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过了年开了学，马晓春进了族塾，陈承影甚是得意，也颇担忧，当下将陈二斗唤来，将塾里历来的顽劣纷争与马先生说了。陈承影道：“事关此辈孩儿学业前程，还望先生设法纠正。”马晓春道：“倒是顽劣不堪、粗拙愚钝的村塾也经历过。过于不羁的，就只能跟放牛般牵了在课上，识得几个字而已。我且看看如今这塾里的状况，再谋对策。”陈承影道：“实不相瞒，据我所知，小儿宝理甚是顽劣，其为作乱之首。先生若要重罚，大可不必看我的面子。他在我面前，也装得如羔羊一般驯服，离了我，就无所不为。我母亲极是疼他的，时刻袒护，长他娇气，我亦无奈。”马晓春答应观察而为。
那宝理见来了新的先生，便将乙组的学生聚了一起，道：“不知这个先生是何来头，如果不给他教训，以后又将管束我们，尽拿我们乙组文章做笑话，不如先下手为强。”众人摩拳擦掌，都想计策。其中有叫陈明清的小儿，极好整人，道：“大伙躲在门后，只等先生进来，一拥而上，给他个教训，叫他以后乖乖听我们的。”宝理道：“此计不巧，倘若他晓得我们几人动手，回头找我们父亲一一算账，吃不了兜着走。”又一个道：“不如将笤帚搁在门头上，待他推门进来，一笤帚砸下来，也甚可笑。”陈明清道：“一笤帚下来，就跟挠痒痒似的，也不怎的，不如放盆水，浇他个落汤鸡。”宝理道：“此计大妙，他也不知是谁做的。倘若查问，谁也不能说。”众人都同意。
计议已定，只欠东风。马晓春那日推门而进，正奇怪谁将门半掩着，扑的一声，一盆水没头没脑地砸将下来，浑身湿透不说，那学生哄堂大笑，师道尊严也荡然无存了。马先生湿漉漉的，倒不惊慌，上了讲台自嘲道：“不知是哪个的主意，给了我个下马威，若是这样上课，落个伤风，倒是更加耽误，今日就给你们对课，上联曰‘马先生遇下马威，马虎不得’，你们且对去。”学生听了，更加哄笑，拿着对子互相取笑了。
陈二斗闻声赶来，见马先生落个如此下场，心道，竟比秦先生都不如，今后这个学堂恐怕日日都是大闹天宫了。慌忙报告陈承影去了。
正是寒冷时节，马先生虽急急回屋里换衣裳去，还是着了风，当日里就受了风寒，夜里便发烧了。次日，马先生还想上课，陈承影过来看了，拦住，道：“身体要紧，教学是长久的，不在一两日。”又请了郎中，给抓了伤寒药。
陈承影深感不安，亲自到学堂来，将学生聚集了，定要把挑头闹事的抓出来。当下谁也不承认，硬着嘴。陈承影道：“宝常，你说，这是谁干的？”宝常战战兢兢，抬头看了看宝理他们，不敢做声，逼急了，只是道：“不是我干的。”陈承影道：“我当然晓得不是你，量给你十个胆子也不敢。宝理，是不是你干的？”宝理道：“不是。”陈承影道：“既然不是，那到底是谁？”宝理道：“我也不知是谁。”
陈承影怒道：“哼，我知道你们都串通好了。”当下把众学生都罚站面壁，倘若谁招出主谋，便放了谁。那学生都晓得宝理是主谋，又有乙组的学生同谋，都不敢说，怕惹得以后报复。
马先生在房中闻得呵斥声，赶将出来，道：“大人，不必如此动怒，如此惩罚，甚是不妥，不如等我病好，再将处理。”陈承影道：“若不重重惩治，必将更加为非作歹，我只怕到时先生连馆都待不住。”马先生道：“不然。如是这样，让他们互相招供，倒引得互相敌对，更加不好收拾。今日且饶了他们，我心里有底，细细与大人相商。”陈承影这才饶了，放他们背书去，且道：“先生还是歇息去，等身体无恙，再做商议。”
过了几日，马先生身上恢复了，陈承影又来看望，两人坐而饮茶，相商塾馆之策。陈承影歉意道：“当初正是因为这馆不好带，秦先生又老了，身体不堪，便请先生来，指望能压住不正之风的。没想到出了这等歹主意，落得先生这般境地，实在是不该。”马晓春笑道：“预料之中。当初带过的村塾，头上都浇过马粪，这点恶作剧，也当在意料之中。”陈承影道：“乱世重典，先生若要重惩他们，只管叫我，压住这邪气。”马晓春道：“虽然被浇了一身，但我心里也有底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生有这种习气，非一日形成，也非一日可治住。”
陈承影道：“若不重惩，先生有何良策？”马晓春道：“我这几日，颇有了解一些状况，这不良风气，乃来自一根源：秦先生将好学生分为甲组，差生分为乙组。依我看来，这是乱之根本。”陈承影奇道：“这一做法，我也知道，那是秦先生为了树立榜样，激励后进，有何不妥当？”马晓春道：“激励是一说。但是如今乙组学生却自暴自弃，整日想着法子闹学，惹出事来，而甲组学生勤学好进，却敢怒不敢言，非但没有激励之功，反而让好生与差生对立，各自行事。”陈承影点头叹道：“也是。何以会如此？”
马晓春道：“以我教馆的经验，将学生分为三六九等乃是大忌。那差的学生，你既然分他为下等，他便以下等自居，在诗文功课上难以上进，便在捣蛋上哗众取宠，长此以往，差者越差，乱者越乱。那好生，你将他分为上等，便以上等自居，自然不跟差生交流，起不了榜样的作用。”陈承影道：“有理，有理，这教馆的学问，还是先生有实践真知。不知先生该取何种法子，是否心中有数？”
马晓春道：“当务之急，是将甲组乙组合并，将学生融为一体，互不对立。”陈承影道：“但那些学生，顽劣之极的，再来捉弄你，却又如何？我意思是将他们重罚，量他们再也不敢。”马晓春道：“重罚虽然有些效果，但重罚之下，他们势必对我有敌对，以后再想教化，却更难了。他们若再捉弄我，我小心就是，且让我揣摩个性，然后引导，以期将他们引到正途之中。”
陈承影听罢，心下稍安。当日回到家中，恰巧梅大人来，问了些京城信息，时局状况，宝鼎的情景，皆如家事般关怀。又谈到宝回的婚事，原来已定在五月间，双方谈定筹备，请的大官贵客，到时将有一番排场，显出两家的荣耀。
且说学生见捉弄了先生，非但没受到惩罚，先生还对课以自嘲，颇感意外。大家纷纷乱对，一发痛快，有“牛老头发牛脾气，牛鬼蛇神”等，虽不对仗，却也好笑。当下学生想这先生不一样，且有趣得紧，并不排斥。
马先生身体稍微康复，便上了课，这回一进学堂，推门时便抬头看了看门首，防它还有东西砸下。学生们哄然笑了。马先生道：“前日里不知是哪个学生，将水盆搁在门首上，该是想在塾馆里见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盛况，是我不小心，砸将下来，引得几日伤寒，耽误了你们的课。现在我自小心了，你们倒不可大意，下次砸将在你们身上，你们身子骨可不比我的结实。”宝理等听了，自觉好笑又略惭愧。
马先生又道：“从前将学堂分为甲组乙组，今天我宣布甲组乙组不复存在，原来两组学生交叉而坐，互补长短。”
当下让学生错落而坐。如此这般，先将学生的三六九等除去。自此学堂里合而为一，不分彼此。只不过那些顽劣惯了的学生，并不因此收敛，常拿先生作弄。马先生得知，此恶习非一日养成，也非一日矫正，慢慢驯服为是。
不几日到了陈宝回婚期，陈府熙熙攘攘，远客近亲，不约而同，又做了九日的戏，把个文儒坊热闹得不行。其中排场，俱不细说。陈宝回见那梅小姐，端地是传说中的天香国色，甚是爱她，当下把原先的不快也消了。
只说林舒晓得陈宝回结婚，心中自然不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恨恨道：“这个薄情寡义的人，见异思迁，不如我去闹他一场。”要来婚礼上闹事。李碧玉听了，哭着劝阻道：“你莫不是嫌他没有娶了我，做了你的累赘？若是这样，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我已死过一回，再死也是常事。”林舒道：“我不怨你，你也是深受其害，只是怨他如此欺你，心中恨恨不平。”李碧玉道：“你既知他是负心人，就不要再提，倘若再惹他，只是让我脸上无光，要置我死地。”死死劝了，林舒才不再纠缠。李碧玉被提起伤心往事，不禁泪眼婆娑，道：“我也晓得此事令你难堪，我死你也不让我死，若你住我家里难堪，我们到你家住去。”
林舒听了一惊，道：“我倒是想避开众人耳目，只是我家简陋，你这般锦衣玉食，是住不惯的。”李碧玉道：“我是鬼门关都去过的人，哪里住不得。似我家这般喧嚣，人来客往，我也不喜欢，你若不嫌弃我，我便嫁鸡随鸡，没有半点怨言。”
既得李碧玉这般言语，林舒也想住回自己房子，一来好照顾母亲，二来好静心读书。当下便向李老爷提出，老爷不置可否，夫人却跳了出来，道：“只怕女儿受不了那般苦的！”李碧玉去求了半日情，夫妻见他俩去意已绝，不再强求，只得配了丫鬟使女，带足家用，以期林舒将来能高中，自让他们去了。
这一切陈宝回浑然不知，在他心中，李碧玉也只是一个负情女子，如今有了新人，自然抛之脑后。新婚燕尔，如漆似胶，暂时把诗书丢一边去了。日月如梭，转眼一晃，夏季已到，花园池中新荷又开，红晕当头，莲叶贴水，田田如盖，夫妻闻得香气，皆来赏荷。又命仆人在荷塘边置下案子，饮那武夷今春的茶。茶香加荷香，引得蝴蝶翻飞，蜜蜂寻源。梅少夫人道：“昔日听得我爹说，你的诗文是极好的，我们结婚几月有余，未见你吟诗写文，不知我爹的话是真是假。”陈宝回笑道：“新婚燕尔，谈情说爱，赏花饮茶，这是人间的快事，那诗文放在一边，丢不掉的。”一边闻吸茶香，甚是陶醉。梅少夫人激道：“怕我爹说的是假话？”陈宝回也笑着回道：“我也曾听说，你爹把你当男子来讲，四书五经也叫先生教着，道是我家女儿如是男子，都考十个八个状元了，此话当真？”梅少夫人道：“女儿人家，饱读诗书终究是无用的，有锦绣文章，也是烂在肚里，有一个德字便够了，求的终究是郎君的才学与功名。”陈宝回道：“话是这么说的，但你爹夸你的，也是假话？”梅少夫人道：“是不是假话，不如我们当场做诗，见景抒情，一试便知。”陈宝回道：“既然你有兴趣，我有何不可，你就以荷花为题做一诗我看看。”梅少夫人道：“我既做荷花，你便做花叶，相得益彰。”
当下命丫鬟取了笔墨纸砚，略微沉吟，写了《荷花》五言绝句：
深红出水莲，一把藕丝牵；结做青莲子，心中苦更坚。
陈宝回看了，道：“诗是好诗，只是情调有些不对，如今欢乐时光，却以苦字为题眼，不合我意。”随即提笔，一蹴而就《咏荷叶》之诗：
鱼戏银塘润，龟巢翠盖园；鸳鸯偏受赐，深处做双眠。
自此以后夫妻诗文对唱，其乐融融。
却说陈宗耕适才从园中经过，听得宝回吟诗，不由击掌道：“好诗好诗，全诗不着一个叶字，却见叶茂根深。”走了出来。
宝回道：“宗耕弟不如也应合一首。”宗耕笑道：“你们夫妻互为酬唱，一个是绿叶，一个是红花，我掺和做甚？若我做一首莲子，岂不是被你们占了便宜。”宝回大笑，道：“想来是我多与夫人在一起，冷落了宗耕弟，对我有气。”
原先，宝回与宗耕形影不离，互相切磋，是最为相好的。婚后，宝回贪欢，冷落了宗耕，宗耕多独自一人读书，倒也清静。但有一事，便是陈承影希望宝回能专注于书文，以便下一届与宗耕共同考举。如今见他纵情婚后的生活，本欲以制止，又怕这情痴再次中了邪，便委托宗耕点拨。
宗耕道：“你疏远了我，倒也不是坏事，我自一个人读书。但疏远了读书，却令一人不安，倒在我面前叹息，怕你耽误了功名。”宝回道：“谁？”宗耕道：“父亲。”梅少夫人也道：“宗耕叔叔说得有理，且不可为我误了求取功名。”宝回道：“我自小的时候，倒常听他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如今却要把我们一个个都推去科举做官，也不晓得哪样是真。人生未必非要出仕的，在家父子承欢，兄妹敬爱，饮酒作诗，也是人生至乐。常言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如今在家生子，有何不可？”说罢望了望梅少夫人的肚子，梅少夫人登时脸就红了。原来上个月请了郎中，晓得有喜了。
话音未落，宝落也从假山后闪出来，道：“三哥说得有理，人各有志，何必拘泥于科举之道。倘若一切以文章为要，人生岂不是十分无趣？”原来他今次童试落榜后，更加不喜考试了。又道：“孔夫子有曰，吾不试，故艺。他若忙着做科举八股，哪能那么博学多才？所以人生要陷入这文章的牛角尖，什么乐趣都没了。”
宗耕听了，也无话说。只是心道：你们可以人各有志，我可无权想这些。若我不尽心考取，恐怕就辜负了父亲的一片心意了。
