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家住在村东头,那里新盖了三间红瓦房。刘店村虽穷,乡亲们却很讲义气。“买个画眉鸟儿还得扎个笼子哩,咱咋能叫人家明霞住在这破草屋?”亲戚邻居齐动员,有的借给他几千块砖,有的借给他几百块瓦,有人更是表现得慷慨和大方:“我家刚卖了一头大肥猪,你家等着用钱就先拿去用吧。”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三间新瓦房很快盖起来了。
张长安找到李玉林,问:“这些天明霞怎么样?”
李玉林也闷闷不乐地说:“明霞见了我总是眼泪不干的。她担心父母,也担心她妹妹。他怕父母惦记她,又怕妹妹的病有反复。”
“你叫明霞给家里写封信,你再给她家寄几个钱嘛。”
“写信,她父母要是来找她怎么办?就是写个假地址,上面也会有邮戳。”
“嗨,你真笨!”张长安给他出主意说,“明霞是个孝顺女儿,她出来打工是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给妹妹看病。你叫她写信告诉父母,说她找上了工作,一切都很好。你再随信寄几百块钱,说这里的工资比城里还高。父母急着用钱,他们决不会马上跑来找明霞。”
李玉林说:“为盖房我欠下一屁股账,哪有能力再给她家寄钱呀?”
为了破财消灾,张长安只得把这次外出弄的几个钱全给了李玉林,说:“我这钱全给你吧,你一定按我说的办。”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李玉林接过钱,感动得泪水横流,不知说啥好。
“快回家吧。”张长安催促李玉林快回家,他心里却生出几分酸楚。自己忙前忙后,跑东跑西,本来是为了找个媳妇,可现在自己还是光棍一个,这到底是图个啥?
张长安看着李玉林走远的身影,正要回家看看父母,路过那片打谷场,有个女人轻声地喊他:“长安哥,长安哥,你来一下。”
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丁桂英。他喜欢这女子,可见了她又觉得别扭。他哼哼两声就要走开,那丁桂英却不怯不懦地走到他面前,眼里闪着泪花儿:“你走这么多天,就不想我吗?”
这叫张长安咋说呢?
张长安是喜欢桂英的。她才貌双全,在农村女辈中是位佼佼者。她的遭遇也令人同情。说句心里话,他是愿意娶桂英为妻的。但是桂英毕竟是结了婚,俗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不能干这些缺德事。他轻轻喊了一声:“桂英嫂!我跟理民是新结识的把兄弟,你跟我的亲嫂子一个样。咱俩过去那事就不要再提了。”
“不,我就是要提那事。”桂英脸上显出几分痛苦和不安,“自那事之后,我发现你是个好人,我真心爱上了你。我要跟你结婚,一辈子跟你不分离。”
张长安被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你是有夫之妇,我也是定了婚的,你这想法危险,太天真。”
“我破罐子破摔,我啥也不怕。”桂英像疯了一样,说话没一点顾忌,“我不能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我要大胆地追求我真心爱恋的人。我不能为别人生活着,我要寻求我的自身价值。”
桂英可能读了不少书,想追求罗曼蒂克式的爱情和生活。张长安接受不了这种火辣辣的爱情,他的思想还没达到这个境界。他像躲瘟疫一样躲开桂英,忽匆匆跑回自己家里,并关上了房门。桂英的话虽然让他心跳,但他却明确意识到他不可能跟桂英结婚。农村最讲伦理道德,他不能让自己的人品和声誉受到伤害和损失。但他又感到一种幸福,毕竟有一个女人热烈地爱着他……
爱是幸福的。只有两颗互相爱恋着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才能体会到幸福和甜蜜。张长安从桂英身上体味到这一点,但他却没敢深想下去,而是想到他妹妹。
那男的他见过,不算俊,也不算丑,矮矮的个头,粗短的腰身,在农村出力干活,肯定是个好角色。也许爹娘看中的正是这一点,才极力促成这门亲事。可妹妹呢?却要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而且结过婚,有个孩子。妹妹是一百个不同意,但她可怜父母,可怜哥哥,最后她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作为哥哥,他能让妹妹去过那种没有爱的生活吗?
张长安又一次找到爹,直截了当地说:“你可怜可怜妹妹吧,那门亲事还是退了吧。”
爹照例是吹胡子,瞪眼睛,脖子暴出两道青筋,两个字就回绝了:“不中!”理由还是那一条,“媒人请了,亲事定了,咱不能说话不算话。”
“你只顾自己的脸面,你咋就不替我和妹妹想想?这样换亲转亲,压根儿就不合情理。”
“人家姑娘配得上你,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我不能让妹妹为我受委屈。”
“只要你满意就中,换亲转亲哪能十全十美?”
“我也不满意。”当初相亲他是点了头的,现在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是老爹没有想到的。
“你反了!”爹拿起拴箩筐的钻杆就要打,但是举过头顶又慢慢收回来了。儿子性子硬,要是惹恼了他,他是什么事都会干出来的。张长安又转换成软的手法,慢慢劝说着老爹:“当初换亲转亲是因为咱家穷,拿不出彩礼。现在情况变了,不用你操心,我一定把媳妇领回到家里。”
“看你能的。拐骗人家妇女是犯法的!”爹想到明霞姑娘,又来了气。
“我不拐不骗,明媒正娶。”张长安说了大话,顺手掏出一卷钱,往桌上“啪”地一摔,“一千块,买彩礼,置家具,够吧?”
“这……是打哪里来的?”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顿时惊得眼睛有鸡蛋大。
“跑……生意呗。”
爹不再吭气,蹲在那里默默地吸着旱烟袋。
“只要能找个好媳妇,我就在家好好干,不再外出瞎跑跑了。”这是张长安的真心话。他感到外出太累,太危险,他想找一个安歇的窝儿。
爹的口气终于有了松动:“那也好。”
父子俩的谈话从来没有这样融洽过,老爹的兴趣从来没有这么高。他又念叨开庄稼经:“庄稼人种地是本分,眼下政策好,能把地种好也饿不着。”爹轻轻叹息一声,“眼看要种麦了,化肥还没着落。你别出去了,帮爹拾掇拾掇庄稼。爹老了,干一天活回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犁地耙地这样的重活干不成了。”
张长安看看爹,忽然发现爹突然苍老多了。在他的印象中,爹是年轻的,强壮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想不到爹说老就老了,像一头老牛,出尽了力气,该歇歇了。仅仅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意识到自己在家里应担负的一份责任。他说:“爹,明天我就去整地,你在家歇歇脚吧,我会把地整好的。”
爹摇摇头:“不,你还是去买几袋化肥吧。去年卖棉花奖励的化肥还没兑现,咱只能到县城买高价。唉,再好的事总是轮不到庄稼人头上。”
“爹,明天我就去县城。”儿子从来没有今天听话,张箩匠也暗暗笑了。
张箩匠疼爱儿子也疼爱女儿。儿子和女儿都是爹娘的连心肉啊。女儿整天哭哭啼啼,他心里也不好受。张箩匠去找媒人,要把婚退了。那媒人一拍大腿站起来:“你呀你呀,是不是有俩钱就昏头了?这是三家六个人定下的婚事,一家散三家都要散,牵涉着六个年轻人啊。我老实告诉你吧,有一家已经结过婚了。染缸里倒不出白布来。你说散就能散得了吗?除非你白搭个闺女。”
张箩匠不能把闺女当成牺牲品。他默默无言地回到家里,老伴问他咋样,他心里一烦,便向老伴发火说:“那能是买个猪卖个羊?想倒回来就倒回来了?”
张长安不知道这一切,此时他正走在去县城的大路上。他刚走出村,李玉林就追上他问:“长安哥,你外出可要带着我啊。”
张长安担心的是明霞,他问:“明霞给家写信没有?”
“写了,写了。我想叫你先看看,没问题的话,我就到邮局去寄。”李玉林把信掏出来,递给张长安,“明霞也怕爹娘牵挂,不想告诉爹娘真实情况。”
张长安接过明霞的信,便站在路边看了起来:
爸妈:
二老好!
这几天您一定惦记着我吧?我经一位老同学的介绍,当了一名乡镇企业的工人。老师傅对我很好,给我送来吃的用的。这里的工资比咱那里高得多,一月能挣一二百块钱哩。领导听说咱家有困难,先预支给我五百块钱,让我寄给您。您收下先给妹妹看病吧,听说最近研制出一种治白血病的好药。别怕花钱,还是给妹妹治病当紧。
爸妈,我出来时没给您说,怕您不同意。我两个月前就逃了学,到一家小商店当售货员。我出来是为了减轻爸妈的负担,等把妹妹的病治好,我再去上学也不晚。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勿念!
女儿明霞
9月25日
张长安看了信很受感动。这样的女孩真是太天真可爱了。可惜事实不像她说的那样美。他把信还给李玉林说:“明霞真是太可爱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李玉林笑笑说:“这还用你安排?我外出受苦受累,弄几个钱全都花到她身上了。前天她说嘴里没味,我赶忙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
“光杀个老母鸡咋能行?城里人讲营养,你每顿都要给她煎个荷包蛋,炒个肉丝肉片。”张长安给列了个菜谱,其实他也不知道城里人爱吃啥。
“中,中!”李玉林嘴里应承着,心里却直叫苦,这样的生活水平,我哪能负担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