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费是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去墓园找范老师的。这里面有怨,有恨,有怒,有哀,有痛……快到墓园时,老费的心居然怦怦跳得厉害,手心不住冒汗,把他攥在手心的那枚奖章都捏湿了。好像要见的不是范老师的墓碑,而是一个活着的组织,一个活生生的范老师。
就在看到范老师名字那一瞬间,老费几乎难过得流泪,老费明白这泪不全是为范老师,也是为他自己。同时,他在范老师墓旁看到一个惊悚的名字,那就是老费自己。顿时老费瘫软了,他使劲扶住自己的墓碑,努力让自己站稳。他伸出颤巍巍的手,像一个垂暮老人摸着自己的名字,这个嵌在青石上的名字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一时间,老费真的想不出怎么回事。老费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墓前,整整一下午老费的脑子如走马灯,从自己参加革命到被范老师派去给陈老板做联络员,再到自己守着信摊儿等了几年范老师。这一切很近,却又很远。一直坐到日头西下,老费看见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孤独地坐在自己的长长的影子里,不知所措。
墓园只有一个看门老人,既看守大门,也负责打扫烈士墓碑前的卫生。老费问老人什么时候在这里。老人说解放后就在这里了。老费把老人带到自己的墓前,指着自己的名字问,这个墓埋的是谁?看门老人说,是谁的名字,埋的当然就是谁。老费问,你知道里面埋的是什么?老人说,墓地嘛,能埋什么,当然是人啦。老费问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问老人,老费无奈拖着沉重的步子,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开了墓园。老费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看门老人在远处望着自己,老人拿着长长的扫把,乱蓬蓬的白发像风中的衰草,立在落日的黄昏中,一脸奇怪表情望着走远的老费。
回到家里,老费的心如波澜汹涌起来。那青石墓碑上的名字是那样清楚,手指一摸还带着湿气。老费越想越想不通,他打算到民政部门去,或许他们搞错了。老费在等着天亮,就像等范老师一样等着天亮,他想等到天亮,到民政部门一切都会解开的。这样一想,老费睡着了。老费梦见到了民政部门,他找到了最大的领导,那个领导好像是范老师,又好像是陈老板,老费还没开口,领导好像知道老费要问什么,手一摆说,是搞错了,墓碑那是另一个人,是写错名字了,我让他们把名字改改。老费想怎么改啊,葬都葬了,他想不通,使劲抓头皮。领导笑嘻嘻地说,你还是急脾气没改。老费说,名都嵌在青石上了怎么改?领导说,老费啊,你的觉悟还是不高。把名字换成范老师不就解决啦。老费说,不行,不行,范老师是我的上级,再说范老师的墓碑就在我的旁边。领导说,那就换成陈老板的,怎么样?这些老费更是连连摇头说,不行,更不行,陈老板是叛徒,叛徒不能在范老师旁边的。领导哈哈笑,这回儿,领导更像陈老板了,老费拔脚想跑,却被像陈老板的领导一把逮住后衣领。领导说,你以为有了一枚奖章就是地下党了,说着就伸出肥厚的手来抢老费攥在手中的那枚奖章,老费紧紧地捏住奖章,推开领导想跑,却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也迈不出去。正在老费心里急得着火时,却见领导化成一滩水,化成一滩水的领导仍在说话,我不是叛徒,我知道谁是叛徒,真正的叛徒是范老师。是我发现了他,他才杀人灭口。我死了,你还活着,你是我的交通员,你要为我讨回清白。老费吓得浑身透汗,醒来一看,窗外已经透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老费:我是活人,怎么会成了烈士?
民政科长:谁把你当烈士?
老费:烈士墓园有我的名字。
民政科长:或许是同名同姓。
老费:墓碑上的名字就是我。
民政科长: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老费:因为,上面的籍贯出生时辰什么都是我的。
民政科长: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你?物证?人证?
老费:物证没有,人证也没有。
民政科长:都没有你还找什么呢?
老费:可那个烈士就是我。
民政科长:同志啊,即便烈士名字与你名字相同,这也正常得很。怎么就把自己当烈士呢?难道烈士的名字就不能跟你相同。
老费:可这个烈士真的就是我。
民政科长:没人能证明你就是烈士?
老费:范老师能证明,哦,还有细水巷古玩店的陈老板。
民政科长:那你把他们找来不就结啦,简单的事怎么弄得那么复杂。
老费:他们死了。范老师在烈士墓园,他杀了陈老板,陈老板是我的直接上级,但我不知道他叛变,范老师知道就把他处决了。后来范老师也死了,他们都死了,他们知道我是谁。范老师让我在细水巷等他,我就一直等着。陈老板的古玩铺变成了国营红旗饺面馆了,我还在那里等着,可范老师没来,没来,因为范老师死了。呜呜,老费痛哭流涕。
民政科长推开桌上一堆材料,起身倒了杯水给老费,说,同志,别激动,喝口水,你一下烈士,一下叛徒,把我都给整糊涂了。这样吧,你喝了水,到公安局去让公安同志帮你再查查。老费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点点头。老费走后,坐在窗边的科员说,这人太荒唐了,硬要把自己给说死了才算。刚解放,百废待兴,一个大老爷们也不投身祖国建设,一天就哭哭啼啼搞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到我们这来说说到不打紧,问题是,他这样混说乱讲对烈士影响不好。民政科长说,可能以前受过什么刺激,脑子有些不清醒。科员说,什么不清醒,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
老费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找,可是没一个人相信老费的话,因为人们一问及他证据,老费就哑口了。他找不出证人,他的两个证人,一个成了烈士,一个成了叛徒。刚开始,大家对老费态度还好,到了后来,老费找来找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话,他再去时,大家各忙各的不再理他。时间一长,他跑过的部门,大家都知道,细水巷那个写信的老费又来过了,他们把他的话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在地方上大家都不信老费,老费没了办法。后来老费想呀想呀,老费想到东北找他原先在的部队,现在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谁?唯一的是到部队去。虽然他是突然消失,虽然他有可能被当成脱逃部队的人,但总能证明自己是谁。可等老费到了东北才发现,他的部队还在解放前夕就整编过了,根本找不到原来的熟人了。老费绝望了。他回到了细水巷,他从巷头王铁匠铺走到了巷尾的剪刀铺,短短的一条细水巷,老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一生人。老费来到了国营红旗饺面馆,要了一碗饺面,吃完饺面,老费转到西面那堵墙面前,那块砖居然还可以抽出,老费抽出砖,这个砖孔是放过老费那枚奖章的地方。伸手一摸,里面空空如也,却温暖。他想起,陈老板拿奖章给他的那个夜,那时候,老费觉得革命并不像范老师说的那样险恶,他顺顺利利做了一年的交通员就得到组织的奖章,连自己也想不到。那时,他是个有使命有组织的人,现在自己成了一只孤雁,就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此时面前这个藏过奖章的小墙洞,仿佛是他革命的一个物证,但谁又会信呢?在陈老板叛变后,他逃到乡下两个月回来的一个夜晚,悄悄潜进当时的古玩铺,取出了那枚奖章。这是组织留给他的唯一信物。他每次去证明自己身份,就把它拿出来,但它和老费一样没人相信。物是人非,老费想起陈老板的好,眼睛不觉有了湿气。
国营红旗饺面馆的人和老费很熟,看到老费呆呆立在西墙,便说,老费,今天没去民政科?找到人没?他们认你是烈士么?说的人,听的人,吃饺面的人,笑成一团。老费咧嘴一笑,老费笑时眼角滚出一滴泪,老费看见这滴泪落在他的脚背上,又从鞋面滚落在饺面馆的石板地上,碎成一地梦。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老费念陈老板的好还胜过想范老师的好,因为陈老板亲手给过他一枚奖章,虽然是替组织转授,但好歹他是从陈老板手中接过的。可范老师呢,除了把他派到细水巷,就再也不见影儿了,仿佛人间蒸发。陈老板叛变后,他在等范老师时候,没有这些想法,现在老费反倒生出很多想法。他想不通,为什么做地下工作比他现在的路容易,现在解放了,他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能整清楚。可那墓碑上的名字分明就是他嘛,除了牺牲的原因不吻合,点点滴滴都属于自己,根本就是自己。刚开始老费也觉得荒唐,只要找到民政部门就能搞清楚原委,可是在后来的日子中,老费才明白关于这事的艰难和漫长是自己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