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声隆隆。
铂恩朝窗外瞥了一眼,在他们车厢的左侧,能看见另外三人骑在异兽背上,拉拽着长条车厢,在夜色下朝港口前进。
右侧同样有三辆兽车,而他们的兽车位列正中,由蓓拉乔所驾驭,这位娇小可爱的女骑士,正操纵着浑身长满鱼鳞,六条腿粗肿肥大,脑袋像河马的丑陋生物。
车厢内满满当当坐着二十名选手,或高声或隐秘地讨论着什么,姿态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脸上热切的笑容。
——除了自言自语的哲宴。
哲宴两眼发直地盯着地面,任凭身体随着车厢的转向而晃动,耳根通红,双手微微颤抖,嘴里还自言自语着什么。
铂恩拿手肘撞了撞室友,眼神中有明显的忧虑,低声问道:“喂,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哲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原本镇定而平静的墨色瞳孔,此刻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所包围,令铂恩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兽车拐了个急弯,在嘈杂的车轮摩擦声下,车厢剧烈地晃动,哲宴一个不稳,整个身体直直往地上倾,铂恩眼疾手快地拽住同伴,将人拉回座位,却见哲宴闭上了双眼,一言未发。
“呼。”
他淡淡舒了口气,不再强迫自己的室友,而是和瑞娜聊了起来。这时,他突然觉得背后发痒,有东西顺着他的脊椎攀爬,紧贴在鬓角附近。
铂恩下意识地看着哲宴,只见哲宴已经摘下眼镜,双眼紧闭,两颊涨得通红。
“我有事情要向大家坦白。”耳边的嘴说。
铂恩回头看另外三名同伴,他们脸上也是同样讶异的神色。
“你们应该还记得孤儿院的最后一课,院长他们讲完演化,举办了一个藏金币活动吧。那天我在收集钱时,遇上了裘伽、蛮格和麻因鲁……”
哲宴的声音很低,在喧嚣的浪潮中,仿佛背景的噪点,用平静的语调讲述了报复、盗取、布局、陷害的一连串故事。
在哲宴平静的讲述下,铂恩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尽管哲宴模糊了措辞,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室友放在裘伽寝室内,用来陷害三人组的不是别的,正是《召唤觉醒法》附的手稿!
“……我说完了。”哲宴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考渥和迪尼微微张嘴,视线笔直地看着前方,不敢去看哲宴。而瑞娜和铂恩如同石塑,身体一动不动。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一场雪崩,将车厢内的热闹喧嚣,吞没在极寒与震颤中。
“咕咚,”考渥咽下口水,声音打颤地说:“你不会这么对付我们就行,我们都是一队的了,对吧……哲宴?”
“我不会。”哲宴摇了摇头。
“哲宴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吧。”迪尼的手指交缠着,神态紧张地问:“哲宴,院长发现这件事了吗?”
“我不知道。”四张嘴齐声说道,“但我撕的那本书特别重要,上面有院长的笔记。而且我把书放在显眼位置了。”
“那有可能院长心存善念,不想让裘伽他们失去选拔机会,所以没揭发他们。”迪尼神色忧郁地说。
“或者院长心存包庇,想保证让他们参加选拔。”瑞娜还未从紧张中缓过神,双眼失焦,语气中多了几分凉意。
“这……有什么区别吗?”考渥困惑地问。
“前者是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后者,就不一定了。”哲宴冷冷地说。
“还有一点,选拔还没开始,我们就已经要收行李离开孤儿院了。”瑞娜微微眯起眼睛,瞳孔中潜波暗涌,艰难地说:“一般的流程,难道不该是先进行选拔,再决定要不要搬离孤儿院么?”
“瑞娜,你的意思是,院长让我们尽早离开吗?”考渥皱紧了眉头问。
“又或者说,院长知道无论我们选没选上,都回不去孤儿院了。”迪尼的声音轻而落寞,却狠狠扎进了众人的耳膜。
“而且,而且……”瑞娜的语气有些哽咽,“一辆兽车就能载满所有人,为什么选拔开始那头,山海铁骑要劳心费力地派来三辆车,把我们分成三拨呢?”
一个个疑点浮出水面,恍若浪潮褪去,礁岩在帆船前突露棱角。
“等我们当上山海铁骑,再回孤儿院问院长吧。”
考渥甚至没有安慰瑞娜,他勉强地笑了笑,攥紧大腿上的布料,逼迫自己保持冷静,在欢声笑语氛围中中,仿佛不合群的傀儡。
“如果当上山海铁骑,就问不了了吧。”哲宴的语气中满满的无力感。
“嗯,山海铁骑的内部调动频率很大,上级想监督下级的行动范围,是轻而易举的事。”瑞娜点点头,用力地补充道,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哭腔。
他们的讨论愈发顺畅,语气却愈发低沉。
“那,那那些没当上山海铁骑的人呢……”
考渥还不死心,耸动着肩膀,正试图与哲宴争辩,却突然愣住了。
——那些失败者,已经被分门别类、逐个送往未知之处了。院长的所有行动,都与山海铁骑的步调保持一致……
也就是说,无论成败如何,他们都回不到封海城,从他们参加选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自由了!
原来自己,是最后一个意识到的吗……
考渥看着同伴们的脸庞,每个人都一言不发,面色凝重,在这辆满载欢声笑语的兽车上,如同太阳下的阴影,浓稠得无法化开。
“我……我就知道,哪有这么好的事啊!”他如丧考妣,神色晦败地说:“一次激活至少两金币,谁会给我们这些免费觉醒啊,我们根本就是被院长卖了!要是我们当时没通过选拔……”
“别再说了!”铂恩双目泛红,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俨然已经乱了方寸,牙齿颤抖地说:“院长不是这样的人。”
尽管大家说的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尽管哲宴和瑞娜不会意气用事。
尽管这辆夜下疾驰的兽车,摆明了避人耳目。
“院长不是这样的人……”
“铂恩哥哥……”瑞娜扶着少年的手臂,心疼地看着他。
哲宴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说:“这件事情主要怪我,如果我早点把实情告诉大家……”
“你的确应该早点告诉我。”铂恩握紧了拳头,哑着嗓子艰难地说:“这就是你唯一的错误。”
少年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到了五人周围的名选手,他们交头接耳地看着铂恩,议论纷纷。
这种密集的注视,令迪尼觉得紧张且难堪。不知为什么,回忆起孤儿院的日子,他心中的痛楚竟是最浅的。
他轻轻地转头,环视着四人,像怕吵醒什么:
考渥已经淹没在未知的恐慌中,一脸木然;瑞娜神色悲伤,眼眶早已湿润;铂恩握紧了拳头,仿佛受伤的狮子;而看起来最为冷静的哲宴,如凛冬般缄默。
“就算,就算哲宴,提前告诉我们,也改变不了什么。”迪尼组织措辞,小心翼翼地开口了,“我们知道真相时,已经在监视下了。”
他的话,渐渐引来的四人的注目,在获得期待后,迪尼挺直了单薄的背,轻声说道:
“或许,院长和铁骑们的确有不为人知的关系,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一定会蒙受无妄之灾。”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苍白的脸色泛红,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他削瘦而苍白的身躯靠着椅背,像一片无足轻重的羽毛,望着车厢的圆顶,静悄悄地说:
“在探清真相前,我们不要这样子吧。”
一席柔软的话,让四人的心绪都平静了下来。尽管仍旧缄默,气氛却不再剑拔弩张。
这时,在五人对面的那排座位上,有人指着窗外高声喊道:
“大家快看外面!”
两边的参选者纷纷打开车窗,脑袋往外探。
驰行数小时,最接近鹰翼山的息流之塔,终于在幽雅的月色下,显现出它壮观宏伟的身形。
通体灰白的塔身镌刻着海兽、人类、浪潮以及时间本身留下的痕迹,直通天际,它被夜晚的云雾隐去了脖颈,众人须得抬头仰视,才能看见无尽的黑暗中,有一团橘红的光耀。
这团光的高度模糊了众人的距离感,时而如同深渊中的珍珠静止不动,时而又如同鮟鱇的诱饵上下漂浮。
这栋通天贯地的建筑,仿佛矗立在山重域巨兽,浑身散发出不怒自威的肃杀气息,在它的脚下,七头体型巨大的异兽甚至称不得威胁。
——没有蚂蚁能威胁到巨人。
选手们神色凛然地坐在车上,在难以言喻的威压下,慢慢靠近息流之塔。
紧接着,塔身上原本黯然的窗户,陡然射出一束光。随着七辆马车的接近,群光由下至上透出窗台,点燃了黑暗中翻滚的云雾。
铂恩听见了四面八方传来兽蹄声,他朝着声音的来源探出脑袋,看见几辆兽车的身影,车轮在冰冷的大地上滚动,声响却淹没在异兽群的叫唤中。
他们的队列不再是七辆兽车,而是数十辆,上百辆,甚至少年也无法数得清的数量。
由肃杀静谧到沸反盈天,前后不过半个小时,排泄物、皮毛和怪兽的异味弥漫,让众人不由得捂住口鼻,关上车窗,气氛却愈发火热。
兽车群汇成一股洪流,朝着山重域的边界,朝着群魔之海的入口,朝着近在眼前的未知奔涌。
铂恩的心脏如战鼓般跳动,原本平静的情绪,如车窗外的风景般波澜四起。
没有月亮的夜晚,海水如同黏稠的沥青,风在海面吹捻出转瞬即逝的棱角,而视线更远处,辽远的大海与天空,都被无垠的黑暗吞噬。
他们已经抵达了出发地,山重域最有名的那处海岸——卢比肯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