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诸拎着空枪,退到休息区内,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住眼睛。租枪按时间计费,何良诸没有交回手枪,持枪在手,心里踏实,心情也是需要付费的。司机,让他抓耳挠腮猴着去吧。出来得匆忙,何良诸要猫个地儿,逮住空儿,想一想。
何良诸捉摸不透,赵集怎么会犯事?路遇不平,拔刀相助,闹出人命,赵集干得出,但不会扯到文物上去呀!琥珀铭文,多年前何良诸寻找过,连影儿都没见着,却使何良诸命运转折,调到了省城。多年后,赵集寻宝了,人家偷驴你拔撅子,指望我救你?涉及到文物,我摘都摘不清。
何良诸十多年前,就领教了赵集的憨劲。那天,何良诸来到北大坎煤矿生活区,临街的小勺酒店,飞出猜拳喝令声。何良诸探头往里瞅,一个女人招呼道:“进来呀。”店内光线暗,酒气、汗气、臭脚丫子味,呛鼻子,何良诸“啊乞”,打个喷嚏。
哄堂大笑。
何良诸眼睛适应了,酒馆小,火炕大,火炕上摆四张矮趴趴炕桌,酒客们盘腿坐在热炕上。这些家伙,能从天亮喝到天黑,屁股烙糊了,也不愿挪窝儿。女掌柜小勺跪坐在炕梢,身前拥只大肚酒坛,像个孕妇。
何良诸问:“去北大坎竖井,有公汽吗?”
“有,我就是。”小勺说。
酒客们笑得更邪乎了。
小勺下炕,风摆柳似走过来,往门框上一靠,抱住胳膊。她穿得单薄,被冷风一激,脸色青白,柳叶眉,单眼皮,薄嘴唇,一排小牙咬住红嘴唇,模样刁俊。何良诸选修过人文地理课,心想,她是满族,要不是朝鲜族,也可能是混血儿,反正不会是纯汉人。这一带汉族男女,大多鼓脸,她圆平脸,眼角细长。小勺一挑尖下颏,说:“我瞅你面熟?”
何良诸笑了,女人套男人,咋都是这一招?扭身要走。
“那边没戏。”小勺道。
哦,老板娘把他当成煤倒,当成火药、雷管的走私者。何良诸徒步考察辽西大地,一年了,快走成野狗,走成狼了。何良诸龇牙,笑笑。就在这时,一辆载满木材的卡车开来,在马路上停下。司机摇下玻璃窗,探出戴着狗皮帽的脑袋,吸溜鼻子,大声问:“小勺,有地儿吗?”
“没你的地儿。”小勺扭身回屋。
司机咧开大嘴叉子,脸上浮满笑。大冷的天,一个男人,笑得那么暖和,谁见了都会生出好感。何良诸忙过去,说:“师傅,捎个脚。”
司机嘴一呶:“没瞅着吗?”
车窗玻璃上贴着“不准搭车”。
“你贴的?”
“车主贴的。”
“谁是车主?”
“小勺呀。你要是在酒店吃喝,在酒店住宿,小勺准保让你搭车。”
何良诸说:“我不能耽搁。”
“嘁,你从人家门口过,不进去吃喝,不上她的炕,还想让她送你上路?!”
小勺端碗白酒走过来,说:“赵集,暖暖身子,给我走人。”
司机赵集摘下狗皮帽,伸出双手,捧住蓝花海碗,吸溜吸溜喝光。
小勺睬都没睬何良诸,接过空碗,风摆柳似地回去了。
何良诸说:“赵师傅,你是好人。”
赵集抹嘴,说:“你有眼力。”
何良诸说:“别看娘们儿贴了告示,男人照样肯帮助男人。”
“操!”赵集啐一口,朝酒店望去,对何良诸说,“你先走,出街口,再上来。”
何良诸想,这家伙耍弄我。他把车起动了,从我身边轰隆开过去,越开越快,我撵哪个爹?
何良诸说:“我不走。”
“走到街口就成。”
何良诸断然道:“我一步不走。”
赵集咧开大嘴叉子傻笑,说:“也是,谁愿意拿腿走道!这样吧,你绕过去,在踏板上蹲下,出街口再说。”
只能这样了,何良诸绕到车那面,蹲在踏板上,小勺没有发现。就是看见了,车门外挂大肉,也不是司机卖的。卡车起动,加速,寒风呼啸,出街口后,道路孬,车没命地颠簸,何良诸抠住车门的手,冻得粘住了,耳朵在扑愣愣寒风中,烧烫得像腊肉。何良诸挺起脖子,看见赵集直勾勾前视,嘴角挂着暖和的笑。何良诸愤怒了,这家伙,怎么会笑!车没有停下的意思,叫车豁子涮了!何良诸又急又恨,心里明白,却不敢乱动,举了几次,终于把冻僵的手像棍子似竖起来,梆梆梆敲玻璃。赵集吓了一跳,才想起门外挂块肉,急刹车。赵集扭身推车门,何良诸蹲在踏板上。赵集贴住车窗,叫嚷:“下去。”
何良诸没动。
赵集这才想到,他应该从另一侧下去,推开车门,要往下跳,又回手捞起毛绒嘟狗皮帽,扣在脑袋上,“扑通”,跳下车,地冻狠实了。赵集绕过车头,猫下腰,瞅搭车人,何良诸满脸霜碴,眼睛全是眼白,定定地瞅他。赵集抱起何良诸,绕回车头,把何良诸塞进舵楼内。何良诸仰肚翻白,像只僵死的蛤蟆。赵集从何良诸身上爬过去,坐在驾驶员位置上,轰响油门,车走了。
何良诸的血流起来,拘孪的手簌簌痒,脚趾头能动了,肚子咕呱咕呱叫。何良诸缓过气,说:“你咋不停车?”
赵集傻笑道:“我光想着快点开,逃出小勺的眼睛,把你忘了。”
“甭装疯卖傻!”
赵集赌咒发誓:“我要撒谎,是你养的!”
“小勺养的。”
“对,小勺养的。”
何良诸咧歪嘴,笑了,这个二!
赵集问:“你为那玩艺来的?”
“啥玩艺?”
“都说不知道啥玩艺,都没命地往竖井扑奔。”
何良诸想,这货没憨透腔,猜出他是为啥来的。琥珀伴随煤炭生成,北大坎竖井挖出了琥珀铭文,铭文用旧满文文字雕撰,记述先人们大规模采掘、冶炼矿藏的过程,那是东北最古老的工业呀。胡天胡地胡人,真能有工业?!市博物馆的专家振奋了,前往征集,遭到拒绝;文物贩子去套购,价没谈妥,黄了。何良诸来了。何良诸能不来吗!来之前,何良诸问过白、黑两道,他们都劝何良诸不要去。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那件宝贝,可矿区的工人,经警,酒鬼,残疾人,全都说那件宝贝在他手里,跟你吹乎琥珀铭文的价值,跟你商量交易地点,交易方式,问你带现金来了吗?要请高人卜算出黄道吉日,捡一个有大太阳的好天,一张张地照你带来的票子。他们的愿许完了,热乎拉拽你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你才发现,全他妈是鬼话!
何良诸去过边区所有的古墓场和古村落。北大坎煤矿那口井,有水没水,有没有月亮,他也要捞,没有猴气,成不了精。何良诸问:“赵师傅,琥珀铭文的事,你听说过?”
“我当然知道。”
何良诸心里笑,又是一个无所不知。“东西在你手里吧?”
赵集抿紧厚嘴唇,不应声,他居然没有上当,没有顺着何良诸的杆爬。卡车驶入煤渣公路,进入生产矿区。何良诸向车窗外望去,竖井井架顶端,巨大的天轮缓缓旋转,载满煤炭的火车喷云吐雾。长长的运煤专列驶出矿区专用线后,转入国线,运往省城,运往大东北。职工通勤小火车拉响汽笛,从市区驶来,矿领导、工程技术人员住在城里,上下班坐小火车。工人大多住在煤矿生活区,沿线村子也有些矿工,他们在那里娶了乡婆子,是工农两合水户。小村没有站台,矿工招手,小火车便停下来,捡他们上车。小火车从市区始发,走走停停,到终点竖井,一百二十里,竟要走三个小时。何良诸本应乘这次车的,少年时的惨痛遭遇,使他这辈子不会坐矿区火车了。赵集的卡车,和职工通勤小火车同时抵达竖井。何良诸注视职工们走下小火车,走出没有栅栏,没有检票口的车站,向一幢幢工棚走去。
赵集驾驶卡车,驶入木材场。一座座小山似原木,将被运往井下,支撑巷道,支撑掌子面,支撑起密如蛛网的地下世界。赵集和装卸工们搭滑板,卸木材。何良诸在木堆间转悠,一些孩子和老人,骑在一棵棵原木上,用刮刀铲下桦树皮,打成捆,拿回家引火,拿到集上卖。何良诸说不出的亲切,小时候,他没少剥树皮呀。何良诸对一个男孩说:“来,我帮你剥。”
不像城里,矿区的小孩怕大人,不少矿工孩子,是大人喝着酒,劈头盖脸拳打脚踢打大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矿工的儿女最孝顺。小男孩乖乖地将他的“鞭子”——刮刀,递给陌生的大人,下了“马”——离开桦树。何良诸骑在滚圆的桦树上,举起刮刀,用手指抿刃口,小家伙的刀,磨得溜儿。何良诸将刮刀按在凹处,朝前推去,树皮薄,浮起刀刃,树皮厚,沉下刀刃,遇见疤节,闪开,嗤嗤嗤嗤响,一卷长长的树皮剥下来,青汁泛浆,馨香打鼻子。少年的生活,醉人哪!
木材卸光,赵集站在空车厢上,注视何良诸前俯后仰,大起大落,游刃有余的姿势,心里惊讶,好家伙,从城里来的搭车人,竟是剥树皮的行家。赵集哪里知道,何良诸八岁前,就住在井口附近的棚户区。何良诸将鞭子和马交还给小男孩,心满意足地离开木材场,朝入井口走去。
何良诸拎着防曝灯,乘电罐,沉入千米井下。这时候,交接班高峰过去,电罐内只有他一个人,圆筒形井壁刷刷刷上窜,电罐刷刷刷下沉,感觉奇异。电罐一悠,站住,到底儿了,铃声炸响,何良诸摘下钩链,拉开铁栅门,仿佛野兽出笼,直奔主巷道。来之前,何良诸在矿产资源局,查阅了北大坎矿地质构造图,只有西区才可能生成琥珀。何良诸顺风流西行,半个小时后,推开西区风门,原来是采空区,景象荒凉。何良诸硬起头皮往里走,身后,弹簧风门自动关上,感觉不出风流了,空气闷热。何良诸向前走,地质沉落,棚木岌岌可危,巷道像一个筋骨暴突,龇牙瘪嘴的死人。这里永远不会有人来了,除非地面塌陷,有活人掉下来。何良诸却来了,他被自己的脚步回声撵的,越走越快,冷汗淋漓,一扇木栅栏,将去路封住,栅门上,用血红油漆画个骷髅头,两只眼窟窿内,瞪大“危险”俩字。前面是通风死角,进去,很可能被瓦斯熏倒。何良诸举高防曝灯,照向前方残壁,灯影恍颤,映出古老工场的痕迹。何良诸心咚咚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掰开木栅,朽木糟烂,一个踉跄,跌进去……何良诸嗅到股异味,趴在地上,想站起来,心里明白,却动不得。就在这时,有人招呼:“进来。”何良诸心一亮,挣扎着,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前方竟出现条主干巷道,棚梁棚腿用水松支撑。奇怪,水松在本地早已绝迹,消失几百年了。越向前,灯越亮,煤层隐隐闪光,透出彩色光晕,走近了,光晕消逝,还是煤壁,前方又彩色光雾弥漫。何良诸心中暗喜,煤层内藏琥珀,这里确实是琥珀带,不,简直是水晶宫。刚才,谁在招呼他?像赵集的声音,不,不可能。何良诸听见斧锯声,奔过去,是个工场,一些汉子光着膀子,或蹲或跪,在低头忙活儿。有的汉子将精煤块装进筐篓,背起来,向更深处走去。那里有出口?有的汉子用细铁筛筛煤粉,煤粉纷纷,筛底颗粒滚动。汉子将铁筛浸入活水沟,摇摇,淋淋沥沥捞出来,颗粒莹光闪烁。一位长脸长须汉子,面对石壁,用榔头、钎子叮叮当当凿。何良诸凑上前瞧,心里惊喜,是有圈点的旧满文文字,字字凝重,满壁沧桑。
何良诸试探说:“先生,如果有大片琥珀,做成碑文,更妙了。”
长脸长须汉子将凿热的钎头浸入水沟,“嗤啦”,水烫得一激灵,热汽蒸腾,汩汩流下去。长脸长须汉子抽出铁钎,继续凿。
何良诸嘴唇嗫嚅,不知说什么了。工场上的人,对他视而不见,没有人理他,没有人跟他说话。刚才,谁在喊他?
何良诸模模糊糊听出,是赵集。赵集不放心搭车人,尾随何良诸爬入禁区,在骷髅栅栏内,把被瓦斯熏倒的何良诸拖出来,一直背到井上。
后来,何良诸感激地问赵集,怎么想到跟下来的?赵集说:我是司机,将人活着拉来了,就得活着拉回去。
何良诸死里逃生,回到北大坎市后,灵感陡发,一挥而就的文章,写得鬼气沸沸。用传真发给文化厅省刊,老主编审读何文后,在用稿笺上批示:我以为想象力在学者中枯萎,窒息了。否,请看此文,古老的矿业文化,根脉搏动,栩栩如生。作者敢下地狱,死人死物被激活了。
……
在老主编力荐下,年轻的何良诸被调到文化厅,在省城安家立业了。这些年,煤炭生产萎缩,老矿几近破产,工人工资欠发,矿工们围攻市政府的事件屡屡发生。真正的采煤一线矿工,特能吃苦,连死都不怕,但叫他们“转制”,换一种活法,等于叫榆木疙瘩开窍。饥寒起盗心,矿区治安状况恶化,暴力突发案件不少。这些,何良诸知道,心情沉重。旧满文文物被窃,是真的吗?
有脚步声,有人绕过浮雕圆柱,站住,犹豫一下,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下。这里挺隐蔽,茶几上蒙层灰,谁会来这儿休息?何良诸没有睁开眼睛。
是司机。司机被拎着手枪,闭住眼睛,头仰靠在沙发上的何良诸,震慑住了。司机弓身,点燃香烟,吸一口,没有作声。刚才,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火气直窜,才闯进来的。司机火全消了,何良诸遇到啥坎了?司机是工人。司机知道,何良诸是矿工家庭出身。司机这时发觉,自己和何良诸,有天然的亲和感。平心而论,司机佩服何良诸敢说话,敢炸刺,是条汉子。
何良诸睁开眼睛,直起身,说:“咱们走。”
司机赶忙摁灭香烟。
何良诸在大厅交还手枪,刷了卡,走出水泥裸露的古堡似枪城。司机跟在何良诸身后,快步走下几十级石阶,快步走到轿车前,替何良诸拉开后座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