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世增惊得一愣。他住的是单间,那日本人是怎么进来的?孟世增略一踌躇,猛然掉头就走。
他走到走廊端头,看到一个庞大的背影,那个日本仆人正守在那里。这人身材高大强壮,腰围大得像酒桶,头发紧贴着头皮向后梳去,在脑后扎成短刷似的小髻,盂世增趁他没有回头,踮起脚尖悄悄向后退,转入另一走廊直奔胡先生的舱间,推门闯了进去。
“胡先生,帮帮我,有危险!”
胡先生正坐在沙发上,身边的床上摊着用奇装异服的女明星作封面的画报。“危险?这从何说起,这是法国客轮!上舱甲板是一等舱和二等舱,全是有教养的高等公民”胡先生是外贸官员,一贯西装革履,说话挤眉耸肩,打扮举止都像个外国人。
“那个留仁丹胡的日本人进了我的舱间……”
“日本人,哦,别紧张,他是你的同行,想找你交流交流。”
“怎么,你把什么都跟他说了?”
“日本的技术那么发达,还会在乎我们中国那一点小打小闹?我们只能给人当小伙计,中国要搞先进技术,简直是开玩笑!和他们相比,中国只是这个!”胡先生伸出一根小指头来比划。这时他是一个典型的卑微的中国人。这些出国镀过金的贵公子往往都是这样,一路来孟世增已经听他对西方技术赞不绝口,但是他津津乐道的只是私家花园的铁门或者书桌上的台灯这类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尽管他对西方顶礼膜拜,实际他对技术的真谛并无了解。
胡先生接着说:“今天晚餐时我和这位日本专家谈起你,他说他想见见你,我说好呀,我的中国同胞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听取他的教诲。现在他主动找上门,还不快回去?”
“你把我来欧洲的任务也向他说了?”
“这又不是秘密!他和你是为了同一目的到欧洲来的。中国有人来,日本有人来,还有美国、法国、意大利,许多国家都派人来,快去,快去,别叫客人久等!”
这时舱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个人高马大的日本仆人。他全身肥肉,没有脖子,下巴和胸脯连成一块,眼睛很小,脸上木然一副近乎痴呆的表情。他站在门边扫了一眼,两臂向左右略为张开,徐徐弓下腰。那模样像是鞠躬,又像是相扑出击。胡先生说:“这不,来请了,多不好意思,你还不好好拜些国际高师!”
胡先生几乎是把盂世增推出门外。孟世增不得不向自己的舱房走去,那日本仆人跟在身后三步,脚步噔噔的,简直有押解的味道。孟世增觉得事情不像胡先生说的那样,不禁心生寒意。
孟世增走近自己的舱房前,突然加快脚步,跨进门返身关上舱门并且从里面上了闩,把那健壮的仆人关到了舱外。轮船上的舱门都是用厚钢板焊成的,比坦克钢板还结实。
坐在轮椅里的那个单薄瘦削的日本人微眯着眼睛看着他。这人年近五十,颧骨高耸,头顶不多的头发抹了不少油,像猫舔过似的漆黑溜光,戴着眼镜留着胡子,身穿高价黑色西服打着蝴蝶结,外表高贵,像是什么“株式会社”的董事长之类。
孟世增用英语问他有何贵干,他龇牙一笑,样子真让人倒胃口。他用标准的伦敦腔英语辩解说,他坐在轮椅上在外面等候不方便,就叫服务生打开了舱门。他说着用两只手指捻了一捻,说明他为此付了小费。那日本人说:“孟先生,从你进门的举动看,你好像很警惕。”
“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很不合常规地访问我?”
“这样说吧,孟先生你不了解我,可是我对你可以说是久仰大名。你很重要,所以我决定来拜访你。”
显然对方别有意图。孟世增愕然发愣,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叫松山井一。”
“请说明你的来意。你的职业?”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到那里就都知道了。”
“到哪里?你闯进我的房间,不在这里说明,还要到什么地方?”孟世增说着扫视了——眼舱间,发现他的提箱原是锁好的,现在竟被撬开了!
盂世增冲过去打开箱盖,看到里面的衣物已经被翻弄得一团糟。他大声斥责说:“你竟敢对我进行搜查!”
松山井一若无其事地说:“你这次到德国柏林参观万国飞机展览,记了一本笔记。我想向你借阅一下,久等你不来,我的仆人力气大,控制不住手脚弄坏了你的箱子。这不是有意的,纯属意外。”
孟世增勃然大怒。但是他拙于言词,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看到松山井一冷冷地盯着他,更是气愤。他应该即刻把他逐出舱间,但那个身强力壮的仆人就在外面。一着急,憋出几句话来说,“这个展览会,日本也有人参加,你看他们的笔记会更方便,为什么到我这里来找什么笔记?我的笔记是用中文记录的!”
“日本的航空技术人员作了笔记那是肯定的。但是我愿意借阅的是孟先生你的记录。你不是展览会后还考察了好几个欧洲国家的航空技术吗?用中文写倒不是问题。”他换用地道的汉话说,“我懂中文。我在德国就注意到,你的笔记本不在你的皮箱里。你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是不是带在身上了?”
孟世增不禁愣住了——真是怪得很,笔记本应该在皮箱里!这么说这两个日本人并没有得手。他迅速回忆他取长衫时曾取出来过,可能没有放回去。
他愤怒地说:“你不但私闯我的舱房,并且对我进行搜查,你太出格了,你怎么有这种权利?”
松山井一冷笑说:“理由和权利,是由力量决定的,也可以说由决心决定。谁有力量,又有决心,就有了理由,也有了权利。”
这个坐在轮椅内的残废,竟大谈什么力量!
孟世增说:“我听不明白。”
“我问你,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法国客轮上。这不是一艘无法无天的海盗船。”
“那好,法国客轮在什么地方?”
“在海上。”
“这船穿过地中海、通过苏彝士运河,过红海进入印度洋,现在已经进入远东洋面!别看今天东南亚还都是欧洲的殖民地,这里是亚洲人的天下。我们日本,在整个东亚都要行使意志。”
孟世增并无退缩之意,沉下脸道:“中国也在东亚,这么说也要听你们的吆喝了?”
松山井一眼珠子在眼镜后面骨碌碌一转,轻蔑地一笑:“东亚病夫……”
盂世增忍无可忍,什么也不需要说了。这日本人形同盗贼,又出言不逊侮辱中华民族!盂世增捺不住一腔怒火,一步跨到轮椅后面,推动轮椅向对面的舱壁猛地撞去。
没想到那日本人突然翻身从轮椅中跳出来,在空中翻一个跟斗落在地上,身手矫健得像一只山猫,极见功夫。
孟世增文质彬彬,是一介书生。他见松山井一如此不怀好意,乘松山井一立足未稳,笨拙地扑过去,却被松山井一用敏捷的柔道手法摔在地上。
松山井一打开舱门上的铁闩,门外的日本仆人像一阵旋风冲进来。
倒在地上的盂世增就势抱住那仆人的脚,那仆人向前仆倒,硕大沉重的身躯压在松山井一瘦小的个子上,两个人好半天爬不起来。
盂世增急忙起身闪出舱间,关上舱门从外面闩住。里面在狠劲捶门,力气大得惊人。但是这么厚实的舱门,任多么强壮的肉拳也动不了它分毫。
孟世增喘着气,六神无主,他绝不能再到胡先生那里去。那个中国官员不是糊涂到家就是已经和日本人串通一气。在这个各国旅客杂处的船上,何处可以取得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