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是一个地处云贵高原过渡带的小镇,古时候叫泗州,后来改名为泗水。一道水从后山上流出,顺主街道流过,镇上的人家就这么隔水而邻。这道水叫泗水,右江众多的支流之一,泗州镇、泗水镇因此得名。进入立夏后,这里的天空已经很难见到蔚蓝色了,天色会由清晨的浅粉直接过渡到中午的赤白,没有任何地理上可供解释的因由。这个小镇聚集了中国西南最白亮的日光,隔着主道的青石护栏,你都能听得到水皮嗞嗞作响,蒸汽滚涌上升,将两旁的老榕湮埋在湿漉漉的水雾里,整个主道看上去,就像一段通往海市蜃楼的甬道。甬道尽头,后山脚下,就是泗水中学。
你看到了什么?连片的凤凰树,还是被嫣红的花翳映亮的空校园?这不过是幻象。对我来说,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不管隔了多长时间,总还会层层叠叠地码在那里。
如果我们来得早一些,早到高考之前,你还会看到一块高考倒计时牌和一些红彤彤的标语。往东南方向走,那一小排平房,是高三文科班的教室,你甚至还会看到一张张少女的脸,从严严实实的书堆里抬起来,美丽的,不美丽的,但无一例外都有打动外人的纯净。
然而,这不过都只是幻象。
十多年前的初夏,下午自习课,并没有科任老师坐班。教室里吊扇轰鸣,风油精清凉油的气味欲散不散,不少同学把头埋在了书里,打起了瞌睡。一股酸品特有的甜辣味混了进来,我回头,看到大头蹿到了姜元元的位置上,两个人正埋头吧咂。酸品是我们地方上特有的一种小食,做法类似于泡菜,用时令水果,牛甘果、杨桃、芒果、番石榴之类,加糖、盐、辣椒腌制,据说可以祛湿热。
大头是我们那一届文科班唯一的男生,但他不是班里的活宝,他只是姜元元的跟班,经常被她差到镇上去买零食,借言情小说,甚至帮她买个人用品。进入高考倒计时后,除了星期天下午有半天时间可以放风,其他时间都禁止外出,大头就成为了班里唯一能够里通外界的人,因为也只有他能翻过后山那堵围墙。在姜元元连打带闹的推搡下,他乐此不疲。
姜元元是学校的“头牌”——你知道什么叫“头牌”的吧,学校所有大小晚会,都少不了她。这个外号忘了是谁先叫出来的了,总之,这是她流传得最广的一个外号。本来按照学校的规定,上了高三后就不能再继续担任广播员,但姜元元打破了这一惯例。吸引她做下去的,除了享受人前人后的指指点点,很多人猜测是为了独享那间广播室,不需要再跟我们挤十六人的大套间。至于她是怎么保住这个位置的,民间普遍认同的说法是,她出于强烈的个人意愿,去和主管的老师睡了一觉。始作俑者和传播者丝毫不觉得这个揣测存在任何主观暴力,谁让她是“头牌”呢。
班里的座位都是严格按照分数安排的,好前差后。老师在的场合,班里的重心在前排;但在其他更多的时候,重心还是在后排,当然了,以姜元元为首。久而久之,女生间便有了微妙的江湖。像后排的这类聚会,我们前排的通常是不会去凑热闹的,但大头咂着酸品的叽歪还是传了过来。他说他到酸品摊上的时候,对面小镇礼堂里围了一大群人。他扒进去看标语,是市里下来开的公审大会。
“公审大会”这个词语在2000年之后已经很少听说了吧,就是把一群犯人集中到一起,公开宣判,一般会选择一个可以容纳很多人的地方,要求各单位,甚至是学校集中去,主要起到震慑和教育的作用。那时候,如果市里的公审大会选择到一个小地方来开,要么,那里是在逃嫌疑犯的原住地;要么,就是那里的犯罪事件比较多。
依据大头在会场里的道听途说,之所以会选择在泗水召开全市的公审,是因为有个在逃的嫌疑犯,是镇上的人。
“他们说的那人我认识,是我表哥的朋友,我还见过他的,跟个女的谈了四年,平时也没听说闹出什么事,但就在结婚前的一个月,那女的竟然死在了他宿舍里,光着……”大头用重音说出那两个字后,明显压低了声音。
泗水多年来没出过什么人命案,现在出了这么一单,听了总让人心惊。我欠了欠身,装作无意的样子向后靠了靠,忽然发现,刚才还在奋笔沙沙作响的同桌早就停住了,咬着笔头,拼命往后座的书堆上蹭。
对了,我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的同桌。两年前文理分科,重新组班,我第一次见到了她,也就是传说中的年级第一。如果不是她那扎马尾辫,我根本就没办法分清她的性别——平板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脸颊,永远隐藏在黑框眼镜背后的双眼……而她衣服的扣子,总会扣上最上一颗,死死抵住她的下颚,这让她行动起来的时候,像一个初级的机器娃娃,只要她进入你的视野,你总会感觉到莫名的紧张。
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我顺势拿起了水杯喝水,继续听后排的动静。但除了大头浑浊的唇齿音和后排女生的唏嘘外,我听不到任何和犯罪现场相关的细节。
“就是这样的啦,”大头忽地提高了音量,表明隐晦的内容已经结束,“天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那小子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看着也老实,想不到,竟然这么流氓,真的想不到啊……”
正听着,我的小腹一阵绞痛。宿舍钥匙在机器娃娃手上,我跟她说明了情况。
“不是吧,你真的要去医务室?”她叫起来,全班同学都应该听到了。我拿过钥匙,在众多猜疑的目光中离开了教室。
我身体一直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但在父亲的影响下,很少吃西药,他给我配了不少常备中药,让我带到学校里来,要喝的话就到学校医务室借炉子和砂锅煎。老校医退休后,我已经很久没去医务室了。
医务室位于学校西南角一个偏僻的小院落。院里有株老凤凰树,展开乌黑的虬干,把整个小院都庇护了起来,并还在无限制地延展出去。院子终年见不到阳光,永远是那么湿漉漉的,青苔从角落里细细密密地冒出来。院里那栋二层小楼是大板楼,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赭黄色墙面,在阴暗潮湿的光照里,已斑驳破败。小楼第一层是两个大间,一间是医务室,另一间是聂医生的宿舍;第二层相当于一个废弃物的仓库,堆放着旧实验器皿和老课桌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聂医生。传闻中“聂医生”“聂医生”地叫了那么久,在称呼上都把他叫得比我们老一辈了,其实他也不过大专毕业,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医务室就一个大间,中间用隔帘隔开。外间是一套桌椅和一只长条椅,相当于诊室;里间有一张床和一只高脚凳,相当于注射室和私密的检查场所。聂医生来上班后,把医务室里里外外都粉刷了一遍,隔帘也拆洗过了,到处都是或明或暗的白色。
你一定不会相信这幅画面。他穿着白大褂,坐在这样一个白色的房间里,抬起头来,向着我。他的眼睛黑而深,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这个眼神点燃了整个背景,白底上亮了起来,起了一层浅水粉,这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烈,最后,整个房间都笼罩在橘红色的光晕里。
其时恰好进入凤凰树的花季,我看到的神迹般的背景渐变,不过是云朵慢慢移开后,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映照在窗外橘红的花朵上,再将色彩折射到了房间里。但不早一步,也不迟一步,偏偏让我给遇上了,因此,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
“怎么了?”他问。
我迟疑地向他伸出了手中的中药包:“我要煎药。”
“对了,那个小炉子!”他恍然大悟,抱歉地笑了笑,“我打扫的时候清理出去了,也没人跟我说过这个,我还说医务室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不过,没有方单,你怎么会知道自己该吃什么药?”
“我父亲是中医,已经帮我备好了,我自己也认得几味中药的。”
他脸上掠过一阵失望。
我赶紧说:“要不,你也帮我看看吧,总不是什么坏事。”
他笑了笑,开始常规的问诊。对答的内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当时我们离得很近,我看到他刮得干净的下巴,露出隐隐的青白,他身上没有可憎的消毒水味,一股更天然,也更近人情的皂荚味,从他的举手投足间透将出来。
他示意我到里间躺下,隔帘拉过来之后,我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我的身体当时一定僵硬得像一块铅。他没有看我,正对着窗外橘红色的凤凰花簇。他的眼神有点发散,不过,他的指尖已经替代了他的眼睛,在我的小腹上专注地游走。“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哎,好。”他说。
我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地,一点点感觉到了他轻重缓急的节奏。我眯起了眼,窗外凤凰树上的簌簌声、知了声离房间越来越远,他指腹上细致入微的温度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也没多大问题,”终于,他收起了手,“出来我再给你细说……”
我这才缓过神来,整好衣服,他拉开了隔帘,我们都吓了一跳,姜元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外间的长条凳上。
此时她正侧了脸看着我们,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一缕长发,不停地转,黑亮的发丝在她雪白的指尖上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