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的神色各异,有胆小者,已悄悄溜出人群。
更多的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观望之态。
待到李正康看清张行书手中令牌,面无血色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转而厉声道:“你冒充锦衣卫,诓骗谢大人,有何居心!”
张行书不慌不慌道:“我奉命来此查案,刚一露面就被李公子率人追杀,莫不是做贼心虚?”
李正康浑身发抖,倒退了一步,撞在李仲荣身上,指着张行书道:“你信口雌黄!”
李仲荣看了看李正康,知晓张行书所言绝非子虚乌有,上前两步将李正康挡在身后,朝着老者拱手道:“犬子顽劣,但与锦衣卫所查的案子断无关联,望大人明鉴!”
老者漠然而视,缓声道:“近日城中谣言四起,尔等不问政事,现下连城墙是何人所破都查探不清,不怕老夫治你们失职之罪?”
众人知晓老者是在提点他们,若再为李正康求情,谁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李仲荣无论望向谁,对方都装作没有瞧见,低着头不言不语。
“将此子收押,来日再审,尔等即刻回县衙,发檄文!”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骇然变色。
“大人,那谣言非虚?”
“倭寇果真要来?”
“朝廷可有兵马驰援?”
“下官……”
刹那间声如鼎沸,所有人都乱了阵脚,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老者冷眼看着众人,开口的瞬间,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尔等皆是虎体鹓班的柱石之臣,如此聒噪成何体统?”
老者顿了顿,接着道:“念在尔等未历经战事,老夫便多言几句,闲杂人等速速散去。”
张行书本想离开,被孔十六按住肩膀,示意他留在这里。
李仲荣看着李正康被押走,满面急色,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与众官员一并进入观岚楼。
老者坐在椅子上,众人躬身立在他身前,张行书和孔十六等人站在老者身后。
“朝廷早就知晓倭寇大军潜入中原腹地,山上那些不过是些先遣之将。北部鞑靼、瓦剌、女真部族皆有异动,朝廷兵马守各方关隘,无兵可援!”
老者言罢,又一字一句道:“此乃军机,擅自外传、逃而不战者,诛九族!”
周围的人已被接二连三的消息惊得有些麻木,一位官员拱手道:“大人,不知……下官能做些什么?”
老者看他一眼,道:“邓海何在?”
孔十六身旁一位红脸汉子迈步上前,朝着老者抱拳道:“末将在!”
余姚县属五军都督府的左军都督府,其下辖三司之一的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则是京城外最高军务统领之所。
邓海是卫指挥使,正三品,辖兵五千六百余人,隶属都指挥使司。
老者朝着邓海道:“邓将军可准备妥当?”
邓海应道:“一切安妥。”
老者接着道:“既如此,邓将军与诸位大人说说,如何抵御倭寇。”
邓海再一抱拳,面朝众官员道:“倭寇若要攻城,除了兵马,更需攻城器械,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想来应是在山中扎营,制造军备。府里各卫所已相继来援,我等将倭寇拒之城外,与援兵内外夹击,足以消灭倭寇。不过为免其余州县被倭寇突袭,诸位大人须尽快让百姓进城安札,并筹粮,建城防,募丁壮,抓细作,如此而已。”
此法虽然墨守成规,却最为稳妥,所以现下正是备战的良机。
听罢邓海所说,诸位官员紧张之情明显舒缓许多,还有几人主动出言献策,气氛逐渐热络开来。
张行书看老者捋着胡子,云淡风轻地坐在那里,心中感慨万千。
他绝想不到半路遇见那个被卢松打劫的老人,竟是天下闻名的谢迁谢于乔。
更想不到谢迁能助他惩治李正康。
本以为落到李正康手中不死也得脱层皮,张行书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他一时半会难以缓过神来。
谢迁听着官员们众说纷纭,忽然开口问道:“小子,你有何良策?”
看他余光瞥向自己,张行书才惊觉拱手道:“谢大人,学生见识浅薄,不敢献丑。”
众官员声音渐弱,神色各异地打量着张行书。
谢迁忽然笑道:“你搅得满城风雨,还说自己见识浅薄?不过也好,你打乱了此间局势,他们仓促行事,定破绽百出。”
张行书头上冷汗直冒,不敢吭声。
他无从知晓谢迁是如何晓得这些都是自己指使旁人做的,他也明白自己这些小伎俩根本入不得谢迁的法眼。
不过好在谢迁没有再为难他,与众官员继续讨论方才之事。
孔十六冷着脸目视前方,忽然小声道:“身手不错。”
张行书一愣,苦笑道:“阁下几次突然现身,我都无从察觉,若论身手,实在比不过阁下。”
孔十六咧开嘴角,看似是笑,却有些阴森森让人不寒而栗:“我们从宫里出来,那种苦日子,不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书生能想的。”
张行书一听宫里二字,下意识朝孔十六腰下看去。
孔十六虽然面无表情,却也能察觉到嘴角一丝细微的抽搐。
他随即阴恻恻低开口道:“我回头指点你两招。”
张行书面带喜色,道:“多谢。”
众官员商议了半个多时辰,与谢迁告退离去,唯独李仲荣留在这里,忽而跪倒在地,朝谢迁道:“谢大人,下官家中就这一个独子,平日疏于管教,他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更无意与锦衣卫过不去,还望大人饶犬子一命!”
没等张行书说话,谢迁冷笑道:“疏于管教?未行伤天害理之事?十六,拿册子来。”
孔十六应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双手递到谢迁手中。
谢迁翻了翻册子,面带愠色扔在李仲荣脸上,冷声道:“自己看吧,这些都是你那好孩儿所犯之罪!每次出行,尔等都安排人手在老夫面前作戏,真当老夫糊涂了不成?”
李仲荣哆哆嗦嗦拿起册子,越看脸色越是苍白。
谢迁一拍桌子,呵斥道:“年岁不大,恶贯满盈,这里面哪一条不是死罪!你有何疑虑,与老夫好好说道说道!”
李仲荣颤如筛糠,久久无言。
谢迁怒目而视,也没有继续开口。
又过一会,李仲荣一头磕在地上,道:“下官愧对朝廷,这便辞官归田……”
谢迁冷笑道:“辞官?你可曾瞧过册子背面?”
李仲荣呼吸一窒,翻过册子,看了两眼,登时坐倒在地,面色灰白。
谢迁漠然道:“押他下去,与他那争气的孩儿关在一起!”
孔十六旁边的两人来到瘫软如泥的李仲荣身侧,架着他离开了观岚楼。
谢迁面朝前方,口中道:“若要铲除异己,须得让对方再无翻身可能,不然就隐忍蓄势,切莫冲动。”
直到孔十六望向自己,张行书才明白谢迁在同自己说话,连忙拱手道:“学生谨记!”
谢迁站起身,笑着拍了拍张行书的肩膀,道:“你能打抱不平,敢为人先,实难可贵,城外不太平,你且安心待在这里,不早了,老夫先去歇息,明日再叙。”
他说罢,迈步走向门外,孔十六等人紧随其后。
望着众人的背影,卢松从角落里来到张行书身旁,好奇道:“这老头好大的威风,就是怎的瞧着那么眼熟?”
张行书哭笑不得,道:“你可知晓谢迁谢大人?”
卢松挠挠头,道:“听旁人提起过,都说他三头六臂,口吐金字,一言断人生死……这老头不会就是谢迁吧?”
张行书又道:“那你还记得怎么与我相识?”
卢松点点头,道:“自是记得,那日……”
他还不算傻个彻底,登时想到了为何看谢迁如此面熟,连说了三个我字,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张行书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怜悯之色,转身抬脚上楼。
夜色如墨,城中灯火星星点点。
张行书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忽闻叩门声响。
他弹坐而起,沉声道:“谁?”
只听卢松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大人,救命呐!”
张行书一个激灵,仔细听周围的响动,除了楼外守卫的脚步声,并无别的动静。
他疑惑问道:“发生何事?”
卢松趴在门上,嚎啕道:“我想了许久,谢大人肯定饶不了我,我,我能不能先出城躲躲?”
张行书好气又好笑,翻身躺倒,道:“谢大人才无暇理会你,否则就不是绑你们一夜,原地掩埋岂不更省心?”
卢松早就与他说过那天发生的事,闻言哭腔顿止,思索了片刻,喜笑颜开道:“诶?有道理!”
张行书听他又蹦又跳,吵得头疼,呵斥道:“快回屋去,不然我亲手把你埋楼底下!”
刹那间屋外静的落针可闻,张行书骂他的话憋在口中,呛得连咳几声。
被卢松一搅和,方才的睡意无影无踪,张行书熬到天亮才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