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这是一个超自然力的事件,否则,就不会想到要去寻找事件的源头,以及一些隐藏在记忆背后的真相了。
十年前,我还在镇上的中学念高三,那一年,学校来了个年轻的校医,姓聂。他的性别第一时间在学生中传开了,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男校医。不论是初中还是高中,我印象中的校医都是凶神恶煞的中年妇女。在进行身体检查或注射时,如果男生对她们说些自夸的荤话,她们总能用更露骨,也更资深的话把他们驳回,并当面骂他们是“刚会打鸣的小公鸡”。
聂医生还未现身,他的性别便在女生中引发了担忧。女生们对医务室的依赖性比男生要强。不说别的,临近高考,会有数不清的考试,月考、摸底考、统考、会考……这时,医务室门口会挂出块小黑板:“需要打‘特殊针’的女生请到医务室登记。”“特殊针”是一种能够改变例假时间的针剂,之前的几年,医务室只有在高考前的一个星期才会提供给需要的女生,但到了我们那一届,就向所有的高三女生敞开供应了,连一般性的大考都有。不知道是女生们的要求,还是学校的意思。不过,也可以理解,临近高考,只要有一次考试发挥失常,都会让你长久地浸淫在一种挫败感里。因此,说是生理需要也好,心理安慰也罢,女生们都迷信这东西。绝大部分女生都没有跟男生有过实质意义上的肢体接触,如果校医是男的,这就意味着,她们要把关于自己身体最隐秘的话题撕开,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
学校的医务室一度门前冷落车马稀,这真是一个绝大的笑话,因为聂医生恰好就是科班出身的妇科医生。不过,这冷落没有持续多久,医务室终究还是迎来了第一个女生。紧接着,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踵而至,找聂医生看病的女生在短时间内呈几何倍数爆炸增长,最后,医务室几乎成了女生的专场。
就在这时候,民间却起了对他不利的传闻。传闻的源头是一个叫姜元元的女生。她是学校的广播员,独自住在学校的广播室里。她多次有意无意向女生暗示,聂医生对她不轨。大家都很诧异,因为姜元元曾是去医务室最勤的几个女生之一。但她的话也不是没有可信度,要知道,她是校花,任何男人的觊觎放在她身上,都会比放在别人身上要顺理成章。当时传播的信道一般有两种,官方渠道和民间渠道。如果选择前者,就意味着要上报女生辅导员和班主任;而后者则只是通过一些小道非正式散播。姜元元选择了后者,因此,这个举动看起来更像是一次警告。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在针对聂医生,但从她去医务室的频率和她对聂医生的态度看,又不像。于是,就有人说了,其实这个警告是针对其他女生的,姜元元在隐晦地表明,聂医生已经跟她有染,他是她的了。
不过,无论是针对谁,这个警告都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它更像是将一根划亮的火柴扔到了一堆干稻草里,自此,同聂医生相关的此类传闻越烧越盛。和当初女生来找他看病时的情形如出一辙,先是姜元元,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最后,就连一个独居的女校工也牵扯了进来。在她们的讲述中,聂医生来无影,去无踪。涉及隐私部分的细节,绝大部分闻所未闻,并细致入微,如果她们不是亲历者,那她们就是天生的叙事天才。
民间和官方的信道界线也不是那么绝对。一天早上,姜元元被发现在教室里,现场一片狼藉,肇事者趁乱逃走了,留下一件沾染了血污的白大褂,指向非常明显。姜元元似乎不想张扬此事,可女生辅导员还是听说了。她开始运用她非凡的沟通能力,向更多的女生旁敲侧击,最后推敲出的内容让她瞠目结舌——不管怎么说,聂医生在人前的形象还是无可挑剔的。
镇派出所开始着手调查此事。偏偏这时候,聂医生失踪了。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那个时候离开。如果一切都和他无关,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畏罪潜逃”的说法在人群中取得了较为一致的认同,因为他的失踪本身就是一个最不合时宜的注脚。对此,校方三缄其口;男生曲折地表达了他们的快意;而女生则选择了多义的沉默。然而,聂医生的逃避还是让很多局外人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就好比斗兽场里的观众刚刚坐下,满怀期待要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厮杀,主角却忽然玩起了人间蒸发。
一般到了这里,事情也就该告一段落了,但我告诉过你,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事件。隔段时间之后——或许根本就没有隔,只是事情还没有暴露出来罢了——姜元元处传来消息,说聂医生又回来了,这一次的手段比先前更为变本加厉。但这一显摆不久后便遭到了挑战,女生中也传出了同样的消息。和之前一样,他来去自如,而宿舍的门窗,同样没有任何损毁。有人甚至猜测,聂医生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学校,他一直躲在某个暗处,窥探他心仪的女生,并伺机下手。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女生辅导员在女生中布下了不少线人,她们在第一时间把这些传闻告诉了她。校方开始紧张起来,不是因为聂医生,而是大考在即,任由这些道听途说泛滥,会在学生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如果一年一度的高考真的薄收,对一个升学率蝉联了县里五连冠的镇中学来说,损失无疑是惨重的。他们一方面安抚人心,另一方面则积极配合镇派出所抓紧调查。
镇派出所决定开始撒网。既然姜元元是聂医生的主要目标,她所住的地方当然要重点布控。这一次,姜元元竟是一反常态地配合。有人猜,聂医生一而再再而三的滥情已经让她彻底失望,所以,她才会爱极生恨,下决心报复。
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警察中多出了一位女警,那是镇上有名的轻熟龄美人,她的出现在男生中引起一阵阵骚动。据说,她原本是在所里管内勤的,至于为什么要她来参与办案,而且还是这样的案子,原因其实并不难猜——不过是要她充当诱饵罢了。让女人去做这样的事,这一听就是男人的主意。
警方在姜元元住处布控一个星期后,确切地说,是女警李代桃僵地睡在姜元元宿舍一星期后,出了事。不过,除了当班的警察,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据最靠近姜元元住处的男生们说,他们只听到一阵短暂的嘈杂,接着便是一声枪响,之后便归于阒静。
第二天,校方对于昨晚的枪声没有作任何解释,但却放出话来说,请同学们不要担心,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但更多人认为,学校这么说,不过是此地无银罢了。如果真如他们所说,一切尽在掌握中,那派出所的人就不会留下来继续调查,学校也不会组织男教师和男校工日夜换班巡逻了。
顺带说一下,那位女警,在离开办案组后不久,她老公就同她离了婚。有人说,聂医生那天晚上在她身上已经得过手,正是因为沾染上了这件事,不干净了,她老公才把她甩了——本来小镇也没多大,这种事,一般是传得最快的。
事情在最应该结束的时候没有结束,反而在最不应该结束的时候戛然而止了。学校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平息此事。女生辅导员下令,不许任何人,在任何场合谈论和聂医生有关的话题,违者重罚。但至于如何重罚,并没有细说,也许,只不过为了震慑。面上是不允许谈了,但我相信雁过留声,那么大的事件,在亲历者心上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但它真的就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自从我们毕业后,便再也没有传出聂医生的消息。
去年,也就是事发九年之后,我遇上了几个高中的同班同学。我跟她们谈起那件事情,她们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不甘心,给了很多细节上的提示,很多话都是从当年流传的细节中直接摘下来的。她们睁大了眼睛:“有么,我们当真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唯有知趣地闭上了口。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们陷入了集体性的失忆,可以那么轻松地活着,但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却牢牢地生在了我脑子里,重重地压在我心上。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十年之后,我会旧事重提?我的回答很自私,让你失望了。一个月后,我就要随我父母搬到马来西亚,也许不再回来了。我父亲是个中医,他朋友帮他在当地找了个铺子,开中医诊所,而我也会进入当地的一个华文培训机构工作。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找出整个事件的真相,如果可能的话,选择一个适当的方式和渠道公之于众。那件事情的每一个亲历者都应该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负责,并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我不想一个人再承受那么多,更不想把这当成最沉重的行李带走。
我联系到了几个特殊的亲历者,十年过去了,当年种种限制多少会有松动,他们愿意开口,或许,会对还原整个事情有帮助。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你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我们一道去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