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泥鳅”姓范,原来是抗日红枪会的一个头领,再以前是杀人越货的胡子,前年投了日本人,当了营长。双坡镇的老百姓多叫他范头领,恨之入骨,巴不得他嘎嘣一声瘟死。然而他平步青云,昨天当上了满洲国军驻双坡镇铁路警备团的团长。他那样的能当上团长,完全是关东军驻双坡镇少佐情报官后藤正男极力推荐的结果。坚决不同意他当团长的是关东军驻屯双坡镇的铁路守备队队长水野浩川。水野浩川看不起范头领,因为他长得贼眉鼠眼,过去是土匪,而且曾是搅闹得黑龙宫镇一带鸡犬不宁的悍匪,日本人曾经几次要剿灭他,但都被他逃脱了。
水野浩川想让原驻双坡镇的东北军四十二团团长王翰章当团长,但王翰章坚决不降,令谁也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前王翰章竟要了这个日本人的命。
王翰章毕业于奉天东北讲武堂,是张学良派到北满中东铁路上的一员得力干将。在水野浩川的眼里,王翰章是真正的军人,草寇出身的范头领根本上不了台面,大日本皇军绝不可以让一个声名狼藉的土匪当满洲国军的团长。后藤正男对水野浩川说,王翰章是死心塌地抗日的东北义勇军,绝对不会成日本帝国的朋友。水野浩川摇着头斥责后藤正男说的完全错误,认为后藤正男不是真正的“中国通”。水野浩川到中国才两年,从辽宁的锦州打到吉林,从吉林打到长春,从长春又打到双坡镇来守卫中东铁路,和形形色色的义勇军打了不知多少交道。关东军以两万兵力打败了张学良的二十多万东北军,两年来他得出一个结论,中国是一块肥肉,又是一盘散沙,没有一只军队能和关东军真正为敌,到头来通通都得归顺满洲国。
水野浩川说:“眼下的哈东地区也是一盘散沙,赵尚志在三股流建了抗日政府红地盘,王翰章的义勇军藏在亚布力后堵偷偷地向我们打冷枪,比他们小的抗日武装还有好几伙。但他们并不可怕,因为他们各自为政,互无联系,给了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这就是满洲,这就是中国,天照大神给了我们吃掉东北,继而吃掉中国的绝好机会。最可怕的是他们联合起来,携起手共同对付我们。”
水野浩川接着说:“东北军是给老张家看家护院的,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和追求,我们可以给王翰章出大价钱嘛,一直到他满意为止。”
后藤正男说:“他天生就是我们的敌人,什么价钱也收买不了他。”
“你已经让王翰章搞糊涂了。我告诉你,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义勇军,不是王翰章,而是共产党的哈东支队。赵尚志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就是极力把所有与帝国对抗的人都拉拢在自己周围,成立所谓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苏联俄国的赤色政权遥相呼应。如果我们破坏掉他们的团结,没人支持红地盘,消灭赵尚志,消灭哈东支队指日可待。从今天起,开动你的宣传机器,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关东军专打赵尚志,不打义勇军,任何归顺者我们都不打,包括山林队、红枪会、绺子队,我就不信王翰章他不识时务!”
后藤正男说:“绺子队打家劫舍,危害治安,我们正在剿除。”
水野浩川说:“要学会利用中国人去打中国人,绺子队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乌合之众,是完全可以利用的草莽英雄。我们要把他们用起来,用完了再杀他们也不迟。要让工商各界、土豪劣绅都拥护我们。关东军不是要杀光所有的中国人,而是要他们生产粮食,要砍伐木头,要开动一切生产机器创造财富,支持大东亚圣战。要利用他们为我们办事,断绝哈东支队和老百姓的联系,让他们没吃没喝,看他们怎么度过寒冷的冬天。我们的兵力还集中在南满,大部队还不能马上到达这里。我们要想统治中国,无论现在和将来都离不开中国人,就像我们统治朝鲜,要让朝鲜的皇帝变成天皇的仆人。为什么要成立满洲国,为什么要把溥仪弄到长春来?就是要利用中国人,控制他们,让他们来帮我们统治这个国家。我们可以利用范头领这样的人,但不能重用,当个营长就不错了。他们是支那人中的败类,同样是关东军要消灭的目标。”
后藤正男说:“水野君到双坡镇的时间还短,对王翰章和范头领都不了解。”
后藤正男虽然是哈尔滨关东军司令部特高课派驻双坡镇的情报官,比水野早到这里两年之多,但他的军衔是少佐,而水野浩川是中佐,所以他始终保持着对他毕恭毕敬的姿态。
水野说:“你明天就去找王翰章,告诉他只要归顺了满洲国,可以还当他的团长,还住他的大白楼。我要让他听我的指挥,去打红地盘,去消灭赵尚志。”
后藤说:“他藏在亚布力后堵的莽莽大山里,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向西,大部队施展不开,就是去两个师团都难以找到他。”
水野说:“派飞机去撒传单,不出三天就动摇他的军心。”
飞机从元宝镇起飞,在亚布力后堵的莽莽森林上空撒了两天传单。过了几日,后藤正男来向水野浩川报告,王翰章那面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水野说:“不要着急,再等几天。”
双坡镇是哈东地区最大、最热闹的镇子。话得从三十多年前俄罗斯沙皇在这修铁路说起。先是从哈尔滨的官道上来了十多个老毛子,是打前站。当地人没见过洋人,对他们的长相很诧异,不敢靠前。你看那些毛子,赤红面子,满脸胡须,胳膊上的毛也有一寸长,怪吓人的。他们由衙门里的官员陪着,整天里翻山越岭搞测量,说是要在这里修铁路。铁路是个什么东西?后来人们才知道,铁路是两根铁道,是来跑火车的。火车是个大铁家伙,烧煤,烧柈子,烧到时候就来劲,就能飞快地往前跑。大铁路修好了,他们又开始修小铁路,通石头河子的,通亚布力后堵的,通苇沙县南沟北沟的,都通到原始森林里。这时候中国人全明白了,老毛子要的是木头,拿木头去卖钱。还往外运粮食,五常、宾州、延寿产的谷物都通过铁路往外运。往南,运到旅顺;往东,运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往西,经哈尔滨运到满洲里进俄罗斯的赤塔。为了管理铁路这里设了铁路交涉局、巡检所,还有林务局等机关。紧接着商贾云集,买卖兴隆。商店、银号、当铺、药铺、烟馆、妓院、戏园子、澡堂子应有尽有。眼下谁也说不清双坡镇有多少店铺商号,反正满大街都是花花绿绿。买卖不仅有中国人的,更多的,较大的都是外国人的。建得最早的是俄国人的公和利号火磨,是生产面粉的。俄国人吃面包,离了白面玩不转。产的面叫“砂子面”,商标是“渔翁得利”。在大街上你看吧,洋毛子赶着洋马车,洋马车上坐着洋娘们儿,洋娘们儿领着洋娃娃,洋娃娃旁边还站一条大洋狗。不仅有大鼻子,还有小鼻子,叽里哇啦,到处都是洋人。南山上是中国人建的普照寺,规模宏大,同营口的愣严寺,哈尔滨的极乐寺并称为东北三大寺。东边是东正教的尼古拉教堂,是俄国人的中东铁路公司建的。西边有日本人的神社,北边是穆斯林的清真寺,靠蚂蚁河边上是大白楼,是王翰章团长的兵营。大白楼的名是中国人叫起来的,十多年前是俄国人建的中东铁路员工公寓,后来变成兵营了。十月革命胜利后,按照列宁的说法应将沙俄和中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都废除,中东铁路及所有附属设施都应归还中国,但列宁死后斯大林不认账了,赖在中东铁路上不撤,非要中国人拿钱来赎。中国不服,认为沙俄利用中东铁路掠夺走的财富多了去了,我们亏大了,凭什么还要拿钱赎?所以张学良才在哈尔滨抓了苏俄的火车站长,收回路权、电话、电报等权力。苏俄的兵走了,王团长他们住进了大白楼,一进门就被里面的豪华排场惊呆了。那墙有一米厚,举架有四米,墙上画着让人看不懂的洋画,男的女的全都光着大屁股,本该裤裆包着的东西全露着,连墙上的瓷砖、吊灯都是从俄罗斯运来的,精美得让看过的中国人直咋舌头。吃得饱,住得暖,有浴池,有舞厅,拉屎尿尿都在屋里头,官兵们得以尽情地享受。厕所尿池子里铺的东西刷白,士兵们不知是啥东西,愣是不敢往上撒尿。
前几年张少帅曾经到过这里,那是为了剿灭黑龙宫镇一带的土匪“瞎闯王”。“瞎闯王”抢财主,抢商号,劫老毛子的小火车,占据黑龙宫镇半年有余。珠河县的警察根本不敢去碰他们,只好请苏俄的铁路护路警察队去剿匪。“瞎闯王”一听老毛子来了,自知不是对手,带着喽啰们就钻进了深山里。护路队剿了七天,连“瞎闯王”的影子也没见到。到了第八天,“瞎闯王”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劫了他们的粮草车,断了他们的吃喝。他们没办法,只好撤兵。经这么一折腾,“瞎闯王”更加有恃无恐,爪子越伸越长,竟然抢到了珠河县城。匪情传到奉天,张大帅震怒。这时张学良刚当上旅长,血气方刚,立功心切,带着他的卫队三百多人杀将过来。东北军对付这样一帮土匪胡子还是手拿把掐的,因为他们当中土匪出身的人多的是了,“瞎闯王”的那一套都是他们早玩过的。他们没像老毛子那样浩浩荡荡地往黑龙宫镇开,而是派出侦察兵装成打猎的,卖货的,采药的满山转,没出一个礼拜就摸清了“瞎闯王”常落脚的几个地方。带领侦察兵的就是今天的王团长,当时他刚从东北讲武堂毕业不到一年,是个见习排长。这一天“瞎闯王”来到小北沟住下,手下们张罗着给他祝寿,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弄得山里山外动静挺大。张学良指挥部队把他们里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他们浑然不知,还猜拳行令闹得怪欢。王排长第一个冲进了匪首们住的四合院,和“瞎闯王”碰了个对头。“瞎闯王”大叫不好,枪还没端平,王排长已经打响了。“瞎闯王”连中三枪,一头攮到墙根乱骨碌。王排长冲上去,挥起大刀砍下他的头。多数土匪被当场打死,剩下的都做了俘虏,但“瞎闯王”十五岁的儿子“花泥鳅”却被几个人带着逃了出去。张学良的卫队凯旋归来,老毛子警察跷着大拇指表示佩服。
又过了七八天,王翰章那面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水野说:“你亲自到亚布力后堵去一趟,当面和他谈一谈。”
后藤说:“不是我胆子小,是王翰章太残忍,半年前他袭击苇河县,把我们的三十多个帝国军人围在县政府里。我们的官兵拒不投降,他竟放了一把火把他们都活活烧死了。”水野说:“中国人懂得两国交兵,不杀来使,王翰章不会杀你,再说不是你一个人去,我让双城堡的白团长和你一起去。”
白团长是王翰章在奉天讲武堂的同学,如今是满洲国军驻双城堡的上校团长。王翰章住的村子叫草帽顶子,山连着山,岭挨着岭,易守难攻,来去自如。有人报告说是双城堡的白团长来了,还带着一个日本人。王翰章十分狐疑,命令把岗哨放出二十里,看看他们后面有没有更多的敌人跟着,另外不准他们进村,有话在村外的木桥上说,乱走乱跑就打死他们。后藤正男和白团长看着村里伸出来的黑洞洞的枪管,站在桥上不敢越雷池一步。
王翰章扯着嗓子问:“你俩想找死呀,敢到这里来?”
白团长马上搭话说:“咱们开门见山,我们是奉水野浩川队长之命来看你的,水野队长说了,只要你过来,还让你当双坡镇大白楼的团长,你可别犯傻。”
王翰章说:“你想让老子跟你学,当汉奸,给日本人舔腚。”
白团长说:“看你说得多难听,什么叫舔腚,叫日满亲善,日本人对咱们不薄。”
王翰章说:“老子死也不当汉奸,坚决和日本人干到底。”
白团长说:“你别逞能了,张少帅都跑了,全东北都降了。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也要留条后路啊!”
王翰章满脸已经涨得通红,他命令道:“把他们给我绑了。”
冲上去一伙士兵,把他俩五花大绑押到王翰章的面前。
后藤正男心里十分恐慌,但表面上尽可能地镇静:“我们是老相识了……”
王翰章说:“什么老相识?我让你骗了。”
王翰章说着啪啪给了后藤正男两个大嘴巴。后藤脑袋发蒙,满嘴又咸又腥,感觉腮帮子被打飞了,他预感今天是凶多吉少。
他结结巴巴地说:“有话慢慢说,何必如此粗鲁呢?”
王翰章说:“还说啥呀?该说的都让这个白汉奸说完了。”
这个后藤正男确实是王翰章的老相识,“九一八”之前他俩就认识。那时他是关东军的秘密特工,自称是辽东人,姓刘,做皮货生意的商人。后藤正男来中国也有十多年了,先是在大连开糖果铺子,后来加入了满铁株式会社。满铁株式会社表面上经营南满铁路,实际上是关东军的特务情报组织。后藤正男的中国话说得很地道,谁也听不出来他是日本人。“九一八”之前的几年,关东军选了一批所谓的“中国通”流窜到北满,后藤正男就是那时来到哈尔滨,后又到了珠河和双坡镇。前年二月初,他乘王翰章响应依兰节度使李杜的号召,带领部队保卫哈尔滨的时候,用金钱和女色收买了留守的军需官,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大白楼。等王翰章兵败哈尔滨回来时,差点没落入他在大白楼布下的陷阱。多亏学校的马老师在回来的路上截住了王翰章,要不然他成了日本人的刀下之鬼了。所以王翰章恨透了这个日本人,所以下手才那样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