。但他是否还参与了其他的事呢?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感,那种肢体语言。我并不认为他们之间有婚外情,而是一种更深更阴暗的关系。他们看着彼此的时候,很害怕对方会泄露什么。我坚信贾思敏的事他一定有份。我相信是他鼓励并帮助艾丽斯隐藏了尸体。我能想象当时车祸的画面,那猛烈的撞击,还有她跑下公路去找安德鲁,而安德鲁正爬上坡来看她是否有受伤的情景。应该是安德鲁劝她不要报警,还跟她提起那口井,并告诉她说她的孩子们需要她,这件事不是她的错。我断定是安德鲁逼迫她把一场惨烈的车祸变成了一次严重的犯罪,也让她从此生活在谎言中。

卡莱拉说她希望能有证据证明他们之间有婚外情,这样我们也算有了筹码。她问我能否给蒂娜写信了解情况,可我有些犹豫。关于亚坦和黛西之间的关系我也一直守口如瓶。蒂娜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真心善待我的人。无论如何,我不想让她难过。

我们目前取得了一些进展。那条我曾经用来擦手的头巾上,虽然有我的DNA,却没有贾思敏的。控方称是贾思敏的DNA被碱液破坏了,但迈克尔发现,这条丝巾来自凯茜·琦丝敦的“经典”系列。我们的观点是原本的那条丝巾并没有找到,这一条只是个替代品。那把扳手上也丝毫没有贾思敏的DNA。控方声称是被我擦掉了,但卡莱拉找到一位验尸官愿意出庭做证贾思敏头骨的伤也可以解释为是车辆撞击造成的,还有一位法律鉴定专家能出庭论证那辆丰田车面板受损的情况与伤痕相吻合。对于那些目击证人,卡莱拉在努力想办法降低他们的可信度。尼基·斯滕豪斯指证我案发当晚后来到过圣斯特凡诺斯,但她和艾丽斯是朋友关系,所以有失公正,而另一个证人,那位声称看见我跟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的老年居民,最近新得了一台四十英寸的平板电视。我们的私家侦探相信,要让这位老人的记忆变得模糊,只需要谈拢一个合适的价位即可。与此同时,他还在想办法寻找那一晚跟我上过床的那个荷兰游客,这样我就有了不在场证明。要是我有她的电话号码就好了。要是我知道她的名字就好了。

此案对我的指控,都基于我强奸了贾思敏并畏罪将其杀害这一假设。然而,她的尸体因为过于支离破碎而无法取证,所以加夫拉斯用于支撑控方观点的只有我的人品。我是控方最主要的证人,所以我真正地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对我造成了最大伤害的,就是检察官编制那份关于我的道德缺陷的卷宗。

说实话,这让我很震惊,我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品德证明刺痛了我。我的一切言行举止都没逃过他们的注意。麦肯锡一家和霍普金斯一家紧密地配合着,他们的核心指控,是当我发现那片地将被开发后,就开始“苦心经营”跟艾丽斯的关系,好寻求机会回到房子来销毁证据,但这显然很荒唐。可现在,当得知我对待弗洛莉的种种恶劣行径之后,就连蒂娜也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他们逐一列举出了我的所有谎言,包括我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公寓,我好几年都没正经工作过,还有我对自己的行踪从来不说实话。他们声称我如此肆无忌惮实在可疑,通过赫兹汽车租赁公司提供的书面证词,他们证明了我在没有保险的情况下驾驶了那辆家用面包车,还说我“横行霸道”,将个人凌驾于法律与规则之上。他们说我很“狡诈”,根本没人记得艾丽斯或是蒂娜曾让我买过碱液。艾丽斯还举了很多例子,证明我很“傲慢”,对于阶级和社会地位有种“偏执的痴迷”。卷宗里有一节写道:“他声称曾在公立学校获得学术奖学金,而实际上却是发放给父母在教会工作的贫困学生的助学金。”这算多大回事啊。更伤人的还有:“他谎称其最新完成的‘小说’的出版权成了拍卖热门,并极大程度夸大了他早先的文学成就。而他口中的‘鸿篇巨制’(这不公平,这话是安德鲁说的,而不是我),那本《生命注解》只卖出了一千五百本,而且已经停印了。他很渴望被视为文学界的重要人物。这种种欺骗行为结合他对个人才智自视过高的举动不得不让人警惕,这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妄想症’。”

而安德鲁呢,他列举了一些例子来证明我是个不诚实的人,不仅仅是我在喀耳刻之所偷的那些零钱,还有我从他家里顺手牵羊的那个打火机,以及我后来“在自由市场上卖掉”的那本马丁·艾米斯的初版书(这本书其实是个礼物),蒂娜带给艾丽斯的那份给女主人的礼物,也被我偷偷拿回家送给了我妈妈。他们把各自掌握的信息都汇总到了一起。知道那本艾米斯的书的只有艾丽斯,而只有蒂娜有可能当场抓住偷走那块香皂的我。

更让人难堪的是他们列举的那些关于我“性欲望”的细节。菲比详细地列出了我让她感到“不自在”的一个个具体的时刻。她还提到关于那罐冰镇健怡可乐的事,那次我们俩一同掉入了泳池,据她的说法,我“爱抚”了她的乳房,她还举出了许多其他我监视她的情形,说我用眼睛“剥光”了她,甚至还提到那一次我透过她房间的门缝偷看她的事。安德鲁的手机也被采作物证了。一开始卡莱拉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很纳闷,可后来我才想起他手机里那张我在海滩上盯着黛西看的照片。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更多的东西。

另有一个细节尤其让我痛心,作为补充,蒂娜提到了那天我和她单独在房子里时,我明确对她进行了性挑逗。而且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我的举止“热情得让人毛骨悚然”。我觉得她那样说很不公平,我当时纯粹只是好心而已。

起初,我总在想那些能改变一个人人生的小事。如果那时候天上没有下雨,我没有走进那家书店,如果我没有被柜台后面那个女孩拒绝……可近来,我越来越觉得这一切不只是命运的安排,虽然命运就如同背景一般,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但真正让你落入困境的,是那一件件不起眼的小事,那些看似无关痛痒的缺陷。在夜里,我重新感受到了安德鲁的恨意有多么强烈。我们在查令十字街的偶遇其实并不是一次巧合,他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他早就计划好了。即便我们没在那个书店相遇,也会在另外的地方撞见。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因为我对弗洛莉的无情。以我的所作所为,自食恶果是迟早的事。可怜的弗洛莉,我毁了她的人生,像她那样的一个好女孩根本就不该遇见我。我总算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一次不经意的恶行,可以造成永远无法磨灭的伤害。

就算对于目前被指控的罪名我是无辜的,但对于弗洛莉的死,我仍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艾丽斯说得没错。

圣洁的艾丽斯啊。我在离开帕罗斯前还见过她一次,是在走之前的最后那个下午,加夫拉斯抓着我的胳膊肘,我跌跌撞撞地从警察局走出来的时候。我们穿过一个小广场往停在对面的警车走去,我绝望地看了看四周,想要把眼前的一切清楚地印在脑海中,包括那个广场、那些建筑、那一堵墙、那雕在石头上的喷泉,还有喷泉背后连着山谷的那片坡地。这时候,我看见了她们,是艾丽斯和伊冯娜·赫尔利,她们就站在一座小型石头喷泉旁的阴影下等着我。伊冯娜面如死灰,满脸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快要撕裂一般。艾丽斯在一旁扶着她,可我捕捉到了她眼里的那一丝惊慌与恐惧。她看上去才更像一个陷入困境的人。

从那以后,我时常在想,我和她之中到底是谁身处真正的地狱。艾丽斯已经跟恶魔签订了契约,这不是个简单的契约,而是相当残酷的交易。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看着伊冯娜一无所知地就这样活着。就如同她自己时常说的,这是一种最残酷的折磨。而现在,他们把这些罪名强加在我身上,让一位母亲相信夺走她孩子的不是一次意外,而是最可怕的谋杀。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甚至可能放弃抵抗,就这样默认所有的罪名。但事实是,这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写作。我的所见所闻,还有我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如果你肯费心去了解,就能从中听到许多精彩的故事。所以,不,我并不会自怨自艾。现在的我已经脱胎换骨。我的整个经历,也许正是我重生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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