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从小喜欢打山。从四五岁起,他就跟着外爷日日钻山。由于风吹雨淋,他的脸跟外爷一样的黑,黑得像狼谷口山林里黝黑而肥沃的土地。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那衣裳都是外婆用外爷的旧衣裳改的。衣裳都很大,有的因为长年累月的浆洗,已经发硬,罩在他幼小而肮脏的身体上,好像倒扣了一只巨大的背篓。舅舅跟在外爷的身后,好像一条细小的尾巴。
舅舅属于那种精悍短小的人,但四肢粗壮,浑身黧黑色的肉紧绷绷地包在身上,瓷实得像用石杵夯过。他的四肢被树枝和毛刺刮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血道道,密密麻麻好像爬满无数血红的蚯蚓。后来,他的短而粗壮的胳膊和腿上,长出了黑乎乎的茸毛,茸毛密实深厚,就像狼谷口山上幽深的草木。那些茸毛起到了保护皮肤的作用,成年以后,他的手脚有那层体毛的保护,再也不会被狼谷口山林里茂密的树枝和毛刺刮出口子了。
那时候外爷手头没有猎枪,于是自己动手,花大半个月时间造了一把弩弓。这把弩弓到现在还挂在外婆家物阁间里的山墙上,上面落满厚厚一层灰土。那时候我外爷背着自制的弩弓,左手牵着一条名叫大黄的土狗,右手拉着我那乳臭未干的舅舅,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野林里浪荡。狼谷口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在秦岭山脉和岷山山脉的交界处,气候潮湿,山大林深,经常有野猪,狼,大马瞎熊等动物出没。我外爷警觉地东走走西看看,稍有动静,即刻伏下身子潜进莽丛中,随时准备扣发弩弓。据说,我外爷曾用这把弩弓射杀过一头两百多斤重的野猪。
外爷叫马老六,这是狼谷口人给他起的诨号。大名叫什么,已经无从知道了。总之,他来狼谷口以后,别人都叫他马老六。之所以叫他马老六,是因为我外爷是个六指。他读过点书,识文断字,从古书上给舅舅起了个名字叫马尔善。尔是接近,靠近;善是完美,或者善良吧。总之,外爷大概是想舅舅能够做一个善良而完美的人,可是这个名字被狼谷口人叫成了马二和尚,这是后话。因为识文断字,外爷的兜里老插着一支钢笔。即使去打山,钢笔也永远插在胸前的衣兜里,从来不离身——尽管那支钢笔已经坏了,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但是,当年外爷就是靠那支钢笔,娶到的外婆,这是他毕生引以为豪的不多的几件事之一。
外婆喜欢有文化的人,喜欢外爷带着眼镜用钢笔写字的样子。外婆生在兰仓县的一户大户人家,家里靠着做茶伙发家,家道殷实。兰仓县不产茶,但这里的人却好吃茶。有俗话说,一口大烟一口黄,给个知县也不当。这里的黄,就是茶。兰仓人吃茶有瘾,早起必要熬上一罐。青铜火盆中间,炭火烧得红艳艳的,旁边依次煨一土陶茶罐,烤上一个猪油饼,灰堆里再埋上两颗洋芋蛋子。待那千层的猪油饼烤得金黄,饼子里的猪油刺刺啦啦发出声响,就把那汤汁一样的茶水倒进白瓷盅子里,随手撕一块饼,放进嘴里,却不嚼,而是吸溜一口茶进嘴,焖着。待茶汁和饼子充分浸泡,两种味道盘错在一起,脖子一仰,温热的美食就顺着食道进入肠胃,身上就冒出一层细汗,满脸红光,整个人通身就活泛了,软乎了。被浓茶汤焖过的猪油饼别有一番味道,酥软香甜,苦涩咸麻,能把人的魂儿给勾了去。
茶要云南贩来的大叶茶才地道,兰仓县因此就有了茶伙这一行。茶伙由东家带着数十个年轻后生做脚夫,牵着骡马出四川,下云南。一来一往,数月有余。蜀道上土匪横行,步步凶险,茶叶常常成了金贵货,有时候比大烟还贵。外婆的祖上就是靠着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拎着几条土枪带人做茶伙,见官使钱,见匪拼枪,九死一生,硬是打下了偌大的家业。
到了外婆这一代,南北贸易通货逐渐频繁,茶伙行也多了起来。虽然家道渐衰,却也是兰仓县为数不多的能挂红灯笼的人家。外婆家的老院是四合天井的院子,门外有青石凿成的门当,门里有一面彩绘的照壁,青砖到底,红瓦遮檐,颇有些派头。解放后,外婆家被打倒了。外婆的爹,作为兰仓县唯一的地主,被人民政府枪毙在了城西的乱坟岗里。那颗子弹打烂了外祖爷的大半个脑袋,脑浆溅出数十丈远。
从此以后,嚣张跋扈的外婆变成了低眉顺眼的外婆。事实上,穿过外祖爷脑袋的那颗子弹也打死了外婆,我是说,那个嚣张跋扈的外婆。年少的外婆懂得了向组织靠拢,在大炼钢铁的时候,外爷当上了大队里的文书。外婆和外爷就是在那个时候相爱的。在后来下放狼谷口的时候,外婆的出身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外爷和外婆刚结婚,三年自然灾害就来了。突然之间,县里来了工作组,要求所有的大队和公社交粮食。我外爷带着工作组,把生产队长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吊起来打,却也没有找到一颗粮食。那年代,粮食是公家的,不能私藏。我外爷带着工作组在村子里掘地三尺,每一个老鼠窟窿都捅了,终于在大队麦场的草垛子底下搜出了两麻袋粮食。此后,我外爷顺理成章就成了生产队长。
我外爷一家是一九六〇年搬进狼谷口的。那时候队里养出了一口全国有名的大肥猪,毛重两千多斤。这事轰动全国,甚至有人为此写了首诗:
肥猪赛大象,
只是鼻子短,
全村宰一头,
足够吃半年。
我外爷看到报纸上登载的相片和大幅的报道,却高兴不起来。村子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他开始心虚。鬼才知道那两千多斤的肥猪是怎么来的,那是一头喂了八年的猪婆,光猪崽子都生了几百只,大是大,但那是长年累月长出来的。这事万一捅破了,得是要法办的,外爷找到大队支书,商量着向组织承认错误,坦白从宽嘛。
外爷当天夜里就给县长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发出去半个月以后,一天早上,我外爷远远就看见几个陌生人坐在屋里和大队支书谈话。过了半晌,有人找到我外爷,说是上级派来工作组的同志,要了解情况。我外爷进了屋,工作组的同志递给他一叠材料。我外爷一看,立马头就大了。这是关于外婆的历史问题的处理意见,当然也不全是历史问题,还有外爷的反革命问题。外爷看完,瘫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那多余的六指一个劲儿地抖动着,好像一截被砍断的尾巴根。
这时,工作组的同志笑眯眯地对外爷说:“组织上本着保护同志的原则,免去大队队长职务,决定让你下基层支援大跃进建设……”
外爷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没有说话。他的六指已经不动了,好像半截尾巴,吊在手上。
大队支书拿出一张地图,地图上标着无数的红点儿。工作组的同志抿着嘴下唇包住上唇,做出悲戚的样子,说:“这些地方,任你选一个。”
外爷随后伸出食指随便一戳,就戳到了这个叫做狼谷口的地方,狗日的地方。
“狼谷口是本县最边远偏僻,也是最穷的村子之一。”有人提醒外爷。
外爷想了想,用蚊子似的声音说:“就去那儿。”
作为现行反革命,外爷一家就这样来到了狼谷口。来狼谷口之前,外爷把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妈送给了一个熟人寄养。说是寄养,实际是改了姓的。没人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绝望?是重男轻女?还是别的什么?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多年以后,当外婆离开狼谷口,在我们家颐养天年时,我妈曾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候,外婆已经有些糊涂了,她呼呼地喘着,喉咙里发出一种怪鸟一般的声音,像是哭,也像是笑。总之,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外爷来到狼谷口时,前几年并没有去打山,而是花时间给自家造了一栋房子。那时候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我舅舅就是在狼谷口的第三年出生的。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潮席卷了中国每一个角落。每每有运动来时,我外爷就作为村里唯一一个黑五类分子,戴着高帽子在村里游行。而由于表现积极,外婆却顺利地走进了人民群众的队伍中,并且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狼谷口虽然地处偏远,但是整人的花样却不比别处少。积极分子们挥着牛鞭抽打着我外爷干瘦的脊梁,皮鞭每抽一下,我外爷浑身随之一个哆嗦。如果不是村支书照顾,我外爷怕是早就丧生于文化大革命热潮当中的偏远山村狼谷口了。那天夜里,村支书悄悄进了家门,他用发光的双眼瞅着在灶房里做饭的外婆,对我外爷说:“老马哎,好汉不吃眼前亏唦;以后开会之前看我给你使个眼色,你老早就进山去躲躲,少挨一顿是一顿。”我外爷感激地点点头。
此后我外爷开始了漫长而无聊的游荡生活。我外爷像一缕游魂,在狼谷口附近的深山里躲躲藏藏,天黑透了才敢回家去。在这种漫长而无聊的孤寂当中,我的外爷开始没事找事。先是劈柴。狼谷口植被茂盛,到处都是柴禾。一个月下来,家里成堆的柴禾已经堆积成山,一年都烧不完。渐渐的,狼谷口深山里的死一般的寂寥让外爷觉得厌倦,他开始带上舅舅。舅舅贪玩,经常去撵野兔,这让外爷很担心,怕他被长虫咬了。可是舅舅毕竟能陪外爷说说话,打发一路的孤寂。因为这种担心,外爷也就跟着舅舅一块撵兔子,渐渐的,我的外爷迷上了打山。
迷上打山的外爷养了条狗。这条叫做大黄的黑五类走狗,因为与外爷同流合污,没少受村里其他狗的欺负。这时候,大黄跟外爷一样,总是夹着尾巴,能躲则躲,躲不过撒腿就跑。尽管这样,它的身上还是经常有被群狗撕咬的伤痕。大概正是因为这种处处受人欺负的压抑无处宣泄吧,总之大黄见到野物,就像见了仇人似的,拼了命地追逐,扑杀。没过多久,大黄就完成了从一条土狗到一条优秀的猎犬的转变。跟着蜕变的还有我的外爷和舅舅。我外爷从一个书生变成了一个典型的猎人,壮实的身材,黝黑的熊样,粗哑而有力的嗓音。不变的,是他胸前始终插着的那支英雄钢笔,它像一面旗帜,在外爷的胸口招摇。
与此同时,我的舅舅也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山区野少年。受外爷的政治错误和外来户的影响,舅舅的童年没有伙伴,别的小孩都不跟他玩。除了跟外爷打山,舅舅的童年最好的伙伴就是那只叫大黄的狗。除了大黄,舅舅的玩意儿还有外爷的六指。在幽深的山林里跑得累了,爷俩就倚靠在大树下。舅舅坐在外爷长满浓密汗毛的腿上,掰着他尾巴似的六指儿玩。那六指比其他的指头细,并且软塌塌的,摸起来非常舒服。舅舅经常会把它想象成一条尾巴,或者一只温暖的小手。
外爷走在狼谷口的深林里,一手端着弩弓,一手牵着舅舅。确切地说,是用那根六指牵着舅舅。在外爷像野兽一般奔跑着撵猎物时,舅舅感觉到那根六指一动一动地跳跃,好像外爷的心跳。在外爷的六指被剁了以后,年少的舅舅再一次握起那半个肿得像猪蹄似的残掌时,他就知道,冥冥中,他的命中注定了自己将永远奔跑在狼谷口的沟沟坎坎中,并且为追逐那神秘的野兽而倾其一生。
我外爷第一次打到的猎物是一只野兔。那时候我外爷端着弩弓,准头还不是很好。我外爷和舅舅躲进深草丛里,死死盯着不远处一个兔子洞。直到太阳西斜了,才有一只野兔慢悠悠地从洞里出来。我外爷扣发了弩弓,可是并没有射中,箭镞钉进了乱草丛里。兔子先是一惊,站在原地四处瞅瞅,没有发现异常,才放松了警惕。这时我外爷已经第二次拉上了弩弓。这一次,外爷沉住气,慢慢扣发弩弓,可是箭镞还是飘了,只射中了兔子的后腿。兔子正要逃进洞里时,一旁的大黄闪电一般蹿了出去,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外爷拎着第一次收获的猎物,高兴得像个孩子。
随着政治运动越来越激烈,我外爷躲在深山里的日子也渐渐多起来。每次钻山回来,外爷腰上总是挂着些猎物,野鸡,野兔,或者獾猪。外爷有时会把猎物分给队长一些,这样他在狼谷口的日子才会好过。
外爷打山有个特点,即便被弩弓射死或者大黄咬死的猎物,外爷上去都会先补上一刀。外爷这一刀会精准地刺入猎物的眼睛,与此同时,舅舅就会发现外爷半闭着一只眼,翘起半边嘴奇怪地笑起来。这个表情曾让舅舅隐约有些害怕,舅舅看到外爷咬着牙将寒光闪闪的利刃插入猎物的眼睛,那一刻外爷仿佛变了一个人。对于舅舅来说,此时的外爷,大概才是一个真正的猎人,让人心惊胆战的猎人。舅舅没见过真正的猎人,但他觉得,猎人应该有杀气。每当外爷的脸上升腾着火焰一般的杀气的时候,舅舅既害怕又兴奋,他想唱歌,唱一首不着调不靠谱的随便什么样的歌,或者站在山梁上叫骂,骂天骂地骂狗日的狼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