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装舞会?我才不愿像那些西洋人一样,把自己装扮成小丑呢!”孟世增一面摆弄着刀叉用餐,一面心里想。
格莱姆船长在餐厅宣布:本船即将通过马六甲海峡,明天早上就要停靠新加坡,接着将陆续到达香港、上海,然后到达日本。从法国马赛开船以来共同航行了好几个星期的旅客们要先后登岸了。为此今晚九时在餐厅举行化装舞会,邀请全体旅客参加。
餐厅里坐满了欧亚旅客。舷窗外,暗夜里浪涛汹涌,这条排水量一万二千吨的客轮隐隐起伏着,餐盆里的汤摇晃着要溅出来。
孟世增只顾独自就餐,一位年轻的吉普赛女郎向他款款走来,孟世增惊奇地抬起头,以前没有见过她。
那女郎头发浓密,面目姣好,耳垂上挂着累赘的银耳饰,脖子上戴着金项链,肩上披着一条红色的镂花披肩。她的睫毛很长,眼神在妩媚中带有某种野性或深邃的神情,用不纯的英语说:“先生,你愿看手相吗?我能知道你的未来。”
孟世增是个不擅交际的人。上舱里的亚洲人很少,不是高官就是富豪,孟世增两者都不是。他不是一个显眼的旅客,也不想使自己很显眼。他尴尬地一笑说:“不。”
那女郎说:“你不相信我。我们不妨先试一试,请你在心里想一句话,我能说出你想的话来,不另收费。如果我说对了,你就应该让我看你的手掌了。”
孟世增觉得很希奇,便用中国福建话想了一句:“今晚我穿什么衣服呢?”那吉普赛女郎立即讲出了同一句话。她未必懂意思,但发音却是对的。孟世增觉得更奇,顺从地伸出了手掌。
那女郎在餐桌边坐下,看着孟世增的手,用一种悠长的声音说:“啊,巨大,巨大。——你很快将有大喜,但是也有大难。我不得不这样说。要看你的造化了。”
孟世增惊愕一下,随即微微一笑,心想:这江湖女郎胡说八道。“玛丽安娜号”是一艘国际客轮,在波涛汹涌的大洋中,能有什么大喜或者大难?
他付给了那女郎看手相的钱。餐后回到他的舱间,孟世增打开随带的皮箱。箱内最上面放着一本封面印着彩色斑点的硬皮记事簿,他随手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翻箱寻找合适的衣服,最后他找到一件蓝缎长衫。当时是三十年代,体面的中国人在国内常穿这种长衫。盂世增这次到欧洲访问也带着它,一次也没有穿。
他想:所谓的“化装”,要与平时不一样。他决定选这件长衫。
把其他衣服放回皮箱以后,最后四面打量了一下。床边小桌上是空的。那本花面记事本被船晃落地上,滑到床下舱角去了,他没有发觉,盖上皮箱上了锁。
他开始换装,脑海中却显现与当前的琐事毫不相干的画面:蓝天白云间,在浩翰的苍穹振翅高飞,身下汽车像小甲虫般在道路上缓缓蠕动,火柴盒似的房屋星罗棋布,山河村镇历历如画,海湾内波光粼粼。这些画面的情调,既像童话中的梦境般优美,又有史诗般威武豪壮。他感到某些庄重的事件在等待他,宏大的计划,缜密的思绪,勃发的壮志长时间笼罩着他,不由得急切希望旅程赶快结束。
餐厅已撤去许多餐桌,腾出一大片空地作为舞池,搭起了供小乐队演奏的乐台。顶棚下拉起了成串的彩色灯泡。旅客们穿着各种奇装异服,有的戴着假发假须,有的戴着面具。灯光明亮彩带纷飞,好一个热闹的夜晚!那个吉普赛女郎表演了吉普赛舞,原来她是为了在晚会上献舞才出现在上舱甲板上的。
乐队轰隆隆奏出皇室庆典式的前奏之后,格莱姆船长登台,他身着神气的白色制服、袖口带着四道金杠,今晚惟有他没有更换服装。他宣布:“借此狂欢之夜,欢迎诸位旅客光临,为加强喜庆气氛,更能加强回忆?请各位旅客推选化装最精彩的为今晚舞会‘皇帝’和‘皇后’。”
全体旅客为此热烈欢呼。
没有想到,盂世增穿着那件飘逸潇洒、慧光四溢的长衫,被那些少见多怪的欧洲旅客视为“典型的东方装束”,众望所归,被选为“舞会皇帝”。
被选为“皇后”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欧洲女郎,她化装成一位阿拉伯公主,一身宽大的白色长袍,头上用白色头巾缠了好大一个包头,光彩照人。其实她这套装束,就真正阿拉伯服饰来说属不伦不类,却正迎合了刚离开阿拉伯海的欧洲旅客的猎奇口味。
全场灯光熄灭,只剩下一盏强聚光灯照在台前孟世增和那女郎身上,身材高大、两鬓斑白的格莱姆船长走进光圈,用右手抚住自己的前胸,弯腰微微鞠躬说:“恭贺两位陛下。能赐给我这一分荣幸与两位陛下合影吗?”旅客们鼓掌欢呼。孟世增哪里想到这种场面,显得局促不安。镁光灯一闪,“砰”一声,腾起好大一团烟雾。彩色灯光复明,舞会上最显要的这两位客人被招待到“贵宾席”入座,免费供应饮料。
那头上顶着一个白色包头的新选皇后用英语和孟世增寒暄。她有一副低沉迷人的嗓音,英语带有德国口音,自我介绍说名叫安娜,是按合同到上海去演出的。
“哦,原来小姐是一位艺术家。”孟世增木讷地应付说。
“不不,我不是艺术家,我只是个歌舞表演者。先生的目的地是哪个港口?”
孟世曾对专业以外的事知道得很有限,更不善于寒喧交往,他呐呐地回答:“我也是在上海登岸。我是中国人,回家去。”
这位安娜女士热情攀谈,说:“先生的英语说得这么好,听起来似乎带有美国口音。我没有听错吧?我可以问先生的职业吗?”
“我是一个——唔,是个商人。我在美国上过学。”
“啊呀,真了不起。美国著名的大学很多,不知先生上的是哪一座?哈佛?耶鲁?”
“不,我是从麻省理工大学毕业。”
“我的天,先生从这样著名的理工大学出来,怎么又经商呢?”她感到不大好理解。
“没想到小姐对美国的大学这样了解。没有什么奇怪的,我到欧洲是为中国采购机器设备。既然要付钱给你们欧洲,总不能对买的是什么一无所知吧?”
安娜仍旧狐疑地盯着孟世增,说:“先生别小看我,我在世界游荡,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老实说先生不像是个商人。商人我在五十米之外就能闻出来。跳吉普赛舞的那位姑娘给我看过手相,说我要遇见一个非常奇特的贵人。先生你可能就是她说的那个人。”
欧洲的旅客对同船的亚洲旅客不理不睬,仿佛他们不存在,但自从船进入印度洋,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对亚洲旅客温和起来,也许因为地域关系而使心理天平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倾斜。但是一位欧洲女士这样热情地与一位亚洲男子套近乎,仍是很不寻常。孟世增无可奈何地一笑,应付她说:“我建议换个话题吧。格莱姆船长邀请全体,我真不敢不来,担心坏了他的规矩。”
一个扮作魔鬼的旅客和一个扮作菊花仙子的女士正舞过他们桌边,安娜说:“大家临别前热闹一下,倒也算不上什么严格的规矩。不过一路常见的旅客好像全来了,都在狠劲跳舞呢,满有情调的。”
这艘客轮的一等二等舱共有四十个舱位,大部分是欧洲人。还有一些三等舱的旅客也购票来参加舞会,此刻旅客们舞兴正浓,好像世界末日到来最后的狂欢一样。盂世增看了一会儿,说:“有一个坐在轮椅里留仁丹胡的日本人,和他那个推轮椅的相扑运动员似的哑巴仆人,好像不在场嘛!”
安娜惊奇地叫起来:“以他们的身体条件,会来参加舞会吗?先生你这种观察力,真不是个商人!要说,我看你的那位同胞,中国的胡先生好像也没有来,对不对?来,我们喝一杯酒吧!”
安娜说的胡先生,是一位中国的政府官员,也住在一等舱,一路上孟世增和他无话不谈。果然他也没有来。孟世增恍然大悟——看来这个舞会并不是每人必到。孟世增无聊地应酬,便说:“谢谢。我不喝酒的。我先走一步,失陪了。祝你玩得愉快!”
孟世增回到他的舱间门外,从长衫的怀兜里掏出钥匙插进门孔,惊奇地发现锁是开着的。他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室内的灯亮着。他慢慢将门推开,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室内正对着门口是那个坐在轮椅里留仁丹胡的日本人,正从圆形眼镜后面目光炯炯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