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水瓢,到水瓮里舀了半瓢水,先倒进瓶子里晃了晃,洗干净了瓶子,再把水倒进了洗脸盆,然后把水瓢里的水灌满了瓶子,堵上皮堵,我小声嘱咐芸香说:“你赶快回家,把两盏灯里的火油倒进一盏灯里,然后,把有油的那盏灯藏起来,把没油的那盏灯点上,放在锅台上。等我到了你家,你就抱着孩子往外走,你说,哥哥,你陪着师傅和兄弟们吃饭吧,我抱着孩子到街上走走,饭在锅里。听明白了吧?”
芸香爽快地点头说:“哥哥,我听明白了。”
我说:“那你快回家,我穿上夹袄就过去。”
见芸香抱起那只黑母鸡走进过道里,老婆嘱咐我说:“就那么六张小饼,客人都不够吃的,你可别吃。”
我一边穿夹袄,一边点头说:“知道。”
拿着这个灌满水的葡萄糖瓶子走进芸香的天井时,天黑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的脸目。
司机和装卸工三个人摸着黑,把卸下的两拖拉机砖像一栋墙一样垛起来。
司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最多五十挂零。两个装卸工,看样子是刚下学的毛孩子,多说二十岁出头。从面相上看,他们都是老实人。老实人,就好说话,我的心踏实了一些。
走到甬路上,我咳了一嗓子,大声说:“师傅和两个兄弟,你们把砖送到门上,还帮着垛起来,麻烦你们了。”
表面上看我是和他们打招呼,其实,这是让芸香听见我来了。
师傅拍打着手上的砖沫,抬起手,捶着累得酸疼的腰,说:“兄弟,麻烦什么,应该的。”说完,弯下腰,继续垛砖。
我走进屋里,芸香按我的吩咐划了一根洋火把那盏没油的灯点上了。
东间炕上,不到三岁的孩子没脱衣裳囫囵躺在那里,睏得呼呼的。
我问:“孩子这么早就睏觉了?”
芸香揉着湿湿的眼窝说:“刚才我烙饼的时候,他吆喝着要吃,你说,客人都不够吃的,哪能给他吃?再要的时候,叫我摁在炕上朝腚上打了几巴掌,他趴在那里哭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看着孩子眼角处未干的泪痕,我的鼻尖一酸,差点流出眼泪来。日子再难,缺了谁的,也不能缺了孩子的。委屈大人,不能委屈孩子啊!我想,这六张小饼,得想办法给孩子留出一张来。挠着头皮走了一会儿,我悄声对芸香说:“你抱着孩子出去吧。”
正好孩子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过来,他睁开眼看了看我和芸香,又为没吃上饼和被打屁股冤屈地哭起来。芸香右胳膊抱起孩子,左手端着火油灯走到正间,把灯放在锅台上,然后走出屋门,她没忘记我教给她的话,转过身,故意对我大声说:“哥哥,你和师傅、兄弟们吃饭吧,我抱着孩子到街上走走,饭在锅里。”
见芸香抱着孩子走远了,我敞开锅盖往锅里一看——天呢,昏暗的灯光下,六张小饼摞起来,最多有四个大拇指头厚,一个人吃还差不多。我的心慌得怦怦地跳起来,一层虚汗渗出了额头。
不过还好,我没有乱方寸,盖上锅盖,我一头在正北跪下来,放声大哭道:“相银,你死得太惨了!相银,你看见了吧,砖已经拉来家了,过些日子,院墙就垒起来了。相银,买砖的钱是芸香从云南带回来的,芸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和孩子饿着肚子也要先把院墙垒起来。相银,给咱送砖的师傅和两个小兄弟都是好心人,知道咱这个困难的家境,忙到现在,没抽咱一支烟,没吃咱一口饭,我替你谢谢这位师傅和两个帮着卸砖的小兄弟……”
我越哭声越大,不用说,我是哭给这三个人听的。
果然,司机师傅走进屋来,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说:“兄弟,别哭了,砖垛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走……”
一开始我是演戏哭,是装哭,没想到竟哭得动了情,我抹着泪花截住师傅的话说:“大哥,我兄弟修相银去年秋天给村里挖坟,叫毒蛇毒死了,想起他,我心里就难受,就替这孤儿寡母的揪心。你们先让我哭两声,哭完了,咱们就吃饭喝酒。我拿来的这瓶即墨糠酒,过年我都没舍得喝,咱现在喝了它,喝点酒,你们回家好好睏一觉,歇歇,糠酒,喝了解乏。”
正说着,灯灭了。
模模糊糊的黑影中,我从风匣上拿起一盒洋火,抽出一根洋火棒,划出火苗往灯芯子上戳去,可是,没了油的灯点不着,我装作不知道,又划了一根洋火,当然还是没点着。
师傅说:“兄弟,灯里没油了,算了,别浪费洋火了,再说,我开着拖拉机,哪能喝酒?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说:“大哥,没吃饭哪能走,把拖拉机今晚上停在这里吧,我家里西间炕闲着,被子和褥子都不缺,喝多了,你们就睡在我家里,明天早上吃了饭再走。”
师傅说:“谢谢你,兄弟,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厂里有规定,拖拉机晚上不能停在厂外,再说,半夜我们还要起来送砖,我们走了。”
我说:“大哥,你们不住下不要紧,不喝酒也可以,但一定要吃了饭再走,你们不吃饭就走了,她心里肯定过意不去。大哥,我兄弟媳妇穷归穷,但她是个要好的人、是个要脸的人。”
师傅说:“兄弟,你兄弟媳妇要好、要脸,我们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听你这么一说,这孤儿寡母的日子确实让人揪心,真想掏几块钱帮帮她,可身上没有啊,给她省下这顿饭,我们走得还心安些。”
说实话,我的本意,不是想让他们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就走人,那样做,太不近人情。我把拿来的这一葡萄糖瓶子凉水,说成是一瓶好酒,一是要让他们觉得芸香感激他们,拿着他们当客伺候;二是要给芸香争个体面,让她脸上好看。之所以敢以水当酒,因为司机要开着拖拉机回去,不可能喝酒,司机不喝,装卸工也就捞不着喝。一开始我就想好了,如果装卸工是两个馋酒的人,非要厚着脸皮喝,那我就说回家烫热了再喝,回来的时候拿着几块玻璃碴子,说不小心把酒壶掉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来说,没有这种厚脸皮和看不开事的人。让灯里没有油尽快烧灭了,一是不想让他们看到六张可怜的小饼,二是不想让他们在这里呆得太久——黑灯瞎火的,他们哪里会有心思呆下去;跪在正北嚎啕大哭,我是想让他们知道芸香这个凄惨和困难的家境,让他们不好意思、也没有心情放开肚子吃。
拖拉机像一头饿极的野驴一样,呱呱地大声叫着冲出了肖家疃。
看着芸香抱着孩子走进屋里时那个对我感激不尽的样子,想想那六张葱花小饼和一钵子红小豆水原封不动地盖在锅里,我并没有开心。将心比心,他们爷仨个摸着黑,没闲着,把两拖拉机砖垛得整整齐齐的,出了这么多的力,天又这么晚了,他们连口水都没喝,也没坐下来歇歇喘口气,就这么饿着肚子往回赶。想到这里,我的心像叫猫爪子挠着一样的难受,感觉真是一万个对不起人家。
看着拖拉机消失在远处的十字路口,我在村头蹲下来,难过地抱着头,几滴又苦又涩的泪水,顺着腮帮一滴滴滚进两个嘴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