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思忧伤间,手机响了,慢吞吞拿过来一看,是我妈打来的。
她的语气是我很少听到的急促:“不好了,这次是真的了。”
我赶紧说:“你别急,慢慢说,什么这次是真的了?”
“拆迁啊,刚才接到街道通知,确定饭店在拆迁范围内,四月一日之前全部搬走。”
“我以为什么事呢,拆迁的事咱们不早就有心理准备吗?拆就拆呗,你也正好放松一下。要我说,你和我爸趁现在腿脚好先去国外旅游,怎么样?”
妈妈在电话里笑了:“我三个丫头里,就这个老小心最宽,好,听你的。”
妈妈的上海饭店开了近二十年,如今要拆迁了反而是件好事。几年前我就劝她把饭店转给别人,她不同意,说自己还不算太老,猛地闲下来会很难受。其实我明白她是怕自己一旦闲下来,就会没完没了地想心思。她已年过六十,是个老人了,最近两年精神明显不如以往。所以这次赶上拆迁,我觉得是老天特意让她停下来过过安闲日子。
我妈的上海饭店最初是一个小吃部,卖些上海小馄饨、糖醋小排骨、肉粽这类她平时拿手的南方小吃,开个小食品店还能难倒她?再加上她脑子活,嘴巴甜,小店的生意在她的打理下,渐成蒸蒸日上之态,收益当然也很可观。1997年,她看中现在这栋上下两层的门面房,毅然贷了一笔款,把房子买下来。这么多年,上海饭店一直做得很顺,她远比我爸有主见,有经营头脑。
我们一家于1984年年末来莲城定居。莲城是我父亲的老家,但在这之前我却从没来过。至于当初我们为何回到了莲城,我还是稍大后才知道。母亲眼看一家人从新疆回上海的希望完全破灭,才听从了父亲的建议,举家迁往山东莲城,至少莲城比新疆距离上海要近得多。最后我姑妈通过门路,将我们安顿在莲城。爸爸去了纺织厂,妈妈去了造纸厂。
进入20世纪90年代,莲城的工厂同全国的工业企业一样,难逃衰落命运,工资日渐微薄。1991年年初,就在她那些同事们还在踌躇观望时,妈妈果断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自己开起小吃店。结果她的饭店一开就是将近二十年。妈妈创业的第四年,她所在的造纸厂宣告倒闭。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家庭主妇。
在那些年里,家里还有一件大事发生。1990年春,大舅用工厂的办公电话打到我家,说上海市政府刚刚颁布一项新政策,所有回不了城的上海知青家庭均可安排一名子女回上海落户就业。妈妈放下电话兴奋了很久,当晚召集我们全家开会商议这个名额问题。
那时我读初一,大姐即将高考。在开家庭会议之前,我就已想好这个问题,若让我回去,仅仅办转学手续这一项就麻烦死了,况且我可不想跟大舅一家人挤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里。而大姐即将高中毕业,按她的成绩考不上大学很正常,若让她过去正好赶上上海市政府分配工作,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几个月后,大姐高考落榜,顺理成章地把户口迁往上海,进了一家电器厂当质检员。后来,我在本省的一所大学旅游专业毕业后回到爸妈身边。
过完春节,上海饭店就没再营业。这些年,妈挣的钱不少,这套门面房拆迁,至少补偿二百万。
四月中旬,我要随团去欧洲半个月,正好把闲下来的爸妈也带了去。因为是全国拼团,游客队伍里有一对上海老夫妻,攀谈下来竟然是妈妈的同届校友,她们聊得格外热烈。妈妈的这个女校友从上海的某工厂退休,领着两千元退休金,至今住在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说这次的团费是女儿出的,这么大笔旅游款自己可不舍得掏。妈妈听了,用她带了一只大翡翠戒指的右手撩了撩头发,豪爽地笑了。校友问妈妈:“你这戒指看着蛮好的,也是女儿给买的?”妈妈大幅度地摇摇头说:“两万块钱的戒指自己又不是买不起,为什么要孩子买?”说完,她还觉得不尽兴,又接着说:“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没钱在大城市有啥用?”女校友窘得脸通红,半天没说话。我在一边看得很清楚,心里涌上一阵哀凉。妈妈是在用这种方式挽救她作为一个回不了上海的上海人的尊严,她内心的苦闷没人能理解。
妈妈最早一次成功挽回自己的尊严是1998年秋天大姐准备结婚时。因买不起新房,大姐和她的婆婆公公都挤在一起,几十平方米的两居室哪里还有客人的地儿。大姐为难地看着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她婆婆说,让亲家母住我们房,我们住客厅。妈妈微微一笑,从包里掏出一张附近喜来登大酒店的房卡说,我都办完酒店入住登记了,怎能麻烦你们呢。婆婆给大姐的订婚礼物是一套三金首饰,我妈给她新女婿的礼物是一辆轿车。大姐婆婆后来对大姐说:“你妈很厉害啊,她要在上海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后来大姐生下外甥,妈妈兴奋地跟我商量送什么礼物,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多送钱更实惠,于是充了张五万元的卡当作外孙的早教基金,再次令大姐婆婆震惊。妈妈对我则说:“你大姐性格比较懦弱,我得给她在婆家撑起足够的面子。”
在女校友面前嘴上逞强的那个夜晚,妈妈还是失眠了。第二天她眼皮浮肿、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我爸说,凌晨两点发现她躲在卫生间里吸烟。
我想起最近几年她的变化。莲城不知道我妈是上海人的估计不多了,最早听邓丽君的歌,最早戴翡翠戒指而不是黄金戒指,最早穿旗袍,最早上网,最早网购……我家里的录音机、电脑里常年播放着大上海老歌和越剧、沪剧,这些曾经的标志性特点,在近年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开始不再言必是上海,不再口口夸耀上海的老牌产品,而对我从韩国、欧美带回的化妆品、服饰更感兴趣。她已很久不听越剧了。她甚至不愿去上海。
不仅仅如此,妈妈在我面前突然不再提二姐了,这才是最令我诧异和担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