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角方正的船舰,在流动的海水中载浮载沉。初初登船,少年们还未习惯这种颠簸,根本无法入睡。
考渥脸色铁青地坐在船上,时不时对着地面干呕;迪尼稍适应了这种状况,但同样紧皱眉头,捂着肚子。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小胖子咬着牙开了门,见铂恩和哲宴一同归来,怔了片刻,又慢吞吞地窝回床上。
“铂恩,你回来啦。”迪尼迟疑了片刻说道。
“嗯。”铂恩点点头,笑了笑说:“我回来了。”
“在查明‘阴谋’是什么之前,不要谈论院长的是非,也不要对领军们有所惊扰。”哲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开门见山地说,“争下去浪费时间又伤感情,看结果最直接。”
哲宴看了三人一眼,迪尼、考渥甚至铂恩,都是满脸惊愕,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我说的有错吗?”
“不……”迪尼摇了摇头,怯怯地说,“只是听到你说‘伤感情’,有点不太习惯。”
另外两人捣蒜似的点头。
哲宴瞟了他们一眼,用无所谓的语气说:“这件事我也有错,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抓紧讨论方案吧。”
“讨论方案?可是瑞娜不在这儿啊。”考渥五官都快挤在一块了,脸色难看地说。
“器官在她身上了,”哲宴指着瑞娜的提包,朝着空气说道:“瑞娜,听得见就咳嗽两声。”
片刻之后,哲宴抬起头说:“她听得见。接下来我们讨论的内容,如果瑞娜咳嗽两声,代表同意;如果瑞娜长叹一声,代表她不同意。我会实时传达她的意见。”
“哲宴,关于查清那个‘阴谋’,你有什么想法了吗?”迪尼揉着肚子问。
“先整理一下目前的情报吧:
第一,已知铁骑们毫不理会失败者的死活。在这种前提下,他们将失败者分别送到不同地点,显然不是送他们回家,而是送到‘未知的地点’。
第二,根据窃听得到的对话,可知高阶铁骑权势极大。选拔成功者有可能让策驰们得到好处,为什么是‘有可能’、什么是‘好处’目前都未知。
第三,根据院长对典籍失窃的态度、以及让我们及早收拾行李的举动可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院长希望我们全体参加选拔,并确信我们不会回到孤儿院。”
哲宴看了铂恩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刚刚我说的这些,瑞娜全都同意。”
“那院长是怎么参与到这里面的呢?”迪尼捏着下巴,看了铂恩一眼,“如果院长是被威胁参与的,那他有可能给我们留下提示吧?”
“喂,怎么可能是被胁迫的啊……”考渥的脸色发青,龇牙咧嘴地说:“你们都想不到这一点吗?对于孤儿院来说,觉醒日是四年一度的;但对于山海铁骑来说,觉醒日是一年一度的啊!”
三人先是一愣,而后齐齐看向考渥,神色震惊——四年一度和一年一度,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四年的时间,他哪怕问一下其他孤儿院院长,都能看出些端倪,及时阻止这件事。”
考渥沮丧地扶着额头,昏昏沉沉地说:
“院长他不仅是知道,而且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四年又四年,我们不就是农作物吗?”
刚刚说完,一张嘴便从哲宴手中射出,飞到桌上吹熄了油灯,沉声说道:“你们俩晕船了,别让眼睛接触太多杂讯,关灯能好受些。”
做完这些,哲宴看了眼铂恩的位置,隐约看见铂恩没有动作,稍松了一口气。
“考渥的说法很有道理。”
黑暗中,铂恩拍了拍哲宴的手臂,示意同伴放心,声音冰冷地说:
“四年前,我们是一起被领养的;在这四年间,没有任何以前的孤儿回来探访,我们想不到这点,院长不可能想不到。”
房间骤然陷入了沉默,压抑的呼吸淹没在无边的浪声中,光芒熄灭,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久,哲宴的声音才从黑暗中钻出来,有些唐突地打破了寂静:
“我认为,选拔不是为了选出强者,而是要制造强者。”
“什么意思?”铂恩在黑暗中转过头,朝着同伴的方向问。
“你们还记得第二轮选拔么?”哲宴的语气很凝重,“第二轮选拔并非随机分组,而是自选势均力敌的对手。”
“有什么问题吗?”迪尼不解地问。
“你想想,为什么铁骑们不尽可能保护强者,随即分配对手,而是让大家自选势均力敌的对手呢?”
“这……”迪尼的声音出现了停顿。
“无独有偶,第三轮选拔也是一样的,团体作战,很容易出现像铂恩这样,以一敌十,拖着整个队伍通关的选手。”
“也就是说,这个赛制是不公平的。”铂恩领会到了哲宴的意思,“有人能碰运气、靠队友,但是有人却得重重对抗,打得头破血流。”
“是的,这些少数的奋战者,要在短时间,多种类,高频率的对抗中,最大程度地利用魂名解决对手。”哲宴说。
“短时间、多种类、高频率……”考渥呢喃着这句话,恍然大悟道:“这不是跟激活法一样吗!短时间、多种类、高频率地刺激个体,促进其觉醒魂名!”
“对于选手来说,用这种对抗来刺激他们,就是要促进他们二次觉醒,也就是演化魂名,对吗?”迪尼补充道。
“嗯。铂恩跟我们说过,嘎巴巴在战斗中觉醒了魂名,后来到营地后,我用器官收集情报,也发现了不少魂名演化的人。”
“为什么他们要制造强者,而不直接选拔强者呢?”小胖子挠了挠脑袋,语气充满困惑。
“考渥,商人会在什么情况下,选择随机出售商品,而不是出售质量最优的商品?”哲宴反问道。
“不会有人这么做生意的,想要出售部分商品,必然会选择一个标准,除非……”小胖的声音骤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呼吸声突然急促起来。
“除非什么啊?”迪尼试探性地问。
“除非,他们原本就要出售所有商品。”铂恩一字一句地说:“所谓的胜败者、选拔、淘汰都是幌子!”
“什么……”迪尼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但是哲宴,这种猜想有两个疑点。”
在恢复了理性后,铂恩的思维愈发敏捷:
“第一,全部选拔者都被‘出售’,数量庞大,山重域内居民不可能不知道;第二,必然要有人带领失败者,并用船舶集中运输,这么做同样会令城镇居民发现。”
“第一点,并不是‘全部’人被出售,而是我们这些被强制参加选拔的孤儿、流浪汉或独居者;那些社会关系完善,主动参加选拔的人,可不一定会被出售。”
“也就是说,‘觉醒日’看似是给孤儿们机会,实际上是量产觉醒者,方便出售?”迪尼的声音无悲无喜,充满了好奇。
“嗯,强制选拔者用于‘出售’,而主动参加选拔的人,才真的会被征召入伍。”哲宴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情感。
“那第二点呢?他们要如何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集中运载失败者?”
铂恩的声音有些急促,但此刻的急促并非出于不甘,而是出于强烈的好奇。
“铂恩,我们所乘坐的这种船舰,是可以潜水的。”哲宴淡淡地说。
“入水之前呢?一次性运载上千名失败者,必定会引人注目啊。”这一回,连考渥也加入了质疑的队伍。
“如果是运载成功者呢?”哲宴淡淡地问道。
铂恩难以置信地瞪大的眼睛,尽管眼前只有虚无的黑暗,试探性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是失败者、成功者,还是主动选拔的人,都被运来卢比肯码头了?”
“人们只知道码头被清场,是为了运送胜利者出海。”哲宴扶了扶眼镜,“那么,如果某一批兽车里,运送的是失败者呢?”
“这有一点说不通,混在成功者的兽车队列中,的确可以把失败者运回去。”
考渥再度陷入了困惑,与哲宴争论道:
“他们封得住码头,难道还封得住整片海域,遮住其他船只的眼睛吗?售出失败者的空船回来后,同样会令人起疑吧?”
“一起运出去不就行了么。”
迪尼试探性地说道,片刻之后,见无人反驳,才继续说道:
“先把失败者运到某一层船舱,然后潜入水下,几个小时等成功者们到了后,再装作刚刚抵达港口,让成功者再上同一艘船。”
还没等众人发问,迪尼又急急忙忙补充道:
“出海后,他们随便找个借口让成功者下船;然后趁机将失败者出售就可以了。”
“按照这个说法的话,现在这艘船上,就正运载着失败者,对吧?”考渥的声音有些打颤。
“嗯。”迪尼点了点头,“和我们一起出售也说不定呢。”
他说得很轻巧,似乎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方案,但是如果此刻油灯还亮着,他便能看见黑暗中,另外三人近乎惨白的脸色。
“咕咚。”有人吞咽了一声。
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要藏匿失败者,那么底下那层船舱,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我们下去调查吧!”铂恩深深呼吸,鼓足勇气提议道,“既然要查清‘阴谋’,动作就要快!”
“可现在是黑夜,哲宴的眼睛已经没用不了,难道我们要亲自下去吗?你们别忘了领军大人是怎么说的。”考渥的声音有些打颤。
“不,有缅因就行。缅因可以自己主动消失,而且有夜视能力,听得懂人话,最适合用来侦查。”哲宴压低了音量,煞有介事地说。
“缅因会听不会说,收集到情报又能怎么样呢?”考渥牙齿打战,诚惶诚恐地说。
哲宴默不作声走到桌边,点亮了油灯,让光线重新填满房间。
不过几十分钟的功夫,四人身上都沁满了汗水,像刚从海里捞起来似的。小胖子面红耳赤地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哲宴的一举一动。
哲宴打开瑞娜的几个提包,翻找片刻后,找出了一串夜明珠的项链。小胖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往墙边缩了缩。
只见哲宴猛地一扯,“哗啦”,数颗夜明珠飞溅出去,还未坠地,便被几张飘浮的嘴接住。那几张嘴时张时合,夜明珠便忽亮忽灭。
“用我的嘴充当照明工具,眼睛装在缅因身上观察;如果遇到领军,缅因也能自行消失就行。”
“你你……你这个计划,没有缅因也能成啊。”
“但是如果哲宴自己来的话,动作会慢得多吧?”迪尼帮腔道。
“时间越久,变数越多。”铂恩也加入了游说的队伍。
小胖子正要回绝,哲宴皱了皱眉,斩钉截铁地说道:
“瑞娜也同意这个计划。”
这一回,考渥终于不再犹豫,咬了咬牙,手中捻出一抹绒毛,在众人眼前增殖膨胀,眨眼间化成虎皮大猫。
半人多高,一米来长的虎皮大猫闷了好几天,此刻重见天日。分外活泼,扑到考渥怀中一顿乱蹭。
“缅因,缅因。”
哲宴轻声呼唤,惹得虎皮大猫一声不吭,霎时间瞳孔竖起,尾巴高悬。显然,这名人类令她印象深刻。
“缅因,这一次需要你……”
哲宴蹲下身来,在缅因身边循循善诱,最终和考渥合力说动了缅因。
她不情不愿地伏到地上,回过头怨怼地看了考渥一眼。小胖子拭去额头的汗,满脸赔笑,半推半哄地朝缅因挥手。
眼、耳、鼻,和照明的嘴附着到缅因身上,她抖擞抖擞红毛,活像只邪门的异兽。
“铂恩,开门吧。”哲宴用气声说道。
“吱呀——”
铂恩打开房门,左右张望着漆黑的过道,朝后方挥了挥手。
油灯骤然熄灭,漆黑吞没了视野。
缅因踏着隐秘的脚步,高高地竖起尾巴,悄无声息地迈入了颠簸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