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坤带着黑社会的人去上海讨钱了。他姐姐小艾刚刚才告诉我,她总是在事后才肯对我说出真相,根本没把我这个做娘的放在心上,家里的事她从来都不跟我商量。
小坤是我儿子,是开建筑公司的,帮房产商盖房子,在杭州承包了好几个工地在做。现在在建的一个工程叫“春风里”,是个很大的小区。
城里人很不实际,你看这名字:春风里。要是我住进这小区,人家问起,你住哪?我说,我住春风里。多虚!
快过年了,春风里小区也被冰雪整个儿冻着,人都没法干活。远路的民工,都回不了家。有个山西的老民工,和他儿子一起出来打工的,他儿子在工地干活,他自己请了假到火车站排队买票去。买票的人从售票窗口一直排到大街上。有多少个窗口,就有多少条曲曲弯弯的长龙。晚上,售票员下班了,买票的人却不离开,仍旧排队,等第二天售票员上班,继续等票。那个老民工白天吃带去的面包和矿泉水,晚上就睡在路上,排了整整三天队,最后一夜活活冻死了!
就在前天,工地里又一个民工的手指断了。最近接二连三地发生断指事件,有的是不小心被锯子锯断的,有的是被砖或钢筋砸伤的。不管他们是怎么受的伤,只要是在工地里干活,就都是工伤。工地是小坤承包的,就得由小坤来赔钱。
就这个月,小坤已赔了十多万。出事的都是泥工班的民工,班组长是一个叫刘长征的人。我们都觉得很蹊跷。
小坤那天说,他其实心里有数的,刘长征这人不厚道,联合下面的人在诈他钱。但他没办法。工地上的民工流动快,没有按规定建立职工名册,也没签订劳动合同,都是些临时打工的,所以也就免去了上工伤保险。一旦出了工伤事故,如果闹到建设管理部门或者劳动部门去,小坤和他的公司都要受到处罚,还得耗掉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对付。所以,小坤情愿出点钱私了。想熬过了年,就跟刘长征的班组解除合约。
可就在昨天,刘长征就被抓进去了,是在另外一个工地被人供出来的。公安局抓到了一个“断指团”,就是专门找人混在建筑工地里打工,然后设法锯断或砸伤手指,向包工头讹取钱财进行分赃的一个团伙。刘长征就是这个团伙里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子的,有个民工锯断了大拇指,向工地老板索赔十万块,结果全让头儿们分了去,自己却分文不得,一个大拇指白白断了,他一气之下就向公安局报了案。报案之后,他自己也被抓进去了,那叫自首。
据说那报案的人,一直没被放出来。我觉得那人也是,自讨苦吃,再怎么委屈和愤恨,总比关进去的要好。
不管怎样,小坤倒是省了心,刘长征被抓,下面的人就再也不敢弄出工伤事故来敲诈小坤的钱。
诈钱的人没有了,可是,讨发工资的民工却还是人心惶惶的,每天去小坤办公室里闹。不是要工资的,就是来要材料款的。材料款还好拖欠,民工的工资却是拖欠不得的,特别是到了年底,民工们都要拿到他们的工资才好回家去过年。现在都有劳动法了,要是拿不到工资,只要民工一个举报电话,劳动部门的人立马就会出面来解决。到那时工地就得受到劳动部门的重罚。但是,罚去的钱,也不是给民工的,而是给劳动部门的。
有一点我很纳闷:这么些年下来,小坤造了那么多房子,肯定赚了不少钱的,怎么还是发不出工资呢?
后来我总算搞明白了,问题不在小坤身上,而出在房地产商身上。杭州的房价一天一个价,天天在往高处涨,房产商就捺着房子舍不得卖,拖一天就涨一天,越拖到后面,赚的利润就越高。房产商不卖房,钱自然就周转不过来。钱周转不过来,房产商就无法拨款给小坤,小坤只得自己想办法垫钱。
就在前天,民工们联合起来,组成了一支维权队,他们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写着:还我血汗钱,我们绝不空手回家过年!
小坤左右为难,就想带着这支维权队去找房产商要钱,让房产商亲眼看到这一幕,逼他卖房。可是,小坤还是妥协了。
真要翻脸,吃亏的可是小坤。这年头,欠你钱的那个人,才是你爷。他捏着你的钱,就像捏着你的命根子。你不得不在他面前扮孙子。
(二)
所有的人只要聚在一起,就会谈论房价,每次都谈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哪怕下雪天,也谈得热火朝天。谁谁去年买的一套房,三百万,今年翻到六百万了。谁谁上半年买进一套公寓,一千万,现在变成一千八百万了。某个楼盘开盘第一天,就被抢购一空。
春风里一期二期的房子,开盘的时候定的价格是每平方米一万,两年后的今天,二手房已翻到每平方米两万五到三万。好像房子是白菜,买了囤在家里,一家人就可以过冬。
全国的房价都在涨。房价疯涨,听说是给温州炒房团给炒起来的,他们组成团伙,所到之处,房价立涨。温州人真厉害!人人都知道房价是被炒上去的,但人人还是在疯狂抢购。有钱人在抢,没钱的也在抢,房子永远都不够,永远都不够。
白菜放久了会烂,烂掉了就没人要。房子不会烂,就算房烂了,地还在。那一小块地,就是黄金。
整天埋头苦干着、为这个城市添砖加瓦的民工们,永远都买不起房子。他们每个人都只能望房兴叹。
有一次我问小坤,你们造房子的,为什么不造些便宜点的、小一些的房子呢,让那些打工的民工也能够买得起。
小坤说,城里的房子,造得再小,民工靠那点钱,还是一辈子都买不起的。除非政府出面拨地去造廉租房给他们住。
为了筹钱发工资,小坤愁得人都瘦了一圈。民工要是再拿不到钱,维权过后就是闹事。有的扬言再拿不到钱,就要绑架小坤的老婆和孩子,吓得我连孩子都不敢抱出去。
小坤也是被逼上梁山了,带了一帮黑社会的人,瞒着我,杀到上海去讨债了。零四年的时候,小坤在上海承包过一座制药大厦,工程完工后,还有一千多万的余款一直没追回。小坤每次去追讨,那老板就说,下个月肯定汇给你。到了下个月,那老板又说下个月,再讨,还说下个月。实在逼得急了,那老板就说,下周,下周肯定安排。就这样,居然拖欠到今年。
小坤一直没打这场官司,一是怕打官司太麻烦,从上诉整理材料到开庭,就得等上一年半载的。二来,他是不想断了上海这条路。那个制药公司的老板,最近几年靠倒卖假药,赚了好多钱。这些老板,只要赚了钱,就会扩展公司,公司要扩展,就得造房子。小坤本想着还有可能跟那老板再度合作。但是现在,小坤为了挪到钱,付清眼前的工资账,不得不叫上一帮人杀到上海去来一次硬的。
小坤不仅瞒了我,也瞒过了珍珍,只告诉了姐姐小艾。珍珍是他老婆,可他和珍珍好像没什么话好说。小坤的好多事,都不跟他老婆说,也不跟我说,就会跟小艾说。小艾劝我不用担心的,说小坤办事有分寸,肯定会没事的。
能不担心吗?我脑海里全是香港片里黑社会火拼时的搏斗场面和血腥镜头。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怕。要是儿子被人砍了,或者被抓了,我也不活了!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三)
我的身体里总感觉有什么在翻腾,是一股热血,一股被搅动起来的热血。我冲到春风里工地,找到小坤他爸,我冲他喊:你儿子就要没命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小坤他爸吓一跳:小坤咋了?!我便一口气跟他说了小坤的冒险行动,都怪房地产商,压着房子不卖,不拨钱给小坤,害小坤只好去上海逼钱。万一钱没逼到手,却逼出了人命,那可怎么办?
我几乎是连哭带诉的,声音很大,一些民工围拢来,得知发不出工资,事情出在房地产商那里,都显得无比愤慨,你一句我一句,诅咒开发商黑心。
忽然很过瘾,觉得身边一群愤然而起的人马簇拥着我,我被包围其中。我趁势说:我们应该跟小坤站在一起,年底前向房地产商讨回我们的钱,逼他卖房。
对!逼他卖房!逼他卖房!一片高呼声。很多人摞了摞袖子,脸涨得通红,一个个向我紧靠过来。有个民工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逼房地产商卖房,然后拿到钱?
我说:应该把我们的人都集合起来,闹到房产商那儿去,向他示威,逼他卖房,直至拿到钱为止。
那个民工说:那不变成暴动了?集体暴动是要被公安局抓起来关进去坐牢的。
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知谁在高喊:把房地产商告上法院!
对,告他去!告他去!告他去坐牢!
我正在工地煽风点火的时候,小坤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理了发,神清气爽满面春风的样子。他一来便轰走了所有吵嚷着的民工们,皱着眉对我说:妈,你就别在这添乱了!
我气得嘴唇都抖了,提高嗓门骂他:我添乱?我添什么乱?!我还不是为了想帮你忙!担心你,怕你出事?!
(四)
我们无患村村口就住着个女人,叫黄庄梅,我们都叫她黄大仙,得道后就显灵,她能过阴,就是到阴间去走一趟,然后再回到阳间。村里死去的人的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特别是过年时候,黄大仙就特别忙,家家户户都要请祖宗,烧纸钱,就要请黄大仙去阴间走一趟,了解一下死去亲人需要什么,他们就烧什么。
黄大仙过阴的时候,盘腿坐地,两手放膝盖上,“嘿嘿嘿嘿嘿……”又像笑又像哭,其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这样要过好长时间,嘴里才开始念念有词,她念唱的内容,人是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只有鬼才能懂。那是阴间的语言。等黄大仙过阴回来,就会开一张口头方,救苦钱烧多少,往生钱烧多少,玉皇钱烧多少,土地钱烧多少。
平时孩子发烧头疼的,也都找她,找了就好了。我们村里小孩生病都是信迷信的多。村里常常有孩子发烧冒汗不说话,去医院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就去找黄大仙。黄大仙一看,就说,是被吓住了,魂灵跟人家走了。用一块粗布,包一升米,扎紧,放在孩子睡的枕头底下,要“叫魂”。叫魂的时候,拿一碗清水,用一根小棍子沿着碗边顺时针转三圈,反时针转三圈,要反复转。转的同时,嘴里用吟唱的声调叫孩子的小名:你在哪里啊,吓住了,跟我回来——她唤一声,后面要有一个人接腔,要用很高兴的口气:回来了!回来了!——魂叫回来了,睡一觉,孩子就好了。
黄大仙帮人看病,从不自己开口收费,都是人家自愿给,给她多少她就收多少。给五块、十块,几十块的都有。
去年过年,小坤和珍珍带着女儿暖暖回老家来过年。大年三十夜那晚,我帮暖暖洗完澡,换好新衣服,睡觉前她忽然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也不知她犯的什么病,我们都吓坏了!我抱起孩子就往黄大仙家冲刺。黄大仙一摸孩子的头,说是动了土了。大年三十夜里,有一种鬼怪,谁动土就找谁。黄大仙在孩子头上摸几下,烧了些纸钱,埋在动过土的地方,孩子马上就好了,很灵。
那天我给了她五十,算多的,因为村里人都知道小坤这几年赚了,又是大年三十的去惊动她,就出手多了点。黄大仙收了钱,在我额头上看了好一会儿,说,这年你家都顺,来年会出大事。来年就是零八年。我焦急地问:会出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黄大仙说:好事即坏事,坏事即好事,看你怎么看,反正是大事。
我记得小坤的一个朋友遇到的一位高人说,中国在零八年要出大事;而黄大仙则说,我家在零八年要出大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家国家,国与家是分不开的。高人和黄大仙他们,到底都知道了什么?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但黄大仙的话,却一定得听。
我弟媳妇细秀嫁过来两年了,还没有生,也不知哪儿出了问题,两人做过婚前检查,都是好的。就去请黄大仙帮忙,黄大仙把细秀用布带绑在后山的一棵李树上。那棵李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果子。黄大仙从树上折下一段细树枝,在细秀身上轻轻抽打,打一下,问一句:你生不生?你生不生?细秀答一句:我生!我生!隔一年后,细秀果然为我弟弟阿贵生了个大胖儿子。
(五)
每年正月十四夜,黄大仙家必定人山人海。这个夜晚,黄大仙会请来团箕姑娘,所有的疑难问题,都可以在团箕姑娘那儿问到答案。团箕是平时用来晾鱼干、草药或者茶叶用的,几乎家家都有。但新的团箕不灵,一定要老的旧的,上了年纪的。黄大仙那只老团箕是她家上代的上代传下来的,陈旧得发黑油亮。这种老团箕是沾了灵性的。
到正月十四那天天黑之后,黄大仙就在家门外点上三炷香,对着天空拜三拜,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念有词,三柱香烟飘来飘去,然后团箕姑娘就来了,是羞答答地来的,来的时候,黄大仙会示意在场的人别出声。当然团箕姑娘的到来,除了黄大仙,我们是看不到的,但是能感觉到。
团箕姑娘不会像人一样开口说话,她跟我们进行对答是需要道具的。道具是一只团箕和一个木桶,木桶离开团箕不能太远,只隔开一个拳头大的空隙。木桶里倒上半桶水,团箕用四根筷子立起来,每根筷子顶起团箕的一个角,一头着地,一头顶着团箕,筷子由四个女孩的手来握住,拿筷子的四个女孩,她们的身子必须是干净的,来月经的和身子已经被男人碰过的就不行,否则团箕姑娘就要生气,你怎么问她都不会理你。
一般真正想问的重大问题都会压一压,放在后面去问,我们会先问一些简单的问题,试一试团箕姑娘灵不灵。
黄大仙会先指着个女孩问:团箕姑娘,你看见这个人了吧,是男的还是女的呀?要是男的,你就敲水桶一下,要是女的喃,你就敲水桶两下。团箕动起来,碰了水桶两下,稳稳停住。
人们笑起来,都说:蛮灵蛮灵的。但有人会站出来说,那肯定是四个女孩的手在动。四个女孩就齐声喊冤,都说自己的手没动过。
黄大仙便拿来一只盒子,抓进一把黄豆,盖上盖子,谁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粒,四个女孩更不知道,她们正蹲在地上,每人手里捏着根筷子,一股脑儿的心思全集中在前面的团箕上。黄大仙就问团箕姑娘:团箕姑娘,里面有多少粒黄豆?有多少粒你就敲多少下。团箕又自己动起来,一下一下地碰着水桶,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一起跟着默数,敲到十四的时候,团箕不动了。黄大仙当众打开盖子,让大家自己去数,一粒、两粒、三粒、四粒……数到十四粒,不多不少,正是团箕敲击水桶的次数。大家一片惊呼声,你争我夺地开始把早就在心里想好的问题一个个掏出来问。
轮到我问时,我就问团箕姑娘,我家小艾和小坤,他们姐弟俩以后的生活是在城里过,还是会在农村里过?要在城里,你就敲一下,要在农村,你敲两下。团箕用身体迅速拍了一下水桶,就一下,不再动了。我舒了一口气。他们都说,你家儿子和女儿以后都会有出息的,你就放心好了,不会闷在村子里受苦的。
大家都知道,在农村生活太苦,只有离开农村,到城里去生活,才会有享福的一天。我也这么认为。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一直有想把小艾和小坤送出去读书和工作的念想。
可是,我还是没能够想到,两个孩子都能到杭州,能混到今天这样子。
(六)
为了带孙女暖暖,今年我和小坤他爸都留在杭州过年。我第一次在小坤家过年,小坤他爸没有在小坤家,死活要留守在工地。怎么劝都没有用,他怕工地里的东西被人偷走。
小艾一个人跑柬埔寨去过年了。大年初二,她老公周哲带着女儿毛毛来小坤家吃饭,我做的菜。周哲和小坤喝完酒出去了。毛毛留在小坤家玩,反正她妈妈在柬埔寨,也没人管她。
初三下午,毛毛的手机收到彩信,打开给我看,是小艾穿着吊带背心裙走在海滩上的照片。毛毛说,妈妈好像晒黑了,那边好热。
我看了看小艾的照片,又看了看窗外的冰雪世界,真是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啊!我忽然想,小艾真是会享受,都一把年纪了,做了人家老婆,做了孩子妈妈的人,还处处抛春,贪玩!周哲也不管管她!
我问毛毛:你喜欢妈妈,还是喜欢爸爸?
毛毛说:都喜欢。
我说:如果在你妈妈和爸爸两个人当中,你只能选一个来喜欢,你会选谁?
毛毛想都不想就说:当然是妈妈。
我就有点不服,替周哲打抱不平:你爸爸整天耐心耐气的,从不打你,也不骂你,你怎么就不喜欢你爸爸?
毛毛说:我没有说我不喜欢爸爸啊,是你让我只能选一个的嘛。
我说:那你为什么就选了你妈妈,不选你爸爸呢?
毛毛说:外婆你是希望我选爸爸吗?
后来毛毛告诉我,她喜欢自己长大了也能够像她妈妈一样,去满世界乱跑,她不喜欢她爸爸那样,整天团在公司做一架赚钱机器。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感觉真好。我忙里忙外,忙得心里乐滋滋的。只可惜还少了小坤他爸,但小坤他爸不在也好。随便在哪里,只要他一在,这酒一喝下去,喉咙空胖胖的,翻来覆去、绕来绕去讲的都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旧事,惹人心烦。
小坤和小艾是我生下来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最明白他们的心。现在我觉得,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们心里所想的、所干的,也不明白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
以前家里穷,那时我问小艾,读完书最想干什么?小艾脱口而出:想赚很多很多钱,养活你们,养活自己。同样的问题问小坤,小坤下巴一抬说:我啥都不想干,只想玩游戏。那时小坤对游戏着迷,连读书的心思都没有。我威胁他,一个人长大了就得干些事,否则就只能做个小男人,让人瞧不起。他就说:那就开家游戏机房吧!
那时我觉得,小坤没出息,小艾就懂事多了。
现在姐弟俩倒过来,小坤拼命在干事业,在赚大钱,小艾呢,却天南地北满世界疯玩,回到家电脑一打开,整天就在那上面敲敲打打的,一天到晚跟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吃吃喝喝,半夜才回家,不务正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是,周哲还是把小艾当宝一样捧着护着。连毛毛也崇拜她这个整天晃荡来晃荡去贪图享受的妈妈。
(七)
初六,我回了趟老家。我老家在无患村。无患村很偏僻,背靠大山,面朝大海,一半人打渔,一半人种地。我们不打渔,我们是农民,靠种地过日子。现在的无患村,因为太古太旧,成了古村落,被政府列入重点保护对象。
被政府保护起来的无患村,成了被天下游客参观的地方。我们这些住在无患村的人,也被当成猴一样参观。一批接着一批涌来参观的游客,个个怀着好奇心,带着探知隐私的欲望,想知道我们这些生活在古村落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一日三餐的,怎么睡觉的,怎么生孩子的,怎么与外界交流的,怎么找对象的,怎么思考问题的……好像我们长的不是两条腿,是四条腿的。
我们原先种庄稼的地,多半被政府收回去了。政府收回去的地,被开发商打造成以吃喝玩乐为中心的商务一条街。街道两旁树立起一栋栋高楼大厦,天天灯红酒绿的,与我们的村子形成天与地的反差。
有人说,地收回去了,房子也就快了,迟早也是要被收回去的。我们都不敢想,房子要是收回去了,我们搬哪儿住?这可是我们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祖屋,真要连根拔起,我相信,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会疯掉。
来自各地的游客,白天来我们村里参观,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四处出击,夜里就去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四处出击,寻找可以一起消磨时光的陪伴。听说那边有个红灯区。红灯区就是屋子里点起红灯笼,有一群妖怪一样的年轻女人在那些屋子里出没,专门等外地男人去那里嫖她们,嫖完,她们就向男人要钱。
那些年轻女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本地的没有,在本地做鸡就是在自己爹妈头上撒尿,是最没有脸面的事。
我们村的那个小香,就是去深圳做鸡的。去年过年回家,打扮得很时髦,带了好几万回家来给她爹妈,还给她妈买了一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
听说这里红灯区的人来叫过小香,小香不去,她去很远的深圳,但还是让人知道了她在深圳做鸡的事。因为小香除了脸蛋漂亮,身材好,什么技术都没有,又懒,她不做鸡哪赚得来这么多钱。
现在我们村里,打渔的都去城里打工了,种地的也去城里闯世界了。城里就像淘金地,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只剩下一些没有出息的人,和没有能力走出去的老人留了下来。
村子里的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从这个村子里鲤鱼跳龙门那样跳出去,可自己却喜欢呆在这个村子里,虽然房子和周边的环境已破落不堪,但我们都已经住惯了,习惯了这里的旧气息。
(八)
小坤让我们搬到杭州住,我们都是不愿意到城里去住的,但为了带孩子,我们还是进了城。小坤开车来接我们,没想到,原来杭州离无患村那么近,只要三个多小时!而我一直以为,杭州离无患村相隔十万八千里之远。
一九七二年那次,我和小坤他爸到过杭州的。记忆里,那一次是我们结婚三十多年里,跑得最远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次我们到杭州,不是玩,也不是打工,是为救我爹的命。
那一年,除了老人和孩子,全县的人都参加了义务劳动,修建一个叫溪口的大水库。
有一天,水库的崖壁塌方,很多人被压在下面,死的死,伤的伤。挖出来的人都成了肉饼子。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的亲人,乱成了一锅粥。
天下着蒙蒙细雨,雨丝刮着脸,冷得我们直打哆嗦。我正赶去给小坤他爸和我爹送饭。我以为小坤他爸也被埋在下面了,拼命喊他名字,雨水和眼泪混在脸上淌,愈加找不见人。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坤他爸,从背后用一只泥手,捂住我的嘴巴,轻声说别喊了,我在这里。我又去喊我爹。小坤他爸指指右手边,说:已经挖出来了,人都站不起来了,可能是哪根骨头压断了。
送到医疗站,不接收。医生说,这里没得救。当时乡里医疗设备差,根本救不了人,我爹腰被压坏了,必须抓紧时间送到省级医院去做手术,才有治好的可能性,否则就会有下身瘫痪的可能性。
一听说要瘫痪,我们都吓傻了,说话都喘气。一个农民要是瘫痪了,拿什么来过日子?救人要紧,小坤他爸直接将我爹往身上一扛,就往车站没命地跑。
一开始,小坤他爸不让我跟去,那时我正大着肚子,快要生了。但我不放心,坚持要去。小坤他爸背着我爹,买票、向人打听路,都不太方便。事实上,小坤他爸也从没去过杭州,一趟远门也没出过,也希望身边有个伴,就让我跟着去了。
那时路不好,都是烂泥路,水泥路也是一截一截的,有许多坑坑。我们要先坐客车到宁波,换两趟车,经过七八个小时的颠簸,才到的宁波,到了宁波再换乘火车,火车到杭州,要坐六个多小时。折腾到杭州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一路打听去医院的路怎么走。又耽搁了大半天,才将我爹送到医院。医生说,你们送得太迟了,病人的腰骨已经坏死,不用手术了。
那时,我们身上带的钱,买车票吃饭住旅馆也花得差不多了,就算要手术,手术费恐怕也出不起。在杭州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我们弄不到钱。
我们只好又把我爹弄回家。一路上,我爹都像死了一样,安静得出奇。医生给配了止痛药。他不像去的时候那样,一路呻吟,一路叫疼。
我爹还跟我们讲了一件事,我们村里有个观音庙,住在庙里那个胡阿婆,她老头子原来是反革命,“文革”时关进监狱被折磨死了,两个儿子也被人莫名其妙害死了。胡阿婆不姓胡,当年隐姓埋名逃到我们村里来,碰到我爹,是我爹收留了她,把她安排在观音庙里住,每天烧香拜佛,给庙宇打扫卫生。所有吃的米都是我爹偷偷提供的,吃的蔬菜也是我爹种的。我爹说,这件事我娘一直不知道。他说胡阿婆是个可怜人,万一他先走了,叫我们继续瞒着我娘去接济胡阿婆,直到为胡阿婆送终。
没得说,我和小坤他爸满口答应了。可是,我一直在想,我爹养这么大个活人,而且当时粮食紧缺,他居然做得滴水不漏,把我娘和我们所有人都瞒过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爹是个多么老实巴交的人呵,平时只知道拼命干活,走路都低着头,沿着墙角走,话都不说的。
我一路还在想另外一件事,十几年前的胡阿婆六十多岁,观音庙里没有厕所,胡阿婆每次上厕所都要走路去村口的那个公共厕所。有一个晚上,村里人差不多都进了屋,准备洗洗睡觉了,胡阿婆就在那个公共厕所里被隔壁村过来的四个小流氓给轮奸了。听说胡阿婆瘫在地上,全身撒了架,动弹不得,被村里人发现了才救了回来。后来那四个小流氓被抓进去,判了刑。我拼命回忆,我爹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呐?有什么反应?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折腾到家里,已经是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每年的二月都只有二十八日,一九七二年的二月,却有二十九日。我在那天肚子暴疼,生下小艾。要是按阳历过生日,小艾的生日得四年过一次。
所以每年过生日,小艾不过阳历,过农历。
(九)
人们都说在奇特的日子里出生的孩子聪明。我不管聪不聪明。我一直希望是个儿子,可我却生了个女儿,真不争气!
第二胎怀上是在两年之后,害喜的时候,和第一个一模一样,我自己有感觉的,我知道这一胎肯定又是个女的。那时科学还没现在这么发达,没有B超可以照。我就直接跑到医院,跟医生说,我不要这个孩子了,我要拿掉它。
打胎的时候,没有麻药,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那时候真后悔,早知道有那么疼,就生下来了。那天拿掉孩子之后,我没敢告诉小坤他爸,我怕他骂我神经病!我从医院出来,自己一个人走回家,一路虚飘飘的,有点恍惚,感觉有点对不住那孩子,也不知它生下来会长成咋样。
那是夏天,我穿了一条纺绸裤子,黑色的。刚做完刮宫手术,尽管里面垫了一大沓草纸,血还是从裤裆里淌下来,黏稠腥臭。我怕路人碰见我会嗅到血腥味,便到村口的溪坑里去洗裤子,故意坐到水里去,假装冲凉。
大热天的,我们经常会这么干,把整个屁股坐进水里去,站起来抖掉水珠,在大太阳底下走走,就晒干了。走进村口,我怕血再流出来,便解下头上的大草帽,系在腰上,草帽的帽檐正好把整个屁股遮住,血流出来别人也看不见。
第三次怀上,才是小坤。我相信直觉,就知道这一胎是儿子。害喜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前面两个,特别爱吃酸,也爱吃油腻的东西。
生下小坤后,我就不想再生了。女儿有了,儿子也有了,再生一个负担太重,怕养不起。
紧接着就计划生育了,想生也没得生了。
要不是我英明果断,拿掉前一个孩子,可能就没那么快怀上小坤,要是怀不上小坤,计划生育开始,那就很惨了。我肯定也会和别人一样去逃生,直到生出儿子来。
(十)
大嘴凤仙家就住我家对门。她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仨儿仨女都听大嘴凤仙的。现在个个结婚了,都有孩子了,还是听大嘴凤仙的。三个媳妇都没权,家里的权全捏在大嘴凤仙手里。无患村的人都知道大嘴凤仙有本事,大嘴凤仙的男人很窝囊,是个废物。
二十多年前,大嘴凤仙跟村里一个光棍偷情,偷到家里来了,她男人连气都不敢出一声。夜里头,三个人就一个屋睡。那光棍每天早上起来刷牙,就像示威一样,横着个八字步,站在屋前,把涮口水吐得满天飞。
那光棍在大脚凤仙家一住就二十多年,成了大嘴凤仙公开的小老公,这事虽然不合法,也不合理,但却成了事实。
大嘴凤仙的男人不出声,是因为一家人全靠那光棍赚来的钱养着。那光棍好赌,人家十赌九输,那光棍却十赌九赢。一大家子造房娶媳妇嫁女儿生孩子等,所有的家用,都是那光棍赚来的。要不是那光棍,靠大嘴凤仙男人那双捏泥巴的手,一家子都是要活活穷死的。所以,大嘴凤仙的男人虽然天天戴着顶绿帽子,活得像乌龟,心里也是平衡的吧,毕竟他一个人的忍让,换来了老婆孩子的幸福。说到底,他也没什么憋屈的。听他自己说,光棍要是不在家,大嘴凤仙一高兴,也肯让他睡的。
大嘴凤仙的孙儿孙女外甥外甥女加起来总共有八个,我每年都要给他们压岁钱。以前是五块十块,后来二十、三十也给过,现在少说也得五十、一百了,少了就拿不出手了。这次春节回家,我准备了八个红包,都是一百的。
没想到,那八个红包,大嘴凤仙拆都没拆,全拿回来还给我了,说孩子们都大了,今年就免了吧。把我气的!为什么早不免,晚不免,偏要在我孙女儿生出来这年免掉?他们不拿我们的红包,就意味着我们家暖暖也不能拿他们的红包。要是拿了我们的红包,按我们那儿的习俗,他们得在每个红包的基础上再加些钱。
大嘴凤仙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的,这回做得也太过了。我就冲着他家开骂,骂她做事太绝,也不怕我把他们家的丑事抖出来。
我要抖的当然不是大嘴凤仙跟小光棍轧姘头的丑事,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再抖也没意思。我要抖的是她二女儿的事。她二女儿喜鹊,十七岁那年去棉花塘打零工,在棉花地里被小工头李荣归强奸了,她怕她妈打她,便哭哭啼啼地跑到我家来。我让喜鹊别哭,把她留在我家里,自己去跟大嘴凤仙说了这事,大嘴凤仙一听,抽出一根门棍就往我家冲锋。我拼命把她给拉住了。我对她说,你这个时候打喜鹊有什么用?大嘴凤仙身子气得一直抖一直抖,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告李荣归坐牢!
在那个年代出了这种事,只要女方去法院一告,男方肯定得坐牢。但是,男的进了牢,女的也没脸再见人了。一个被男人强奸过的女人,想要找好婆家就难。
李荣归是隔壁村的小伙子,只比喜鹊大两岁,出事之后,他也意识到错了,当天夜里他拎了一篮子鸡蛋,偷偷找到我家来,吞吞吐吐说找我做媒,想讨喜鹊做老婆。
我做过几次媒,也算是无患村半个媒婆。但从没做过这样的媒,将一个女孩说给一个强奸过她的人。
当时我想这李荣归的脸皮也真厚的。可后来一想,这小伙子还算聪明的,要不这样,他就得当强奸罪给抓进去,关上几年再放出来,前途就全毁了。我看这小伙也是真心实意的,还拎了一篮鸡蛋过来,人长得也不错,就动了心念,也许他是真心喜欢喜鹊的。我就去试探喜鹊。得知喜鹊也并没有特别讨厌李荣归,只是当时吓坏了。
我跟喜鹊说:一,要是你妈把李荣归告进牢房,而你,所有的人都知道你被强奸过;二,要是李荣归现在向你求婚,你答应嫁给他,两个人就可以恩恩爱爱过日子。你觉得哪个更好?
喜鹊在我的劝导下,选择了后者,他们两人高高兴兴结了婚。
大嘴凤仙从未求过我,就那次,她求了我,求我永远不要说出喜鹊婚前在棉花地被强奸过的事,这事说出去,总是不光彩的。快二十年了,我就只对小坤他爸和家里人说起过,对别人一直都是守口如瓶的。
现在时代不同了,人也变了。喜鹊是否被李荣归强奸过,这件事人们都不太感兴趣了,何况喜鹊早成了李荣归的老婆,人家都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儿子也二十多了。
说到后来,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在撒谎,虽然这件事确凿无疑。时过境迁,确凿的事再也无法确凿地说出。
(十一)
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呢,我也成了个碎嘴的人,动不动就回头看,追着那些年代久远,却在心里越来越清晰的事,想把它们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时间走过来,我却走回去,走回我的青春。我的青春在七十年代。
记得村口有一家裁缝铺,缝制中山装很出名,大张师傅做裁剪,小张师傅缝衣服,领子和袖子归李阿强师傅做。在整套制作过程中,三人缺一不可。就因为李阿强师傅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只做领袖的。你怎么可以只做领袖呢?李阿强被人揭发,批斗、游街,之后,再关进监狱。一关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之后,经过学习、改造,李阿强被放出来,他已不再做领袖了,也没有人穿中山装了。大队安排他放牛。他在天亮时分去牛棚将牛牵出来,天黑前再牵回去。天天如此。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坐牛背上,天天牵着牛走那么多路不累?李阿强便说:累算个屁,比起在里头被人动不动就吊起来痛打,还不给饭吃要好呵。
我们便惊讶:这十六年你动不动就挨打、挨饿地度过来的?李阿强冲着人大叫:是啊!革命嘛!声音野蛮而温顺。
无患村再偏僻,也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的天下就有党纪国法,一夫一妻制。可是,无患村里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谁家的孩子,长着长着就像隔壁的二叔了;长着长着,就像村长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关起门来要去嘀咕的,就是夫妻俩的事了。
我们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时的贫下中农,虽然日子不好过,但却是光荣一族。不像那些曾经的有钱人和地主,要被人毒打,动不动就被恶斗。
任谁都不允许致富,那时我们也不懂得致富,反正大家都穷,也就一起穷着。
我把我的大辫子剪了,用一根青绿色的绳子扎好,再用纸包好,托在手上沉甸甸的。长在头上并不知道,剪下来才知道,头发原来是一种很重的东西。我把它卖给一个上门来收破鞋废纸空牙膏罐的货郎了。
我已忘记卖了多少钱,但这笔钱对我太重要了,那是我七十年代唯一的个人副业。而且,不用担心进学习班。那时搞个人副业,是要关进学习班去接受再教育的。
那年头,三天两头都有外地货郎进来,拨隆咚、拨隆咚地转着拨浪鼓,从村头一直叫到村尾。他们的嘴个个像抹了油,能说会道,知道很多天下大事。闲下来歇脚的时候,他们会跟闷得发慌的妇女们吹牛,神侃。都知道货郎挑着货郎担居无定所,日子过得很艰难,但还是很多姑娘迷上了他们那张抹过油的嘴,我们村就有好几个姑娘偷偷跟货郎跑了的。
那年头,除了有货郎上门来做小买卖,经常上门来的还有算命先生,他们有的拄着拐杖,翻着白眼珠子,有的却是精神抖擞的,两眼发着光芒,不瞎也不残。他们瞎编一气,也骗走过我们村里的好几个姑娘。
地到处荒着,你不能去开垦,要大队决议,大伙一起干才可以。在家里养鸡养鸭养鹅养猪,都是犯罪。反正不能搞个人主义。
(十二)
大队里有养猪场,离我家不远。村里有专门的屠夫。屠夫一走进猪场去,那猪便没命地号叫,它们嗅得出屠夫的凶气。
杀猪的时候,我们专门跑去看,亲眼看着几条壮汉左右拦截,将猪放倒,让屠夫对准喉头一刀刺入,退出,鲜血如注。那时候的猪,叫过几声便不再叫,但它还没有完全死,四只朝着天的脚和它身上的肉,还在那儿一抖一抖的。当全猪被滚水浸泡过,刮去猪毛,洁白的肉身,昂然倒挂于大铁钩上。那个沉默的屠夫,便将刀举过头顶,动作温柔体贴,只是轻柔一刀,缓缓顺下来,晶莹滚烫的心、肝、肺、肠,蒙着如炊烟般青蓝的透明的膜,成堆坠落。那屠夫耐心细致地一刀一刀再将它们进行分解,去膜,取出。此时,会有人上来过秤,叫号。
围观的人们,便开始排着队,随着叫号声,上去从屠夫手里接过心、肝、肠、腿、猪头和猪肉。
领到和没领到猪肉的村民们,都是一副笑呵呵喜气洋洋的神情,啧啧称赞那屠夫彪悍的体魄、与他刚刚表演的娴熟手法。
那时还没有自由恋爱,村里的媒婆就很忙,整天拾掇完这对,又去拾掇那对。谁跟谁搭在一起,全经过媒婆的手。
一个女人会不会传宗接代,就看女人的屁股。女人屁股大的会生,屁股小不会生。所以媒婆的眼睛,不看女人的脸,而是盯在女人的屁股上。屁股大,把握就大。媒婆总是喜欢一说就成的。
布置洞房的人,必须是有父母兄弟姐妹,按传统说法叫“全人”,这种人进婚房去帮忙铺被子,将来生的孩子多,男女双全。
后来计划生育了,不管生男生女只可生一个了,这种“全人”就找不到了。现在的人,都是“残”的。因为找不着“全人”,风俗也就慢慢变了,像是一种妥协。现在只要父母都在的,就是“全”的。
死了丈夫的女人,叫“未亡人”。但现在也不这么叫了,那三个字从嘴巴里蹦出来,听上去阴森森、凉飕飕的,有一股子寒气。
村里有个叫葛秀芬的,唱越剧的,人长得好看,演花旦,“文革”时不唱戏了。她丈夫在挖水库时被活埋了。大队追封她丈夫为劳模。她成了“未亡人”。因为她长得实在好看,很多男人都暗中喜欢她。村里有个青年,五短身材,脖子短,脑袋大,绰号叫“大头蛙”。大头蛙对葛秀芬想痴了,每晚去葛秀芬家窗外,站在苦楝树下看葛秀芬。但是他知道,葛秀芬看不上他的,他也没胆要葛秀芬,葛秀芬是个“未亡人”。
有一天夜里,大头蛙实在受不了相思之苦,自杀了,吊死在葛秀芬家窗外的那棵苦楝树杈上。
大头蛙上吊的长筒袜是葛秀芬的。不知道他是从葛秀芬家的晾衣杆上偷来的,还是从地上捡来的。
葛秀芬被告不检点,用其色相引诱青年导致其死亡,被判刑七年。
(十三)
老锄是大队猪场的负责人,他老婆跟他在猪场生下儿子后撒腿就跑了。老锄又当爹又当娘,把他儿子拉扯大。他儿子活到三十多岁,也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村里人都在传:老锄跟他养的每一头母猪都交配过,老锄老婆发现后,是被他活活气跑的。要是有人嫁给他儿子,就得跟那些母猪们做婆媳。
现在老锄的儿子,常在原来老猪场的大门口发呆,要是有女人走过,他便解开裤裆,远远冲你笑着,笑意妩媚而粗野,有点像电影里演赌王赢钱时候的周润发。
村里有好几个五保户,由大队养着。有些五保户岁数大了,半死不活地活着。到了冬天,就缩在被窝里过冬。能把冬天挨过去的,一般还能再活上一年,要是冬天挨不过的,都是被活活冻死的。
逢年过节,大队干部会上门为五保户送些补品和食物,送完东西,说完祝福的话,就会帮老得已经下不了床、却还吊着一口气的五保户们挪一挪床位,换一床新被褥。被挪过了床位,换过新被之后,残留在旧被窝里的那股子余温就没有了,老人的身体在冰冷的新被窝里,接不上暖气,熬不过几天就断气了。
山林里,还有一种臭气最恐怖,是从寄山棺材里发散出来的。老人死了,后代没钱做坟,便将尸体放棺材里,寄放在山上,等有了钱,再造坟葬人。如果一年或者几年都攒不了钱的,尸体就会腐烂,棺材板也会烂掉。不烂掉也会被野猪拱散、啃掉。
也有穷得连棺材也买不起的,就在尸体上面盖块破布,搁在门板上抬到山上寄放。
要是家里两个老人一前一后过世,前后相隔时间不到一年的,后面死的那个,就得在山上寄放满一年,才能将棺材推进墓穴。未满一年叫热穴。热穴葬人,下一代子孙就发不了财,富不起来。
我公公七三年冬天过世的,接着我婆婆在七四年夏天过世。两人相隔时间没到周年。按风俗,我婆婆的尸体得在山上寄放一年。可小坤他爸偏不信邪。他相信入土为安。村里的长辈和左右邻居都出面劝小坤他爸,可他就是不听,硬是把他老娘的棺材推进了热穴。
小坤他爸说:我娘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她死了,我还要把她寄存在山上,让野兽撕被虫蛆叮,我还是个人吗?我这辈子不要发财,就算我不小心发了财,为我娘,我也愿意破这个财!
为这件事,我跟小坤他爸生气,一个月没理他!小坤他爸比我气更硬,他冲着我说:看不惯,可以回你娘家去!不要赖在无患村当个白眼狼!
小坤他爸四岁被抱养到无患村,从小养父养母把他养大,把他当亲生的。小坤他爸的脾气一直不好,性格很孤僻。
(十四)
和我同年嫁进无患村的孙菊香,第一年生了个女儿,养起来了。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都是女的,生下一个,她男人和她婆婆瞒着她拿出去处理掉一个。
生第五胎的时候,包生婆把孩子从娘门拉出来,大声告诉她是个儿子。孙菊香欣喜若狂,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终于可以活下去了!当时我就站在她床边,看着她从床上忽地爬起来,一根筋搭牢,过度兴奋,当场发疯,声若游丝,缓缓挪动身体,缓缓展开双臂,接过包生婆手里的孩子,一脸令人惊怵的狂喜。
七十年代的无患村的傍晚,家家户户被煤油灯照亮,一家人团坐在黄光下吃饭,温馨而凄凉。六十年代末的暴动刚刚过去,七十年代仿佛一张被人痛打过后的脸,宁静了,渐有活色。
七十年代没有国道,没有立交桥,没有高速公路。除了自行车,没有任何人拥有私家轿车。我们所见的土地,辽阔,贫荒,又昏沉。
谁在七十年代,梦见过三十年后的今天?七十年代没有的,现在都有了,就像做了个梦一样,快速发展得令人眩晕。今天,我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人人都有自己的私人轿车。居然!
就在八十年代末,小艾读中学的时候,她想要一辆自行车,我也没给她买,家里穷,没那闲钱。后来等小坤读中学,才咬咬牙给他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女式的,因为当时小坤的个头小,还没发育成现在这般大模大样的。
(十五)
到杭州来之前,我以为小坤住的是公房,就是有房有厅有厨房卫生间的那种套房,哪想到楼上楼下房子大得找不见人,还有一个很大的地下室,用来看电影。他们把电影院都搬家里来了!
这就是别墅,传说中的洋房,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些阔佬们住的家就差不多这样。当时我和小坤他爸,走进小坤家里,还真吓了一大跳!这么大一座房子,要多少钱哪?肯定得要上百万吧!小坤他爸说,可能百万还不止,怎么着也要好几个百万才够。
后来问珍珍。珍珍说,房子是五年前买的,当时付了一千多万,五年过去了,房价每一年都在上涨,今年差不多涨到四千多万了。我哦了一声,小坤他爸没作声。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去算这笔账。都不知道四千多万,到底有多少?
几天之后,小坤他爸好像才缓过气来,带着些许敬畏,叹息着对我说:城里的房价咋就像滚雪球呢?
我说:我咋知道!是不是我们听错了?小坤他爸又说:要是把这幢房子卖了,就房子赚来的钱,我们全家人几辈子都花不完。
那要看怎么花!我对小坤他爸说。可我在心里想:怎么花,也花不掉这么多钱的吧,四千多万哪!
刚到杭州那阵子,珍珍都自己带着孩子,家里又有保姆,家务事又不用我插手做,我一天到晚闲着,闲得人发慌。
小坤他爸去工地了,工地要个材料保管员,小坤他爸去管最合适,自己儿子的材料,他比谁都管得牢。工地里有食堂,我就不用管小坤他爸的三餐。事实上,我也不用管珍珍和小坤的三餐。小坤回家的次数本来就不多,来了也不吃饭。珍珍的早饭是豆浆牛奶和面包,自己往微波炉里面热一下就能吃,晚上一般也都吃过晚饭了才回来。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弄点吃的。我不会弄豆浆机,也不会用微波炉,那些豆浆面包的,我吃不惯。我只会用锅烧饭吃,做上几个菜,可以吃三顿。
没有人陪我吃饭。没有人陪我看电视。连个坐下来能够跟我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珍珍的保姆,天天都要把所有的地板家具擦拭一遍,都擦出光来了,本来就很干净的,咋就要擦个不停呢?我们家里的家具,过年时候才擦一遍,做一次彻底大扫除。地倒是经常要扫的,用扫帚扫。可是这里的地要拿块毛巾,跪在地上来回擦,擦得比我们无患村人的脸还干净。
那保姆干活很卖力,不太同我讲话。我问她,她答一句,再问她,她就说,你的话我听不太懂。没办法,我讲普通话讲不好。
花工是个男的,叫老江。一个星期来一趟,有时也来两趟。花园归他打理,侍弄花草树木和修剪草坪。
我们农村的地,是用来种庄稼的,地里长出草来就得用除草剂喷,把草除掉。但这里的地,却要花大把的钱,专门用来种草。这些密集的草,看倒是蛮好看的,像铺了层绿地毯。但总归是无用的,只是看看的。
每次走进花园,看着这些花大价钱培植的草坪,总是觉得浪费。像小坤这样子,风一样来,风一样去的,看也看不了几回。
那天,老江拎了些月季花苗来种。哪有现在种花的,要种也要等到三月。老江说:可以种活的。我说:干嘛不等到三月种嘛。老江就说:你不知道的。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我种了五十多年的地,我会不知道!老江和保姆都一个德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就搞卫生擦地板的么!下次要惹我,我就让她别来了,擦地板做家务谁不会?是女人都会!大不了我来做。
都怪珍珍,总不让我插手做事,说是要我好好享享福。享福?享什么福!成天关在屋里头,啥事都不用干,吃喝完了,就等睡觉,这样就叫享福?我才不要这个福。让我干啥事都行,我就是怕闲着!
人一闲,这心就慌,成天没着没落的。胸也闷,憋着一股子气,老是不晓得要往哪儿顺出去。
珍珍教我用洗衣机来洗衣服。我不要学。把所有衣服团在一起滚来滚去,能滚干净么?哪有用手在搓衣板上搓干净,哪里脏搓哪里。上衣是上衣,裤子是裤子,我们从来都是把上衣裤子分开来,一件一件地刷洗,再在阳光下暴晒,穿在身上暖暖的,还有太阳的香气。
(十六)
小坤的工地,比我们无患村要大出好几倍还都不止,都望不到边了。都是几十层高的楼。人要住进那么高的房子里去,想想腿都要发软,这跟鸟关进鸟笼里被悬在空中有啥区别?鸟不怕高,人还恐高呢!
想来也真是,这人在城里住久了,不恐高,也不恐多。小坤都有好几辆车了,还想买。这回订的一辆轿车,叫什么“包屎姐”的,付了五十万定金,还要等半年之后才能提货,提货时还得再付两百多万。同样四个轮子一个壳,他那车咋就那么贵!
小坤换新车的事,总让我的心悬着,我无缘无故地老是想起年前听说的一起事故:一个女人开着宝马车,带八岁的儿子去超市,停好车,要去开门的时候,突然从副驾座挤进来一个外地民工,手持水果刀,挟持着她的儿子,命令她把车开去另外的地方。那女人看刀子抵在她儿子脖子上,不得不听他的话,只能硬着头皮把车开走。
开到荒郊野外,男人把母子两人反绑在车位上,抢了女人的钱和首饰。又怕她报案,索性一把火把那辆车给烧了。这对年轻的母子就这么无缘无故被活活给烧死了!
虽然罪犯很快被抓住了,但两条活生生的命却就这么丧生了,多可怕!经过调查,罪犯杀人的动机只有一个:仇富!
那个杀人犯对警察说:我不认识那女人,谁让她开宝马车,谁让她这么有钱!
小坤工地那么多民工,要是中间也出现这么一个仇富的……我不敢再往下想。可越是不敢想,就越要想。
我想起一句话: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小坤承包工地赚这么多钱,住这么好的房,开这么贵的车,算不算是发了横财呢?
我老家的木板墙上,还贴着毛泽东与邓小平的画报,无患村的很多旧墙上,都并排贴着他俩的画报。毛泽东的画报下面有这样一句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看来,毛泽东只知道争朝夕,打天下。老百姓赚钱的事,他就不管了。让邓小平管。那天小坤他爸看报纸,忽然说了一句:是因为有了邓小平,才有了今天的小坤。
我就说,没有我,哪来的小坤!小坤是我生出来的。小艾也是。要不是我,这世界上就不可能会出现他们俩。
还有阿贵。要不是我,他还得呆在农村里打光棍。阿贵是我小阿弟,是个农民,没学过任何手艺,都四十多了,一直打光棍。三年前我就对小坤说,你要将你小娘舅带出去,让他也跟着你去城里,好歹也让他赚点钱,娶个老婆回来。
阿贵便一直跟着小坤,虽然不会干手艺活,只是帮小坤打打杂,但现在已经买了房,买了车,娶了老婆,前年又生了个儿子。比我孙女暖暖小几个月。逢年过节的,阿贵就开着车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去。我在娘家人面前,也是脸上有光的。
去年春节,我回娘家。我娘说:阿贵有今天,全靠了小坤。我说:小坤是我儿子,是我培养起来的,没有我,哪来的小坤?还有,阿贵也是我让小坤带进城的,要不是我出面去跟小坤说,阿贵要文化没文化,要手艺没手艺,小坤也不会想到让阿贵去城里混。
(十七)
我娘从小偏心我阿弟。听名字就知道。我阿弟叫陈午贵,我叫陈招娣,我阿妹叫陈才娣。过去人重男轻女,要是生不出男孩,女孩的名字多半会叫什么娣什么娣的,希望下胎会生个弟弟。直到生出儿子来,才会正儿八经地起个大名。
我娘那时代,没有计划生育,要生几胎就生几胎,养不活也得生,生得多,还有奖励的,可以封个“光荣妈妈”的称号。我娘一口气生了十二胎,除了我们仨,其他人都死了。听我娘说,都是饿死的。
我娘十二岁那年,以童养媳的身份嫁给我爹。我爹待我娘很好,什么都听我娘的。那个时候的女人都裹小脚。我娘也裹。我爹心疼我娘,让她别裹了。后来妇女解放了,也都不裹了。但我娘一直记得我爹的好,说是我爹心疼她,舍不得让她裹。但现在我娘的两只脚还是有些畸形的,除了大拇指能伸直,其他四个脚趾都向内弯曲,再也伸不直。
因为小脚的缘故,我娘从不下地劳动。她的一生就在家里洗衣服、做饭、生孩子、养孩子,侍候我们一家人。
那时生孩子,都不上医院,都在家里生。产婆是村里叫的。有时叫不到产婆,就自己生。拿把剪刀将脐带咔嚓一下剪断,随便包扎一下了事。剪刀未经消毒,有时候也会放火上烤一烤,或在滚水里煮一煮,就算消过毒了,但总归不卫生。很多孩子活过七天就死,叫“七日疯”,现在人叫“破伤风”。其实就是细菌感染,染上就没得救。
我娘家的后山口,有个大池塘,专门用来丢弃死婴。也有刚生下来的女婴,还鲜活的,就被她家的大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偷偷往池塘里一扔了事。
那时家家缺粮,吃不饱饭,人口又多,对这样的事,人们也只是睁一眼闭一眼,佯装不知道。偶尔也会听到一两声从池塘里发出来的啼哭声,凄惨得像猫叫,但没有人会到那边去看一看。啼哭声很快会消失,就像风吹过。
那个浑浊不清的池塘,我们都不敢去,阴森森的,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心里会打颤。
说起来,我们姐弟三个,能活到今天,算是命大的。三人当中,当然数阿贵命最好,打从生出来那天起,便一直受宠。我们两个做姐姐的,也都一直宠着他,有啥好吃的都会为他留着。家里也就他文化高,读到初中。而我读两年半书,就下地劳动了,没再读。才娣读满小学毕业,因为交不起学费,也停了。
后来村里办小学。才娣和阿贵都被招去当了老师。才娣教语文,阿贵教数学。但没过多久,阿贵就被辞退了。他懒,常常睡过头,让一教室的学生坐在那里等。懒人是当不得老师的,误人子弟。只得回家当农民。
才娣刚去学校那年,是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后来政府不允许民办教师来教学生了,但是又一下子又招不到正式教师,所以,才娣又被留了下来,以代课老师的身份继续上课。
实际上,代课代课,是代人上课。才娣连初中文凭都没有,只是个小学毕业生,也就是说,她不可能有转正的希望。所以,她也只是教一天是一天,一混混了二十二个年头。一直到上头什么文件发下来,要进行教育改制,所有的代课老师都必须清退回家。才娣才被勒令回家。离开学校那天,才娣领到五百块钱的清退费。她揣着那钱,三步一回头,哭得伤心欲绝。我爹死,她都没那么哭过。
那会儿才娣的儿子六六刚上高中,急需用钱,才娣老公是个泥工,给人打零工,赚来的工钱自己一个人糊口都困难。她老公又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口袋里一有钱,就要去找小姐,或者赌上几把。才娣一直拿他没办法。夫妻俩打打闹闹的,几次想离,但为了儿子,就一直这么拖着。
才娣被清退后那段日子,丢了魂似的,动不动就流眼泪。也难怪她的,她不知道还能去做什么。除了当老师,她还会做什么呢?
后来,才娣在镇上的一家饭店里找到了事做,帮人家洗菜洗碗。
才娣的儿子,一点都不像才娣。比他爹还不如,好吃懒做,一点苦都不肯吃,还当小偷,被抓进放出来,放出来又抓进去,都好几回了。看守所就像他娘家,隔一阵就得进去一回。更让人耻笑的是,他偷的都是些破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但他不偷不行,有一阵子不偷,就手痒。去年上半年那次,是在公交车上和几个人一起偷人家钱包,被抓住了,说是有组织偷窃,又被判了一年。
(十八)
小坤他爸帮小坤管材料,也管收发。工人每天干活需要用的工具都向小坤他爸来领取,下工时再还给小坤他爸,由小坤他爸做登记。小坤他爸干这些事,干得很顺手,红光满面的,他倒像是沐浴在春风里。我暗地里有点羡慕他。
工地上有个小店,是一对四川夫妇开的。店里卖些啤酒、方便面、矿泉水、饼干和烟什么的。店开在工地里,又不需要房租和营业执照,连水电费都不用交,只要进点货拿店里来卖就是,只赚不亏的。一年下来能赚好几万,好的能赚到十多万。
我只是偶尔帮阿珍抱抱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闲着,就想开小店,这钱不赚白不赚。小坤他爸就说,人家已经开着了。我说,这是小坤的地盘,让他们继续开下去或者让他们走人,还不是小坤说了算。小坤他爸说,那你不带孩子了?我就说,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让才娣上来帮忙。
我好想开个店,我这一生都还没开过店当过一回老板娘,想起这个,我身上的血液都沸腾了!
四川夫妇回去了。虽然在心里蛮对不住他们的,但是,谁让这地盘是我儿子的,而不是他儿子的!
才娣也来杭州了,帮我一起做。小店生意不错。每天晚上关门之后,坐在小店里盘账数钱的感觉真是好。我好歹也算是个老板娘了。每天有事做了,我的心里头一下子踏实了许多。我不再羡慕小坤他爸。
工地上有很多民工和技工,看上去都蓬头垢面的,没什么素质,也没什么文化,个个都是大老粗。但那些工程师、质量监督员、安全组长、资料员等等,都很礼貌、很温和,讲话有条有理,对我们也都毕恭毕敬的。经常来小店里买包烟什么的,还经常会送些鱼干啊水果啊什么的过来。后来,他们知道小坤他爸爱喝酒,就改送酒类。白酒、黄酒、红酒,不断地送进来,小坤他爸每天喝都喝不完。
那天,一个叫王老四的人,是在小坤工地做屋面防水隔热的,已经和小坤合作两年了。我们知道他是小坤下面的老职工,就留他吃个便饭。他说饭不吃了,看看我们就走。他给我们送来两条软中华香烟和两盒西湖龙井茶。
老四放下礼物对我们说:你们有小坤这么个儿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我们就很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啊,小坤他只是运气好,所以混到今天。王老四说:你们俩老也是大好人,讲义气,我以前学过看相,你们的相生得好,一看就是有福气,是大善之人。要不,咋会把小坤培养得这么有出息,都是你们从小家教好,教育得好哇!
我和小坤他爸便更加谦虚地冲他笑着,一时搜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只是傻笑。王老四说:我真想跟你们一家子继续合作下去,给小坤打工是我的福气。我立即客气地说:你这么好的人,我们一家也是希望跟你合作下去的呵。王老四说:好,这话我要听。前面我做的三幢楼都结顶了,我的活也干完了,接下去要开始的几幢,我还没跟小坤签约,是否托你们俩老帮我去小坤那儿说一说,让他把下面的几幢防水也承包给我做?
我满口答应,很讲义气地答应他: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小坤说去!
不就是做个屋面防水嘛,包给谁做都一样,何况那个王老四本来就是跟小坤在合作的。继续合作下去不就得了,我这儿又给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小坤却让我不要插手去管工地上的事,那个王老四把前几幢的防水做得一塌糊涂,天一下雨房子就漏水,验收都通不过,现在正忙着修补。小坤的意思是:以后所有的工程都不再跟王老四合作,他要另外换人。
我十分为难地对小坤说:可是我们收了王老四的香烟和茶叶,你要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把前面的漏洞修补好了,接下去的几幢,不全部包给他,要不包一幢给他,算是给我们一个面子好不?我们都已经收了他的香烟和茶叶了哈。
小坤最终没有给我们面子,王老四也一直没来找过我们,我们收下的香烟和茶叶,算算钱,也有两千块的,就一直没机会还给人家。要是再见着王老四的话,我会觉得很没面子,很无地自容,收了人家东西,答应人家的事,却没办成。
(十九)
小坤他爸每次下班,总是抿着嘴乐呵呵的,人也轻飘飘的。他乐的不是有酒喝,而是有人送酒。他这辈子,哪受过人这么多好处?
而小艾却几次对我们说,让我们不要收别人的礼,怕小坤为难。我顶讨厌我这个女儿,什么事都要她来管一管、搅一搅,把我们当无知小孩。我们可是她爹娘,她晓得的理,难道我们会不晓得?她爸有可能不晓得,他的肠子从来不绕弯,我可是心里早就有数的,还要等她来教导我们?那些人,吃小坤的,用小坤的,当然要跟我们搞好关系。我们是小坤他爹娘。他们来搞关系,我们总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别人会以为我们搭架子。
我们是农民,搭什么架子!大家客客气气的不好吗?这人与人总还是要讲个情面的吧。在村子里,左邻右舍的,不也隔三差五地会把好吃的送过来一些,我们也会送过去一些,这就叫人情。
在村子里,谁都讲情面,这情面二字,在我们心里可是大于天的。谁要是置这份情面于不顾,谁就要被大伙孤立。遭受别人孤立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可是,在这城里头,人与人好像没什么情面的。
树皮没了,就只有等死的份了,人若连面皮也不要了,那还做什么人。
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找小坤谈一谈,把三婆家的仨儿也叫上来,安排他来工地做点事,对三婆也算有个交代。我把我家的钥匙都给了三婆保管,三婆托过我的,帮她仨儿找个工作。我拍了胸脯答应她的。
(二十)
三婆是个可怜的人,无论如何,我都要帮她这个忙的。三婆二十出头就嫁进无患村,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就是仨儿,是三婆的命根子。三婆不到三十岁就守了寡。她男人叫李大球,大她一岁,没死。死了,倒还活得安心些。李大球非但没死,还活得眉飞色舞、活色生香的,天天跟村里一个婊子住在一起。婊子就是我们村里的盛寡妇,盛寡妇的男人倒是早死了,留下三个儿子撒手就走了。盛寡妇就搭上了李大球。李大球从此就做了盛寡妇的情人。
日子飞一样过去,转眼三十年了,盛寡妇倒是天天有男人陪,而可怜的三婆却天天守着个活寡,李大球三十年没回过家门一步。要是李大球跟那婊子去别的地方住,倒也说得过去,偏偏就在同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
三婆一直拿李大球没办法。告到村委也没用。李大球就是村委的,以前当副村长,现在升了官,村长兼书记,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还是那只婊子精有福气,好吃懒做的,三个儿子也有人帮她养。听说她男人是上吊死的,是受不了她在床上的折腾。婊子精除了会生孩子,会干床上那点事,别的啥都不干。也只有李大球受得了她。没有李大球,婊子精早活不下去了。在床上没男人折腾,生活上又没有人养,还三个拖油瓶,不活活饿死才怪!
那三个拖油瓶现在都长大了,都各自娶了媳妇,成了家。都对李大球这个不是爹的爹敬三分。没有情,也总归有点恩的。人总是有些良心的。村里人也敬李大球三分的,都说以前的村长睡了这个睡那个,要睡好多村里的女人,但李大球不这样,他只睡盛寡妇一个人,已经是个有情义的好村长了。
但对三婆,李大球就太没情义了。良心被狗吞了去。虽然三婆早就没把李大球当男人了,就当他死了。但三婆还是气的。哪怕过去了三十年,还是气的。
去年回家,我去敲三婆家的门,还关着。我开始以为她是去她女儿或儿子家了。但听见有声音从窗缝里传出来,是抽泣声。我就觉得奇怪。凑近去看,窗缝太细,里面又太暗,看不清,但我知道三婆一定在里面。我隔着窗对三婆说,我要去城里了,是来送钥匙的,只有你三婆帮我看着家,我才放心。三婆才开了门。她脸上嘴上紫一块青一块的。当时我想,都一把年纪了,谁这么缺德把她给打成这样?
三婆的身子一直抖。好一会儿过去,才肯对我讲。那天破晓前,她挑了两只便桶去婊子精家,将满满两桶粪便,全泼在婊子精家的灶台上去了。
三婆说她早就去打探过的,婊子精家灶房的窗有一块玻璃是空着的,没装上。婊子精和那个奸夫就睡在二楼房间,三婆想过很多种解气的方法。她想拿把剪刀从那窗户爬进去,穿过灶间,冲到二楼房间去,把那奸夫的鸡巴剪下来,把那婊子头发剪掉,脸划破,或者,直接一刀结果了这对狗男女。但三婆讲,她还是怕得要死,她不敢进屋。进了那屋,他们两个,她一个,打起来一定要吃亏。后来,她才决定向婊子家灶台泼粪水,臭死他们!
要是我,就直接泼盛寡妇脸上去!
三婆运气差,碰上盛寡妇的儿子,冲上来就把三婆揍了一顿!三婆哪是王八蛋儿子的对手。我跟三婆说,下回要报复,得看清形势,最好是等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还向三婆表示,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一声,我帮她望风也好。三婆抱住我,呜呜呜地哭出声来,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也想陪她一块哭。
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还在想,三婆真可怜。儿子女儿在身边的时候,碍着面子,忍气吞声过了大半辈子。现在儿子女儿都大了,各自成了家,她又一个人了,就又开始起恨心了。要是我,就逼着儿子女儿打上门去,抓破婊子精的脸,给奸夫点颜色看看,难不成他连亲生骨肉的情面都不顾?
也是三婆心太软,一辈子受人欺侮,连养出来的儿子女儿都软,都不把这事当事,多丢脸的事!是自己亲骨肉,就该站出来,替三婆出个头,揪出奸夫和那个婊子精讨个说法。也是被那婊子精看穿了,三婆这边娘家没人。儿子女儿都不是有横心的人。而婊子精那边,到了紧要关头,三个儿子都会站出来,声势就够吓人。但是,那又怎样呢?真要报复,还怕没机会?
几年前的三月三,是赵五娘娘菩萨生日。盛寡妇的大儿子请了戏班子来村里唱戏,唱了三天三夜。她大儿子是开针织厂的,厂办在丹镇上。有钱,就回来炫,倒是给那只婊子精争足了脸面。听说大前年开始的,每年过年给婊子精一万!厂里一年能赚好几十万。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跟三婆讲,我要是手里有几十万,我就给亲戚邻居一人发一万,剩下的钱把房屋翻新一下。请戏班子来唱唱戏,有个屁用!
那天全村人都去看戏了,就我和三婆没去,有什么好看的!我出了个主意,趁婊子精全家都去看戏,拿把剪刀把她家晾在外面的衣服全剪破。那时还是我帮三婆把的风。三婆没有放过一件衣服一条裤子,全剪得彩旗飘飘,那才叫一个爽!摆在门口那几双鞋,也被三婆戳出好几个大洞。三婆说,让他们穿破鞋去!他们全家都是破鞋!
报复就得找准时机,说到底,是三婆养的儿子不得力,三婆年纪大了,靠她自己一个人哪行!这种事吧,得靠儿子出头!可那个仨儿,从小到大就乖,三婆养他时没怎么受过气,但现在长大了,从头到尾软塌塌的,什么事都要怕三分!没出息。
小坤比仨儿小三岁,可是两人出去,打架总是由小坤来,仨儿就躲小坤后面。每次被人告上门的总是小坤,仨儿从来不惹事。在养儿子份上,三婆一直比我顺。
记得有一次,小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受到男同学欺侮,哭着回家来。小坤一听他姐受人欺侮了,直接跑到那男同学家里,当着他爸妈的面,揍了那男同学一顿,揍完就跑。那家父母上门来告状,说我们家没教育好孩子,养出个小土匪。那年小坤十一岁。
(二十一)
过完春节,我从老家返回杭州,小坤也从外地考察完一个项目回来。我们全家去工地看小坤他爸。才知道小坤他爸差点出了大事,他的手和腿都受了伤,两只耳朵长满冻疮。他原先住的收发室倒塌了,他睡在小店里。他把他的经历讲故事一样讲给我们听:有一天夜里下大雪,他早上起来打开门,雪汹涌而来,将他推倒在地,差点将他给埋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找了把铲子拼命铲雪,好让自己从屋里走出去,铲了一半,屋子摇了摇,轰一声就倒塌了!当时他大喊救命,可没有人听见,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经过拼命挣扎,终于还是爬了出来,捡回来一条命。
小坤他爸对着小坤比划,把手举过胸部,说那天的雪有这么厚!他的脸涨得紫红紫红,像刚从战场凯旋归来的士兵那样。可是,小坤的手机不停地响,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小坤他爸的描述几次都被小坤的电话硬生生掐断。小坤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爸身上,眉头紧锁着,也不知他在想哪一起事,哪一起事对他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
当他爸想再次接着说下去的时候,小坤的手机又响了,小坤看了下手机,没有去接,却对他爸说:爸,我都知道了,以后不要再一个人住工地了,太危险!
小坤的意思是叫他爸别再往下说了,因为他都知道了。可是,他爸的话却只说到一半,还有一半就摞在舌尖上,还没有吐出来,而小坤却说,他要赶着去见一个人。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小坤刚走,小艾的电话就进来了,她在电话里噼里啪啦地说了她爸一通,埋怨她爸一意孤行,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一个人,房子塌了也没个电话……末了,小艾说,小坤承包工地那么多年,以前没有爸在的日子,还不是好好地过来了,现在爸来了,也没必要这么拼了老命去死守,实在没这个必要,让人多担心!
小坤他爸气得半死!他拼了命捍卫的结局,却只换得一顿责备。没人领他的情,也没人问他伤得怎样?
幸好都只是皮外伤,小坤他爸皮厚,连药都不用涂。他说,要是伤到了呢?他们管不管?
(二十二)
农历二月十六,小坤他爸生日。我倒是差点给忘了,是才娣提醒我的。
开饭时小坤他爸跟我怄气,问我这顿饭小坤和小艾到底过不过来吃的?我说不知道,没问过。
小坤他爸说:咋不问问?
我说:他们好像都很忙的。
小坤他爸很愤怒地对我吼:忙就饭也不回来吃了?
我晓得小坤他爸是盼着儿子女儿给他过生日。小坤他爸今年满六十,是大生日。他的意思我知道,往年都可以不过,但这个生日得好好过。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人面前要面子,才娣和阿贵都在,工地上那么多人都看着的,老子住在儿子的工地上,居然连大生日都不过,这让他今后怎么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挺起胸膛来做人?
他让我打电话给小坤和小艾,我说:为什么你不自己打?他没理我。我先拨通了小坤的手机。小坤说他还在开会,晚饭已经有安排了,跟一帮人去饭店吃。我在电话里问:小坤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小坤他爸一听就急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把电话抢过去掐断。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冲我埋怨:谁让你告诉小坤我生日的?
我说:不告诉他,他怎么会回来跟你过生日?
他说:既然他不记得我生日,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他?
但小坤他爸总希望有个人记牢他的生日。他说:你再给小艾打打看,看她怎么说。
我说我不打了,要打你自己打。
晚饭时,小坤他爸自己把自己喝醉了。阿贵开始陪他一起喝,后来看他喝得不行了,也就不陪了,由他一个人喝去。小坤他爸在喝酒的时候,一直数落我没教育好孩子。
才娣说:姐夫你喝多了,我要是有小坤和小艾这样的孩子,死也值了。小坤他爸粗着喉咙问:那你的意思是,他们不跟我来过这个生日也是对的喽?才娣说:可能他们忙得忘记了,明天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小坤他爸说:想起来也没用,生日都过了,想起来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心里根本没我这个当爹的!
第二天,小艾说他们在饭店里订了一桌,给她爸过生日,顺便大家聚聚。小坤他爸不去。他说生日都过了,还去干什么?无非补一餐。他要他们补一餐干什么?他要的不是这些,不是。
小艾过来解释,她说她爸的生日她和小坤一直都记得的,只是看错了日历。
这样的解释,小坤他爸当然不会相信。我也不相信。一定是昨晚阿贵和才娣跟他们姐弟俩去说了。但既然已订了饭店了,不去吃也太不给面子了。我对小坤他爸说,那就去吧,就当补一个生日。
小坤他爸说:要去你去,我不去,生日只有一个,过了就过了,怎么可以补回来的?有些东西是补不回来的。我说你就是喜欢钻牛角尖。小坤他爸说,那换成你要不要补这个生日?
我可是从来都没过过生日。小艾长大后,好几次问过我,我一直不说。开始觉得一个女人家过什么生日?后来,是怕告诉了他们,又不被记得,干脆就不说了。
小坤他爸不去,我就也不去了。快到收工的时间,小店的门不能关。
小坤和周哲开着车过来接,后面还跟着几辆车,车里都有人,开始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后来才知道,都是小坤手下干活的管理人员。小坤和周哲风风火火地进了门,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爸,然后两个人抢着说,都还以为今天是昨天呢,把生日给错过了,今天得补回来。
小坤他爸到底犟不下去了,嘴里说着,生日都过了,还补这一顿干嘛!半推半就地被拖上了车,像被绑架着才走的样子。
后面几辆车里走出来几个人,笑眯眯地看着这边。阿贵也一起去了。才娣没去,说自己又不会喝酒,坐在那受累,留下来跟我一起站店。
(二十三)
那晚小坤他爸又喝醉。浑身的酒气好像全变成了火气。这股火气他一直回到工地才让它熊熊燃烧起来。在饭店时,他也在烧,一个人在心里闷烧。他说别人看不出来。他只是喝酒,没怎么吭声。我就不信,他心里不高兴别人会看不出来?小坤他爸说:看不出来的。小坤他爸就这么个人,一根肠子通到天,还以为别人跟他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第二天,大家都传开了,说工地老板给他老子过生日,反而惹毛了他老子,弄得两大桌子人都下不了台面。
那天小坤请吃饭,说是给小坤他爸过生日,实际上是请管理人员,因为那天是小坤的建筑公司成立五周年的日子,从承包“春风里”第一期工程开始,这些管理人员便一直跟着小坤。“春风里”现在已经在造第五期工程了。小坤在饭桌上称那些管理人员为兄弟。这些兄弟们跟他在一起,算不上出生入死,五年跟下来,也算得上是在江湖上风风雨雨同甘共苦过来的铁哥们。小坤端起酒杯,一一敬过这些铁哥们,这些铁哥们也都纷纷端起酒杯回敬小坤。这餐饭的主题完全换了,小坤他爸严重受到冷落。
当然,觉得受了冷落,那是小坤他爸的意思。他爸说他在饭局上连话也插不上,完全是个傻帽,陪他们喝,听他们说,还要被强迫去听那些说不完的黄断子,两大桌人时不时就笑得人仰马翻的。但小坤他爸却欢不起来。
后来,两大桌人轮流去敬他,他便说:去敬小坤吧,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不是我生日。
小坤他爸这人真是!怎么可以这么说话的?这么说倒也说了,他就是不肯把酒杯端起来,看人家站他身边高举着酒杯,讪笑着等他举杯,他就是不动,双手按在桌上,就是不端酒杯,铁人一个!
小坤实在看不下去了,说:爸你就碰一下嘛,干不完,你就喝一小口,大家随意!
小艾也在一边说:我爸喝不过你们的,就少喝一点好了。
小坤他爸却沉着脸,接过小艾的话反驳她:你怎就知道你爸喝不过他们?
(二十四)
后来小艾跟我说:妈我直接要晕倒,爸怎么场面上的话都听不进去?搞得大家都很尴尬。大家在饭桌上吃饭,肯定都会过来敬一下我爸的,怎么着他也是长辈,可是爸就是不给人面子,让大家都下不了台。
我说:你爸就这么个人,你今天才知道?我跟他过了一辈子,什么气没受过?他在家除了吃饭睡觉去地里干活,凡事都不管!他也没管过你们。从你们生出来到今天,他哪样管过了?生活上不管,读书也没管,工作了就管不到了。当初要不是我拼了命借钱让你们去读书,削破了头把你们弄到城里来,哪有你们的今天?要是你爸,就一句话,顺其自然!他的观念是读到哪儿是哪儿,没钱读下去了,或者你们考不上了,那都是你们的命,是命中注定的。老天爷要叫你们做个农民,你再折腾也当不了官!但是我就不信,我养的子女会比别人没出息。他就一直笑我瞎折腾,说我折腾来折腾去的,到头来也还是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说这些时,小艾就坐在一边听,难得她有时间有耐心听我讲讲过去的那些事,我就罗列出一些她有必要听听的事。我说:说起折腾,我这一辈子为了你们,也是够折腾的。那时村里办瓦厂,要招好多人,都是从村里头招,你是读过书的人,我就找村长去说,让你去当会计。村长说报名当会计的人已经很多了,有些还是读过会计,有证书的。我就说,有证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家小艾差一点就进名牌大学了,做做会计已经是大材小用了。村长跟我商量,能否考虑换一个岗位。我坚决不同意,当场就跟他说,小艾一个女孩家,难道让她去当烧瓦工和搬运工?我说,要是不给我家小艾当会计,我天天到厂里去闹去,那厂房还占用我们家一亩半分多的地呢。村长这才妥协了。
但村长后来说,我看就算让你们小艾来当会计,你家小艾也未必会来。我说,这个我会跟小艾去说的,不用你们管。结果呢,还真让村长给说中了。你死活不愿去。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你不要,白天去厂里看看报纸喝喝茶,该算账的时候算算账,下班回到家爱干啥就干啥,这么好的日子你不过,多少人红着眼,想去还去不了,你却不要去!当时我真是被你给气死。为这事,我气得把你赶出去,你爸和我吵,说我一点教养都没有。
我一个村妇,我要教养干什么,我只要我的子女有出息,能赚钱过好日子就行。可是,你不听我的,小坤也不听我的,我辛辛苦苦为你争来的工作,你不要,一负气就进了城,边打工,边读书。都读了那么多书了,还读什么书呢,当时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一直读书一直读书,也不知你到底要读多少书才肯停下来。人家跟你一样大的,早几年就已经找到工作在稳稳当当地赚钱了。
小坤也是。也不听我话,总是跟我怄气。做事从来不回家商量,一直都是自作主张,我行我素,完全目中无人。我就不明白,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父母的存在?
小坤刚上高中那会儿,村里征新兵,你爸就说让小坤去吧,去部队里锻炼锻炼也好。好什么好!我就坚决不同意,死活不肯!我就这么个儿子,让他去部队里呆三年,我三年见不到他,回来还不知变成啥样了。看看我们村里那些当过兵回来的人,一个个都找不到好的工作,又不愿老老实实做个农民,高不着低不就,没一个出息的。不像城里人去当兵,家里有背景,有地位,当个三年兵回来,说不定就是军官了,当了军官哪怕退了伍往回调,也会调去一个好的单位,安排个好工作,有了工作,就捧了只铁饭碗,一辈子不愁饿肚子。而我们农民,当了兵回来还是个农民,以后的日子还得靠自己一双手,哪有现成的铁饭碗好捧?
我不像你爸那么糊涂,我早看清楚了的,为了小坤的前途,我决不会让他去当兵,去浪费三年。整整三年嗳,利用这三年时间学门手艺,至少也可以混口饭吃,不至于日子过不下去。当时你爸说,体检通过了就去当,通不过就算了。小坤的身体那么好,只要去体检,怎么可能通不过的?我就讨厌你爸那副袖手旁观不管事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心急,一趟一趟地往村长家里跑,去说情。
村长说,这是政府下达的政策,我们公民都有履行的义务,去当兵是件光荣的事,一个男人要有抱负,要为国尽责。我不要听这些大道理,打什么官腔!我说村长,你家儿子跟我家小坤差不多大,咋就不让他去当兵呢,还不是一样舍不得!
后来我买了两条烟,夜里去找村长,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把脚给扭了,脚脖子肿得碗口那么粗,肿了足足个把月,我都没跟小坤吭过一声。可小坤后来还不高兴,怪我把他当兵的事给搅黄了。我说:你要是去当三年兵,回来肯定要后悔的。他居然这样反驳我:去当兵后悔三年,不去当兵可就得后悔一辈子!
我被他气得半死!要是当初去当了兵,三年后回来还不知变咋样了呢,还会像今天这样当老板吗?一点良心都没有的!那时,他没去当兵,名额就给了村里的郑伟,就是他那个小学同学,从小光屁股玩到大。郑伟当兵回来就在家闲着,啥工作都轮不到。闲着也就闲着了,去跟一帮黑社会混,结果黑社会跟另一帮派的黑社会火拼,砍死了几个人,被公安局抓进去。杀人偿命,郑伟被判了死刑。郑伟被抓时,另外一只手被黑社会砍断了,脊梁骨也断了,整个人立不起来,差不多就是个快报销的废人了。
法院有规定,犯人在枪毙前,都有接受医治的资格。但治疗费得由犯人家里来出。为了把郑伟的脊梁骨接上,把断了的那只手给治好,郑伟的爸妈把房子都卖掉了,还借了一屁股债。
郑伟父母到处托关系,想替儿子走走后门。一个农民的儿子犯了法,又毫无背景,去哪走关系?到哪哪都没门,都是白搭!
郑伟的爸妈在郑伟要执行枪决之前收到一张告知书,说郑伟的伤已经治好,能站起来和正常人一样走路了。郑伟的父母接到消息将信将疑。将近半年过去,他们连儿子的面都没见过,却接到通知说,就要被枪毙了。从此阴阳两界。再见不着面。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郑伟既然横竖都要被枪毙的人,干嘛还要他爹妈摊上所有家产,欠上一屁股债为他治伤,治好伤后再一枪毙掉。死的反正是要死的,而活着的人,却也还要跟着去穷死。
郑伟被枪毙之后,他爸妈一下子老了,头发都变白了。他们没去死,他们得活下去,为郑伟还债。
现在这两口子就住在养鸭场,靠卖鸭蛋度日。我去看他们的时候,郑伟他妈不哭,那一张脸看上去也是饱经沧桑的。
回想起送郑伟去当兵那天,我和他妈一块哭。他妈哭,是为了要三年见不着郑伟了。我哭,却是想到了小坤。要是那天走的是小坤,我不知会哭成咋样呢。
我常想,要是那天去当兵的真是小坤,那么郑伟走的那条路,是否就是小坤要去走的路呢?这么一想,真是有点后怕!当然啦,幸亏小坤没去当兵,幸亏让他继续读书,幸亏小坤进了城……我还想说下去的,可是小艾打断了我。她说:妈别说了,我都听你说过一百遍了。她总是打断我,总是没耐心听。一点规矩都没有。我就知道我说这些,她打心眼里不屑,我看得出来的。她以为她很了不起,是她把小坤带进城的。小坤能进城,全靠她。这我知道。但是,假如没有她把小坤带进城,说不定小坤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混得更好,谁知道呢!
不过话说回来,小坤能有今日,她也不是没有功劳,自从小坤离开学校,跟她进城后,这么多年也只有她一直在支持着小坤。我们鞭长莫及,人在乡下,想管也管不到。
但功劳再大,也没我们做父母的大吧?假如没有我们,哪有他们?要知道,他们的命都是我们给的。没有我把他们生下来,这世界上哪来的他们两个?!
(二十五)
说起小艾,我知道,我伤过她,十多年过去,虽然表面上毫无痕迹,对我客客气气,很孝敬的样子,但我总觉得她在心里是记着仇,恨着我的。
我想她是记着的,一定是记着的。她读完高中那年,我就要让她停学。那时媒婆上门来提亲,我就想把她嫁掉算了,她坚决不从,非要继续去读书,还跟我大吵一场,我便把她赶出家去,让她别回来,在外面死了算了。
后来就是村里办瓦厂那回,我拼了老命为她争来一个当会计的工作,她照样不干。她就要作,还不知要作到什么时候,当时想想,真是心比天高!丫环的命,却要享小姐的富,她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哪个出身?
她不肯去村里的那个瓦厂上班,我第二次把她赶出家门。
当时是被气的,也是焦急,确实对她发过毒誓,若她来日真有出息,有荣华富贵的一日,我点上三炷香,三步一跪去求她回来!
她进了城。好几年都没回过家。也不知她那些年怎么过来的。她从来不跟我们讲。我们也无从问起。只知道她后来过得很好了,好得村里女孩没一个能够比得上。
后来她把小坤也带去城里。说进了城,未来的路有千万条,呆在家里却只有一条慢慢变老等死的路。
我就跟她说,要是小坤在城里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回来了,我不想见你!
再后来她带了周哲回来,说要结婚了。我就对她说,对象是你自己找的,不是我们帮你找的,要是结婚后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也不要来找我们,你娘家人丢不起这个脸,你可要想好了!
小艾出嫁的那场喜酒,受到全村人的夸赞,都说从未吃到过这么好的酒菜,全鸡全鸭都上了,甲鱼就每桌上了三只呐!那时的甲鱼可不比现在,多贵啊!我可是为小艾挣足了面子的!
结婚后,小艾和周哲每年都回我家过年,每趟回来总要给我们一些钱,看她那样子,好像完全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曾经被我赶出过家门,似乎从来就没有恨过我们。
有一次周哲酒喝多了,对他爸说,小艾其实内心对你们一直心怀感恩。小时候在家里,你们对她一直很严厉,仿佛让她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离开家后,只要别人对她一点点的好,她都如获至宝,百倍地感恩于人,这让她在城里的生活如鱼得水,拥有了好多对她好的朋友。
他爸听得喜滋滋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有病!
但是,事到如今,想挽回也是不能够的。怎么着,我是她妈,她也不能拿我怎样。
以前的事,也不能怪我,只怪那时穷。人穷志短,心也急,急着盼他们能够赚点钱养家,我哪看得到会有今天?现在他们都出息了,难道真要我这个做妈的去跟他们下跪?他们也受不起!哪个父母对孩子没有说过气话打过恨过的?
村里那个阿青,跟小艾差不多大,二十岁那年和隔壁村的一个穷小子谈恋爱,被她妈知道了,追着她打,把手臂粗的门闩都给打断了。后来阿青还是嫁给了那个穷小子,现在生活变富了,阿青和她老公对她妈也还是恭恭敬敬的。
气话只是在生气的时候说的,说过,恨过,就都过了呗。
(二十六)
小店里装了四部公用电话,每个电话的号码都不一样,反正我都记不住,也不用记住。民工下了工,就会涌过来,排着队打电话。等他们都去上工了,小店的生意就清淡下来,那四部电话也都安静下来。
空闲下来没事干的时候,我就喜欢打电话,打给小坤,也打给小艾。可是,小坤的电话总是在忙,就算接起来也总是在开会或谈事。而小艾呢,要么在路上,要么在写个什么东西,总是没有耐心和时间听我在电话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