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廖健雄的人,还以为他是钻石王老五。
然而,连他都觉得奇怪的是,当年怎么会那么爽快,那么不计后果,不假思索地就上了家人为他安排的婚床?
……
廖家娶媳妇的时候,廖家阿爸正病得要紧。
他们家的鸡、猪、牛全部拿去换了药给病人吃,廖家厨房终日飘出那种苦涩的气味经久不散。但是,廖阿爸的病却总也不见好转。春分过后阴雨连天,廖阿爸的病就越来越重了。几位叔伯弟兄帮着把人抬到县医院,在医院明晃晃的炽光灯下,廖阿爸的脸显得越发的蜡黄。医生看了半天化验单,最后摇了摇头,说:
“抬回去,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廖家的人紧追着问:“不开药么?那样能好得了?”
医生叹道:“回去等日子吧,只怕……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
廖家的女眷闻讯哭成一团,男人们跺了跺脚,去找族里的长老。
老人们说:“怕是只有冲喜这一条法子可以想了。”
廖家阿奶于是拖着哭腔发话:“快去,找阿雄!要他快快回来……救阿爸!”
阿雄的大名叫廖健雄,他在几年前的高考中,考了个全县文科状元,这事着实让廖家上下威风了好些日子。眼下阿雄大学毕业了,刚被分配到省里一家许多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大单位。消息传来,镇里的人们纷纷向廖家贺喜。大家一致认为,这回阿雄是彻底跳了龙门了,日后只等着阿雄带回个城里妹仔,廖家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廖嫂,到时你还用做田么?还不去城里享清福呀?”
“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叫我这个乡下婆上门。”
“切!等有了细蚊崽,你这样的免费保姆她去哪里找?”
“谁知道人家怎样想呢?”
廖家阿妈嘴里的“人家”,指的就是日后城里的儿媳了。
尽管廖家阿妈嘴上对未来城里的儿媳表现冷淡,其实心里对阿雄娶回个城里妹仔还是很期待的。毕竟,这是儿子的成功,是廖家的光荣……可如今,阿奶要替阿雄娶个乡下妹仔来冲喜,她心里很是失落,很是可惜,甚至觉得是委屈了儿子。
这样想了之后,廖家阿妈对阿奶说:“阿雄……假如在城里……有了意中人……”
廖家阿奶摆摆手,拦腰截断了廖家阿妈的“假如”:“阿雄城里的意中人,能朝朝晚晚在她公公身边侍奉汤药?不能吧?那就没得讲!人命大过天,想来阿雄是个孝顺的崽,他不会忘记,没有他阿爸当年每天天不光就上山去捉蛤蚧,赶到城里去卖个好价钱,一分一毫地攒下来供他读书,他能有今天?你就不要私底下作怪了。”
这番话说得廖家阿妈眼圈红了,她低头擦泪时,小声应了个“是”。
那边阿雄正在搭火车转汽车不停歇地往家赶,这边方圆几十里的媒人,也如车轮滚滚般地开到廖家。几经合八字、看样貌的细细挑选,廖家阿奶为阿雄选中了邻村姑娘阿秀。在那一带,阿秀是出了名的靓女,既温柔,又贤惠。阿秀的父母看中廖健雄是吃皇粮的公家人这一条,也就不计较廖家子女多,家底薄的种种不足,爽快地应承了这门亲事。廖健雄因出身农村的缘故,寒窗苦读期间,根本不敢对城里姑娘有非分之想。于是,廖家长子廖健雄,便与阿秀姑娘来了个闪电式相亲、登记、进洞房。
直到一辆五成新的手扶拖拉机,喘着吭哧吭哧的粗气把阿秀接了回来,阿雄这才得以细细端详他的新娘:虽然是村姑,阿秀倒也长得唇红齿白,小巧秀气的鼻子,大且黑亮的眼睛,身材匀称、丰满……最让阿雄目光迷离的,是阿秀那紧绷绷、圆鼓鼓的胸脯。他不敢长久地盯着那儿看,因为全身会发热,会膨胀得难受。这让他对阿秀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阿秀看新郎是怎么看怎么欢喜——阿雄的一双剑眉下,看人的眼光是幽幽的,你拿不准他是欣赏你还是厌恶你。不管是欣赏还是厌恶,他都不动声色。这才对女人形成杀伤力——在那样的眼光下,你一心只想做得好一些,只想让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久一些。此时此刻,阿秀禁不住时常用眼角去瞟一眼阿雄,看他是否在注意着自己。阿雄那边觉得新娘很是耐看,于是就紧盯着不放,这样自然就接住阿秀丢过来的眼角了。二人的眼光碰在一处时,他和她都会悄然一笑,倒好像是相识已久的知己。
廖家的喜事虽则是用作冲喜的,但他们还是操办得一丝不苟,像模像样。这是廖家阿奶的主意——我家阿雄既然做过县里的状元,就得有状元爷的架势。猪是自家养的,专挑那大的杀;鱼是阿雄的叔伯弟兄下河摸的,只拣那大的上;青菜瓜豆地里一应俱全,择了洗了切了,炒出来就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吃饱喝足之后,就是“听房”了。
廖家阿妈一再对人们说:“他爸病着,你们‘听房’又不是第一次,这回就别听了。要是天早睡不着,那就都回家,自己听自己的房去吧。”
千百年来,小镇盛行的“听新房”的古风,一直经久不衰。如今阿雄又是跃过了龙门的城里人,人们认定,他肯定会有不少新花样。于是,大家“听房”的兴致就不是一般的高了。人们哪肯轻易就这样回去的?
当即有人说:“舍得跪就不差拜了,何不样样都做全了呢?”
有了几分醉意的阿雄,听见人们吵吵嚷嚷的,忙问旁人是为何事。有人对他耳语了一番,他挥挥手,大方地说:
“听听听,我让大家尽兴!如果连聋子也想听,那就都来听吧。”
人们大笑。细蚊崽则发出“呵呵”的欢呼,好像听房是他们的盛大节日。
廖家阿妈小声咕哝说阿雄傻,阿雄却大声说:“冲喜就是让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才好呢!”
其实,廖健雄在男女之事上是一片空白,他根本没有很快就结婚的思想准备,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做那些“功课”。而阿秀更是白纸一张,全凭阿雄的调遣了。只是循环往复,几上几下,历经几番拼杀,每一回都给阿雄留下时间太短的遗憾。浑身是汗,直喘粗气的阿雄,看看身边饱受自己折腾的阿秀,却像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纹风不动……
屋外,有人在发布“听房”的结果:三回,回回都是一个字。
每次仅是五分钟,阿雄对自己很不满意。
婚后不久,新郎就回城上班了。新娘阿秀既精心侍奉阿奶和公婆,又悉心照料三个小叔子。只要一听说有偏方能治公公的病,阿秀必定不辞劳苦去弄了来。奇迹就这样出现了——被医院判了“死刑”的廖阿爸,居然从此告别了病榻!
其间,阿雄频频回来。
每次,他总要对单位上的人说一句:“回去看看阿爸,不然阿奶会闹的。”
他的同事总是这样应答:“应该的。”
其实阿雄心里明白,回去看阿爸,最终就是回到阿秀的身边。
廖健雄勤来勤往的结果,是阿秀在年底为廖家添了一个男丁。
镇里的人都说,阿秀是廖家的福星和恩人。
……
等到廖健雄官拜正处级,被人们誉为旺夫天后的阿秀,已被生活熬得脸上满是皱纹。原先圆鼓鼓的胸脯,不知什么时候缩了水,现在只能隐隐看到,胸襟下那两只被掏空了的“布袋”,无力地在胸前晃荡。阿秀成了干瘪的小老太婆了,有人劝她别居功自傲,赶紧携子进城守着老公是正经。
阿秀放不下家乡的公公婆婆,放不下她种养的果树鸡鸭。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不属于城市,到了那儿她的手脚都没处放了。还有,老公从来不提让她迁居城里的事,她觉得健雄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她信老公。
渐渐地,廖健雄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家人只是每月从银行提取生活费时,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在长长的一年里,家人都难得见他一面了。父母在家里对阿秀说,也在外对外人说:“阿雄忙,实在太忙,顾不上家了。”
廖健雄工作忙是不假,但是,城里令人眩晕的羁绊太多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