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挂在墙壁上的温度计里的水银柱升到了三十四度,办公室内热得像个蒸笼,那大肚黑坛里的“浓味”向外冒得更欢畅,更强烈了。
小梁满头潮汗,头晕脑胀。他烦躁地抓过那张旧报纸当成扇子呼呼地摇着,双眼一闭,心里幻想着:此刻要有一位挺身而出的武林大侠,扬眉怒目,运足功力,飞起一脚,把这装着“魔鬼”的坛子踢到爪洼国里去,然后巨手一挥,送来一阵凉爽爽的风儿,微风里最好还带点花香什么的,那该有多美气!要是再采两瓶冰镇汽水,可就更漂亮啦!唉,咱别睡在破炕席上做美梦啦。哟嗬,乖乖,你还真得寸进尺,给脸就往鼻子里爬呵,熏得脑浆子直发昏发沉,这么昏头胀脑地怎么能搞好设计呢?不行,得想法改善一下……
小梁平素颇有股机灵劲儿。聪明人自有聪明的办法,他小眼珠转了转,便计上心来,手里摇着张旧报纸,一步三晃地晃出了办公室。
二十分钟后,小梁带着一包卫生香哼着歌儿晃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嘴一张喷出两个饱嗝。牛科长抬腕看了眼手表,眉峰耸动几下,又埋头看他手中的那本《瞭望》。小梁心里格登一跳,忙偷眼溜看牛科长的脸色:他眼睛眨了眨,从衣袋里摸出包仁丹来,往嘴里丢进几粒,自言自语地嘟哝到:“医院门诊的病人真多……”
小梁终于安下心来,往他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插上了三支浅绿色的卫生香,摸出气体打火机将其依次点燃。三缕如丝的青烟从红红的香火头上袅袅飘起,一股很浓很浓的玫瑰香味飘漾开来,冲淡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小梁精神随之兴奋起来,望着这抵抗污染的“新式武器”,颇有点洋洋自得。他扭脸朝描图台那边望去,见刘美玉直起腰来,一手托着粉嫩的桃腮,忽闪着两只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望着这边的香火出神。小梁心中愈发兴奋起来,双手合掌举到胸前,微阖双目,眼观鼻,鼻观心,双唇蠕动,做出和尚念经的模样,想以此博得小刘一笑。突然耳畔响起牛科长低沉严厉的喝斥声:“出什么洋相?灭掉!”
小梁骇得浑身一哆嗦,小脸吓得煞白,畏怯的目光向科长脸上溜去,牛科长那四方大脸上的线条粗犷刚毅,神色威严,好似天生没有笑模样,两只大眼睛白多黑少,射出严厉清冷的目光,那是冻着冰的两潭池水。
小梁稍一迟疑,犹豫着不肯将香火灭掉。牛科长扭过四方阔脸,两道刀子似的目光扫过来。小梁心里又一哆嗦,赶紧伸手乖乖地掐灭了那三炷香火。
香火一灭,未过半个时辰,小梁反觉得那味儿比先前更浓了,熏得他如坐针毡,猛摇手中的旧报纸,不住地用手绢擦着满头油汗。不行,老这么受洋罪,我可受不了,还得想法改善……
十分钟后,小梁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台少了一片风叶的破旧电扇,往他办公桌上一放,接通电源,手指一按开关,电风扇像个醉汉似的,东摇西晃地徐徐旋转起来,发出沉闷的吼声。风扇终于达到额定的转速,整个办公桌也随之猛烈震动颠颤起来,桌面上的纸笔都欢快地跳起了“迪斯科”。小梁往椅子上一坐,将上半身俯在颠颤的办公桌上,伸长脖子,把发烫的脑袋伸到带有节奏感的风流的旋涡中心,听任风流猛烈吹拂,周身甭提有多舒畅惬意,多美气了!惬意中,他摇头晃脑哼起歌儿:“北风那个吹呀,雪花那个……”
小梁刚哼了两句半,猛听牛科长打了一个极响亮的喷嚏,心中陡然一紧,周身一抖,忙转脸去看科长的脸色。见科长四方胖脸上竟漾出一缕舒泰的笑意,眼神里溢出柔和的赞许。小梁顿时如释重负,受宠若惊,心里像吃了块冰镇西瓜般舒坦,浑身轻飘飘,像飘在空中。他赶紧起身调整电扇角度,让风流中心对准牛科长猛烈吹去,牛科长眼含笑意又朝他点了点头,把宽胖的身躯迎着风流挪了挪,继续看他的杂志。
小梁又伏到颠颤的办公桌上,惬意地把脸伸到风流中心,周身三百六十万个汗毛孔都舒畅得齐唱赞歌。小梁微阖双目,美滋滋地哼起了歌儿:“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啪——”一声脆响,风扇陡然一震,发出一声像老牛挨杀时的闷声怪叫,转速逐渐低落下去。一团很浓的香水味钻进小梁鼻孔。他惊诧地直起脖子,眨着小眼珠向上看去,见刘美玉一手叉在细腰上,呈丁字步立在办公桌前,绷着红扑扑的鹅蛋脸儿,紧皱着两道细弯的柳眉,瞪着气恼的丹凤眼:“我说小梁子,你还嫌这味儿扩散的不快是不?天热加上这怪味儿,本来就够劲了,你又弄来个这破玩艺儿,搞噪声试验哪?”
小刘说完,狠狠瞪小梁一眼,带着一团香风转身离去,高跟皮凉鞋在水泥地板上发出一路严重的抗议,经过科长的大写字台前,回到描图台后。地往脸上头上洒了几滴香水,那动作表明,地绝不是为了美气。在这场沉默战中香水已经成了防“毒气”的化学武器。
牛科长放下手中的杂志,斜眼扫了眼小刘,眉峰耸动了几下,若有所思地燃着一支上造“大炮”,慢慢地喷着浓雾。
小梁怏怏地盯着小刘的侧影,心里气得直冒火,可就是没有勇气发作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有多大的火气,在小刘面前都不敢发泄。
唉,又一个抵制“毒瓦斯”的有效措施中途夭亡啦!小梁眼珠转了几转,没转出新的道道儿来,天塌大家死吧!他心里怏怏地想。
小梁索性把眼一闭,双手托住额头,静候“毒瓦斯”的猖狂进攻。
“毒瓦斯”们很慷慨大方地再次将小梁团团裹住,变成万千只小虫,向他的五脏六腑里钻去。
难道别人对这“毒瓦斯”就一点反映没有?小梁开始闪目观察室内其他人的表情。除牛科长外,其他五人中有四人面上皆有不悦之容。老赵紧锁双眉。老张大口大口吸着烟,大有吞云吐雾之态。老马满脸阴云密布,一脸苦相,朝小梁挤眉弄眼,冲那台电扇努努嘴儿,让他把电扇打开。小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里含着怯色向描图台那边溜去。见刘美玉一手用条手绢扇上五六下之后,才伏案描上一笔,时而把三角板、画尺、圆规什么的摔得直响,像和谁怄着气。小梁最后把目光落到平日缄默不语、缩在角落里默默工作的郭工脸上。奇怪,郭工那瘦长的枣核脸上,神色依旧,安然无恙,就像种过了免疫苗或注射了什么抗体,具有了天然的免疫能力似的,对这“毒瓦斯”的存在竟一点反映没有。
小梁怀着好奇心,起身溜到郭工身边,轻声问:“郭工,您今天咋这么精神呢?您看我们……可都蔫了。”
郭工满脸的皱纹里挤出难得的微笑:“前些年呵,挨批斗时,人家说咱是……什么‘臭老九’,住了五年‘牛棚’,没少闻那味儿……”
啊,是这样!小梁似有所悟。对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
……不适应这变化着的环境,迟早会像恐龙那样被淘汰掉呀!小梁回到自己办公桌前,两眼盯住那台缺了一片叶片的电扇,陷入沉思之中。从郭工的话里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人生哲理,脸色异常严肃,大脑高速运转起来。要想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不适应这不断变化着的环境,岂不是纸上谈兵,到头来空梦一场?我梁某人想干出一番事业来,若不与科长……
这边,小梁正想得入神。描图台那边响起了牛科长低沉有力的声音:“小刘,在工作时间写诗,你看这合适吗?”
“有嘛不合适的,今天该描的图我都描完了,闲着没事用点功,还有错咋的?再说,我也得缓解一下五官的紧张啊。”她指指自己的鼻子,嘻嘻着说,“牛科长,您眼下可是基建科的科长,在工作时间一本接一本地看《新闻战线》,您是不想改行啊?”小刘反唇相讥,天津风味的清脆嗓音一下高出牛科长八个音阶。
小梁闻声而动,寻声望去。牛科长倒背双手,昂首挺胸,站在描图台前:“我看那些东西完全是为了工作。”
“噢,为了工作。那您就该首先研究一下环境卫生与工作效率之间的科学关系!”
“我再说一遍!以后若再发现你利用工作时间搞写作,我就扣你当月奖金!”
小刘忿忿的,脸红如烧,终于压下了心头的无名火。
小梁平素最喜欢瞧热闹,见刘美玉同牛科长吵起来,忙凑过去。眼珠盯着两人的脸庞转了一会,目光便向描图板上的一张稿纸溜去,纸上边果真横七竖八,勾勾划划地写着一首诗——
一炷香火
在千年孔庙里复燃
飘出缕缕余烟
余烟袅袅缭绕
缭绕在少女少男的心田
诱惑着青春
离开这绿水青山
去追拜虚无缥缈的
古佛神仙……
不待小梁看完,刘美玉一把抓过那张纸,示威般地向他一抖:“瞅嘛!瞅嘛!你懂嘛?懂嘛!”
小梁嘿嘿一笑:“你这算那一国诗呀,别蒙人啦,咱也读过几首唐诗宋词呢!嘻嘻,不再复燃?我今儿还非让它复燃复燃不可呢!”
小梁突然勇敢起来,大步跨回自己桌前,摸过气体打火机装出要点的样子,偷眼向科长脸上溜去,见牛科长没有制止的意思,索性真地将笔筒里那三炷卫生香点燃了。他见牛科长眉间皱纹反而舒展开了一些,便又随手按转了那台电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