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怪味?这么难闻!……有点像臭鸡蛋味儿。”
睡过午觉,小梁第一个推门走进基建科设计组办公室。他那患过鼻窦炎、嗅觉本来就不太灵敏的鼻子,却一下嗅出办公室内的空气成份突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心里嘀咕着,转动灵活的黑眼珠像两台雷达上的扫瞄器,立刻对办公室进行一番扫瞄。一切如旧,未见异常。
小梁坐到自己办公桌前,铺开图纸,取出绘图工具,开始伏案工作。这是他大学毕业以来第一次单独搞设计,虽然是项挺不起眼的工程——与矿俱乐部配套的公共厕所。但小梁却兴致勃勃,劲头十足,暗暗发誓,设计要具有独特风格式样,来个一鸣惊人,让人们刮目相看,显示一下自己存在的价值。人这一辈子不能老处于贬值的地位上。
妈的,今儿这鬼天气真热。
小梁在图纸上面了几笔,觉得那股难闻的气味更浓了。这味儿臭乎乎,粘稠稠的,难闻,怪熏人的。
小梁心里纳闷,停笔,鼻子似乎变成了眼睛,四处搜索。他低头一瞧,立刻发现了可疑目标。在自己的办公桌与科长的写字台相接的地板中间——那条无形的“三八”线上,稳稳蹲着一个大肚黑坛子,坛口上倒扣着一只白瓷碟子,气味发源地原来在此!乖乖,原来是你小子在这儿施放“毒气”呢!小梁弯下腰去,伸长脖子,把头探到“三八”线上空,伸手小心翼翼掀开碟子,两道目光向坛子里瞧去,哈——里边装着多半坛银灰色的臭豆腐。一股浓烈的臭鸡蛋味儿喷出坛口,直扑到他脸上,熏得他差点把碟子掀翻到地板上。他赶紧盖严坛口。
谁他妈这么缺德?把个臭坛子放在办公室里,真太不像话啦!应该把它弄到阳台上去……别价,说不准是牛科长的呢。小梁眼珠转了转,立即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牛科长的坛子,可千万动不得。小梁把头从“三八”线上拉回来,搬着椅子后退两步,用目光研究着这个横空出世的黑坛子。坛子,足有一尺来高,肚大口小,挺能装货,外层涂着一层黑亮的釉,坛口处有一圈棕黄色底色。牛科长可真逗,昨天刚调到基建科当头,今天就把他这宝贝坛子搬来了,和这坛子形影不离,真还挺有感情的呢!
对牛科长这人,小梁不太熟悉,但也有所耳闻,牛科长大号叫牛田力,在矿区内是有点名气的人物,文革前是矿工会的图书管理员。文革中,在纸山墨海里练出了一手呱呱叫的毛笔字,成了矿区内手屈一指的“书法家”,在地区小报上发表过几篇有份量的大批判文章后,当上了燕山金矿大批判写作组的一把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矿里计划召开一次现场批判会,省报记者还要当场拍照。老牛奋笔疾书刚写到一半。突然赶上停电,便比人打着手电继续写完,连夜贴到了墙上。第二天现场会刚开始,就炸了营。大幅标语上的——光焰无际的……“际”字分明变成了“除”字。红纸黑字,一字之差,其意皆反。省报记者举起照相机,从不同角度连拍三张,当即被定为“反标”。老牛立刻被揪出,扭到台上,成了现场批判会的活靶子,胸前挂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大牌子,坐上了“喷气式”。从此,老牛成了专政队里的阶下囚。后来,组织上为他平反,恢复了他的工作,在宣传科当了几年副科长。可不知何故。昨天又被调到基建科任正科长。
为嘛让老牛到基建科来当科长呢?小梁昨晚上躺在床上琢磨了大半夜,也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往往出乎人们的预料之外,常常爆出冷门。还是人家外国人看的透,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能问“为什么”,可答不了“为什么”。
嗨……小梁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科长的那张大写字台前,一屁股栽进那挂弹簧的人造革面的大转椅里,脚尖往地板上一登,转椅悠悠地旋了三百六十度。小梁随手翻了翻写字台上几本杂志,全是《半月谈》《新闻战线》《瞭望》什么的,一本建筑方面的书刊也没有,小梁把杂志小心按原样摆好,无声地咧嘴一笑。
忽然,咚咚山响的脚步声,从楼道里向这边响过来。他忙起身溜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正身子,提笔伏案画图。
门一响,大步走进来五大三粗的牛科长。小梁脸上立刻现出热情恭敬的笑容,向科长寒暄问好。牛科长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礼貌地朝小梁点点头,便坐到写字台前,拿起一张《参考消息》,挡住了半边脸。
乖乖,可真有科长的派头啊!小梁愣愣神,也忙翻出一张旧报纸来,举到眼前,看上面的美加净广告,心里暗暗幸灾乐祸地想:这回准有好戏看喽,那个嫩得出水的摩登女郎刘美玉肯定受不了这满屋子“毒瓦斯”味儿,非得大出洋相不可。
下午一点半钟,上班的时间一到,矿部这幢五层办公大楼立刻热闹起来。脚步声,说笑声,咳嗽声,哼小曲的声音,汇成了一曲交响乐,给整幢大楼增添了几分生气。可小梁觉得这幢大楼像个巨大的蜂巢,终日里喧嚣,没个安静的时候。
房门一开,老马、老赵、老张、郭工便依次鱼贯而进。这四位眼镜先生进来后,都不约而同地用鼻子嗅了一阵,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坐到自己的桌案前,埋头开始工作。
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响进门来,飘飘走进一位细腰秀颈、身姿健美的姑娘。她身穿一件蛋青色双花的柔姿纱连衣裙,一条粉红色手绢系在脑后,把满头黑亮的头发扎成新近流行的马尾式发型,白嫩的鹅蛋脸上泛着动人的淡淡红晕,两颗乌亮晶莹的瞳子里闪烁着清高自傲,曲线迷人的芳躯充满青春的活力。她推门向前只迈进两步,便收住了脚步:“呵哟——这是嘛味哟!这么难听!”
牛科长眉峰一扬,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拿眼角瞟了眼小刘,又继续埋头看报。小梁用手捏住鼻子,用报纸挡住半边脸,忍不住悄悄笑出声来。
脚步声奔到小梁桌前停住。小刘手握一本《诗刊》,敲打着桌面:“死小梁子,准又是你搞的鬼,弄得满屋子这怪味儿,你想把人都熏死啊?”
小梁扬起小白脸,目光从小刘那曲线动人、乳峰高耸的胸脯上溜过,笑道:“未来的‘李清照’阁下,您的修辞课学得不太好吧?气味怎么能用耳朵‘听’出来呢?这也是诗人的浪漫吧!要不您就是具有特异功能……嘻嘻。”
小刘桃腮上的红云浓了,羞恼地说:“嘛也不懂的乡巴佬,你懂嘛?懂嘛!”
刘美玉嘴上这样说着,心里也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是不符合修辞逻辑的。可在她下乡插队的那个农村里,农民们天天都是这么说的。她开始还嘲笑过说话不符合语法规范的人,可后来竟也不知不觉地传染上了,竟也说习惯了,她羞红着脸,没好气地继续用手中的杂志敲打着桌面:“你这是怎么搞得嘛?这叫嘛味!”
小梁将捏住鼻子的手松开,连吸几口从小刘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顿觉心中清爽了许多。他用手指偷偷指了指桌下“三八”线上的那个黑色味源体,拿眉梢朝牛科长悄悄点了点,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刘美玉弯腰低头朝桌下那个大肚黑坛子瞄了两眼,斜了牛科长一眼,鼻子哼了一声,一跺那被抑制得变轻的脚儿,扭身朝自己的描图台走去。小梁怔怔地瞅着,直盯着她那浑圆诱人的肩头消失在描图台后,才把目光收回,叹了口气,丢开报纸,继续设计他的公共厕所。
随着小刘的走开,醉人的芳香气息也随之消失。那股扑鼻的气味又无声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小梁团团裹住,像浓雾将他淹没后,又变成万千只小虫似地直往鼻孔里钻,熏得他心烦意乱。他忙用手捏住鼻子,改用口呼吸,白净清秀的脸上由晴转阴。他丢了笔,往椅背上一靠,开始悄悄用眼睛目测那只坛子与自己的直线距离。办公室内,离这只坛子最近的除了科长以外,就数自己了。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往日,小梁因自己办公桌离科长近,而暗暗得意自傲,可现在却为此暗暗叫苦不迭。
唉,忍着吧。小梁别无良策,便猛劲往肚里灌了两杯茶水。可惜,水没有风的作用。他只好强打精神,继续搞他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