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军的排长走了过来:“吴班长,先把他放了。”杨润生一被放开,就奔过来捡他的货物。排长抽出一支烟点燃吸着,看着杨润生慢腾腾地问:“你说你是被诬陷的,别人为什么要诬陷你?”杨润生一副见财不舍的生意人嘴脸,头也不抬,边捡东西边回答:“谁知道?那人一定是豌豆吃多了,要放屁。”群众一阵哄笑起来。有人附和着:“不是豌豆吃多了,就是红苕吃多了,放的苕屁。”群众又是一阵哄笑。那个排长丢下一句粗话:“狗日的,什么共产党,一个无赖。”等国军走远了,杨润生才呸了一口:“你他妈的才是无赖!”杨润生收拾好剩下的货物,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围了上来。一个大闺女说:“我要的东西还有吗?”杨润生看了一眼那个大闺女:“春儿姑娘,你要什么啊!如果这次没有下次我给你带来。”春儿买了一瓶梳头油。一个叫水根的年轻人要买洋火,杨润生叹了口气:“水根哪,洋火被那些家伙抢光了。”他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盒递给水根:“我这儿还有自己用过的,只不过已经用了几根,就送给你暂时用一用。等下次再买。”水根说:“货郎大哥,你得小心点,这帮人有一个排住在我们村。白天他们分散四处活动,说是搜查武工队。晚上就回到我们村住下。”杨润生吃惊地问:“住在你们村?住哪儿呀?以后我都不敢来了。”水根努努嘴:“就住在春儿隔壁王保长家。我猜,说你是共产党,一定是那个王保长干的好事。”杨润生害怕了:“那我走了,等他们走了,我再来。”水根说:“等这群王八蛋走了,我带信给你。”杨润生拿出一瓶梳头油交给水根:“水根,把这个送给你媳妇抹头发。我走了。”
这天中午的山坡上,杨润生又唱起了小调,小调唱得瓮声瓮气:“三月里菜花黄又黄哎,小妹妹那个哭情郎哎……”坡那边又有人接上了:“你不该呀把命短哎,丢下小妹妹我吔好凄凉哎。”猴子走上坡时,杨润生坐在一棵洋槐树下拿起一根槐树枝挥舞着,脸上没有往常的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模样。猴子咦了一声问:“驴货郎,今天怎么一脸的苦相?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猴王替你出头。”杨润生把树枝一丢:“狗日的刮民党,把老子的货全抢了。”
于是杨润生把大刘家湾驻军的情况说了,又从鞋垫里摸出联络站的情报交给猴子。猴子小声说:“队长叫我代他谢谢你。我们从敌人的运输船上,搞到了大批物资。”然后大声说,“驴货郎,我们掌柜的说,让你给我们送些酱菜去,我走了。”
两天以后,大刘家湾的那个排被我武工队消灭了。一队来历不明的“国军”,抢了柴家集乡丁在第四保收缴的所有钱粮。这消息是水根亲自跑到建阳驿去告诉杨润生的。杨润生一听又唱起了影子戏《诸葛亮吊孝》唱了几句,立马拉着水根:“在我家吃中饭。我叫你嫂子给你做红烧肉吃,咱们喝上一杯。”其实杨润生是想庆祝武工队的胜利,他没说出口。毕竟水根只是个有正义感的群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杨润生在外奔波了一天,吃过晚饭,就抱起儿子,亲儿子的嫩脸蛋。儿子又笑又叫:“爹,我揪你的耳朵。”三岁的儿子说揪就揪,杨润生故意哎呀哎呀地叫:“儿子,别揪爹的耳朵。”儿子住了手问:“为什么不让我揪?我妈就老揪爹的耳朵。”杨润生很神秘地说:“儿子,不能说,说了你妈会不高兴。”儿子不依:“爹,我要你说,我要你说么。”杨润生瞄一眼他媳妇,更神秘地说:“儿子,你妈特喜欢爹的耳朵,爹的耳朵是你妈的。你要是揪了爹的耳朵,你妈就会打你的屁股。”这话恰巧被正在纳鞋底的媳妇听见,骂道:“老驴,你又在驴什么古怪?”杨润生“嘘”了一声,因为有人敲门。杨润生想,这时候有谁会来自己家?他仔细一听敲门声,自己人。杨润生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的竟然是彭光州。他一把把彭光州拉进屋来,关上门。按规定,彭光州与杨润生是不应该直接联系的,除非有特殊情况。今晚彭光州亲自来串门,一定有事。杨润生把彭光州领进西厢房,把门关上。彭光州开门见山地说:“上级派来一个护送任务,要我们把一位首长从沙市接来,护送到石牌联络站,再由他们转送到北山根据地去。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出马。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只有找武工队,请他们派人去。”杨润生笑了笑,手指头敲着桌子:“嘿,困难再多,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要武工队送还不如让我去送。我对路径熟悉,我有驴,能驮首长,就我去吧。”彭光州捶了他一拳:“我猜,你一定有护送的办法。不过,你千万别掉以轻心,路途遥远,困难一定不少。我只能保证给你弄几张路条,其余的事都得由你自己解决。”杨润生一个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彭光州又给了他一拳:“祝你一路顺风!这是两张路条,你收好。”彭光州眨眨眼走了。杨润生嘻嘻一笑:“这个彭光州呀,他本来就是有备而来,偏偏说什么让武工队派人去,故意激我驴货郎。请将不如激将,他倒是会用诸葛亮的兵法,知我者,彭光州也。”驴货郎的媳妇走进来接话:“什么兵法水法?儿子要你呢。”
杨润生接受了任务,却有点蒙,没有了平时那份嬉笑怒骂的潇洒自在。他接的这趟活儿,在他来说,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彭光州这回还真说错了,杨润生并没有想好护送的办法,他接受任务只是一种责任感。组织上找到自己头上,即使有再大的困难也要接受任务。杨润生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世界上没有走不通的路。杨润生昨晚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这会儿又蒙起头睡起了大觉。“老驴,”杨润生的媳妇又叫了起来,“又发神经啦?大白天的,睡你个头呀!”杨润生照例对媳妇的叫喊不理不睬。媳妇走了,只一会工夫,杨润生就一跃而起,去喂他的毛驴,跟毛驴说话,然后就牵着毛驴出发。杨润生走过药铺,唱着影子戏走了进去:“司马懿他胆儿小呢……一座空城吓得他撒腿就跑……”药铺老板一听这戏词儿,就知道是驴货郎来了,故意板着脸,没好气地说:“驴货郎,请问你到本店有何贵干?”杨润生嚷嚷着:“彭老板,你以为你这儿是什么福地仙境?谁想到你这倒霉的地儿来?给我抓药,治伤寒的,药味儿要十里八乡都能闻到。”彭光州一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一喜,嘴上却骂道:“驴货郎,你这不是坑我吗?抓那种十里八乡都能闻到的药,我哪儿有啊!你要故意找茬?”骂归骂,他手里却不停地抓药,“就这个,给你吧。要不要随你。”杨润生接过药闻了闻:“马马虎虎吧。彭老板,没现钱,你给记个账。”话音未落儿已经走出大门,牵着驴走了。彭光州追出来骂着:“驴货郎,你个驴日的,原来你是来打光的。没钱,买个什么药?”杨润生一边走着,一边暗笑:彭光州,你狗日的戏演得不错。
沙市打包厂旁玉河坪有一家小茶馆,杨润生来到茶馆门口,把驴拴好,走了进去,一坐下就大呼小叫地要了一碗凉茶。他确实渴了,嘴巴干得像着了火,直冒青烟。他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地一阵牛饮,几口就吸干了。老板娘又来续茶,杨润生端起茶碗说:“这水怎么不甜?”老板娘笑了笑:“我这是江水,不放糖当然不甜,你是北方来的吧?喝不惯这里的水吧。”杨润生也笑了笑:“我是北山来的。老板娘真是火眼金睛,一看便准。”接上了头,杨润生一阵欣喜。
杨润生牵着他的毛驴,甩开长腿,走在驴旁。驴背上驮着个绅士模样的人。单调的“得儿得儿”的驴蹄声,使得寂寂长途更显得空寥寂寞。“王老板,我给你唱支小曲吧?”杨润生看着绅士说。绅士点点头:“你会唱小曲呀,好啊,唱来听听。”杨润生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毛驴虽小走四方哎,驮个金山朝太阳咧。千匹骏马我呀不换哎,赶着我啦毛驴味儿长哩……”绅士笑了:“小杨,这是你自己编的歌吗?”杨润生抬抬下巴:“王老板,不入你的法眼,有污你的清听吧?”
“不,你这歌儿很有情调,乡土味儿浓,又有意蕴,你读过几年书?什么学校毕业的?”“王老板,你抬举我驴货郎,我只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狗脚迹。王老板,前面就是十里铺了,你坐稳了,我们弯小路走。”
杨润生牵着毛驴,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小调,哼着哼着就不哼了,他已经看见对面走来十几个扛着枪的保安队。“王老板,”杨润生说,“对面来了十几个扛枪的,估计是十里区公所的保安队。现在躲是躲不及了,您小心了。”保安队里已经有人认出了驴货郎:“喂,你个驴日的驴货郎,怎么不做货郎了?”杨润生嘻嘻哈哈地回答:“老子的小本生意都做不成了,货物都被国军抢光了,没本钱,就改成拉脚啦。这不,老子从沙市接了一位客人,正赶路呢。兄弟们,来,一人一支烟。”这支队伍确实是十里区区公所保安分队的人,队长杜三狗把三角眼一翻:“驴货郎,你狗日的驮的这人,是什么人?我怎么看着就像是共产党呀。”杨润生吓得一缩脖子:“杜队长,你别吓唬我,我驴货郎胆儿特小。我驮的这位王老板是做绸缎生意的,他在钟祥开有绸缎庄,我是送他去钟祥的。他怎么会是共产党呢?”杜三狗又把眼睛一翻:“我们今天巡乡,就是来抓共产党的,这人身份不明不白,不能随便放走。跟我们回趟区公所,等弄清楚身份,再放你们不迟。驴货郎,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你接的客人是共产党,你就一定有嫌疑。兄弟们,把他们给我带走。”王老板说:“这位杜队长,我真的是个绸缎商,我只是雇了这个小伙子的驴,根本不认识他。你们捉我就不讲理,还要捉这个拉脚的,就更没道理了。”王老板又对驴货郎说:“小伙子,我想,这些兄弟也不过是要杯酒钱。请你去钟祥利丰绸缎庄,叫他们拿钱来赎我。”杜三狗一听有油水可捞,立即改变了主意:“好,你个驴日的驴货郎,本乡本土的,也不怕你跑了,就放你一马。快去找钱吧,咱哥们儿等着你的钱喝酒哩。”杨润生故意大骂起来:“你们这些混蛋,生儿子没屁眼儿。你们断了我驴货郎的财路,一个个都等着遭天打雷劈吧。”杜三狗恼怒地说:“驴货郎,你个狗日的,别得了便宜卖乖。叫你走,你他妈的走不走?要不,老子把你抓起来?”驴货郎赶紧说:“我走,我走,我给你们弄钱去。不过,我得把话撂这儿,你们要是动了王老板一根毫毛,就休想拿到一文钱。王老板耶,你等着我,你这笔生意,我驴货郎是做定了的。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利丰绸缎庄去,你好好等着啊。”王老板也大声回答:“好,我等着你,我一定还雇你的驴。”杜三狗他们把王老板带走了,杨润生急得直捶自己的脑袋:组织上让自己送首长,结果把首长送到了敌人的手里,我杨润生怎么就这么无用啊!咳,现在埋怨有什么用?要想办法把首长救出来。决不能让首长去十里区公所,那太危险。可是怎么救呢?杨润生想起了影子戏《空城计》,他诸葛亮能用空城计退司马懿的百万大军,我驴货郎就不能用空城计打败十五六个保安队?用空城计得有个好的地理环境,在什么地方合适?杨润生想到了保安队必经的一片大松树林,他一拍脑袋,好,就那儿了!但是必须提前赶到那里埋伏起来,否则空城计再好也等于零。从近路赶过去,一定要赶到保安队前面。杨润生赶着毛驴飞奔,他平时把毛驴看得比儿子还金贵,从来不这么赶驴的,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杨润生赶着驴急跑,他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驴也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直赶到那片松树林里,杨润生才缓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抚慰一下大灰,就听见了保安队的脚步声,好险!杨润生赶紧伏下身,观察着保安队的动向。擒贼先擒王,杨润生打定主意要一枪干掉杜三狗,其余的人就会作鸟兽散。他又摇摇头,那些保安队虽说没用,也不会因为死了一个领头的,就变成软蛋。要想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作鸟兽散呢?眼看着杜三狗他们已经快到这片树林了,杨润生还没想出好办法,只好到时临机应变了。杨润生隐蔽好驴,自己伏在一丛荆棘后。杨润生在鄂东支队时就是一个神枪手,又有武工队队长送给他的一把二十响。杨润生想,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只有凭自己的神枪,以最快的速度撂倒杜三狗,再接二连三地撂倒他几个,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再大喊武工队在此,一定奏效。杨润生虽是以一挡十六,但他并不胆怯,依然驴气十足:他奶奶的,老子不信干不过那些王八蛋。他决定冒险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