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去上海,第多少次和唐博士一起进餐了,但对每次的情形都记得很清,每次都是我要请他,最后却都变成了他请我。当然,这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情节。对我近几年频繁去往上海,妈妈看上去并不在意,昨晚,她看着我收拾旅行箱,倦怠地问了一句:“又要去带团啊?”我“嗯”了声算是回答。她脸上的神情分明有话要说,却终究没张口,只嘱咐我晚上早点睡觉。她不知道,我失眠了大半夜。
唐博士是妈妈高中同学高阿姨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复旦大学的博士后。和我一样,至今未婚。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叫他“唐博士”,一直叫到现在,倒差点把他的本名唐淞忘了。他曾抗议过几次,眼看没用,就任我叫下去了。
见我望着远处的黄浦江水沉默不语,唐博士又给我夹了一块鳜鱼,问:“路宁,你在想什么?”
“我昨夜反复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子?少小离家告别亲人是因?情感的幻灭是因?可是这些对有些人来说算不上什么。有人天生就具备抗压抗挫能力,天塌下来照样活,也有人因为一件事就能彻底垮掉。如果换作你我,又会怎样呢?”
轮到唐博士沉默了。他皱着眉头做出思索状,几分钟后,他说:“的确,我们只看到了一个结果——生活中的难题远比学术难题复杂得多。”
“我注意到我妈的变化,最近一两年她在我面前绝口不提二姐,我原先以为她是对二姐彻底灰心了,但其实未必是这样。作为一个母亲,产生心灵感应再正常不过。正因如此,她才不问,准确地说是不敢问。当然,我的理解也不一定正确。另外,你对杨家人的了解有几分?”
唐博士点点头,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客观说,我对杨家人谈不上了解,只是以前听母亲说,杨家夫妇对你二姐还是很疼爱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但你二姐性格和你完全不一样,我见过她几次,感觉都是落落寡欢的样子。杨家那个儿子,人倒是聪明,但和我明显不是一路人,另外又比我大几岁,因此交往很少。”
我垂下眼睑,低声说:“她离开我们时六岁,已经懂了些事。换作我,也会落落寡欢的。”
唐博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是吗?”
看我没回答,他接着说:“路宁,你越发冷静了。”
“其实是老了。”说完,我把眼睛再次转向窗外的苍茫江水。
唐博士的目光覆盖上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里都有什么。
“我们明天还去新桥镇吗?”
“去,当然要去。”
这几年来,我们总在同一个地方吃饭,谈论同一个人,俯瞰同一条江水。近两年又增加了一件,每年至少一次一起去探望一个故人。
第一次和唐博士吃饭,是在发现二姐的手机号停用后。我请他帮忙查清二姐的辞职原因以及她现在的工作地点。
他答应一定尽力而为,但直到两个月后,他才给我打电话说:“事情查明了,挺费周折的,其间我外出了两趟,因此耽搁了。我间接通过杨喜宝公司的同事打探到,她和公司里一个英国人同居了两年。或许是因为英国人妻子的突然到来,才导致了两人分手。奇怪的是,从那之后你二姐不知所终,谁都联系不上她,她的小公寓已经出租,就连杨家夫妇都不知她去了哪里。”
我请他继续帮忙联络,有新消息赶快通知我,然后心头怀揣一团疑窦,放下电话。
自从我在上海跟二姐见上了面,妈妈的喜悦维持了大半年时间。只要她在家,总是坐在最靠电话机的沙发位置,一旦电话铃声一响,她便迅速拿起,可是,每次她都是怅然地放下电话。后来,她不再坐在话机旁,即便电话响了也故意磨蹭着让我爸去接听。她的心思我看得非常明白。唐博士打探到的情况我当然不会告诉妈妈,但面对她的询问、试探我着实费了番功夫。
“你二姐是不是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弄丢了?要不你再给她说下?”
“好。只是她手机经常关机,我抽空给她发条短信吧。”
“要不,你现在就给她打过去,我在一边听听她的声音还不行吗?”
“妈,二姐和我们分开了这么久,心理距离肯定会有,大家都需要耐心一点,好不好?”
“你说实话,她对我有没有恨意?难道她一点都不想念亲生姆妈?”
“怎么可能恨你呢。或许等她年纪再大些,会主动来看你的。”
她脸上露出期待的笑容,然而转瞬就消失了。
很显然,她的失望一天比一天大,两年后,她很少再提这个话题了。偶尔,她既像是对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天天等,天天等不来,我真傻,早就该想到。她说这话时,我不敢看她的脸,更不敢与她视线相接。而最近两年,她一句都不提二姐了,好像她从没生过一个叫路明明的女儿,也从没企盼过母女重逢。
和唐博士第二次吃饭,是刚过完春节后不久,正月十五之前。那次,他带给我的消息喜忧参半。“据杨家夫妇说,春节时,你二姐回家只待了两天又走了,说是在广州一家外贸公司工作。虽然受不了那里的湿热气候,可是因为合同签了三年,无论如何要等合同期满才能再回上海。”
“这么说,她现在在广州。她为何突然去了广州?留下手机号了吗?”
“没有。”
“这么说,她和杨家人的关系不仅不亲密,还很生疏。”
“或许吧。”唐博士看了看我。
我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没必要遮掩。”
“按照我的猜测,她去广州是英国人介绍的,在英国人回国以前。”
我当即在网上搜寻广州那家公司的网页,找到一个电话打过去,有人接。我说:“麻烦找你们公司杨喜宝接下电话。”接话的女生说:“公司里没有叫杨喜宝的职员。”旁边有说话声音,稍后她对我说:“不好意思,去年夏天,公司的确来过一个杨喜宝,只是还未等到三个月试用期满签合同,人就走了,好像不适应此地的气候。”“你们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抱歉,不知道。”
我放下手机,一脸颓然。唐博士则无奈地叹口气。
“她为什么要对杨家人说谎,说自己在广州?”
唐博士摇摇头:“我也想不通,她有何理由对疼爱她的养父母撒谎。不过,路宁,我们终究会找到答案的。”
我心里塞满了烦躁,直到和唐博士分开,都没再说几句话。
七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宾馆房间里我还正睡着,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是唐博士。当时我正带团在西安,诧异他这么早打电话。
唐博士声音比较激动:“路宁,告诉你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见到你二姐了。昨晚在松江路我和朋友吃过饭准备回家,对面走来一个穿长裙的女子,才九月份就带上了一副黑超,我心想,真是潮人啊。走了十几米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女子露在黑超外的眼睛似曾相识。天啊,她不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杨喜宝吗?我转过身朝着女子的背影喊了句,‘杨喜宝,我知道是你。你妹妹一直在找你’。说着我朝她追了过去。女子并不回头,迅速上了一辆出租车。昨晚,我没敢给你打电话,过了一夜,直到能确定那女子就是杨喜宝,才打给你。”
我听了虽然也觉得怪异,但并不愕然。早在那天得知二姐离开广州公司时,心里就隐隐有预感,她可能又回到了上海,最令我费解的是她和杨家人的疏离。
为了感谢唐博士,我特意在西安为他选了一个玉貔貅,想等下次去上海时送给他。而这块玉直到一年后才递到唐博士手上,因为他给我打完电话没多久,唐博士就被派往加拿大做十个月的学术交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