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舅马二和尚死于一九八九年冬天。我舅舅死的前两天,狼谷口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花铺天盖地,整整一天一夜,像满世界被白色的轻盈的羽毛填充了,飘飘扬扬,把个偌大的狼谷口下成了一只白色的巨鸟。冷气瞬间包围了村子,舅舅家后院茅坑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凌,就连堂屋木架子上的酸菜缸,也冻裂了。我舅舅马二和尚蜷在炕上,透过糊满眼屎的眼睛和窗户纸破开的小洞,看着院子里半尺余深的积雪,他蜡黄色的脸上浮出一丝奇怪的笑。
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外婆坐在炕上缝补旧衣裳,边缝边抹眼泪,说:“儿,你每回一钻山,我这心……就跟着抖哩。”
马二和尚摸了摸剃得乌青的头皮,从火盆里扒拉出一颗烧得焦黑的洋芋,在手里颠着剥了皮,咬一口在嘴里边吸溜边嚼,却正眼也不瞧外婆一眼。对于外婆的好意,舅舅理解成一种虚伪,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他那歪瓜裂枣似的秃脑袋还想不出来。早在外爷死后,舅舅就不太跟外婆说话,只有赶上特殊的时候,比如,舅舅心情很好。
外婆叹了口气,接着说:“莫去了,过了冬,我就托人给你寻媳妇呀……”
我舅舅哼了一声。
外婆说:“我豁出老脸去,也不能让你们家断了根……”
我舅舅冷笑一声,说:“豁出老脸?不是早就豁出去了么?”舅舅看到外婆脸色很难看了,这正是他想看到的情形。但接着,他又开始规劝外婆:“你该吃吃,该喝喝,我的事,你就莫管。”
外婆叹了口气。
舅舅抽完一锅旱烟,把烟锅在梨木炕边上磕了磕,又用一根火柴棍慢吞吞地剔牙。他把剔出的一个黄色饭渣子在手指上捻了捻,又在鼻子上嗅嗅,刚要放进嘴里,突然想了想,就嗖地弹了出去。接着,他又用那根火柴伸进烟锅里剜出黑糊糊的烟屎,抹在火盆边上,眼睛透过肮脏的窗玻璃,看着窗外悠远的山头自言自语:“这日子,打山才好哩。”
外婆二话不说,从门扇后头抽出一把篾刀,把墙上挂着的猎枪取下来,砰地往杉木枪托上砍下去。舅舅见状,倏忽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外婆的手,眼睛一瞪,吼:“你这是干啥?”
外婆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目光瞅向院子外那苍茫的群山,喃喃地说:“你啥时候才能有个正经呢?”
舅舅没有说话,抱起那杆老枪,用袖子擦起来。
外婆说:“前几年说去新疆,说要娶媳妇过日子,结果呢?一分钱没拿回来,倒抱了一窝狗!”外婆说着,又要抬起胳膊,拿篾刀去砸猎枪。
舅舅突然一把抓住她鹰爪似的老手,喊道:“干啥!”
“咋,没了枪,你就活不成了?”外婆喘着粗气,看到舅舅眼窝里透出某种阴冷而坚硬的东西,眼睛不敢往他脸上看了,一时就没了话。外婆躲闪着舅舅尖锐的眼神,缓和了声调,说:“听说,咱这里地下,埋着好些个金子哩,不多久,政府就派人来办矿了。到时候,我托人给你在矿上寻个工呀。”
舅舅低头不语。多年以来,这是他心情最好的一天,也是他和外婆说话最多的一天。自从我外爷出事以后,十五六年的时间里,舅舅和外婆所说的话拢共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说的多。本来,他今天心情格外地好。
我外婆起身去做饭。所谓的饭,就是烧熟的洋芋,外加一罐油茶。我外婆从地窖里去挑洋芋,不是所有的洋芋都适合当饭来吃。外婆挑洋芋的经验是,个大,皮皲,模样周正。洋芋皮皲裂,是因为里面含粉儿多,粉儿就是淀粉,吃了管饱,胃不泛酸。我舅舅从炕柜里取出一只碗,碗里盛着炒好的油面。我舅舅把茶罐子煨在火上,滴入几滴清油,待油冒烟,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茶叶下进茶罐子里,用茶棍快速翻搅。茶叶在欢快的刺啦声中,瞬间由乌青变成金黄。舅舅在茶罐里添上水,同时用筷子蘸一些油面加进去。等水滚了起来,舅舅拎起茶罐把油茶糊糊沏进两只旧瓷茶杯里,油茶就能吃了。这油茶黏稠如粥,再就上几颗洋芋,就是外婆家冬天里的一顿饭。
狼谷口的冬天奇冷。冬天一来,大雪封山,口里的人几乎两三个月没法出门。没法出门的狼谷口人像冬眠一样,把土炕烧热,就在这炕上睡过整整一个冬季。等待春天来了,积雪融化,才开始新一年的劳作。我舅舅是狼谷口唯一一个在冬天的深山出没的人。舅舅吃罢饭,披上我外爷留下的那件破皮袄,站在院子里伸个懒腰,说:“嗬,好大的雪哟!”他从屋梁上解下一块猪肉,给后院的四条大狗喂了食,就牵着它们出门了。肉是前几日刚杀的猪,狼谷口人看见冰凌就杀猪,猪肉挂在房梁上,冻成了冰疙瘩,却不生蛆。狗们吃惯了肉,却也机灵得很,先叼着肉躲在旮旯里,用嘴哈气,用舌头舔,待冰凌化了,就是一顿美餐。
舅舅临走前站在门外,说:“娘,你给烙几张饼呀。”
外婆说:“你当真要去?”
“明日动身。”
外婆不再说什么,叹口气进了厨房。
舅舅牵着四条大狗走在狼谷口的山路上。狗们兴奋得撒着欢儿,而我的舅舅,也吹起了口哨。狼谷口的群山被雪吞没了,空气里散发着雪的味道,潮乎乎地打在脸上,疼,但受活。我舅舅喜欢这种受活,每当钻山的时候,就有一种焦灼的兴奋,让他感到痛苦又快乐。这种兴奋来源于身体,也来源于内心,若弱柳拂面,如耳边哈着热气的窃窃私语,如一条冰冻的溪流解冻,当春天第一缕阳光温润地扑面而来,冰瞬间化成水。这种快乐的水在舅舅的身体里欢快地流淌,发出潺潺的声响,受活劲儿就在这流淌的声响里。
因为常年钻山,这冰天雪地的山路对舅舅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踩着积雪,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越走越活络,越走越轻快。他从谷口一直绕到山梁上,走了约莫一个钟头,就翻过山梁,进了一道深山沟。这道沟两头尖尖,当中宽,像片柳叶,又像女人的裤裆,所以狼谷口人叫它寡妇沟。沟脑里有一口水泉,水泉上头是石头崖,崖边的树比别处茂密得多,幽深而高大。水泉此时汩汩地顺着沟往外淌着水,水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快走近水泉时,舅舅放缓了脚步。远远地,他突然看到水泉周围有无数硕大的脚印,这脚印足有一尺来长,比大马瞎熊的脚瘦,但比人的长。脚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格外扎眼,舅舅吸了一口冷气,感觉浑身被冻住了。几条大狗也发现了那些奇怪脚印,早已狂奔过去,循着脚印追了出去。
舅舅脸上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笑,这笑中带着诡异,让他的脸看起来好像一具日久年深的尸体。果然是它!舅舅舒了口气,坐在泉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点起一锅烟来吸。昨天夜里,他就听到了那个声音,这声音悠远而悲怆。舅舅立刻就知道,时隔十几年,它终于出现了。在这之前,舅舅一直以为它已经死了,消失了,或者去了别的地方。前两天舅舅还在想,今年要不要去钻山呢?这十几年来,他每次满怀希望而去,却屡屡失望而归。他几乎绝望了,感觉到身体里渐渐塌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洞里水草丰茂,但却让他透不过气。他一直有一种预感,那个声音迟早要出现,毋庸置疑。可是,过去的十几年,焦灼的等待让他希望的火焰逐渐燃尽。它就像消失了一样,十几年杳无音讯。舅舅有时候也开始怀疑,那个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会不会是幻听,一种先天遗传而来的,神秘又古老的幻听?在这十几年里,他一直充满疑惑。他日日侧耳倾听,夜夜半睡半醒,十几年如一日,几乎要绝望了。在这场大雪还没来的时候,舅舅感觉如果它还不来,他就要死了。他看到自己干瘪的肚皮在逐渐萎缩,眼珠子也逐渐变成了暗黄色,舅舅知道,这是死亡的征兆。那个声音让他兴奋,让他感到踏实祥和。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它居然毫无预兆地出现了。舅舅昨天听到它时,曾兴奋得差点大叫起来,躺在炕上竖着耳朵一宿没有合眼,现在他的双眼有些发红,但是眼睛却闪着亮光。它来了,它终于来了!
舅舅双唇颤抖,细碎的雪花凝结成碎冰从他杂草般的胡子中间落下来,悄然无声地落进雪地。他握着枪的手也开始颤抖,但这并不是冷,相反,他满面红光,腹内一股复苏的热情在升腾。他趴在地上,像条老狗一样吸着鼻子,对着那脚印使劲地嗅。脚印里带着冰雪的气息,还有些微的腥臊。他伸出手指去触摸那脚印上的雪泥,一股冰冷的感觉好像触电一样让他浑身一紧。他把沾了雪泥的指头伸进嘴里,用舌尖上千千万万触角般的味蕾去抚摸那些冰冷的泥土,他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尝到了雪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
但,它是谁?舅舅并不知道。他只能凭着眼前硕大的脚印和那深夜里凄厉的长啸去揣测,去想象。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它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舅舅的梦里。舅舅觉得它至少有一对硕大的獠牙,它通身的毛乌黑而柔软,但沾满土灰、柴草、垢甲和屎尿。它至少得有一丈高,三尺宽,两脚直立,像个野人。它来去无踪,身手麻利,无所不在。它更善于潜伏,潜伏在狼谷口的每一寸土地上,潜伏在荒草堆里,矮树丛中,山崖上的犄角旮旯,以及任何一个舅舅能想到的地方。舅舅觉得,十几年来,它一直在暗中窥视着他,就连在新疆的那两年,它也始终在他身后的某个暗处,用阴冷而神秘的目光瞅着他的脊背和后脑勺。它是无所不在的,并且,它一定是善于跳跃和飞翔。它的巨大的脚掌一步能跨出一丈远,而若张开双臂,很可能就会像野鸡一样,从一个山崖扑腾着去另一个山崖。更让舅舅感觉到恐惧的是,它会突然蹿到身后,但毫无声息,只是那双大脚踩断的柴草棍发出的劈啪声让你猛然回头,但却只会看到一个闪电般的黑影,瞬间消失。大多数时候,它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在舅舅的梦里,他扛着枪走在狼谷口草木幽深的山林里,太阳的光白剌剌的,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相片。舅舅觉得它就在身后,但是回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狼谷口高大而险峻的群山逼仄地压在他的脑后。它太鬼了,像泥鳅一样滑溜,舅舅抓不住,只好拼命地冲着山谷大声吼叫。回应他的,只有一些在山谷里撞碎的声音的残肢,断断续续,四处飞溅。舅舅举起猎枪,朝着身后幽深的树木扣下扳机,枪声炸响如惊雷,一群不知名的野鸟和几只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走了。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舅舅从来没有体会过那么寂静的感觉,那感觉好像死了,全世界都死了,没有一点声息,就连风和太阳也死了。他从梦里惊醒,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他点上蜡烛,看着屋顶熏得黑乎乎的椽子和挂满灰串子的房梁,旧报纸糊过的窗格上破了几个洞,冷风从洞里灌进来,旧报纸不安地响动着……
舅舅从来没有见过它,但是他曾听过它的叫声,不,确切地说,是外爷向他描述过它的声音。大约十五六年前,也是在这间小屋里,我那十多岁的舅舅从睡梦里被外爷摇醒。那天是外爷人生当中最自豪最耻辱最悲壮也最痛苦的一天,他的大半个手掌在晌午被队长刚刚砍掉,残余的无名指和小指乌黑肿胀,像两根茄子。而整条胳膊,也像一截乌黑霉烂的椽子。舅舅看到血迹渗透了手上裹着的白布,那白布是他小时候的尿布,临时用来给外爷包扎伤口了。外爷挥舞着那残余的手掌,压抑着满心的兴奋,说:“儿,听!你快听!”
舅舅迷迷糊糊睁开眼,醒了醒神,看到外爷脸上油光发亮,但眼神却飘忽着,早就走远了。舅舅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除了山谷里簌簌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
外爷激动得声音发抖:“真真儿的,沟脑里,听,像撒泼,像嚎叫,像杀猪,像唱戏……”外爷打着手势,努力地想了半天,终于没有找到一句像样的话来形容那奇怪的声音。外爷由于太过激动,胳膊挥舞幅度太大,挣着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舅舅看到黑暗中,黑色的血液顺着外爷的手腕淅淅沥沥地淋在地上,一股铁锈般的味道跟屋子里发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那味道说不出的奇怪。
那声音悠远粗粝,仿佛一头狮子的咆哮;又绵长凄恻,仿佛一头绵羊的咩叫。
舅舅看着外爷的样子,有些害怕,又有些想笑。他听了半晌,还是没听到,就问外爷:“是啥?”
外爷说:“不知道,明日我就去寻寻它的踪影儿。”
舅舅立刻来了精神,说:“大,带上我。”
“睡你的觉,还不知道是啥东西,听这声儿,凶着哩。”
“我不怕。”
外爷想了想,摸摸舅舅的脑袋,说:“那你睡,明日一早我喊你。”
外爷点上一锅烟,在黑暗中火光明明灭灭。外爷一宿叹息,黑暗中,借着月光,舅舅看到外爷面色凝重,仿佛一尊青铜雕像。这个印象在舅舅的记忆中异常深刻,并且,这是舅舅有生之年看外爷的最后一眼。外爷消失以后,舅舅呆呆地坐在村口,眯眼看着远处的山和树林,眼前反复出现的,是那个深夜里外爷青铜雕像一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