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元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端正”这个概念,即便在医务室的长条凳上坐着,也是半歪着身子,仿佛害了软骨病,实在没有力气撑起她的身子似的。
谁知面对她,聂医生还是那种微笑的表情,用一种他自认为自语的音量说:“今天究竟是走什么运了……”
姜元元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旋即捂上了心口,她的语调没有重音,倒是和她的坐姿相得益彰:“我不舒服,胸闷,气短……”
“聂医生,”我打断了她,“我的药该怎么开?”
“哦,”他似乎刚从某种状态中抽离出来,“这样吧,如果你想吃西药,我可以给你开些片剂;如果你想吃中药,也行,我宿舍里有煤气炉,砂锅也有……”
“我还是吃中药吧,不过,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你把药留下,晚上我煎好,你过来喝就可以了。”
我把草药包放到了桌上,一转身,发现姜元元已经起身站到了隔帘边上,依然是她曲线形的招牌站姿,手里抓着隔帘,说:“聂医生,你也给我检查检查吧。”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没问诊呢,问诊后再说——也许也没这个必要。”
尽管我对这场谈话很有兴趣,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我同他道了别,走出医务室,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躲了起来。我远远看到他们两人先是坐着,没过多久,姜元元又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聂医生也站起来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到了里间,姜元元一把扯过了隔帘。
我到宿舍躺了好一阵,才回到教室,姜元元的座位竟然还是空的。
机器娃娃说:“刚才班主任来通知了,晚上八点在宿舍楼前的操场集中,开女生大会。”
“女生大会”顾名思义,就是只针对女生开的会,和初中男女分开的生理讲座不同,更多的是人生选择和规划的内容,相当于是女生的一次集体成人礼。这是我们镇中学的传统,一般在高考的动员大会前后举行。
我偏过头去,趴在桌上,捏着表一秒一分地数着时间,半小时过去了,姜元元还是没有回来。
机器娃娃忽然收了笔,鼻孔里“哧溜哧溜”地出气,过了好一阵,还是没有停,我侧过脸去,发现她抿着嘴,脸上带着三分幸灾乐祸,我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在擤鼻子,而是在发笑。
机器娃娃平时不大怎么善于和人交往,在大家眼里她既傲气又古怪,也就我还会和她说上几句话。她那么暗示了老半天,我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捧场似的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哈!”她慢悠悠转了过来,仿佛名角千呼万唤始登场,“刚才的刚才我去厕所,你猜我路上遇到了谁?”
我配合地摇了摇头。
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女生辅导员和头牌。”
我精神一提,但还是不经心地翻着书本,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眉梢扬了扬:“女生辅导员在训头牌。”
“你又没听见,怎么就知道辅导员一定是在训她?”
我的无视和无知极大地刺激了她:“就知道你护她!我怎么没听见?我听到辅导员说了:‘……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不学好,一天到晚就挖空心思怎么露肉,媚男人,考不上大学,你能干什么!’”她一说完,鼻孔里又开始“哧溜哧溜哧溜”地出气了。
机器娃娃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女生辅导员四五十岁,盘发,紫膛脸色薄嘴唇,她跟姜元元的芥蒂大家都清楚。对于学生的着装,学校有严格的规定,而针对女生的规矩又比男生细化许多,诸如不能留披肩长发、烫发,不能涂脂抹粉刷指甲油,不能穿高跟鞋,领口开口不能太大、太深,裙子长度要过膝,衣服不能太透、太薄、太紧,等等等等。学校的初衷很纯粹,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无性别地融入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全心力备战高考。这些内部校规具体的执行监察人,就是女生辅导员。绝大部分女生在几次打压后都选择了跟校规相安无事,毕竟,高考是大事,为了这些琐事和学校对着干,得不偿失。只有姜元元例外,她条条破戒。她那么烂的成绩,考不了大学;复读的话,估计也没多大起色。也许,她早就铁定了心,只想混过会考,弄个毕业证。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姜元元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女生辅导员也奈何不了她。对女生辅导员来说,姜元元就是她那片整齐划一的责任田里一棵扎眼的稗草,是她最大的败笔。但这最大的败笔,何以能稳坐在全校最风光的位置上?其实,广播员看着风光,却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每天早上要第一个爬起来广播;课间十分钟要回去播眼保健操录音;放学的时候,也要提前赶回去……这还只是常规的,隔三岔五还会有通知让你播报,高考稍稍有点希望的人,都不会主动接这烫手山芋。
“你真的到医务室去了?”机器娃娃大概认为我应该礼尚往来,主动和她交换见闻。
“哦。”我点了点头,没接话。
“那个聂医生呢,我见过,纯粹就一个小白脸,比女人还女人。有人竟然还说,他是我们学校最帅的。切,这种男人,白送我都不要,呸!”机器娃娃传说中的古怪又开始发作了,她方正的脸在扣得死死的衣领上不停地扭动,看得让人愈发喘不过气来。
后排传来了大头的招呼声,我回头一看,姜元元已经从后门进来了。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在座位上坐下了,很享受地伸了个懒腰,活像一摊软乎乎的水母。
老实说,之前我对她并不反感。但机器娃娃对她颇多微词,让她揪心的是姜元元那一身装扮。姜元元喜欢涂上厚厚的唇膏;而她的衣服,总是以紧身高弹力的居多,伴着夸张的艳丽色,衬住她大花大朵的身材。不仅如此,她还率先全校女师生烫了个大波浪卷。“风尘!”机器娃娃常在她背后咬牙切齿。然而,对大多数女生来说,自甘堕落的校花,总要比冰清玉洁的校花更容易让人接受,因为她这一德行上的缺陷,极微妙地平衡了女生们的心理。
不过,这样一种“风尘”,放到男生和男人眼里未必就是缺陷,或许,竟还是另外一番难舍的浓艳了。很多年后,我遇到高中的一个校友,历经沧海,他仍对姜元元念念不忘,甚至有些失态地跟我谈起她当年装扮的种种细节,似乎在描述一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女神。其实,姜元元当年的装扮不过是就地取材罢了:小镇集市上能够淘到的廉价唇膏、指甲油;裁缝店师傅照着《上海服饰》粗制的连衣裙;发廊学徒照着省城所谓时兴款做的发式……再说,她当时不过十七八岁,其他女生还都未开化的年纪,何以能让一个男人过了而立之年仍然挂怀?再后来,我看到了电影《洛丽塔》,这才有了答案:绝大多数女孩身处她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节,却浑然不知,但姜元元不一样,像洛丽塔一样,她自知,甚至还挥洒自如,这种自解的风情所透出来的暗示意味,对男人来说,其魅力已经远远超越了装扮本身。
正是这样一个女生,和我先后站到了聂医生面前。下午姜元元拉上隔帘之后,那个白色的房间里发生过什么,我不敢去想。当时的我,和现在毕竟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