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完生日,小坤他爸的脸就一直沉着,一次也没笑过。他的脸相本来就看上去严肃刻板,现在目光里又有了几分恨意,便带些凶相了。
有一日,他跟一个木工吵起来。那个木工前一天领了安全帽没有拿回来,那天上工之前,又来领,小坤他爸便不给。小坤他爸让他把头一天领去的那顶找回来。
木工说:那顶安全帽破了,不能戴了。小坤他爸说:破了也要找回来,不然我怎么知道它破了?都像你这样,领了东西随地扔,天天过来领新的,还不被你们浪费光?
那木工等着要去上工,便站在仓库外开始骂人。小坤他爸便跟他对骂。腔调全是教训人的。
我也站出来说了几句,我说:家有家规,工地有工地的规矩,不按规矩办事,我们随时可以开除你!有工资赚,活还怕没人干!那木工气得扭头便走了。
我说这个话,不只是对那木工说的,我还说给所有人听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小坤他爹妈,我们是一家人,只要谁对不住小坤,浪费小坤的钱,我们随时都会挺身而出!
这么大个工程,这么多人手,靠小坤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虽然我们不懂技术,但我们都长着一对心眼,可以为小坤看牢一些东西和一些人。那些人,谁奸谁忠,我们都能辨得出来。虽然小坤手下那么多管理人员,一层一层地分工下去。但那些人,到底都跟小坤隔着一层皮,不会跟小坤亲到骨子里头去。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不可以。我们是亲人,是小坤的爹娘。我们义不容辞。
要是那个木工不出事,也就没啥事。可他偏就出了事。站在五层高的脚手架上拆模板,一脚踏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所有的人都围拢去,小坤也冲刺一样来到现场。当时,我听到声响,也从小店里冲出去。那木工躺在一堆九夹板上,满头满脸都是血。木工被迅速抬上车子,送去医院抢救。诊断结果出来,说那个木工断了两根肋骨,轻微脑震荡,需住院接受治疗。
明明是那木工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小坤却把一肚子火发他老子身上。他说要是那天木工戴了安全帽,就不会摔成脑震荡。小坤还说,摔下来的地方幸好堆着九夹板,要是水泥板呢?准会摔个脑浆开花。工地最怕发生安全事故,人命关天,万一摔死了人怎么办?
小坤他爸一听火了:我怎么知道他会摔下来?难道是我让他摔下来的?他不按规矩做事,难道是他对?我只不过按规矩做了事,就错了?你说我哪儿错了?你说说看,我哪儿做错了?
小坤说:爸,安全第一,别的都小事,丢几顶安全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大个工地,这么多人在干活,哪有不浪费的?可万一出了人命,伤到人,事就大了!
小坤这么一说,他爸更气了,气势汹汹地质问小坤:按你这么说,倒是我管得不对了?是我多管了?一顶安全帽是值不了几个钱,但这么由着他们随地乱扔,工地里上千号人,天天有人来要这个,要那个,五花八门的工具,如果每个人都像他,拿去就扔,扔完再来要。我问你,你浪费得起么!我这么认为难不成是不对的?难不成是我管错了?
小坤突然不想说下去了,转身走人,头也没回。小坤这样负气走掉,倒不如继续争执下去,他爸的心里会好受些。
(二)
工地有八个门卫,四个白班,四个夜班,轮流值班。但小偷还是猖獗,随时会来光顾,隔三差五地会偷走些轧头、模板、钢筋、轴承、电缆等东西。
后来,我们才慢慢摸清楚,其实那些小偷不是从外面进来的,而是潜伏在工地内部的,他们白天在工地里打工,晚上把东西偷偷带出去。扎头和轴承这些小东西,他们事先放在包里,或绑在裤腰带里带出去。而偷模板和电缆这些大物件,他们会事先找到接应的人,一般都是在下半夜,等巡视的门卫都困了睡着了的时候才下手。
也有被当场抓住的,打一顿,送去派出所关几天了事,赔钱是不可能的,偷东西的都是穷人。据说关在派出所那几天会被打得更惨。但一放出来,他们还偷。因为没有比偷来钱更快。一捆电缆就是几万块钱,他们要打工好几年,才攒得起这笔钱。
这些小偷让我们恨得要死。但让小坤他爸更恨的是那八个门卫,一到下半夜,全睡得像死猪,就算听见外面有动静,都懒得起来。要是有人打着电筒四处巡视,工地就不会如此频繁地遭窃,做贼毕竟心虚。
防止被盗事件的屡屡发生,已刻不容缓,小坤他爸管不动那八个门卫,觉得要从自己做起。
小坤他爸开始彻夜不眠。或者在上半夜小睡一会儿,到了深夜便从床上腾空而起,打了手电出门巡逻,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的角落。
只有我看在眼里,小坤他爸夜夜经受着焦虑和提心吊胆,双眼布满血丝。
但是,仍然有失窃。接下去的日子,小坤他爸开始不打手电,手电的光,让他处于敌暗我明的状态中,不利于抓小偷。
果然,小坤他爸抓住了一个半夜里假装去厕所的小工。因为那个小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谁会半夜上厕所手里还拎着个大袋子呢。小坤他爸一看就心里生疑,冲过去猛喝一声,将他拦截下来。那小工转身一看是铁面将军一样的小坤他爸,吓得声音都抖了,扔下袋子撒腿就逃。小坤他爸拼命追。小偷看马上就要被小坤他爸追上了,怪叫了一声,从暗处一下子冲出来好几条人影,围着小坤他爸就是一顿乱打,小坤他爸被打翻在地,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影消失在夜色中,扬长而去。
小坤他爸打开小偷扔掉的蛇皮袋子一看,里面全是轴承和轧头,这些小物件,每一只都是花大价钱进来的,小偷偷去却只当废铁卖。
小坤他爸越想越气,把四个值夜班的门卫全都叫醒,挨个骂过去,挨个训过来,最后命令他们整理包裹走人。
四个门卫对小坤他爸爱理不理,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听老板的,老板让我们走,我们就走。
小坤他爸便说:我是老板他爹!我说让你们走就走,这点权利我会没有?我们工地不需要你们这些混吃混喝不管事的人!
有个门卫站出来,反问小坤他爸:谁混吃混喝了?你倒是说清楚我们怎么混吃混喝的了?他们联合起来,居然粗着脖子对小坤他爸大声质问,还过来拉拉扯扯的。
小坤他爸说:你们想打人是不是?
门卫说:我们哪敢打你,你是老板他爹!四个门卫便全都大笑起来,是嘲讽人的那种大笑。
小坤他爸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气得身子一直抖一直抖。不就个管门的么,实在太嚣张了!我也觉得,这种人早就该开除掉,也不知小坤哪根筋搭错了,找这些人来管工地。
(三)
我和小坤他爸一夜未合眼,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小坤迟迟没有来工地,打他电话关机,以为他还在睡懒觉。后来,珍珍开着车送暖暖过来了。
我便问珍珍:小坤还没起床?
珍珍说:小坤没在家睡。
我说:那他昨晚睡哪儿了?
珍珍说:不知道。
她把暖暖放我这儿,让我带着,她要出去办点事。
一个男人没回家睡,女人居然不知道?我就奇怪了。我拖住珍珍问:你就不问问他的?
珍珍说:问他他也不会说。
我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这还算夫妻吗?一个男人不回家睡,居然问他也不说睡哪,无法无天了!我问珍珍是否跟小坤吵架了?珍珍说:没吵,我们从来就没吵过架。
真是莫明其妙,我又冲珍珍问:没吵架干嘛不回家来睡?问他还不说?
珍珍急着要出去,有些不耐烦:妈你就别问了。我只得忍住,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和小坤他爸都觉得,有必要好好管教一下小坤了。这几年,虽然和小坤一起在杭州生活,但我们总觉得小坤对我们有些陌生感,特别是最近,他似乎总在疏离我们。
我和小坤他爸兵分两路,小坤他爸的着重点是要帮小坤重新整顿工地上的人员与管理,他不能眼看着让手下的人再这样浪费下去。而我觉得,小坤夜里不回家睡,比工地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严重。他为什么老不回来睡,又不跟珍珍说?珍珍性格好,心软,也不能这么欺侮人家,一个男人总得有男人的样子。虽然暖暖现在上了幼儿园,有她妈妈每天接送,但他总要多回家陪陪暖暖才是。
先是小坤他爸去找小坤的,扛着那袋从小偷手里抢回来的轴承和轧头,气呼呼地往小坤面前一扔。当时小坤办公室正好有几个客人在,也不知是哪号客人,反正是衣冠楚楚的不像是打工的人。后来才知道,是某个单位的领导,过来考察的,小坤正接待他们。他爸当时要是走掉就好了,可他没走。人在气头上,就目中无人了,他已看不到别人,他只看到小坤在,就冲着小坤一口气把话说明了。
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响到我们站在办公室楼下的人都听到了。他先是说了夜里如何发现小偷又被挨打的事,接着说工地上的管理严重出了问题,要好好整顿,从开除四个夜班门卫开始。他说,当门卫的人,老家那边多的是,他去叫几个来,肯定要比这几个有责任心。
那几个来考察的领导都一个个走了出来,站在走廊上静默着。接着,小坤也走了出来。小坤他爸一个人还在办公室里嚷嚷,质问小坤听进去了没有?!
可小坤就是不接腔,沉着个脸。后来,小坤劝他爸先回来,等他空时再说。他爸又发作了一通,每一句话都说得很粗暴,充满火药味。那会儿我看他是想打人的架势都有了。
他爸对我说:儿子大了,怎么我说话他就不听了呢,看他摆得那副冷面孔,真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可是,儿子大了,毕竟下不了手了,不像小时候,只要他不听话,你举起手来便可打他一顿,现在不好打了。
我说你没找准时间,凑巧他有客人在,要是他一个人在就好说了。他爸说,什么客人不客人的,听我说几句话表个态的时间也会没有吗?我等他来,我还说他,工地上养的都是些什么人!早就该换人了。
我们想到了仨儿,多好的一个人呵。我把三婆求我的事跟小坤他爸说了。小坤他爸马上说,仨儿人好,心地也善,怎么着都比那几个好吃懒做的恶棍要好。于是,我们打电话给三婆,问她仨儿来工地当门卫好不好?好的话,就让仨儿来杭州。
三婆开始还有些不太乐意,说当个门卫赚不了几块钱。我把工资一说,又说可以住在工地,不用交房租的,三婆一听立即答应了。我问过珍珍的,当门卫的工资是每个月两千五,仨儿在工厂做,每个月也就八百块,要多出好几倍呢!
(四)
我们以为小坤陪完客人,空下来总要过来一趟的。客人在不好说什么,客人走了总会过来表个态,问下他老爸昨晚跟小偷搏斗时是否受了伤,总要来关心下的,是吧?可是,小坤一直没过来。
我打电话去问珍珍,珍珍说这几天她也没见着小坤,让我们有事直接打电话给小坤。也不知咋回事,我和小坤他爸明明都在等小坤出现,有太多的话想当面跟他说清楚,但都没有打电话给他,都赌着一口气,想等他自己主动过来找我们。
又过了一天,小坤还是没来,我实在熬不住了,就直接拨通他的手机。我说小坤你还回不回来的?小坤说回哪儿?我本来想问他回不回工地,什么时候回,我们等他回来谈事。但小坤的一句回哪儿,听上去硬邦邦、冷冰冰的,我一听就火。我索性就说,你就不打算回家睡了?你是否在外面养了女人,不想要珍珍了?!小坤没吭声,还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掐断了。
我当时就气懵了!他居然不解释,也不说他什么时候过来,就把电话给掐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妈的?
我就电话打给小艾。小坤是她硬要带进城里来的,她眼里的城市什么都是好的,现在看看她弟在城里变成了啥样,都变得连我们都不认了,像个陌生人!
小艾在电话里根本不听我说什么,那边闹哄哄的,她大着嗓门跟我说,她在出版社拿样书,等下班后过来看我们,陪我们一起吃饭。
我不知道什么样书,我只知道小艾已好多年不上班了。她去出版社干什么,还说等下了班才过来,难不成她又去上班了?
我一直想不通,小艾好端端的怎么就不上班了呢?她以前跟周哲一起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干得很好的,也记不得哪一年开始的,咋就辞职不干了呢?再说她女儿都读小学了,又不需要她照顾,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干嘛呢?难道她真要享福了,跟以前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一样?嘁,她还没到那份上吧!
以前我问起过这事,小艾就说,妈你就别管我了,我有自己的打算。她还有什么打算?在城里生活,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迟早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周哲那次跟我说,小艾在家写书呢,当作家了!原来她从小作,还真作到家了!
我知道她写过书,以前拿回家来过一本,我没看,也不知她写了啥?但不管写什么,那是玩儿的事,也不能连工作都辞掉去写吧,值得不?写书能赚几个钱?能跟她原来的工作比么?
她就是作!从小作到大!要是过几年不写了,我看她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年纪大上去了,谁还要她!让周哲养她一辈子,想想都丢脸!幸亏我这个女婿人好,性格好得没话说,平时全听她的,她想干嘛就干嘛,全由着她的性子来,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了!也是她命好,碰到周哲。要是碰到她爸那样脾性的,哪还有她活路,我看她是死路一条!
(五)
我一边烧菜,一边想,我跟她爸过了三十多年,苦了三十多年,家里家外哪件事少得了我?没有我,这个家能到今天这样?早垮了!在生产队的时候,他一天拿十个工分,我也拿十个工分。村里别的女人下地劳动,干一天活,都只能拿到五六个工分。女人劳力不如男人,她们只能拿这么多,我劳力大,干劲足,跟男人一样。我比男人还能干,做事快、利索。生产队每年都会评出几个劳动模范和先进,我年年被评上。奖状纸都把原来老屋的墙都贴满了,虽然那些红艳艳的纸拿回家也没啥用,只是省了糊墙纸的钱。但人来我家,看到那么多奖状纸,被人夸上几句,心里总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生产队也早没了,分田到户,自己种,自己收。现在连地也没了,被政府收回去造了房。
那时候的人穷起来真叫穷,有些穷得只能过“一只泥螺三顿饭”的日子。泥螺是咸的,拿到嘴里嘬几口,又放回去,下顿饭又拿出来嘬几口。
那时,有饭吃还算好的,很多人家,白米饭吃不到,煮一锅番薯饭。在番薯上撒一把米,米沉入锅底,番薯在上面。煮熟之后,小孩总是拿铲子往下面挖,想挖出些白米饭来吃。
我们家也吃过番薯饭。我家倒不是没米吃,而是省着吃,等新米上来的时候,我家里总还有些陈米存着。陈米会长蛆,往水里一漂洗,浮上来一条条白胖胖的米虫。现在的人恶心虫子,而那时的人,却把这种米虫子当龙看,那可是家庭富足的象征,是女主人会当家过日子的证据。再说虫子是从大米里长出来的,干净,吃下去不碍事,高蛋白,营养丰富。
现在想起来,每次淘洗陈米的时候,就会听到左邻右居的夸赞和羡慕。她们夸我要强,不怕吃苦,会过日子,还说我是个“摔个跟斗也要抓把泥”的女人。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意思是说,我整天辛苦,是个劳碌的命,从不会让自己的双手闲着。
要不是我这个劳碌命,哪会有他们现在的富贵命?
(六)
小坤他爸已经跑过来看了两趟,问我菜烧好了没有?问我小艾来了没有?到底什么时候来?我知道,他倒不是饿,是想着喝酒了。在家里一天三顿酒,到了工地,白天要工作,不能喝酒,只能下了班晚饭时才喝上一顿,于是,便拼了命地喝,每次都要把那两顿酒给补回来似地喝。所以,每天到了晚上,他整个人便酒气冲天,也牛气冲天的。
周哲和小艾一起来的。周哲来了更好,可以多一个人在场,问问小坤最近到底在干嘛?为什么老不回家睡觉?是否外头有了人?
看小艾两口子多好,小艾到哪儿,周哲都陪在身边。而珍珍到哪儿都是一个人。他们俩肯定出了问题,虽然珍珍闭口不说,但她一定有心事,我能感觉得到,她就是不肯对我说。问她她也不说。她不对我说,不意味着她对小艾不说,她一直对小艾贴心,把小艾当亲姐姐。
周哲和小坤他爸两人酒一喝上,就兴味十足地谈起了酒经。小艾呢,心思全不在我身上。我几次表现出来忧心忡忡的样子,长吁短叹了好几回,希望她能发现我的担忧,好主动来问我。但小艾一直兴致勃勃的,变得一点也不会察言观色了。
小坤他爸跟周哲说起他夜里抓小偷的经过,说得那个详细,一点点细枝末叶都没有放过。周哲听得一惊一诧的,反复说:爸你的胆真大,小坤工地有你在,小偷就不会那么猖獗了,自己人管着工地,到底跟人家不一样的!小坤他爸听了这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周哲的话,要是从小坤嘴里说出来就好了。
我终于还是开口问了。我问小艾:小坤是否外头有人了?怎么对珍珍一点也不关心,也不回家去睡。小艾说:妈你就会瞎操心,小坤和珍珍不是好好的么!小坤就是事太多,忙!
小艾拿出来一本书,说是她刚出版的新书。周哲立即将话题转到了小艾身上,推荐我们一定要好好看看小艾的这本新书。小坤他爸一低头,喝进一大口白酒,对周哲手中的书视而不见,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对周哲刚才的夸赞还意犹未尽。
周哲把书递给我。让我看?我是不要看的,看了也不定看懂,她准在那里面乱七八糟写一通。我把小艾的书,随手扔里屋的床上去了。我说,先吃饭,吃饭时间看什么书来着。
周哲有些讪讪的,尴尬地瞟了小艾一眼。小艾倒是不动声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吃菜。但她心里肯定有点毛的。我看得出来的。毛就毛吧,她去生气好了,谁让她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
(七)
仨儿来杭州了,他自己一个人摸到了春风里。来之前,也没跟我们预先通个电话,说是不想麻烦我们。我想是怕电话费贵吧。到了工地,不是先碰到我们,而是先碰到了小坤。仨儿跟小坤说,是我们打电话要他来当门卫的。可想而知,这局面就有点被动。但小坤小时候和仨儿可是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人家都到你门前了,你总不能把人轰回去。
仨儿被留了下来,做了春风里的第九个门卫。
为了仨儿的事,小坤主动找了我们,说下次不许再自作主张叫村里人来上班,人员都已安排好的,又多出来一个人,多发一份工资倒是小事,会多添一份麻烦,尤其是自己老乡,万一有个什么事,只会烦上添烦!
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胀肚子!我和小坤他爸眼都气鼓了。小坤他爸喷血一样跟小坤说:把那八个门卫全部退了,能省八个两千五,我和仨儿两人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就能抵得过他们八个!
小坤说:退谁都不能退那八个人。这八人是当地派出所所长介绍来的,工地上的纠纷和安全全靠他们担着。小坤临走时还对他爸说:门卫不是你的事,你只要管好仓库里的那些材料就是了。
说起来,幸好仨儿先碰到小坤,而不是我们。要是让我们先去问过小坤,那仨儿的事保准就泡了汤了。这可怎么跟三婆交待,这老脸都要保不住了呐!
仨儿人忠心,但是胆小,不敢独自一人在夜里巡逻,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小坤他爸,偶尔遇到人影闪过,仨儿就会吓得全身打哆嗦。
我们知道仨儿胆小,没想到竟然那么胆小!真是三岁看到老,小时候胆小,快四十的人了,胆子还是小。
胆小者怕事。仨儿在工地,谁也不敢惹,见谁都哈着腰。人都知道仨儿是个胆小鬼,都想欺侮他。这样的人拿什么来捍卫工地的财物?也是我们一时糊涂。
但是,话说回来,仨儿胆子是小了些,人是实诚人,也勤快得不得了。有什么事想差仨儿去做的,只要你开个口,仨儿都会跑着去做。
仨儿做事还很自觉,不是你叫了他才去做,不叫他,他也做,从不让自己闲着的。工地上横七竖八堆着的模板,他会一张一张地去叠整齐。随地乱扔的钢筋废砖,总会被他捡得干干净净。废铁废纸卖掉的钱,每次都老老实实地拿来交给我们。这些小钱,他暗自藏起来我们也不会次次都知道,但仨儿从来不往自己口袋里放。
从这件事情上,证明仨儿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我们就是喜欢这种清清白白的人。
我们说啥,仨儿就听啥,从来不反驳。有时候,我会想,若是小坤也能像仨儿一样,对我们那么好,又对我们的话言听计从的,那该多好!
(八)
小坤他爸的一双眼睛和耳朵已经练得棒极了,简直要成为千里眼和顺风耳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小坤他爸捕捉到,小坤他爸很为自己的敏锐感到骄傲。在小坤他爸的彻夜巡逻之下,小偷越来越少了,而他脸上的皱纹却越来越多了。小坤他爸每天都在瘦下去,几乎没有一夜睡过完整觉,两只眼睛每天都布满血丝。
睡眠债是要还掉的,如果一直不还,人终有一天会倒下的,倒下了,要是再也起不来了,那所有的债,便可以一次性还清了。
小偷没有了,工地太平多了。可那天夜里,小坤他爸却被一团火光照醒。谁会在夏夜里烤火?可能哪儿着火了?小坤他爸一骨碌爬起来,叫上仨儿就追着那团火光跑过去了。
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五个木工光着膀子坐在那儿喝啤酒、吃烧烤。他们用细钢筋把鸡翅膀、鸭大腿,串成一串一串的,放火上烤。用来烤火的全是整张完好的三夹板。这三夹板每天都有用剩下来作废的边角料,他们不用,偏把整张的往火里扔。
小坤他爸看了就心疼,朝他们大喝一声,让他们将三夹板搬回去,可没有人动。小坤他爸便骂骂咧咧地过去自己搬,搬的时候不一小碰到了别人的腿,那人飞起一脚,就把模板踢翻在地,小坤他爸举起一块砖头就要往那人头上砸,结果那五个人一齐动手,一阵拳脚,横七竖八地把小坤他爸打翻在地,扬长而去。
小坤他爸跟人打架的时候,仨儿早吓跑了,一个人躲厕所里,直至天亮的时候,还是我们去找他回屋的。
小坤他爸的眼睛变成了熊猫眼,脸上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小坤和小艾接到电话连夜赶过来,把小坤他爸先送到医院。小坤他爸捂着火辣辣的眼睛,愤怒得两眼出血。
我在旁边趁机跟小坤煽风点火:这工地全靠了你老爸,要不是你爸在工地,东西都要被人偷光浪费光了!
我想,小坤怎么着也该向小坤他爸说句表示感激的话。但是小坤一直沉着脸。总在打电话接电话,后来小坤在电话里说:先把那几个人关进去再说,等放出来再跟他们算账,我这边会准备换人。
那几个打人的人,连夜被派出所的人抓进去了。我和小坤他爸心底里都有些自豪和得意,儿子毕竟是儿子,他老子被人打了,哪这么便宜人家的!
医生说,小坤他爸的眼睛只是外伤,包扎几天,挂几天盐水消消炎就会好的,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小艾说,在工地打工的很多人,素质都不是很好的,都不会跟人讲道理,爸你以后少管这些事,拳头不长眼,万一被人打伤或不小心打死了,可怎么办?
我跟小坤他爸就一起冲小艾冒火,眼看自己人的东西被人偷走,被人烧掉,都不站出来管一管,那还叫什么自己人!我们必须要表这个态,我们是小坤最亲的人,为了工地的利益,就算搭上两条老命,也在所不惜!
我们可不是逞一时英雄,我们就是这么干的。我们希望小坤说句话,他爸都受伤了,他总得有个态度,哪怕一句表示感激的话。
小坤抱着头,看着盐水瓶里的水一滴一滴往他爸血管里淌,好像在研究每一滴盐水的流淌过程。我一直在边上注视他的表情。可是,他一直沉着脸,没什么表情。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九)
深夜了,医院里的人还是很多。城里哪儿都那么多人,连病人也这么多。工地上的一些管理人员陆续赶来看小坤他爸。来一个,就问一遍,我和小坤他爸就抢着又陈述一遍。惹得很多病人和家属都往我们这边看。我们越说越带劲,声音也越说越重。
小艾几次让我们说话轻一些。又不是我们做了亏心事,干嘛要低声下气说话?我们说话从来都是底气十足、理直气壮的!
小坤把所有来医院看望的管理人员赶回去,说明天还要上班的。小坤终于对他爸说话了,他说:爸你以后夜里只管睡你的觉,不要再去管那些事了,你没必要为一块板、一块砖的拿命去拼,不值得!双方动起手来,不管哪一方受了伤,都是件麻烦事。万一闹出人命,死的是你,人家可以一走了之,你找都找不到他的,就算找回来,把他关进去,赔我们一些钱,又有什么用?万一死的是人家,我们可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人家随便过来找找你的茬,你就有得烦了。我求你了老爸,以后你最好不要去管那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就行了,那么大个工地,这么多人,浪费是避免不了的。你要从另外角度去想一想,他们在浪费的同时,也在为我们赚钱。小事情就不要去计较了,越管事越多,麻烦也越多,我最近忙死,最好不要再有麻烦事发生!
小坤他爸脖子一梗:你麻烦我不麻烦!这种事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要管一天,我要杜绝一切偷盗浪费事件再发生。小坤他爸的语气十分坚定,甚至声色俱厉。
小坤他爸还说:如果你不要我管,除非你赶我回去……可是,讲到这里,小坤他爸的嗓子忽然失音了,可能熬夜太多。他最近讲话,嗓音老变化无常,往往在不该严峻的时候,突然严峻起来,该严峻的时候,声音突然变调劈叉,或者干脆发不出音来,变得十分悲戚,听上去像是在呜咽。
我也听不下去了。小坤左一句添麻烦,右一句添麻烦,好像他爸每天在为他添麻烦。明显就是在埋怨。难怪他爸要难过。他爸都为他工地在拼命,他却在这里埋怨,他还有没有良心的?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正义撒满了我的肺腑,我盯着小坤的脸,昂然地对他说: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是你的父母,我们不管谁来管?你不要我们管,我们也还是要管的,我们拼死也要管的,我们死不足惜!我们不是怕死的人!
小坤说:你们怎么这样!你们不怕死,我们怕!你们怎么就不想一想,为了点小屁事把命拼掉一样去拼,值得吗?万一你们出了事,我做儿子的心里会舒服吗?
那天我突然就有些压制不住,儿子对我们说话的口气,完全是在教训人。我就对他说:我们不要你教训,我们做事情总是好心没好报!你就知道让我们为你想一想,你却从来不为我们去想一想。不管你怎么想,我们还是会拼命一样去拼的,谁让我们是你爹娘,谁让我们是正直的人!
为什么我们做什么都讨不了好?是不是我们老了,儿子嫌弃我们了?那天小坤他爸忽然这么问我。我眼圈一红,差点就哭了。
(十)
后来又发生一件事,打桩工退场,一辆大卡车装着打桩机开出工地大门,小坤他爸忽然追上去,说要查一查。他亲自爬上大卡车,从打桩机的缝隙里抽出几根钢筋,原来,钢筋是被打桩工给偷走的。打桩工说,以前的不是他们偷的,这次只是带走几根,还给你们就是了。可是小坤他爸把以前失窃的钢筋全算在他们头上,并要他们把车上的打桩机重新卸下来,检查下面是否还压着钢筋和别的东西。可是,打桩机和司机都不愿意动。那么重的打桩机,是他们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上车的,重新卸下来是不可能的。
小坤他爸拦在大门口,就是不让他们把车开走。司机说:你再不让开,我撞过来了!小坤他爸走近车头,身体几乎贴着车身,说:你撞!你撞!你撞过来!我让你撞!
我尖叫起来,怕那司机油门一踩下去,真的撞死小坤他爸。赶紧给小坤打电话。小坤赶过来的时候,打桩工正好跳下车,想把小坤他爸拉开,小坤他爸手一挥,两个人便扭打起来。
小坤冲过去大喝一声,你敢打我爸!冲过去就是一拳,把打桩工打翻在地。打桩工一看是小坤,立即便软了下来。由着小坤他爸过去踢了他几下,他也不敢还手。
小坤终于当场帮了他老爸一次,小坤他爸总算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一把了。我气汹汹地骂那打桩工,骂他是小偷!不要脸!小坤他爸铁青着脸,非让打桩工赔钱。
小坤让打桩工快点滚蛋!可小坤他爸却不让打桩工走,他摇摇晃晃爬上大卡车,像铁塔一样站在一堆铁器上。小艾正好赶来工地,见她爸站在大卡车上,司机左右为难地发动着车子,却不敢将油门踩下去,只要车一动,小坤他爸就会被摔下车来。小艾仰着头大喊:爸,太危险了,你先下来,有事慢慢说!
可是她爸就不下来,他叫嚷着说要打桩工赔钱,赔了钱他才下车。所有的人围上来,个个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这些人,都是小坤手下的,到这种时刻,却没有人站出来帮小坤他爸说句公道话,他们明明知道是那打桩工偷了我们的钢筋,也没有人指责他的不对,帮我们说上几句话的人都没有!
小坤冲着他爸喊:爸你别闹了,快下车!让他们走!
这句话,又得罪了小坤他爸。怎么是闹呢?明明是在帮他伸张正义,父子两个本应站在一起的,怎么忽然就掉转矛头,擒了贼却要放贼走呢?
小坤他爸怒目圆瞪,骂完打桩工,又骂小坤,态度坚决,声音刚烈,咆哮如雷。可没过多久,他的声音便没有了,完全哑掉了,只是嘴巴一开一合,由声带冲撞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扁而伤心。
我知道那一刻,小坤他爸一定伤心死了!所以,他本想迅猛地跳下卡车,可是身子一滑,从卡车上跌下来,重重地跌在水泥地上。可他又迅猛地让自己站起身,拉开副驾座的门,把打桩工拖下来,抓着他的胸,逼着他答应赔钱!
到底要赔多少,我想小坤他爸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只是为一口气!他说:我儿子要放你走,我不放!你得赔完钱再走,不然人人都可以学你,偷完就走,偷完就走!打桩工用力推开小坤他爸,朝着众人大声喊叫:你要赔多少,我都赔!但你儿子欠我的钱,今天也要结清!
原来,小坤还有两百多万的余款,欠着打桩队。本来说好下一笔工程款到账时再付,现在打桩工索性要小坤付清了才肯走。
直到管理人员上来劝和,才把打桩工劝走。小坤闷着气走了。
(十一)
小坤他爸的右手是晚饭后痛出来的,小艾送他爸去医院拍片,手腕处骨折了。那个外科医生说,要么开刀动手术;要么打个石膏,绑上绑带,右手不要用力,要等三个月,骨头才会慢慢长好。小艾问:哪个好得更彻底,我们就选哪个。医生说:都会好的,前者需要开一刀,好得快些;后者好得慢,但不需要动手术。小坤他爸就在边上问:哪个医药费贵?相差多少?医生说,开刀需要三千块,不开刀也就几百块。小坤他爸说:反正都会好的,干嘛要花钱挨一刀嘛!
小坤他爸在手臂上打了石膏吊着绑带回到工地,小坤来看他,他冲小坤发脾气,说他的手不能白白受伤,他要打桩工赔他钱!小坤说:你想赔多少?小坤他爸脱口而出:三万!我明明听医生说了,开刀也就三千,小坤他爸却在三千的基础上加了十倍!他一定是气疯了!
小坤说:好,我就让他赔给你三万,只要你能消消气。消完气,爸,考虑到你的安全,我想你还是先回家吧,这里太不安全。
毫无疑问,这对小坤他爸来说,是重重一击,再没有比这更让小坤他爸心痛的事了!儿子明摆着是在赶他回去,拼死拼活的结果却是被自己的儿子开除回家!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小坤他爸问:我错了?我错了吗?我不应该为你去争?不该护着管着工地里的东西?你要我眼看着别人到我们的工地上来偷,来抢,也不吱一声?
我也对小坤说:你爸拼死在帮你,他有什么错?为了保护你的工地,他连命都可以丢!你却要赶他回去!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小坤说:爸没有错,我知道你们都想帮我。只是爸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外面做事,这样会吃亏。
小坤他爸又咆哮:我偏不回去!你赶我,我也不回去!我哪怕死在这里,我也不回去!
他爸在气头上,三下两下就把吊在手上的绑带全撕了下来,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伤掉这只手,留作纪念!小坤他爸手臂上的石膏碎成一块一块的,掉了下来。
小坤他爸这么做,小坤和小艾不会明白,别人亦不会明白,我懂。
我和小坤他爸的心情是一样的,为自己感到伤心,感到可怜。我们无可挽回地看到儿子大了,离我们越来越远,不再听我们的话。
小坤他爸死活不肯回老家,小坤也便拿他无计可施,只得让小坤他爸继续呆在工地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坤他爸更加发狠地干活,以一种恶狠狠的固执态度,见了不顺眼的就骂,碰到做错事的就吼,人人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小坤也越来越怕见我们,总是躲着我们。
三万块钱是小坤让小艾送来的,小艾说是打桩工赔给我们的钱。我们一直存着这钱,没有花。确实,钱到手之后,我们的气消了许多。
可是事后,我们却得知那三万块其实是小坤自己拿出来的钱!这对我们简直就是羞辱!这是不可原谅的!等我们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小坤他爸的手已不那么痛了。但心却猛烈地被撕裂了,痛得出血!恨得出血!
(十二)
承包食堂的人叫狗叔,河南人。他的脸长得特别像狗脸,大家便都叫他狗叔。狗叔和他老婆请了三天假,回老家去喝她女儿的喜酒。早就听说狗叔只有一个结了婚的女儿。怎么又要回去喝他女儿的喜酒,我就觉得奇怪。
一打听,原来狗叔的女儿早几年前就离了,是又跟人好上了。现在和她好上的那个男人要娶她了。男方还是头婚,女方已经是二婚了,所以男方的酒办得很隆重,女方的酒席就免掉了。请的几个客人,也就至亲的几个人,都跟到男方家里去吃。我觉得狗叔和他老婆很不要脸!这样的酒席,居然还有脸坐得下去?吃得下么!换作我,打死我也不去!
工地边上的开发区,有一条老街没被拆掉,保留着一些摇摇欲坠的民居,居民早几年前就迁走了。那些欲拆未拆的民居就临时租给一些做生意的女人住。那些女人就是在城市里讨生活的鸡。
在春风里打工的一些民工,天一黑就往那条街上跑。嫖了回来,个个会说嫖的过程。好像闷着不说,就白嫖了。给大伙活灵活现地说一遍,就好像又嫖了一回,赚了。他们称那条街为黑玫瑰街。那条街总是黑灯瞎火的,住在那里的女人们,又都是又老又丑灰头土脸的不好看。细皮嫩肉的好看女人,都进高级酒店去给上等男人用了。好看女人不会给民工。
有一个民工,三十多岁,每天晚上都来小店打电话,不是打给他父母,也不打给他老婆孩子,是打给他一个相好的。他说:我想你嘞,我天天想你来着,每分每秒都想,梦里都想。你想我不?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天天想,分分秒秒都想?好肉麻的,每次电话说的都是这几句。今天说明天还说,重复来重复去。有一次,我听他说,让那女的再等他一年,等他攒够了钱,就回家离,离了就跟她去结。真不要脸!
男人一有钱就变坏。而有些男人,还没钱就已经变坏了。
还有一个男人,四十多的样子,每天晚饭后跑到店里打电话,是打给他女儿的。他女儿读小学,寄养在老师家里。他的老婆嫌他穷,抛弃了他们,跟一个有钱的男人跑了。那男人每次打电话,总会许诺给她女儿,要给她带一支笔,或一本漂亮的本子,或者一盒巧克力和一只洋娃娃什么的。那天他打电话的时候,朝柜台上摆着的巧克力看了几眼,对他女儿说,爸爸下次回家一定要带一盒巧克力给你。
等那男人打完电话,我就问他,你要不要买一盒巧克力,我不赚你钱,按进价给你。他问我多少钱一盒?我说卖五十五的,给你三十。他觉得很便宜,便想买一盒。但一摸身上没带钱。说下次带了钱再来。
才娣说:那男人的钱可能都嫖光了。我一惊,问才娣怎么知道的?才娣说:听老汪说的。那男人到了晚上,经常去黑玫瑰街晃悠。
那男人又来时,拿了三十块,让我给他一盒巧克力。我下巴一抬,带着些挑衅的表情对他说:三十不卖了,要五十五。
那男人奇怪地看着我:你那天不是说好三十块卖我一盒的吗?
我说:那天是那天,今天这个价不卖了!
管后勤的那个老汪,看上去脾气很好,很老实。其实不老实。他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半多都进了鸡的腰包。老汪在家里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妻儿。每个月的家用,都等着他打钱过去。好几个月,实在凑不出钱了,他就当忘了。被老婆催得急了,他就撒谎说,老板一直没发工资。到快过年那会,他吞吞吐吐的有点瞒不过去了,便到处借钱,工地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没有人会把钱借给他。他便向才娣借。才娣借给他两千块。说好过完年就还。年早过完了,都夏天了,钱一直还没还给才娣。
老汪后来不往黑玫瑰跑了。有一次酒喝醉,老汪当着大伙的面,说出他最后一次去黑玫瑰街的经历。他说他碰见狗叔老婆了。
狗叔的老婆整天在食堂里当下手,浑身上下都油腻腻的。那晚她换了衣服,搽了粉,黑灯瞎火地向老汪兜生意。老汪凑近她,嗅到从她身上飘出来的那股子油烟味道,很熟悉,也很难过。便点燃打火机,照见对方的脸,两个人像撞见了鬼。狗叔老婆后来拦着老汪,不让他走,对他说,汪哥,我求你了,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不要你钱,我让你白睡一次。
有人问老汪:那你睡她了没?
老汪说:睡了。
那人把一口浓痰,呸一声啐过去:那你还说!
(十三)
又新来了一个总工程师,姓杨,人都叫他杨工。原来的那个工程师,姓柯。柯工的年薪是二十万。这杨工一来,小坤就定给他三十五万。我观察了这新来的杨工一段日子,并不觉得他多出来的这十五万值在哪儿?还不如柯工有责任心、能干。柯工有事没事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和下面的工人指手画脚一番。而那个杨工,露脸的时间都不太多,天天躲办公室里,不吹风不晒太阳,不知他成天躲屋里头还能干些什么!
杨工的老婆也跟杨工住在工地,啥事不干,经常跑小店里来看电视,买包瓜子嗑半天,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她一走,我们就得收拾半天。我和才娣都不怎么喜欢她。
那天晚上才娣出去有事,不在店里。杨工老婆鬼里鬼气地跑来告诉我,她看见老汪和才娣手拉手去逛公园了,八成是好上了。我一肚子恶气,觉得杨工老婆嚼舌头,我没给她好脸色看。
后来狗叔老婆暗地里说给我听,说杨工老婆经常在背后说才娣在外面做婊子,也说我的坏话,说我们全家都一个德性!我气得直发抖,我一家什么德性?我倒要问问她去!
那天杨工老婆又来小店里,我怎么看她都不顺眼,虽然她住在工地,不拿小坤工资,但是,多一个人住,就多一份开销,她的电费水费和安排给她的住房,都是小坤提供的。我看她整天在工地上转来转去闲得发慌的样子,心里就气。她还是和原先一样,要了包瓜子去嗑。
我假装漫不经地问她:上次你说的那件事真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她手一挥说:算了,还是不说了吧!
我说:对我不说,在别人家面前,你可是说得很多嘞。
她脸色一变:哪个说的?哪个说的!我撕烂她的嘴去!看她那样子,好像要去跟人理论似的。我很不想看她那副假惺惺装模作样的样子。
我不冷不热地对她说:你心里最清楚!
她把一纸袋瓜子往柜台上一放,直接冲进食堂去找狗叔老婆理论。原来她自己心里亮得很!但我却心里一咯噔,她这么跑过去找狗叔老婆理论,狗叔老婆会以为是我出卖了她。我越想越气,但这个时候跟过去,我说什么好呢?说什么都越描越黑,狗叔老婆愈加会认为我把她给卖了。
我没想到杨工老婆会这么泼辣,直接到了嚣张的地步,她居然冲进去当着狗叔的面,就扇了狗叔老婆一个耳刮子。狗叔老婆捂着脸就哭,狗叔一下子跳起来,拎起杨工老婆质问:你凭什么打我老婆!
杨工老婆一点都不示弱:我就打她,我还撕烂她的嘴!
这时候杨工过来了,他人在食堂门口一站,狗叔就放开了他老婆,神情里还有点惧怕。他怕杨工什么呢,就因为他是小坤请来的高级工程师?但是,杨工老婆却一点都不怕我,我还是小坤的亲娘!我在心里很打抱不平,觉得狗叔老婆这一记耳光不能被白白打了去!也不知为了哪股子气,我突然就挺身而出,死活要杨工老婆给狗叔老婆道歉!
这时小坤也赶了过来,看到小坤,我以为小坤会替我们说句公道话,可小坤根本不听我说什么,直接就劝我回家,说别在这吵啊嚷的,影响不好。我便将矛头指向小坤,骂小坤没出息,骂他花钱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在工地里每天吃吃喝喝拿工资。小坤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劝不住我,就只好去劝杨工他们,叫他们先走,叫他们不要听我的,说我就这脾性,一发起脾气就不可收拾。
杨工带着他老婆走了,我看着他们带着一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胜利表情走了。我心里就更火,停不下来,继续骂下去。
小坤开始时,劝我走,拉我走,我就不肯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坤气急,突然一句:妈,你猪啊,怎么就不会用脑子想想的。
(十四)
那天起,我的心里就像养进一头猪,一旦它时不时出来拱几下,我的心就会裂开般疼痛。我不会让自己忘记,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永永远远都会想起这句话!我是一头猪!
我每天累积着一股怨气,越积越厚,越积越厚。
有个周六,珍珍有事外出,我去她家里带暖暖。晚上珍珍回来了,我忽然不想在她家呆下去,我不知道晚上小坤回不回来,我还在气头上,要是小坤回来睡,我不想见到他,要是他不回来睡,我心里会很尴尬,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感觉小坤和珍珍之间肯定出了问题。可是我不想知道,我现在心乱如麻。我就跟珍珍商量,我想回工地去,回到小店去睡。
珍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珍珍答应得那么快,倒是我意料之外的,她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好像就等着我开口,好把我送走。我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但这种不舒服,却没办法去说破,连埋怨都不能够。
回到小店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店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睡了,没睡的也都躲进了屋里。我怕吵到才娣,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门吱呀一声打开,我刚摁亮墙上的开关,小店的里屋却响起一阵混乱的声音,我惊讶地望进去——
原来是这样!真是这样!两个惊慌失措的赤膊人,老汪和才娣。我没进到里屋,但我也没退出门外去,我的两条腿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进退不能,我就这样站着,一直等老汪胡乱地穿好衣服,从我身边贼一样经过,走出去。
我把门关得震天响,像受到了羞辱,又像受到了背叛那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竟然一个人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才娣耷拉着脑袋从里屋一步步挪出来,低着头叫我一声:姐。然后就再不说话了。
我真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才娣怎么可以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呢?要是传出去,丢脸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在小坤工地里偷男人,丢的可是我们全家的脸!
那一夜我闷着气,理都不想理她,太不要脸了!
第二天,我给小坤打电话,他还是在电话那边忙不完地忙,很快就把我电话给挂断了。我就给小艾打电话,让她过来接我去小坤家。我对小艾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们姐弟俩说,非说不可。小艾听出来我很严重很急切的样子,就答应我马上过来接我,并给小坤打了个电话,让小坤也赶到她家去。
小艾车子开到工地外面的时候,打电话让我走出去,并告诉我小坤已经到她家里在等着我们了。我一边往大门外走,一边心里五味杂陈的,很不是滋味。我每次打电话给小坤,他总是忙,忙得听电话的时候都没有,总是急急忙忙就挂掉。而小艾的一个电话,他却从百忙中抽出身来,早早地等在小艾家里了。
到小艾家里,一见到一边抽烟一边在等的小坤,我的眼圈就红起来。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急匆匆地就把昨晚回小店遇见的事给他们姐弟俩说了,于我来说,才娣能够和老汪发生这样的事,是件太出格太丢人脸面的事,是需要我们家里人齐心合力去挽救和阻止的大事。在最近的时间里,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大事了。
可是,听我一五一十的陈述完后,姐弟俩全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惊异,他们只是有些奇怪他们的姨娘怎么就喜欢上了老汪这么个人,而老汪怎么就看上了他们的姨娘,除此之外,显现出来的表情和态度都是淡定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小艾开始劝我:妈,姨娘都这把年纪了,你就别管她了,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她心里最清楚,姨娘又不是小孩子不懂事,要大人去管管她!这种事,我们就不用去管她了,顺其自然,你也不要去管她。
我听了那个刺耳啊!怎么会这样?我说:小艾你就觉得你姨娘这样做是对的么?她做出这种事来,你们不觉得丢脸么?很光荣吗?很骄傲吗?
小坤早有些不耐烦,冲着我说:妈你管的事太多!老爱管这些不用管的事!说完扭头就要走。
我愣了几秒钟,也就几秒钟,积压了好久的怨恨变成一股火,腾地窜上来,心一横,举起把菜刀就追出去:你什么态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做妈的!人家偷东西做贼通奸统统都对的,就我跟你爸做什么都错的!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做坏事,诚诚恳恳为你做事,掏心挖肺为着你好,倒全是错的了?!
小坤回过身来:妈你想干什么?他想夺我的菜刀。我不让!我说:我不会砍你,既然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做什么都错,我也不想活了,我死给你看!
小坤过来强行夺下菜刀,往远处一扔,大声对我说:妈,你怎么动不动就闹!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烦不烦人哪!!我那边还有人等着,一大堆事儿等着要去处理,我头都大了,你还一天到晚闹完这个又闹那个,还有完没完!
那时间,我真的想死的心都有!小坤大踏步走了。留下小艾来劝我。我知道我这个女儿跟我讲话表面虽然让着我,不像小坤那么冲,但她只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瞧不起我这个当妈的!
小坤开始避着我。偶尔碰到,迎面而来的,都是他排斥冷漠的目光。有时,也有怜悯和无可奈何。仿佛我和小坤他爸,就像两个进入晚期再也无法挽救的癌症病人那样,由着我们自生自灭,做任何事情都回避着我们,隐瞒着我们,当我们不存在。
我明显感觉到,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儿子。至少失去了儿子的信任。我和小坤他爸,是两个败下阵来的人,却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小坤他爸的手臂肿了起来,他应该去医院消炎的,可他死活不去!小艾也过来劝,想送他去医院,可他就是不去,死活不去!他就是要让他儿子记住他这只手。小坤这回是伤到他心里去了!小艾劝不动,就说:我让小坤来劝!
可是,小坤一直没露面,也不知在忙什么!
(十五)
才娣的老公刘一飞忽然来了杭州,找到工地上来。才娣摆了个脸给他看,说:你来这里怎么事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刘一飞阴阳怪气地说:事先跟你打招呼,你还会让我来么?我感觉刘一飞好像知道了才娣的事才来的。但是,是谁传到他耳朵里去的呢?刘一飞的消息会有这么灵通?我就奇怪了!
后来才娣说,他哪会知道我的事,他是被人追债,在老家混不下去了,才跑到杭州来避债的。原来刘一飞把钱全赌光了,就跑杭州来,想在小坤工地讨份活干。
那晚才娣求我别把她跟老汪的事讲出去,她跟我哭了一夜,她说,她早就想跟刘一飞离婚了,刘一飞只要一有钱,就去嫖去赌,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个老婆,没钱了才会回到她身边。她担心刘一飞知道她跟老汪的事,就会趁机去敲诈老汪。刘一飞的人品她最清楚。
想起才娣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心里一酸,也跟着才娣哭起来,觉得才娣真可怜,嫁个男人不争气,生个儿子又是牢监坯,这种日子也只有才娣才能熬得住,换作我,早就崩溃了!
当晚我跟才娣拍胸脯保证,她跟老汪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我让刘一飞跟小坤做。我想,这么大个工地,还怕塞不下一个人,只要刘一飞肯干活,赚了钱总能把债还清的。这样也帮才娣减轻些负担。这么多年下来,才娣实在过得太苦了。
我知道小坤很为难,他硬着头皮才答应我的。他这个姨夫,他太清楚。小坤说,他不指望他姨夫能帮他干什么活,只要不惹事就好,工资他每个月会发的。
我问小坤:你是按大工的工资发,还是按小工的工资发?小坤说:什么大工、小工的?我说:会干手艺活的是大工,没有手艺的拌泥灰、做搬运的那种就是小工。小坤说:妈你说说看,给姨父这样的人,到底每月发多少给他合适?我说:你是老板,这种事我怎么好作主?小坤说:我也没想好。我就趁机说:那就按大工来发吧,你姨夫好歹也是个有手艺的人,他年轻时学过泥工活的。
我把这事跟才娣说了,才娣感激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声夸小坤好,是个做大老板的料。我就跟才娣说,小坤原先定给一飞的工钱是小工的工资,是我硬争争来的。我说刘一飞好歹也是个有手艺的人,怎么可以跟小工同等待遇呢。
才娣立马改口:阿姐全靠了你,要不是阿姐你去说,小坤不一定会让刘一飞住下来,刘一飞肯定要回老家去,回去被债主追杀,砍死了才好!说着,才娣又哭。我劝她:既然你们两个人都到杭州了,就好好攒点钱,回去把赌博债给还了,好好过安稳日子。
(十六)
有些人你给他安稳日子过,他就不过,就要往死里去作。刘一飞就这种人。跟才娣站了一天店,第二天晚上便出去了,说是头痒,去找洗头房,其实是去找鸡了。拿了才娣的钱去找鸡,回来一身骚味,才娣瞅一眼便心里有数。
工地上有几个出来做小工的女人,刘一飞想与她们搭上点关系,便买了大宝,一人一盒送她们。他这是引蛇出洞。要是哪个女人喜欢他,便会跟他勾搭上。后来有两个女人的男人找到小店里来,把两盒大宝扔在柜台上,还给才娣,说他们的女人不用大宝,让才娣好好管管刘一飞。
才娣的脸面扫了一地,那天才娣跟我哭诉,看样子,刘一飞是改不过来了,以前为了儿子一直没离,现在越想越后悔,要是早离掉,儿子说不定也会往正道上走,不至于成了个小牢监坯,把监狱当娘家。现在心冷了,想离了算了。
离婚可是件大事,我跟小坤他爸说这事。小坤他爸的意思是,中国有句古话: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才娣嘴上说要离,但心里怎么想,别人不知道,反正我们总得劝和不劝分。真正要离的话,劝是劝不回来的,如果是一时赌气,被我们一搅和,说不定就离掉了,今后要是才娣后悔了,就会反过来怪我们。
我说:怎么好怪我们,婚可是她自己提出来离的。再说,刘一飞这种男人,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小坤他爸说:怎么不是过日子,他可是跟才娣过掉二十多年日子了!这分明是抬杠的话。我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老婆儿子女儿都好好的,要换你是才娣,这日子你倒过过看!她男人又是嫖又是赌的,一分钱赚不来,儿子进去还没出来。
小坤他爸抢白我:这话该由我来对你讲的。换你是才娣,按你的性格,早把我们一家给灭绝了!
真是莫明其妙!那天我跟小坤他爸吵起来。他当大伙的面,把陈年老账又翻出来数落一遍,什么人!还说忍了我三十多年,说我蛮横无理,像个暴君。抖出来的往事全是我的错,是我的不对。我的好呢?三十多年过下来,难道就没有我一点好了?他这么个穷得赤裸裸的家,还不是我帮着他白手起家,一点点打下来的江山?就算没有功劳,苦劳总有吧!怎么到今日我就一点好都捞不到了?
小坤他爸说:功劳有的。当年毛泽东打下江山,是七分功,三分过。老毛的三分过,是错在文化大革命。你呢,为了这个家,是三分功,七分过。你那七分过,是你的性格造成的,你这性格,下辈子都改不掉。
我改不掉,他就能改掉吗?臭脾气、性格暴烈、喝酒无度、不会应酬、走路歪斜、不爱洗澡、做事没心眼、睡觉打呼噜……他哪一样能改?毛病多了去!
小坤他爸最伤我的一句话:人要是有下辈子,打死我都不会同你再做夫妻。
我也要送小坤他爸一句话:要是人有下辈子,就算天下男人死精光,只剩你一个,我也不会跟你做夫妻!
小坤他爸的手臂一直肿着,肿得就跟碗口一样粗,我懒得理他!小艾天天过来逼,逼他去医院,可他就是不去!还是口口声声那句话,要为小坤的不孝留下个纪念!何苦来着!小艾买来的消炎药,他都扔在一边,碰都不碰!
(十七)
那天下班,一对河南夫妇开着电瓶车正好从小坤他爸眼前飘过去,小坤他爸忽然朝他们大喝一声,命令他们停下来。
男的开车,女的坐后面,中间横着个蛇皮袋。打开蛇皮袋,里面全是钆头,毫无疑问是从工地里偷的。河南夫妇想脱身,可哪脱得了!在小坤他爸的吆喝声里,管理人员迅速围拢过来,将河南夫妇围在中间。蛇皮袋和电瓶车当场被没收。男的开始哀求:求你们先放过我老婆吧,她有身孕!不能被抓进去!钆头都是我偷的,跟我老婆无关!有人当场给了那男人一脚。那男人的哀求好比“此地无银三百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他老婆肚子上。
女的双手抱着腰,蹲在地上不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句,这女的后腰也怀上了!于是,所有人一哄而起,将那女的从地上拉起来,女人双手一离开腰部,一圈重重的钆头立马从腰上掉下来。有人将女的一把拉开,从地上拎起钆头,用裤腰带串在一起,像一串巨大的铁项链!一定是偷惯了的小偷才会这么干的。小坤他爸打电话报了案,派出所的人很快过来了,随便问过几句,就把他们俩一起给带走了。
小坤他爸自然很得意,小偷又一次被他抓住。当天晚上,小坤他爸去工棚宿舍里找到那对夫妇住的房间,把他们的棉被和衣物,装了一麻袋,扔在材料仓库里,等他们来领取。
关了大概一星期,河南夫妇被放出来。男的跑回工地取棉被衣物,隔壁宿舍的人告诉他在小坤他爸那儿。他就跑去问小坤他爸要。小坤他爸看见小偷就两眼气得冒血,恶狠狠呵斥他一顿,想教育他改掉恶习,重新做人。男人觉得自己反正已经被开除了,关也关了,也被惩罚过了,苦头也吃了,哪还听得进别人的教训,一气之下把小坤他爸暴打一顿!男人的声音有点嘶哑,完全歇斯底里了,说他老婆好不容易怀上孩子,关进去第二天就流产了,一命抵一命,这个仇,他要找小坤他爸报掉!
等众人赶过来,小坤他爸已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小坤随后也到了。他爸正在气头上,顾不得疼痛,死活要小坤报案,把那男人再抓起来,关他个一年半载的!
小坤把河南男人的麻袋包拖出来,往他眼前一扔,又塞给他几百块钱,说,这是路费,你带着你老婆快走吧,这事到此为止!
河南男人气呼呼走了。小坤他爸脸上的血还在流着。他突然鱼死网破地举起一根钢管朝着小坤拦腰扫过去!小坤的腰被扫了一记,一伸手,就把钢管捏住了。小坤带着哀求地跟他爸说:爸,何必跟这种人过不去,你要关他,只要一个电话,分分钟的事,可是把他关进去,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放出来,放出来一口恶气咽不下去,半夜三更要是过来找你报复,多麻烦!
小坤他爸吼着说:我不怕他找我,他来报复我好了!我就不信,他会把我打死!他来试试!天下还有没有王法的!
小坤说:爸,你只有一条命!
小坤他爸的头被打破了,手已疼得不能动弹,小坤和几个人强行把他绑架上车,押送他去医院急救。
我没有跟去医院,我看着小坤他爸被押着去医院抢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小坤他爸受伤的不止是身体,更是内心。他再一次被小坤伤到了!
小坤他爸住院了,骨折加脑部受伤。住进医院里,他还在那一个劲儿地说,他一口气咽不下去,他要去找那河南人算账。
小坤后来跟我们说,他叫人查过那对河南夫妇,他有他们身份证复印件,来工地打工时留着的。他们家穷得连生孩子的钱都没有,他们知道现在去医院里生孩子,靠他们那点儿工资完全不够,所以只能偷,他们偷东西,无非是想积点钱,把孩子生下来。可现在孩子也没了。
我们的心都难过起来,沉默着,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那天小坤终于鼓起勇气,跟我和小艾商量,他想等他老爸出院,就把他爸送回老家去,他说他爸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在外面混,太危险!再住下去,只会得罪更多人,惹来更多事,拳头不长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他没敢往下想。他的意思就是,不如回老家。
我就说:你老爸死也不肯回去的!
小坤说:为什么?
我说:他舍不得的!回老家去干什么?又没得地种,回去就是等死!
(十八)
我不知道,才娣的心还冷不冷的,这婚还离不离的?我知道她的性格从小就逆来顺受,没有胆魄,可能想到一长串的麻烦事儿,就又缩回去了。整个一闷葫芦!
刘一飞用大宝勾搭人不成功之后,就不送大宝了。他长了个心眼,不再成批送,而是找中对象,先试探她,对她说,我送你一件礼物吧。要是那女人不拒绝,就算默认了。
一次他买了一件粉色针织衫去送女人,对那女人说,这件毛衫挺适合你的,很贵呐,一只袖子就要一百块。
没过几天,那女人当着众人把一只断了的粉色袖子飞向刘一飞,冲着刘一飞说:喏!你的一百块,拿回去!
所有的人冲着刘一飞大笑,个个笑得要死。刘一飞成了工地里头所有人的超级笑料。
刘一飞被那个女人捉弄了一番之后,觉得工地上的女人,个个都不好惹,便又开始去赌。工地是禁止赌博的,实在手痒的人都在暗底下赌,被管理人员抓住是要罚款的。可刘一飞自以为是小坤的姨夫,王亲国戚,下面的管理人员也拿他没办法,那些手痒的便跟着刘一飞一起赌。越赌越大,有个木工输红了眼,一群人便打了起来。事情闹到小坤那儿。大伙都有点怕,怕遭到处罚或者开除。
刘一飞对大家伙说:有我在,你们怕什么,我好歹是他姨夫,长辈的面子他总要给的,再说我们赌钱赌的是自己的钱,又不是他的。
而小坤却当机立断,当着大伙的面让刘一飞走人。不是商量,是命令。当时刘一飞没敢作声。临走时,拿了小坤给他的两千块钱。
才娣说:两千块,没几天好混的,债没还清,回老家去要被人打死!才娣哭哭啼啼的,我心里也很难过,很不忍心。我在心里气刘一飞,更气小坤。刘一飞再有不对的地方,也还是他姨父,把他姨父赶回去,竟然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
我决定不理小坤。小店也扔给才娣管。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我一个电话叫小艾来接我去她家里住一阵子,等小坤上门来赔礼道歉我才回来。
小艾接上我,我们顺路去医院看小坤他爸。我跟他说,小坤六亲不认,我决定不理他,去小艾家住一阵子,让他好好去悔过,等他想通了再来见我。
小坤他爸对我的这个念头很不以为然,一副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的样子。他一直都有点瞧不起我们娘家那边的亲戚,说我们娘家人个个都是惹麻烦的种。似乎他也觉得小坤把他姨父赶回家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一件事。
人活在世上,哪个没有三亲四戚的,皇帝也还有草鞋亲呢。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四岁被他父母送了人,养父母又相继死去,在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真正的举目无亲。要不是我,他连个家都没有!
小艾把我接到她家里,就开始劝我,不要跟小坤赌气了,说她姨父这种人,成天好吃懒做的,还赌,开始就不应该留他在工地,小坤也是没办法。我板着脸,质问小艾:你姨父是我留下来的,现在被小坤赶走了,我的面子往哪搁?
(十九)
刘一飞刚被小坤赶回去,才娣儿子六六便来了。他在里面关了一年多,现在放出来了,平白无故长高长胖了许多,我差点都认不出他来了!看来在牢里面油水还是蛮足的,吃得油头光面。
看得出来,六六放出来,才娣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不知如何安顿这么个儿子,都二十七了,按理是可以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这么吊儿啷当的混着。
这回我可帮不了才娣了,我跟小坤僵着,我不能再去替六六说话。
是六六自己去找小坤的。他说表哥,我不想回老家去,回去也没脸,我就留在杭州帮你吧。小坤一听,满口就答应了,问六六愿意做什么行当。
六六说:表哥你看着办,给我随便安排个职务就行。
小坤说:我现在正在审批房地产开发公司,估计很快就会批下来,城西有一块地也在洽谈中,一谈下来,就从那块地着手搞房地产生意;钢管租赁公司也刚刚成立,眼前最缺的是得力的人。
六六说:那你的建筑公司呢?给谁管?
小坤说:自己管。
六六说:表哥你开那么多公司,不累死你?
小坤说:这叫多元投资,就像一篮子鸡蛋,要把它们分开放,分开投资。
六六说:表哥你一篮子鸡蛋,就分我一个吧,让我帮你管一个?
小坤说:怎么分?你得从头做起!
六六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毕竟我们是表的,不是亲的。但我这人学啥都学不会,看在表兄弟份上,你就让我每天跟着你吧。
小坤说:你成天没事跟着我干嘛呢?
六六说:我帮你拎包啊,你总需要一个拎包的人吧。
小坤说:我的包天天要你拎着干什么?
六六说:电影上都这么演的,有钱人和老大的身边都有个拎包的人!
小坤说:你电影看太多了!我不需要拎包的人,你要在杭州留下来,就得从头做起。
小坤让六六考虑清楚了再去找他。六六就跑来小艾家找我。把他和小坤的对话同我们讲了一遍。
六六说:大姨娘,你说我怎么从头做起?头在哪儿?
小艾说:头在你头上,小坤是让你先学做人,后学做事。
我听了,一下心就烦起来。这姐弟俩说话一个德性,绕过来绕过去,总爱跟人讲大道理。现在六六出来了,不就是需要一份工作,让他能够生活下去,跟他去讲这些大道理有屁用!我就说:小艾,小坤他听你的,你去跟小坤说,既然六六不想回老家,就让他留下来,随便给他个事做做混口饭吃就行。
小艾说:那也得看六六愿不愿做,能不能做。
我说:小坤下面养着那么多人,未必见得个个都有用,怎么就自家表弟安顿不好嘞?
小艾说:妈,小坤有今日不容易,这些年我是看着他走过来的,都是靠他自己打拼努力的结果。每个人都要靠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馅饼不会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我看六六是得从头做起,先学做人,再做事。否则,只会给小坤增加负担。
又跟我来这一套!我顶讨厌这一套!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去听自己女儿跟我讲大道?我只知道六六刚从牢里出来,急需一份事做,给他一个面子,也给才娣一个面子,以后说起来,才娣这个儿子最落魄的时候,是我们叶家拉了他一把!现在倒好,姐弟俩不伸手拉他,还把自己亲表弟往外推!这世道还没有人情,还有没有面子!
不过从小艾的话里头,我总算听明白了,“每个人都要靠自己”,也就是说,就连我们做父母的,只要对小坤的事业不利,我们也一样得滚蛋!
小艾还是在我的威逼下,给小坤打去了电话,躲在房间里和小坤嘀咕了半天才出来,说跟小坤讲好了,让六六顶小坤他爸的位置,先去工地帮忙管材料。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小坤说等他老爸出院就送他回老家去,现在让六六顶替了他的位置,小坤是否真的要把他老爸送回老家去?如果真这样,小坤他爸这回可真是要被活活给气死了!
不过,总算把六六给安顿好了。我吐出一口气,当即就给才娣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才娣听了,在电话那头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对才娣说:哭么也不要哭嘞,怎么着小坤是我生出来的,这点面子,小坤还是要给我的!今后叫六六好好做事,不要再三心二意的动歪脑筋。
可是没过两天,六六就动了歪脑筋,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把仓库里的电缆偷出去卖了,四万多买进来的一卷电缆,他偷出去卖了两万。还把仓库门一锁,也不跟人说一声,拿了钱就去开房找小姐了,害得上工的工人都找不到人领货。
小坤大为恼火,托小艾带话给我,让我亲戚和熟人的事,从今以后少管管。
把我气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是扶不起来的刘阿斗!我也不想管了,心冷了。
(二十)
我一直等小坤来叫我回去,可小坤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小艾家里,我实在不想住下去。我是有儿子的人,儿子又不是没房子,我凭什么要住在女儿家?女儿是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只可当客人一样来住几天,让我长住下去,我的面子往哪搁?
这些日子,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流露街头,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亲人,连个熟悉的人影也找不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就这么走啊走啊,走得满头大汗,走到筋疲力尽,走到忽然就甩醒过来。
我在梦里的时候,我是否背着包,我都不记得了。我的包呢,包里的钱呢,是否走丢了喃,它们还在吗?我起来满房间找。
我把一个合成革的黑挎包藏在衣柜的最底层。包还在,包里的钱也都还在,一张都没少,十万块捆得严严实实的,像十块方方正正的小砖头。是刚到杭州那会,小坤给的。说是给我和他爸的零花钱。十万块啊,他却轻飘飘地跟我们说是零花钱!我一辈子都没存到过十万。到杭州都快半年了,我和他爸都没动过用一分钱,平时都是小坤和小艾他们在花钱,我们连花钱的机会都没有。我从家里带来的两千多块钱,才是我们的零花钱。我给毛毛买过一个铅笔盒,给暖暖买过一个小发夹,和一对塑料的小手镯。别的,就没怎么花过钱了,都是他们在花钱。
我给珍珍打了个电话,我说我想暖暖了。我希望珍珍能够来接我回去。可是,珍珍带着暖暖去娘家了,要过一阵子才回杭州。
我就只能等小坤的消息,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地等。等到我头发都白了,小坤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我实在按捺不住的时候,就冲小艾发火:从此之后,我都不会再踏进小坤家一步!他跪地上求我,我也不去!死也不去!暖暖我也不带了!
我指望着小艾会劝我,会听懂我为什么就生这门子气。可是,小艾却是这么劝我的:妈,不想去就别去了,反正我家房子也够住,你就住着好了。
我一听更火,明摆着是隔靴搔痒。我说:我才不要住你家,我住你家心里就是不爽快!
小艾说:那妈你想住哪儿去?
我说:我自己去买个房,一个人搬出去住!
小艾哭笑不得地看着我。那一刻,她看着我就像看着调皮捣蛋的孩子那样,还稍稍有些不耐烦。这令我很不舒服。
(二十一)
那天我打电话把才娣叫出来,跟她说买房子的事。才娣说:阿姐你也学会投资买房了?最近在小店里,天天都有人在说房子的事,都说,只要有钱把房子买下来,哪怕定下一套,转手卖掉,都能够赚到一大笔钱,这城里的房价天天都在往高处涨。
我说:我不投资,我要去买套来住住。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市中心,我让才娣陪我一起去找中介公司。可是,我身上只有十万块,买套房子远远不够。
才娣说:十万块买不了房,但付个定金足够多了,只要你付了定金,余下来的钱还怕小坤和小艾不帮你付出去啊。我想想也对。不,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要住小艾家,我宁愿自己去买个房。小坤要是知道我在外面买房住,他总会来接我回家住了吧。难不成,他真帮我付钱买房,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住一套房子里去?
我拿定了小坤绝不会这么干。就算小坤能够这么干,小艾也不会让他这么干。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帮我把房子退了,劝我回去住。若是定下的房子退不了,也没关系,反正小坤有钱,先买下来,再转手卖出去,还可以帮他赚一笔。
打定了主意后,我便拉着才娣出门,绕了好多路,才找到一家中介公司。里面有一个小伙和一个姑娘,都是西装笔挺的,声音细软得像春风在吹拂。问了几个楼盘,动不动就要上千万。后来那个小伙子说,城北郊区有个楼盘,差不多被订购完了,只剩下两套房,小户型的三百多万,大户型的要五百多万,如果想订的话,可以先交二十万定金。三天后来办交房手续。我说我只带了十万,就付十万行吗?小伙子略略为难了一下,说:十万就十万吧。我又问:我今天订了房,万一过两天我又不要了,可以退吗?小伙子把脑袋瓜一甩说:房子现在是抢不到,你不要的话,后来会有很多人排着队等着要呢!你今天来是运气好,还剩下两套房,再过一天来,可能就没房了。我就付了十万,订了小户型的那套。我觉得小户型的好出手,万一定金退不回来,也容易转手卖给人家。
(二十二)
三天后,交房日子到了,我不敢一个人去办手续,我不知道交房手续怎么办,怕出事,就跟小艾说,让小艾陪我去。
小艾一听就开始埋怨,说我一个全外行的人,怎么也去想炒房赚钱!她说我要是钱没得花,可以跟小坤说,跟她说,他们都会给我的。
我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想炒房赚钱,我是想搬出去住!我不要住你家!
我把中介开给我的单据交给小艾说:这是单据,他们收了我十万定金。小艾接过一看,说:妈,你被骗了,单据上连个公章都没有!
我一听傻了,我说:怎么可能?上面有那小伙子的姓名和手机号码,他逃不掉的!
小艾用手机拨了那串号码,说此号码不存在。
怎么会这样!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难道我是在做梦,我并没有真的去过那里,并没有真的把钱交出去过?我打电话给才娣,证实了一切都是真的发生了。小艾让我先别急。她说她来处理这件事。
这种事能不急?我心都快要撞出来了!幸好我记得那边上有个万象城,一个巨大的商场。小艾带着我开着车过去找。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到了那里。我确切地记得那条路,那条路上的中介公司。结果我带着小艾找遍了那条路,就是没有这家中介公司。他们搬走了。我的十万块,也被他们搬走了!
我心痛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大马路上,拍着大腿哭得泪流满面!路上的行人都围拢来,我哭得更伤心,一边哭一边数落,希望有人同情我,能够帮我找到那家中介。小艾拼命把我拉起来塞进车去,逃一样逃走了。
(二十三)
我好几天都没去医院了,都是小艾和珍珍轮流在医院照顾小坤他爸。那天,我跟小艾的车一起去看他爸,到病房一看,他爸不见了!同病房的还有两个人,都是开了刀动过手术的,躺床上挂盐水不能动。他们对小艾说:你爸说病房里空气不好,要出去走走,出去有两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护士也过来找了好几次了,找不见,要换药了。
小艾一听急了。小坤他爸又没带手机出去,没办法联系到他,也不知他一个人走哪去了。小艾便打电话给小坤和周哲,让他们一块过来找。
我们一直没找到,找了一个多小时,都累了,只得回病房等。小坤他爸果然自己回来了,一回到病房,见我们都在,就嚷着要出院,说他在医院闷死了,再闷下去没病也变有病了!
小艾说:你的手刚动过手术,打着石膏怎么出院?我也说:你出了院又喝酒又干活的,手又要发炎了。
小坤他爸朝我瞪一眼,怨我多嘴。他又对小艾说:你们快点帮我办出院手续,今天你们不办,我也要出院去,反正我就是要出院,实在住不下去了!
小坤说:爸你的手伤还没好呢,就闹着要出院,怎么像个小孩!
小坤的话刚落地,他爸突然就冲出门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病房在四楼,小坤他爸没走电梯,他平时最怕乘电梯的,他从边上的楼梯走,我们也追着他走楼梯,一边在他身后怪他固执,七嘴八舌地劝他回病房去。
小坤他爸很激动,一直说自己没病,住在医院只会闷出病来,说手上那点伤,不打石膏也会好的。走到一楼大厅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昏倒在地,把我们每个人都吓坏了!所有人都冲上去,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小坤一口气把他背到三楼的休息平台,实在背不动了,就在休息平台上喘口气。在这节骨眼上,小坤他爸突然又醒过来,一醒过来就推开小坤,像英雄就义那样往回冲!又冲回到二楼,被我们拦住。他力气大,我们几个人都扭不过他,还是让他滑出去了。
小坤忽然脱下衬衣,指着衬衣的后背冲他爸喊:爸你刚才都昏迷了,小便都失禁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他爸和我们面面相觑,都看着小坤手上的衬衣,湿了一大片,再一看小坤他爸前面的裤裆也是湿的。小坤他爸才有些安稳下来,他的神情有点迷糊,自言自语地问:我昏倒了?我真昏倒了?我怎么会昏倒的?
小坤重新把他爸弄回病房,护士听说小坤他爸刚刚昏迷过去,又是输液又是做心电图的,忙作一团。
(二十四)
小坤他爸终于盼到出院了,那天小坤去接的,直接就把他爸送回了无患村。小坤他爸整个人像被霜打过一样,一句追着一句问小坤:那我这么个大活人就没一点用处了?废掉了?回去等死了?我好手好脚的一个人,力气比你大得多,不能留下来再做点事了?
小坤反复对他说:爸你的性格不适合在外面混,还是回家去享福,钱我们会赚来,你在家里,尽管吃好的穿好的。
小坤他爸后来反复跟我强调他被小坤强制送回老家去的一种感觉。他说,那时候他就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癌症病人,只能呆家里去等死,能吃吃一点,能穿穿一点。
我们村里有一个光棍汉,五十刚出头,平时身强体壮,干起农活来没人比得过他。有天夜里,他突然肚子痛,去医院做检查,结果查出来是胰腺癌,晚期,动手术都免了,医生让他回家吃好的穿好的,其实就是让他回家等死!
我看见过那光棍汉一个人坐在我家屋后的那座山坡上死命地哭,那哭声就像狼在嚎,嚎叫的声音撞到一棵树上,又撞到另一棵树上。
我能够体会小坤他爸的心情。一个不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人。一个被儿子宣判为可有可无的人。小坤他爸也一定会想起村里的那个光棍。
(二十五)
周末,小艾去学校接毛毛,我在小艾家准备做饭。小艾回来时,车里多出来一个小毛头,是个小女孩,摇摇摆摆的刚学会走路,两岁左右大。我问小艾,谁家的孩子啊?小艾说是她一个要好的姐妹的,那姐妹出国去了,孩子认她做干妈了。
小艾就爱干这事儿,这大热天的,平白无故地认个干女儿回来,还这么小,又想摊上我,我可不想帮她养别人家的孩子,热都热死嘞!
小艾和毛毛都对她很亲,叫她乐乐。乐乐很好动,很痞,喜欢翻箱倒柜地搬弄东西,把地上弄得一团糟。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把饭菜撒在地上。我说她家没把孩子教育好,没像我们家毛毛这么乖,我们家暖暖也比她乖。小艾就说:她还小,等大一些,她就慢慢会变乖了。
我总拿我家毛毛和暖暖跟乐乐比,我老是觉得,我们家毛毛和暖暖比乐乐好得多,也许孩子总是自己家的好,别人家的孩子养在自己家里,怎么看都不太顺眼。
小艾对我说:乐乐今后就是我们家的人,她妈妈出国不回来了。我说:那她爸爸去哪了?小艾说:乐乐是私生子,她妈妈没有结过婚,孩子生出来之前,就跟那个男人分手了。
我就骂那个女人不要脸,没结婚就生小孩!看着满地乱跑的乐乐,我心里有些酸酸的,很可怜她!但是可怜是一回事,好是另一回事,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好不到心里去的,中间就像隔着一层皮。
阿珍经常把暖暖从幼儿园接到小艾家里来吃饭,三个孩子在一块,自然而然地,我就会把好吃的给暖暖和毛毛,最后才想到乐乐。
小艾总是对我说,要对乐乐好一点,她最小,爹妈又不在她身边,我们就是她最亲的人了!
乐乐说话说得晚,整天叽里咕噜的一个人自言自语,谁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就说这小孩可能是个哑巴,长大了也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哑哑地比划,她舌头可能要比人家短一截。小艾忽然便生气了:妈你怎么忍心这么说孩子,乐乐跟毛毛一样,现在都是一家人!
就她高尚!我说说都不可以?
(二十六)
有一天,小坤终于来小艾家吃饭,我以为他来叫我回工地管小店,或者请我回他家去住,我还可以帮他带暖暖。其实我也挺想暖暖的,与其在小艾家带乐乐,还不如回小坤家去带暖暖,暖暖至少是我孙女,又是我从小带出来的。
小坤非但没叫我回去的意思,还让我住小艾家算了,帮小艾带孩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准是小艾动出来的歪脑筋,不知道哪儿弄来个野孩子,自己没时间带,就让我来带!带自己孙女应该的,是义务,带别人家的孩子,我不干,吃饱了撑着!我就把小艾奚落一顿,把那小孩也奚落一顿,怪她没事找事,家里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人,想要孩子,不好自己再生一个去!
乐乐从屋里跑出来,看见小坤立即就兴奋,摇晃着小身子朝小坤扑过去,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原来她会说话!会叫爸爸!呃,那孩子认识小坤,还很熟!还叫他爸爸!我脑子一团浆糊,只听见自己心在跳,扑通!扑通!扑通!
小艾忙着解释:乐乐就会叫爸爸,看见所有男的都叫爸爸。我就让她叫周哲爸爸。乐乐就不叫。怎么哄她都不叫。小嘴闭得紧紧的,就是不叫。
当时也没说什么,事情来得太突然,心里一片空白。等小坤回去后,我才审问小艾,这孩子到底哪来的?
我的直觉果然应了验,那孩子真是小坤的!真是晴天霹雳!这么热的天,我却从头凉到脚,透凉透凉!
小坤在外头果真有女人!他不要珍珍了?难怪他很少回家来,来了也不过夜!他对得起珍珍,对得起暖暖么?他把珍珍当什么人了!我怒吼吼,心底里一股火在烧。
瞒我!瞒我!瞒我!瞒我!他们合起来瞒我!!!如此大事,竟然一直瞒住我!!!我要发作!我要发作!必须发作!否则我不是人!这天杀的!!!
首先我好好哭了一场!痛痛快快地哭,死去活来地哭,鱼死网破地哭,没完没了地哭!我的哭起了效应,把所有亲人都哭了过来。除了小坤他爸。小坤他爸来不了,他已被送回老家。
小坤、小艾、周哲、才娣、珍珍、阿贵、毛毛、暖暖、乐乐,他们轮番陪着我,怕我想不开,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一直稀里哗啦地哭,哭到人抽筋,哭到手脚冰凉。我把所有人赶出去,就留下珍珍。我要好好跟她说说,听她说说。
我以为珍珍会和我一起抱头痛哭!我多么希望珍珍和我一起抱头痛哭!然后我们俩肩并着肩站在一条道上,跟邪恶势力斗争到底。
可是,珍珍的一番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阿珍说,其实她早知道了,只是怕我闹,就这么一直帮小坤瞒着。她一点都不怨小坤,相反,还是蛮感激小坤的。我完全被搞乱了,不知道他们肚子里装的什么烂货!
我记得小坤和珍珍恋爱那会儿,忽然就要分手,说两个人在一起没感觉。是我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两人都睡过了,只差一张结婚证,为啥要分手?结了婚两人天天在一起过日子,自然就有感觉了。那时珍珍又有身孕,我就威胁小坤,你要是把珍珍退了,我死给你看!
当初是我逼着他们结的婚。这么说,珍珍不怨小坤,倒还要怨我嘞!
珍珍说,都过去了,都不怨了。以前想得天真,以为结了婚有了孩子,两人自然就有感情了。现在都努力了,还是失败了,离婚只是早晚的事。
我指着乐乐,提醒珍珍:要不是第三足插足,你们怎么会离!我不许你们离!你们哪天离,我哪天去死!
看珍珍说得轻描淡写的,我意识到我就要失去这个媳妇了,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像孩子一样哭起来,我舍不得珍珍走!
珍珍劝我别哭了,说她做不成我家媳妇,就做我家女儿!
我说:谁要你做女儿!我又不是没有女儿,我女儿又没死,还好好活着,我要媳妇!
我对珍珍赌咒:小坤要是敢娶别的女人进门,要么我死,要么那个女人死!
(二十七)
我不喜欢乐乐!这肯定不是我的本意,我多么喜欢小孩,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喜欢小孩的!可是,我不喜欢乐乐,我恨她!我明知道错不在乐乐,她是无辜的,只是投错了胎。犯错的人,是把她给生下来的那个女人。我看着乐乐的脸,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皱眉,一个笑容,我就会从中捕捉那个女人的信息,她们肯定很像,每一个小孩身上,都会有妈妈留给她的痕迹。我恨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拆散人家家庭,未婚就把孩子给生下来的无耻女人!我恨不得撕破她的脸,把她粉身碎骨、碎尸万段!可是我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我每天以泪洗面,动不动就给乐乐脸色看,在她脸上死命拧一把,或者恶狠狠掐她一下,那孩子很倔,她不太会哭,每当我打她,她就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那目光里一定有她妈妈的成分!这更使我恼火!才这么点大的孩子,就会用这种恶狠狠的目光瞪人,长大还了得!反正,我讨厌这孩子!从骨子里讨厌她,恨她!
可是,我要在小艾和小坤面前假装我喜欢她,我没有理由不喜欢她,她是我嫡亲的孙女,是我们叶家的血脉。但她是多出来的一分子,是破坏分子,我不能带她回去认祖归宗,我没有脸面把这个孩子光明正大地带出去。
也幸好,这事发生在杭州,城里人都自管自,没人会来管你家的事,要是传到无患村,那可是件丢人脸面的大事,会被每一个人指着脊梁骨骂个唾沫横飞。
戏里唱的陈世美,考进状元良心就给喂狗吃了,娶了皇帝的女儿,把自己的结发妻子给休了!现在,我们叶家也出了个陈世美!珍珍多好的一个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人,我家的那个陈世美却把她给休了。只要一想起小坤和珍珍就要离婚的事,我的心就一阵一阵的疼,像使劲绞在一起时的难受。
我想起了大年三十夜,黄大仙对我说的话,二〇〇八年,我们家要出大事。原来会出这么个大事,天知道!我得回去一趟,去问问黄大仙,看黄大仙能不能挽救小坤的心。
(二十八)
才娣又打电话过来,说六六昨夜开了房跟一个女孩子睡觉,被当成嫖客抓进去了。派出所的人打电话来让我们带三千块钱去领人。
我一听就来气!噼里啪啦一顿骂,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自从我住到小艾家里来,六六就跟他妈一起住小店里去了,说是帮忙一起管店,实际上就是拿店里的钱乱花。他在小店里偷钱不叫偷,叫拿,还拿得理直气壮。才娣都帮他瞒着掖着,其实我心里都清楚。说起来,小店开始是我开起来的,店里的钱也有我的份。上次,六六偷了钱去洗脚房洗脚,洗了脚就跟洗脚房的女孩搞上了,被抓了一次,也是才娣打电话来,让小坤去保释回来的。这次又去嫖!还要不要脸的!才娣还帮六六澄清狡辩,说六六这次跟那女孩真的是在谈对象,而不是嫖妓。
鬼才信!我心烦气躁的,心像天天在油锅上煎熬,自己家里的事都管不了,哪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事。我没好气地对才娣说:你家六六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你自己管去吧!电话挂断之后,想起才娣一个人在那边哭,就又有些心软了。毕竟是嫡亲阿妹的儿子。
我把六六的事告诉了小艾,小艾二话不说,拿了钱就出去了。我看到小艾沉着个脸,满脸都是不耐烦,我知道她也和她爸一样,嫌我娘家人个个是惹麻烦的种。我坐在小艾家的客厅里,被各种各样的伤心和仇恨紧紧包围住,感觉自己已滑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走不出来。
六六保出来之后的第三天,才娣跑到小艾家里来找我商量,说六六想跟那个女孩定亲。那个女孩二十五岁,叫陈琳香,是从湖南长沙那边过来的,在杭州的餐馆里做服务员,蛮喜欢六六的。才娣说,她就这么个儿子,总想把他往正道上送,难得有女孩喜欢六六,她就想先帮他们订下这门亲事,像样的话,年前就给他们结婚。她说六六身边有个女人管,兴许就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绝对理解才娣的心情,心念摇晃了几分钟,下决心再帮她一次。
那女孩订婚的条件是:一只钻戒,一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和一对镶钻耳环,外加五万聘礼。
六六跟她说:我哪来这么多钱?那女的说:你表哥有钱的。这女孩也真是厚颜无耻。但为了帮才娣一把,我也想无耻一回。我对才娣说:她讨她的价,我们要杀杀她的价,不能答应给那么多!
小艾在旁边泼冷水,说这个女孩肯定是个骗子,是出来卖的,假如真要喜欢六六,哪有这样开价卖自己的?再说,这么物质的女孩,居然不提要房子的事,现在的人没房子怎么结婚?可见得这女孩只想图些钱,不会真跟六六结婚。
我倒不这么认为,在我们农村,女方在定亲时,也都这样托媒人传口信,主动开口要求男方给多少聘礼和金银首饰的。唯独小艾她自己,闷声不响就嫁给了周哲,一分聘礼都不提!这在农村里,是要被人取笑的,会被人家说女方是倒贴给男方的。至于房子嘛,定亲的时候不提,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她自然会提出来。
经过讨价还价,聘金从五万谈到二万,其他照旧。钱是小坤给的。才娣要打借条给小坤,被小坤阻止了。小坤的意思我明白,只要六六能够变好,真能娶个女人来管管他,这些钱就当小坤送了。
(二十九)
小艾还是坚持她的直觉,说我们把钱送给了骗子。为这事,我跟小艾吵了一架,怪她多事!要是今后那个陈琳香不是骗子,真跟六六结了婚,成了六六老婆,这句话说在那里,会有多尴尬。小艾却回敬我,说我才是多事的人,管来管去,没一样事情管得正经的!
气得我好几天都不肯上桌吃饭,看见她就不顺眼。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就躲房里去哭。每次周哲和毛毛都要轮流到我房间来叫好几次,我都硬着心不去吃。我就饿给他们看!有一次毛毛把一个嘉兴豆沙粽子送我房间里来,说是妈妈让她送来的,让我趁热剥了吃。等毛毛走了,我就把那只粽子扔出房外,扔在地上,小艾一定会看见的。我不吃,就是不吃,我就让她难过!
乐乐走过来,把粽子捡起来当玩具玩,我看她的小手就要把绳子拉掉,把粽叶撕开,她有可能把它吃了,也有可能把它扔垃圾筒里面去,粽子不见了,小艾就会以为是我吃了。一股子无名之火腾一下往上蹿,我走过去就是一脚,把粽子踢得老远。蹲在地上的乐乐被我那一脚吓住了,哇啦哇啦开始大哭。小艾跑过来,看我怒火冲天地瞪着乐乐,怕我会动手打孩子,没说一句话,抱起乐乐就走。
那次我跟小艾赌气之后,我总是无缘无故发火,我一想到小艾他们把这么大的事瞒着我,把我当猴耍,我就气得发昏。他们是我生出来的,是我一手养大的,眼里却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直接把我忽略掉,把我当空气。我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心里一委屈,我就忍不住要抹眼泪。
(三十)
每天毛毛去读书,周哲去上班,小艾总是躲在书房,抱着电脑敲敲打打,把乐乐丢给我一个人带。他们教乐乐学说话,叫小艾妈妈,叫周哲爸爸,叫小坤也叫爸爸,不知孩子大了,到底叫我奶奶还是外婆,都乱了,不三不四,不伦不类,想起来就烦!
反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那个坏女人就休想迈进叶家一步!除非小坤不认我这个娘!作为一个有正义感的长辈,我必须捍卫正义,站在正义一边。
我有事没事就向小艾打听,那个女人是否还和小坤在来往。小艾每次都说,早不联系了,孩子都不要,都给了我们了,早跟人家走了!
我就问小艾:那女人是哪里人?小艾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外地人,现在已不在杭州了。我就稍稍放下心来。我对小艾说:既然那个女人走了,不回来了,那小坤和珍珍就不用离婚了。小艾就说:感情的事你就别管了,管不好的,他们都这么大的人了,都自己做爹做娘了,你还管得着嘛!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数落小艾:你是不是巴不得你弟离婚?你个拆家散户的扫帚星,你弟要离婚,你都不劝,小坤和珍珍平时不是很听你的话么,现在出这么大个事,你就坐着袖手旁观,你有没有良心的,你就这么看着他们离,你个害人精!
小艾说:我都劝了他们三年了,结婚前两人就没感情的,靠劝劝有什么用!都是你们,当初逼着小坤结婚,现在害了小坤,也害了珍珍。
她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都是我的罪过!我一听更来气,三年前就在劝,说明小坤三年前就在闹离婚,他们居然一直瞒我到今天!还跟我一天到晚说什么感情感情的。跟珍珍孩子都生下来了,还说没感情?跟珍珍没感情,跟那女人总有感情了吧,咋就不在一起,也分开了呢!我看他们就一个字,作!作来作去,作死介作!
(三十一)
小艾家来了三个韩国客人。他们要吃中国人做的家常菜,小艾便自己下厨给他们做。我故意不去厨房,不去帮她忙。她买了活的螃蟹和鱼,从小到大她就没杀过一条活鱼。她很小的时候,看见我在刮鱼鳞,就说,她能听见鱼在哭,反正打死她,她也不敢剖一条鱼。螃蟹张牙舞爪的,她就更怕了。我在客厅和乐乐看动画片,就不帮她,带着看好戏的心情,看她整不整得出一桌菜来。
我在想,要是她叫我,我去不去帮一下?还是找借口走掉?然而,她没叫我,自己一个人在厨房从容自若的,一点也没有手忙脚乱。烧到一半,还哼哼起小调。等一桌菜上来之后,我发现我实在低估了她。原来鱼是在买的时候,就请人家杀好洗好的,螃蟹装在网兜里,她就带着网兜洗,带着网兜蒸,螃蟹根本逃不出去,她也不必用手去抓。看来,她买菜的时候,就没想着要叫我帮她,是我自作多情了!
开饭了,小艾叫我一起吃饭,本来我是不上桌的,可我对外国人有些好奇,也就凑一起吃饭了。韩国人不会说中国话,小艾也不会说韩国话,他们用英语。毛毛在学校学了点英语,也在搜肠刮肚跟他们说几句,惹得大家开心地大笑。反正他们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就只管埋头狂吃。
忽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我喝汤的时候,所有人都朝我这边看。原来一桌子人,就我一个人喝汤发出呼哒呼哒的声音来。他们吃菜喝汤都不发出声音,菜送进嘴里,是紧闭着嘴巴咀嚼的,汤喝进嘴里,直接就咽下去了,没有声音发出来。
毛毛喝汤的时候,小艾用中国话轻轻点拨了一下:在客人面前,不要喝汤喝出声音来哦。毛毛嗯了一声,毛毛并没有像我一样喝出声音来。小艾明摆着借毛毛在说我。
我就这么个农民,一个农村妇女,喝汤就要喝出声音来的,又怎么样,怪我丢脸是吧,怪我丢脸,我就丢脸丢到底!我索性扔了汤匙,双手捧起汤碗,就着汤碗猛喝几口。那样子一定有被逼上梁山的好汉在大碗喝酒时的豪迈和壮烈。我的举动,好像把所有人都吓着了,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喝完汤,我用手抹抹嘴角,站起身,把碗去放进水槽里,我故意弄出很重的撞击声。从厨房出来经过餐厅时,我也不朝他们看一眼,反正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听不懂。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我忽然觉得出了一口闷气,那一刻,舒畅又痛快。
我故意让小艾难堪,我以为她会生气,会过来说我几句。整晚,我都等着!她敢说一句气我的话,我立马走人!我一点情面都不会给她留!
可是,小艾见着我就是不吭声,屁都不放一个,好像压根就没发生过那回事。说到底,其实也不能算个什么事儿,她能怪我喝汤喝出声音来吗?能说我对客人不礼貌吗?我就这么个人,一个乡下大妈,她能拿我怎样?
三个客人,一个睡客房,一个睡小艾书房,另外一个没地方睡了,小艾让他睡主卧房去。韩国人很仔细,死活不去主卧房,主动要求睡保姆房去。小艾家的保姆不住家,就租在附近。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推来让去地是在安排房间。我就主动把我的房间让出来,我的房间在客房边上,他们聊天也方便。我跟小艾说,让我睡在保姆房好了。
换棉被的时候,小艾帮我把我的棉被抱到保姆房里去,表情有点过意不去,低着声对我说:他们住两天就走的。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为小艾的过意不去生气。按理说,这种事情,她早应该跟我提出来,让我把房间腾出来给客人睡,可是,小艾宁愿跟客人推来让去,也不情愿跟我来商量换房。她是没有把我当自己人,把我当成客人了!
我真的很难过。娘俩之间怎就这么生分了?
(三十二)
保姆房的电视比我房间的小好多,但看着效果差不多。房间很小,床也小,没有阳台。但我喜欢这种紧凑。大房间空荡荡的,睡里面没有安全感。
周末,周哲的同学来,也是小艾做的菜,她不开口叫我帮忙,我也就没凑上去,反正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她现在做菜怪里怪气的,也不知她哪儿学来的。以前她在家里可从来不烧一个菜的,刚结婚那会儿,也不太会烧,现在变了,什么菜都能烧。
小艾烧菜时,我没去客厅,客厅让给周哲跟他的同学聊天看电视了。我在保姆房里看电视连续剧。
是周哲来叫我去吃饭的,我电视看了一半,不想去吃,就对周哲说:我不去吃,你们吃吧,我坐在中间碍手碍脚的。
我听见周哲的同学在问小艾:那是你妈啊?你妈怎么睡保姆房?
之后,小艾和周哲轮番过来叫我搬回原来那间房去睡。我本来是懒得搬,搬不搬回去睡,其实都没关系,睡哪个房都一个样。但被他们这么一劝,我就暗暗较了劲,偏就不搬了。他们想在人前扮孝顺,怕我睡保姆房有损他们脸面,我偏就睡了。
那天以后,小艾和周哲都没带过客人来家吃饭,他们一家子吃饭,我也不上桌,不管他们怎么叫我,我就不去吃!我躲保姆房里看电视剧,吃饼干,有时就自己烧些年糕汤和下碗面条什么的解决肚子问题,反正不会饿死。后来小艾也干脆不烧饭了,天天和周哲在外面吃,也叫我一起去吃,我当然不会去。他们就带孩子去。有时把乐乐留在家里,让我烧点东西给乐乐吃。
(三十三)
毛毛读书每天要早起,小艾是夜猫子,夜里总不睡,早上就醒不来,每次被闹钟唤醒后,就随便给毛毛带点牛奶面包的就让毛毛去等校车,她自己则钻回被窝里继续睡。自打我来了,毛毛每天早上都可吃上热乎乎的早餐。
我那天对周哲说,最近毛毛胖了些,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吃好早餐是顶顶重要的,别的可以将就,早餐怎么可以将就?
很多时候,就我和乐乐俩人在家里。乐乐学话的速度飞快,她基本上能够把一句话说清楚了。她说:婆婆好,婆婆抱抱乐乐。她总是惹我心里一酸一酸的。这孩子,就像一根长在我肉里的小刺,拔不掉难受,拔掉了一定会更疼。
为了带乐乐,我不得不住在小艾家。住在小艾家里,就像关在笼子里,一天到晚,没地方可去,也没有人陪我说话,一天比一天压抑。我喜欢回工地小店,自由自在的,想干嘛就干嘛,店里一天到晚都有人来,一眨眼一天就过掉了。
之前来杭州是为了带暖暖,现在突然多出一个乐乐,虽然也是小坤生的,但她户口还没落进我家,万一那个女人哪天想要回去了,我岂不是白费力气,帮别人养孩子?
小艾说:怎么是白养呢?孩子是我家的,就算她妈妈要回去,也还是我们叶家的骨肉,无论孩子最终跟她妈妈走,还是跟小坤,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先把她养大。
哼,话说得好听!要是我不帮她带着,看她怎么分身?我看她一个孩子就够忙了,现在俩孩子,自己动不动又要去哪里哪里的,要没有我在,孩子扔给谁!
(三十四)
星期天,小艾和周哲带着毛毛和乐乐去野生动物园看动物,小艾叫我一起去。她早说过要带我去的。野生动物园,我一次也没去过,早听说那里的动物就放养在山上,老虎、狮子、狐狸、长颈鹿,什么动物都有。
这次,我偏不去看,我故意拉着个脸,对小艾说:我不去看!我们叶家都被人拆家散伙了,你们还成天逍遥抛春,我不像你们!我高兴不起来!
小艾说:都这样了,我们天天拉着个脸有用吗?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
我说:你的日子过得下去,我的日子过不下去!
小艾说:怎么就过不下去了!现在小坤整天忙于事业,根本没时间精力为家务事分心,他需要我们支持他,而不是没完没了去干扰他,把他给毁了,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
我追过去,手指着小艾,直接问到小艾脸上去:你是说我干扰了小坤?是我在毁小坤?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到底是谁干扰小坤,到底是谁在毁小坤!
厌烦的情绪明显摆在小艾脸上,我一口气堵在心里,发狠一样对小艾说:你转告小坤,要我带乐乐,除非他答应跟珍珍过下去,他要跟珍珍分开,我就不带!有本事你们替他带去!
小艾说:妈你不想带孩子没关系,我们可以请保姆带,你拿这个去逼小坤有用吗?如果你想为小坤着想的话,就不要再去逼他,遇上这种事,压力最大心里最难受的人是小坤自己,我们是他亲人,应该帮他缓解和分担压力,而不是使劲地再去给他制造压力!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尖细刻薄:是我给小坤制造压力了吗?他自己要闹离婚,自己作的孽,自己在外面偷情,连小孩都偷生出来了,这些压力难道都是我一手制造出来的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大哭起来。
我这一哭,乐乐被吓着了,也跟着我没命地哭。小艾让周哲带俩孩子出去,她留下来继续劝我,但乐乐哭着喊着要妈妈,死活不要周哲抱。小艾只好又去哄乐乐,乱成一团。乱吧乱吧,我就要让他们乱,反正乱了,就再乱一些!
劝了我一会儿,一家四口就出门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心情去动物园玩,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哭了好久,等了好久,也不见任何人回来。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是最最不重要的一个,没有人能够顾及到我,顾及我心里的愁苦和担忧。
(三十五)
我拦了辆出租车,没想好去哪里,只想快点离开小区,别让小艾他们看见我。我对司机说:先往前面开,去公园。司机问:去哪个公园?我忘了杭州城公园多,说不出公园的名字,就索性改去车站。司机又问:去哪个车站?我一直以为一个城市只有一个车站,怎么会有两个以上呢?
司机很耐心:有两个火车站,四个长途汽车站,你到底要去哪一个?我还是说不上来。司机就说:那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我再把你拉到就近的车站去。我就撒了个谎:我想去宁波。司机说:好嘞,以后记着了,去宁波要到汽车东站坐车。
我坐在候车室的角落里,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乌烟瘴气的。在人群当中,我有点找不到自己的感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是胸中堵塞着一股子怨气,没地方发泄。
我不断看手机,不断开机,关机,开机,关机。没有电话进来。
后来我不关了,就一直开着,可就是没人打一个。
一个小时过去。
再一个小时过去。
难道要我自己打过去,让他们来接我回家?这太没脸面了!天都黑了,难道他们还没回家去,还没发现我失踪?真是急死人!
我一直等,一直憋着气。一直到夜里九点多,手机才响。是小艾。我不能一个电话就让他们把我找回去。这个电话,我暂时不能接。
手机就一直响。先是小艾,后面是周哲,再后面小坤也打。约十来分钟之后,才娣、阿贵和珍珍也打。
终于,他们都知道我失踪了,都在找我了。
夜里十点了,饿了,很想吃点东西,可身上已经没钱了。虽然饿着,困倒是一点也不困,心里较着劲,精神就一直抖擞着。
他们一定翻了天地在找我,一个个都急得团团转了吧?那么,我是否应该回去了?是否应该接他们一个电话了?
手机一直响,再响下去,手机要是没电,他们就真的找不到我了!世界这么大,到哪去找我!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接吧,接吧,接吧!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候车室外边,出租车进不来,黑乎乎的,也不知朝哪边走才会有车。身上没钱了,心里就没了底气,不敢再去打出租,就在门口外边逛。有很多开摩托车的,有一辆骑过来,问我去哪里?坐摩托车比公交车方便,比出租车便宜。我说:我想回女儿家,可身上没钱了。那人很慷慨:来,上车吧,把你送到闺女家,让你闺女出来付就得。
我犹豫了下,就上车了,报了要去的小区,那骑摩托的外地人直夸:那地儿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还没出车站,前方突然乱起来,一辆警车朝这边冲过来。骑摩托车的那个说声,不好!警察!车子往右一倾斜,他想拐个弯杀出去,吓得我!赶紧抓牢他后腰。可是来不及了,四个警察冲上来,把我们团团拦住。还有其他几辆摩托车,也被一并带上车。一个车厢里,全是人,座位都挤满了,我蹲在中间,心里很怕,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抓人?
到了派出所,一个一个被叫进去,说是录口供,供完一个就出来一个,都在阴凉的屋里蹲着。我问他们,警察为什么要抓我们?他们说摩托车没有驾驶证、养路费、年检,都被扣了车。那为什么连我也抓?我蹲得腿发酸,站起来问站在门口的小警察,我说,我又没犯法,又不是骑摩托车的,你们干嘛抓我!
小警察没理我,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急得心都要炸了!终于轮到我。小警察手往我身上一指,说:你!过来!我就跟他到隔壁那屋去。
上头坐着两人,旁边站着一人。站着的那个让我坐在下面的椅子上。年纪大点的提问,年纪轻点的坐在那写。他们问我是哪里人?做什么的?然后就要我拿出身份证让他们看一下。我哪有身份证,我们平时出去,也从不带身份证,带着没有用,都是锁在家里抽屉里的。
那年纪大的警察就严肃地说:记住了,下次出门要带上身份证。我说:问完了没,我要回我女儿家去。
那警察就问我女儿家在哪儿?我报了小艾家的小区名字,那个警察看了我好几眼,然后说:把你女儿的电话说一下,我们帮你联系她。
我赶紧掏出手机,我说:号码我记不住的,全存在手机里。
该死的手机,偏偏这时一点电都没有了,连开机都开不了。我急得眼泪都要崩了。那警察让我别急,他们会帮我查到的。
差不多折腾到下半夜,接到警察的通知,小坤和小艾他们终于赶了过来。
我坐进小艾的车里,周哲和小坤开车在后面跟着,才娣和阿贵坐我身边。那阵势,感觉我像国宝一样被押送回家。
(三十六)
我被找回来的第二天,陈琳香就跑了,偷走了小店里所有的现金,一共一万多,还有才娣的一对金耳环和几包饼干。去派出所报案,查出来身份证倒是真的,可不是她的,是一个叫陈琳香的人几年前遗失的,当事人早就去当地派出所补办了一张新的,这张是作废的。
才娣气得一直哭一直哭,六六发疯一样去街上找人。
小艾的直觉,准确无误。
对于这件事,我只有闭嘴。怪只怪六六没头脑,才娣也是,居然相信六六,相信这么个人,害得我侠胆肝照地帮了她大忙,却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订婚的钱是向小坤借的,被偷走的钱,按理也有我的份。
我以为,这次小艾一定会捏牢这件事,跟我来讲一讲她的人生经验和大道理。可是,小艾只字不提。
她一句不响,我心里反而七上八下的,是她宽容我,还是她对我失去了沟通的耐心?
她就这么把她的亲娘,从此置于一边,从此袖手旁观?
五月十二日,忽然看到电视上在直播汶川地震的消息,我先是麻木不仁地看着,接着心就一抽一抽的,看得惊心动魄,看得心惊肉跳!
我记得一九七六年那年,毛主席逝世,一遍又一遍的哀乐回放在乡村遍布的高音喇叭里,所有警报汽笛齐声鸣响,万人默哀!此后,我再也没目击过这千百人集体默哀的场景。
直至今年,汶川地震之后的全国举丧,我站在杭州的街头,从肃然的风中听到了机械哀鸣。
面对这种更大的悲痛,更大的忧患,我迅速抛开这阵子的隐痛和不快。与地震相比,与那么多死在地震中的人相比,我们多么幸运,我们至少还活着,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至少眼前如此!
小艾想去汶川。周哲说她发神经,一时冲动。
小坤订的“包屎姐”,车价居然涨了四十多万。两百二十万变成了两百六十多万。要与不要,小坤开始犹豫。小艾说,人家都地震了,救出来的那些人,吃饭喝水都成问题,你还在这个时候换新车。小坤说,正因生命无常,所以想要什么就要趁早去争取。
小艾家的小区,有几辆一百多万的好车,被人刻了字:去捐款吧,把你的车卖了,救救没饭吃的那些可怜的人!
没人去查刻字的人是谁?好车都不敢停路面上了,都停地下车库里去,让保安二十四小时轮流看着。
经过思前想后,小坤还是退了他的“包屎姐”,退回的五十万定金,一次性捐给了灾区。小坤说,捐完钱的那一瞬,又轻松又舒朗。
五十万!小坤从来没有一次性给过我五十万。这么多钱,他一把就捐出去了,给了那些落了难、却全然不相干的人!
我不能够确定,当我需要钱向他伸手的时候,小坤会不会一下给我五十万。
我仅有的十万存款,前不久被人骗了。这件事小艾难道没跟小坤讲起过?
小坤一定知道的。但小坤全当不知道。是维护我的尊严,还是怕我伸手向他去要钱?
小艾也是,那十万块定金,她说她会帮我追回来的,那到底有没有追回来?
听小坤说,汶川地震之后,房产商的良知好像回来了,开始卖房了。据说开盘没几天,三期和四期的房子就被抢购一空。房产商手头有了钱,就意味着小坤也会有钱了。
拿到钱之后,他会不会给我一点?
(三十七)
汶川地震之后,为了给孩子们重建校园,全国各地都在发动捐款。毛毛的学校也搞了一个捐款活动。让所有会画画的孩子,画出他们心目中的画,拿到台上去拍卖。参加拍卖的人,是全校学生的家长。
小艾接到通知,毛毛的画也被选进了竞拍的作品。毛毛画的是七个小朋友手拉着手,头顶着一轮太阳光,脚下画着一些花花草草。画意大概是:大家只有团结在一起,手拉着手,互相帮助,世界才会更美好,生活才会更温暖。
为了给毛毛助阵,我们一家去了三个,小艾,周哲,还有我。所有到场的家长都一人发一块牌子,用来写拍卖的价钱。小艾事先跟我们商量,等拍到毛毛画的画时,假如下面没人叫拍,我们仨就轮流举牌,每次举牌至少要往上加一百。
孩子一个个举着自己的画,轮流出场。每出来一个就自报一下自己的名字和画的标题。五十块起拍。一般都是以一百或者两百的价格拍下来。后来有老师透露,家长用钱拍回去的画,大都是自己孩子的画。
会场十分踊跃,气氛越来越高昂,价格也越拍越高,谁都不希望自己孩子画的价格拍得比别人低,于是,价格一路往上哄抬。最高一幅画已经拍到了八百,不,又有人举牌,到一千了,立即又被喊到两千,居然喊出了两千!掌声雷动中,一位大腹便便的家长走上台去,接过他儿子手中的画,直接将他儿子抱在怀中,父子俩将两千块,豪迈地投进捐款箱内。
小艾又改变主意,跟我说:妈,等下毛毛出来,我们不能一百一百地往上叫,你直接喊个一千,我再喊个两千,周哲喊三千,记住了,喊到三千,我们就不要喊了。我说:毛毛一幅画值得了三千嘛?小艾说:妈,这是捐款,我们多捐些钱又不要紧的。
毛毛终于出场了,手捧着她的画,站在台上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画的标题。拍价的老师开始叫价,五十!小艾用手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举牌,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等我举牌的时候,那边已经有个男人高高地举起了他的牌子,上面画着十万。我们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数了又数那上面到底画了几个零。
竞拍的那位老师,用亢奋嘹亮的声音在喊叫:十万一次!十万两次!十万三次!成交!
我们一家三口,根本没机会举牌,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人是否疯了?我们昂着头看着那位家长被请上台,掌声已经盖过了主持人和拍卖老师的叫声。
那位家长从毛毛手中接过那幅画,他虽然牵着毛毛的手走向捐款箱,但看得出来,他和毛毛不亲。
我们除了死命鼓掌,都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小艾挤出人群去,作为孩子的妈妈,她要当面去谢过这位家长,虽然他最终的目的是来捐款的,但他正好看上毛毛的画,这对毛毛来说无疑是个极大的鼓励。
当小艾将那位家长拦截住的时候,那位家长说:我不是家长,我是周志迪爸爸的秘书,我们周董在加拿大分不了身,让我替代他飞过来拍下他公子的画。我刚听错了,我们公子叫周志迪,你女儿叫周芝蝶……
原来是这样,接下去,我们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毛毛早上去学校的时候,带了一袋子棒棒糖去跟同学们分享,还有一根没有分享完,就掏出来隆重地送给这位秘书叔叔分享。
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位秘书叔叔把毛毛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眼圈潮湿湿的,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们都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却没有靠近他们,他们说什么,我们都听不见。
听不见我们也知道,这位秘书叔叔肯定在向毛毛诉冤诉苦了,没有帮上他董事长儿子的忙,回去肯定要倒霉。
可是我们都错了。毛毛后来告诉我们:这位秘书叔叔,自己没有女儿,他一直很想有个女儿,经常梦见同一个梦,梦中有个女孩向他跑过去,递给他一根棒棒糖,叫他吃,然后走开。毛毛递给他棒棒糖的瞬间,让他想起了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